白銀穀
32
「大哥一輩子就鑽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聽說,老太爺出巡前,曾叫
大哥問過一卦,得了好簽,才決定上路的。」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大哥輕易不給人問卦。可五爺是誰?親兄弟呀!五娘遇了這樣的大難,不應
該問問吉凶?任我怎麼說,只是不理。」
「你沒有叫四爺去求?」
「四哥說,他去了也一樣求不動的。」「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釘子,栽了
面子,可得怨你六爺。」「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駁,那大哥他就連大小也不識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頭了,真還沒有多見過這位大爺。每年,也就是過時
過節,大家都擺了樣子見那麼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見不著了。剛做了老夫人時,
挨門看望六位爺,去過老大那裡一回。這位大爺,真像一尊佛爺似的,什麼表情也
沒有,好像連眼也沒有睜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張羅著,表示盡到了禮數。這大爺大
娘比她的父母還要年長,杜筠青能計較什麼?從此也再沒去過他們住的庭院。年長
了,也就知道:失聰的老大一直安于世外之境,不招誰惹誰,也不管家長里短。杜
筠青當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現在,她答應去求這位大老爺,自然是想表示對五娘的掛念,但還有一個心思
:要是能求動,就請他也給自己問一卦。她反叛了老東西,她已經變壞,看這位大
爺能不能算出來。
老夫人忽然來到,叫年長的大娘很慌亂,居然要給她行禮。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沒有多說閒話,開門見山就把來意說了。大爺自然
依舊像佛爺似的,閉目坐在一邊。大娘聽了,就接住說:
「五娘出了這樣的事,誰能不心焦?我一聽說了,就比劃給這個聾鬼了,他也
著急呢。我當下就想叫他問一卦,成天習《易》,家裡出了這樣的事,還不趕緊問
個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發了昏,誰能給自家問卦?」
「不能給自家問卦?」
「自家給自家打卦,哪能靈?」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聾鬼和五爺他們是親兄弟,一家人,走到
哪兒都是一家人,問卦靈不了。剛才六爺就來過,也想叫聾鬼給問個吉凶。聾鬼沒
法問,六爺好像挺不高興,以為我們難求。聾鬼和五爺六爺都是親兄弟,能辦的,
還用求?」
「可聽說,老太爺這次出遠門,大老爺給卜過一卦。」
「哪有這事呢!老太爺是在外頭另請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爺出遠門
這樣的大事,我們敢逞能問卦?聾鬼他也不喜愛給人卜卦,他習《易》不過是消遣。
寫了幾卷書,老太爺還出錢給刻印了。可除了學館的何舉人說好,誰也看不懂。他
是世外人,什麼也不敢指望他。」
「那就不說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這樣的大難,真叫人揪心。」
「可不是呢。二爺不是去了嗎,還有京師天津那些掌櫃們呢,老夫人也不用太
心焦了。前些時,聽說老夫人病了,已經大愈了吧?看氣色,甚好。」
「本來,也想叫大老爺給問一卦呢。前些時,總是心慌,好像要出什麼事,就
擔心著老太爺,沒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現在心慌還沒去盡,所以也想問問卦。」
「老夫人現在的氣色,好得很。」
「你們都是揀好聽的說。」
「真的。聾鬼,你也看看。」
大娘就朝一直閉目端坐的大爺捅了一下。大爺睜眼看了看杜筠青,眼裡就一亮。
大娘就說:
「你看,聾鬼也看出了你臉色好。」
「我看,大老爺是看出我臉上有不祥之氣吧?」
「哪會呢,我還不知道他!」
說時,大娘又朝大爺比畫了一下。他便起身到書案前,提筆寫了一張字條。
杜筠青接過看時,四個字:「容光煥發」。她心裡一驚,這是什麼意思?但面
兒上,還是一笑,對大娘說:「我還看不出來,是你叫寫這好聽的詞兒。」
從大娘那裡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著這四個字:自己真顯得容光煥發?對著鏡
子看,也看不出什麼來。反叛了老禽獸,就容光煥發了?哼,容光煥發,就容光煥
發。只是,容光煥發得有些不是時候,人家都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煥發!
