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4
這天,還不到巳時,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廚房吃過早飯,往小書房去問候
了康笏南,說:「你不出門吧?我今天進城洗浴。」
康笏南正在小書房門口練拳,沒有停下來,只哼了一聲。
杜夫人也沒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書房,也就是她平時住的地方。她的隨
身女傭呂布,已經將進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傭進來說:「老
夫人,馬車已經在門外等候,不知預備什麼時候起身?」
呂布急忙說了聲:「這就走。」
於是,杜筠青由呂布伺候著,穿廳過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東的那座旁
門,登上一輛鑲銅裹銀的大鞍轎車,年輕英俊的車倌,輕輕一抖韁繩,馬車就威風
地啟動了。
馬車出了村,走上靜謐的鄉間大道,呂布就從車轎裡移出來,坐到車轅邊。車
轎雖寬大,畢竟天熱了,兩人都坐在裡面,她怕熱著老夫人。她又招呼車倌:「喜
喜,也上來跨轅坐了吧,趁道上清靜。」
「今天是怎麼了,這麼巴結我?」
「不識抬舉,拉倒!」
康家有不用年輕女傭的家規。呂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還要年長幾歲的中年女人
了,她招呼比她更年輕的車倌,也就沒有多少顧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歡威
嚴,允許她身邊的下人活潑、隨便。她自己有時也喜歡出點兒格。
車倌叫三喜,他應承了一聲,就輕輕一跳,跨另一邊車轅坐了。
兩匹高大漂亮的棗紅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來的,閃著緞子般的光亮。此時
又都稍有些興奮,但節奏不亂,平穩前行。這樣輕車簡從,行進在靜謐的鄉間大
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適意。
她初到康家時,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給她套兩輛車,一輛大鞍車她坐,一輛小
鞍車跟著,給伺候她的呂布她們坐。每車又是一個趕車的,一個跟車的,倆車倌。
進城洗一趟澡,就那樣浩浩蕩蕩,不是想招人討厭嗎!沒有浩蕩幾次,她就堅決只
套一輛車,女傭也只要呂布一人。車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說,那跟莊戶人家似的,
哪成!她又問呂布,呂布說,怎麼不行,成天跑的一條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趕到溝
裡?杜筠青知道,呂布是想討她喜歡,但還是堅決只留下三喜一個車倌。康笏南對
她這樣輕車簡從,倒是大加讚賞。他有時出行,也是一車,一僕,一車倌。
杜筠青的父親杜長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紀澤的法語通譯官多年。出使法京
巴黎既久,養成了喜愛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親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
習慣。所以,杜筠青從小慣下了毛病:不洗浴,簡直不能活。給康笏南這樣的巨富
做了第五任續弦夫人之後,她就照父親的建議,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內,建造一
座西洋式樣的浴室。
康笏南開始答應得很爽快,說:「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還是第一
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給雇。」但沒過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說按風水
論,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內建澡堂。他主張在城裡最講究的華清池澡堂,為康家專
建一間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樣,想什麼時候用,就什麼時候去。
哪能一樣呢,洗浴一次,還得興師動眾的,跑十多裡路,進一趟城。杜筠青雖
不滿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擔當了損壞康家風水的罪名。