她就趕緊打發人,把六爺請來,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爺也沒給我面子。
說是給自家人問卦,不靈驗。」六爺就說:「大哥也太過分了吧,連老夫人你的
面子也真駁了?」
「他們說的也許是實情。大娘還說,老太爺出遠門前,是請外頭的高手給卜的
卦,大老爺沒給問卦。」
「我才不信。要不,大哥也算出凶多吉少,不便說,才這樣推託?」
「誰還算出是凶多吉少?」
「學館的何老爺。」
「他瘋瘋癲癲的,你能信他?」
「他還說得頭頭是道。」
「六爺,你不用信他。還是安心備考吧。」
「我知道。」
「你也得多保重,不敢用功過度。尤其夏天,不思飲食,也得想法兒吃喝。用
功過度,再虧了飲食,那可不得了。我前些時,就是熱得不思進食,結果竟病倒。」
「我還沒有聽說,已經大愈了吧?」
「好是好了,臉色還沒有緩過來吧?」
「我看老夫人臉色甚好!」
「你們就會揀好聽的說。」
「真是,老夫人臉色甚好!」
六爺也說她臉色好!
送走六爺,杜筠青又在鏡前端詳起自家來。真是臉色甚好,容光煥發?自己的
變化,真都寫到臉上了?寫在臉上,就寫在臉上吧。自入康家門,只怕就沒容光煥
發過。
隔幾天,進城洗浴的路上,就先把這事對三喜說了。問他:「小無賴,你看呢,
我的臉色真不一樣了?」
沒有想到,三喜也沒理她這句話,只是一臉心思地說:「出了這樣的事,老太
爺還不趕緊回來?」
杜筠青還以為三喜是指她們之間的事呢,就問:「咱們的事,有人知道了?」
三喜才說:「我是說五娘遭綁票,出了這樣的大事,老太爺還不得趕緊回
來?」
杜筠青聽了,就罵了一聲:「你淨嚇唬人吧!就為這事,千里迢迢跑回來?他
才不會。五娘了這樣的事,我們看著怪嚇人,可叫老東西看,哪算回事呀!三喜,
我看你是害怕了吧?」
「我說過,我不怕。」
「那你還總疑心老東西要回來?」
「他回來,我就走到頭了,總得有個預備。」
一聽這樣的話,杜筠青就又感動,又壓抑。每每瘋狂之後,他們都會感到,有
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前面的路,真是能看到頭:最多,他們能把這個夏天過完。
天涼以後,他們就無處幽會了。天涼以後,老東西也要回來。或者,還沒有過完夏
天,他們的事就已被發現。這是老東西的天下,不是他們的天下。他們趁早一道私
奔了?那樣,倒是叫康家出了大醜。可他們能私奔到哪?天下都有人家的生意。三
喜總是說,他什麼也不指望了,他已經把八輩子的好日子都過完了,立馬去死,也
心滿意足。這話,真是叫杜筠青聽得悲喜交加。
「三喜,你又這樣說!老東西回不來呢。我們這才幾天,就走到頭了,那天道
也太不公。這些時,都忙乎五娘的事了,更不會有人注意我們。」
「出了這樣的事,都不回來?」
「小無賴,你是想叫他回來,還是怎麼著?」
「二姐,那我也不死了,也去做土匪,把二姐也綁走。」
「你早就是小土匪了!」
二爺沒走幾天,果然就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營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爺聽到這
消息,才明白何老爺不是胡言亂語。
剛傳來五娘被綁票的消息,何老爺就說:五娘怕沒救了。這不是訛錢,是訛人。
一準是津號那個劉國藩結了私怨,人家故意訛他呢。何老爺還說,五爺五娘走時,
他就告誡過他們:千萬不敢去天津,津號那位劉掌櫃靠不住。可五爺五娘哪還把他
的話當句話記著!只怕當下就沒往耳朵裡進!要聽了他何某人的告誡,哪能出這等
事!
「六爺,我的金玉良言沒人聽了。你們康家沒一人愛聽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
元也沒一人愛聽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幫,天下人,誰也不聽我說了。」
何老爺忽然這樣感傷不已,大發議論,真把六爺嚇了一跳。不過,六爺早習慣
了何老爺的瘋瘋癲癲,也就接住話頭,叫他議論下去。或許,他還真能說出些解救
五娘的門道。
但聽了半天,何老爺也只是一味奚落津號的劉掌櫃,說他是「只有心思,沒有
本事,就愛說別人的不是。」就憑這稀鬆樣,竟哄住了領東一個人,撿了一方諸侯
當。劉國藩他能當上老幫,天成元也該敗了。事前膽大如虎,事後膽小如鼠,既無
妙思,更無機智,又不結善緣,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鍋塌底還等甚?
何老爺何以對劉掌櫃仇恨如此?六爺側面問了問,他跟劉國藩原來在一搭住過
莊,好像也沒有什麼過節兒,只是覺得這個人無能無行,竟被重用,氣憤不過。
六爺就說:「何老爺已脫離商界,生這種閒氣做甚!你總看不起官場,可
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賢者居其下,還不是也這樣!」
「六爺說得好!」
何老爺忽然擊節稱讚,又把六爺嚇了一下。這位何老爺,今兒怎麼老是一驚一
乍的。
「字號的事,我們管它呢。只是,何老爺何以就斷定五娘沒救了?」
「六爺,我連這都看不出來,豈不是比劉國藩那狗才還無能?」
「那何老爺有辦法救五娘嗎?」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什麼辦法?」「眼下你們康家是誰主事?」「四爺。」
「那六爺就趕緊去對四爺說:要救五娘,立馬請何老爺赴津。」
「何老爺去天津,就能救了五娘?」
「六爺要不信,那五娘一準就沒救了。」
「已經議定,二爺帶一班武師,立馬赴津。」
「差了,差了,這是一出文戲,你們怎麼能武唱?五娘是沒救了。」
六爺倒是把何老爺的這一通胡言亂語,對二爺、四爺和管家老夏都說了,可誰
也沒當正經話聽。二爺出發前,何老爺還跑去見了,特意交待:到了天津,二爺只
把劉國藩一個人拿下,擺出些威武來,拍桌子瞪眼,嚴審那狗才。往厲害處一嚇唬,
劉國藩就會把什麼都招出來。此為解救五娘的惟一入口處。二爺當然也沒把何老爺
的話當回事。
不過,六爺見何老爺如此反常,也有些將信將疑的。所以就想請習《易》的大
哥,先卜一卦,驗證一下。大哥偏又不肯。他正想到外間請人算一卦,五娘遇害的
噩耗就傳來了。六爺這才真吃驚了:何老爺還真有些本事?
所以,在四爺叫去議事前,六爺趕緊先去見了何老爺。一見面,六爺就說:「
還是何老爺料事如神!事到如今,才知道未聽何老爺指點,鑄成大錯。現在四爺更
慌了,何老爺不會生我們的氣,坐視不管吧?」
何老爺冷笑一聲,說:「我說了,你們還是不會聽。」
六爺就說:「四爺不聽,我聽。何老爺的高見,我一定要張揚,堅持。」
「要聽我的,事到這一步,四爺六爺你們也沒什麼可著急的了。給五爺門口掛
了孝,給五娘設個靈堂,不就得了?天津那頭,可要熱鬧了,只是沒你們什麼事。」
「五娘的喪事,宜在天津那頭辦?」
「光是五娘喪事,能熱鬧到哪?五娘一死,劉國藩也必死無疑!」
「劉掌櫃也要遇害?」
「他那點膽,必定得給嚇死!老幫給嚇死了,津號跟著就得遭殃。天津那碼頭,
遇這種事,不把你擠垮算便宜你。六爺你看吧,津號是要熱鬧非凡!」
何老爺說的原來是這樣一種熱鬧,六爺可不愛聽這些生意上的事。
「那五娘的喪事,還是回來辦好?」
「叫我看,最好是先秘不發喪。」
「秘不發喪?」
「你們不會聽我的吧?把這許多禍事張揚出去,你們康家的生意不做了?」
「何老爺的高見,我一準對四爺說。」
「六爺,那你再求四爺一聲,派何某去天津吧。當此危難之際,京號的戴老幫
是一定在津的。我去,可助他一臂之力。」
何老爺竟提出這樣的要求,六爺更沒有想到,但也只好應承下來。
在跟四爺議事時,六爺很正經地說出了何老爺的高見。四爺和老夏一聽秘不發
喪,就依然以
為是瘋話。至於派何老爺赴津,四爺更不敢答應,貴為舉人老爺,只怕老太爺
也不便作此派遣吧。
等到四爺老夏趕赴天津奔喪,在壽陽被追了回來,接著又傳來劉國藩自盡的消
息,何老爺本來該更得意了,豈料他竟忽然瘋癲復發,失去常態!
那日,六爺得知津號的劉掌櫃果然服毒自盡,就急忙跑到學館,去見何老爺。
何老爺一聽,哈哈笑了幾聲,兩眼就發了直,瞪住六爺,卻不說話。
「何老爺!何老爺!」
就像沒有聽見,依然瞪著眼,不說話。六爺有些怕了:何老爺眼裡什麼都沒有
了,平時的傲氣、怨氣、活氣,全沒了。這是怎麼了,難道何老爺捨不得劉掌櫃死?
「何老爺,劉掌櫃的死,你不是早有預見?」
「六爺,我求你一件事。」
何老爺依然是兩眼空洞,說話都像是變了一個人。
「何老爺在上,有什麼吩咐,學生一定照辦。」
「你們康家誰主事?」
「是四爺臨時主事。」
「那你去跟四爺說,劉國藩死了,津號老幫的人位空出來了,趕緊把何開生派
去補缺。除了他,誰在天津碼頭也立不住!聽清了吧?」
「聽清了。」
「那你說說,我求你做甚?」
「派你去天津做老幫。」
「那你還不趕緊去見四爺?」
「我這就去。」六爺趁機慌忙離開了學館。要在平常時候,何老爺這樣瘋說
瘋道,六爺不會當回事。何老爺客串科舉,不幸中舉,噩夢一般離開票號,雖然已
經有幾年了,平時還是說不了幾句話,就拐了彎,三繞兩繞,准繞回商號商事。只
是,平時可不是這副怕人的模樣,眼裡一點活氣也沒有了!他住票號多少年,還不
知道字號的人事歸誰管?四爺他能管了津號的人位?何老爺說這種傻話,分明已有
些不對頭了。
六爺當然也不能把這些傻話,轉告四爺。四爺還正為一攤非常事件,焦頭爛額
呢。管家老夏,他也管不了何老爺。所以,六爺只能躲開了事,也不知該如何將息
有些失常的何老爺。
誰料,六爺剛回到自家的書房,還沒喘了幾口氣,四爺就派人來叫他速去。還
以為天津又傳了什麼怕人的消息,也不敢遲疑,他慌忙來見四爺。到達時,還沒進
屋,就隔著簾子聽見何老爺那種變陌生了的可怕聲音:
「派我去津號領莊,有何不妥?」
原來,叫他來是因為何老爺。他有些不想進去,可下人已經將竹簾撩起來了,
只得進來。
見六爺進來,何老爺轉而沖他問:「你說,我去津號領莊,有何不妥?」
六爺忙順著他說:「當然比誰都強,只怕有些大材小用。」
何老爺瞪著眼,說:「你不知道,天津衛碼頭那是什麼莊口,本事小了立不住!
少東家們,趕緊派我去,再遲疑,津號就沒救了。」
四爺就問:「六爺,何老爺這是怎麼了?」
六爺趕緊搖搖頭,繼續對何老爺說:「我和四爺一準舉薦何老爺去津號領莊,
就請何老爺放心。我正在給老太爺和孫大掌櫃寫信呢。」
「來不及了,快派我去津號!」
「我們給漢口打電報,成不成?」
「來不及了。快派我去津號。快來不及了,快沒救了,少東家們。」
四爺插了一句:「何老爺,字號上的人事,我們東家一向也不好插嘴的。」
何老爺就怒喝道:「孫北溟,庸者居其上,靠他,你們康家一準要敗!」
六爺忙示意四爺,不要說話,他接住說:「何老爺說得對,孫大掌櫃是老不中
用了。我們立馬就去打電報,向老太爺舉薦何老爺。」
「來不及了,少東家們,還不趕緊派我去天津!」
任六爺怎麼順著毛哄,何老爺只是不走,愣逼著兩位少東家派他去天津。四爺
沒法,派人去叫管家老夏。老夏趕來,和何老爺對答了幾句,就吩咐下人叫來一個
粗壯的家丁。那家丁進
來,沒說一句話,走過去躬身一抱,就將何老爺扛了起來,任他掙扎叫喊,穩
穩扛了出去。
六爺沒想到老夏會這樣伺候何老爺!他雖瘋癲了吧,也畢竟是位舉人老爺,還
是自己的業師,怎麼能像扛豬羊似的,任其嚎叫著,扛了出去?六爺知道,老夏和
何老爺一向不和,誰也看不起誰。老夏現在所為,豈不是趁人之危,成心令其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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