那是光緒十三年吧,太谷城雖然繁華之至,可城裡的澡堂還沒有一家開設女部。
杜筠青這樣隆重地進城洗浴,竟為太谷那些富商大戶開了新排場,各家女眷紛紛效
仿。一時間浴風湧動,華車飄香,很熱鬧了半年。這使杜筠青十分振奮,她是開此
新風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後,熱潮就退了。能堅持三五日進城洗浴一回,又
堅持多年不輟的女客,也沒剩下幾人。
太谷水質不好,加上冬季漫長寒冷,一般人多不愛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
貴的婦人,居然也不能愛上洗浴,她無法理解。不管別人怎樣,她是必須洗浴的,
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倒是近年來,大戶人家的一幫小女子們,又興起洗浴風來,使華清池女部重又
熱鬧起來。
往年到天熱時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兩頭地進城。近日天已夠熱,只
是見康笏南忽然嚴厲異常,全家上下都跟著緊張,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動了。已經
隔了兩天,她實在不能再忍耐,這天便早早出動,上路進城洗浴。
幽靜的田園裡,除了有節奏的馬蹄聲,就是偶爾傳來的一陣蟬鳴。走出康家那
深宅大院,杜筠青總是心情轉好。離開康莊還沒多遠,她就對三喜說:
「三喜,你再唱幾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詞兒沒有?」
三喜看了看呂布,說:「她今天像丟了魂似的,我一唱,還不嚇著她?」
呂布慌忙說:「誰丟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損我做甚!」
杜筠青也說:「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說了她幾句,她心裡正委屈呢。不用
管她。」
三喜就跳下地,一邊跟著車走,一邊就唱了起來:
我寫一字一道街,
呂蒙正掛蘭走過齋,
關老爺蒲州把豆腐買,
哼麼的咳麼的丟得兒丟得兒哼咳衣大丟——
劉備四川買草鞋。
呂布說:「唱過多少遍了,老夫人想聽新詞兒,你有沒有?」
杜筠青說:「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難呢。」
三喜說:「我再給老夫人吼幾句。」
流行在祁太平一帶的這種平原秧歌調,雖然較流行於北部邊關一帶的山地二人
台、信天遊、爬山調,要婉轉,悠揚,華麗,可它一樣是放聲在曠野,表演在野台
上,所以脫不了野味濃濃的「吼」。三喜又是邊趕車邊唱,不「吼」,出不來野味,
也蓋不住馬蹄聲聲。
先生家住在定襄的人,
自幼兒南學把書攻,
五經四書我全讀會,
臨完就捎了一本三字經,
哎吼咳呀——
皇曆上我認不得大小盡。
「唱的盡是些甚!」呂布顯然有些焦躁不安。
「你想聽好聽的,我給你唱!」三喜唱得才來了勁。
家住在山西太谷城,
我的名兒叫于鳳英,
風流才貌無人來比,
學針工,數我能,
描龍刺繡數我精,
心靈靈手巧巧就數頭一名。
杜筠青見呂布那種焦慮不安的樣子,就對三喜說:「看呂布她今天不高興,你
就不用唱了。」
呂布忙說:「喜喜,你快給老夫人唱吧,不用管我。」
三喜就又吼了兩聲:
忽聽得老伯伯一聲喚,
嚇得我蘇三膽戰心寒……
杜筠青沒有想到三喜唱出這樣兩句,忙說:「不用唱了,快不用唱了。」
原來呂布心神不寧,是聽說家裡老父病重臥床了。但她不敢告假。她有經驗,
在老太爺這種異常威嚴的時候,千萬不能去告假。一告假,你就再也回不來了。在
康家她雖是僕傭下人,但因為貼身伺候老太爺老夫人,辛金也與字號上資深的跑街
相當。所以視卑職如命,不敢稍有閃失。
杜筠青看出她的心思,就對呂布說:「我准你的假,你想回去看看,就回你的。」
呂布居然說:「老夫人你心好,我知道,可你准不了我的假。你們康府有規矩,
我們這些傭人,三個月才能歇假十天,就像字號裡駐外的夥友,不到三年,說成甚
你也不能回來。」
杜筠青就有些不悅,說:「我去跟他們說,你成年伺候我,我就不能放你幾天
假?」
呂布更急了:「老夫人,你千萬不能去說,一說,你就再見不著我了!」
杜筠青心裡非常不快。這個呂布原來是伺候康笏南的,她續弦過門後,就跟了
她。連呂布這個名字,也是康笏南給起的。他就喜好把古人的名字,賜給他周圍的
下人。可呂布跟她已經多年了,害怕的,還是康笏南一人!
杜筠青想了想,就把其他傭人支走,單獨問呂布:「你到底想不想看望你父親?」
呂布說:「怎麼能不想!」
「那我給你想一個辦法,既不用跟他們告假,又叫你能回了家。」
「老夫人,能有這樣的辦法,那實在是太好了!」
「就怕你不敢聽我的!」
「老夫人,你想出的是什麼辦法?」
「你家不是離城不遠嗎?你伺候我進城洗浴,伺候到華清池門口就得。我進去
洗浴,你就趕緊回你的家。澡堂裡的女僕多著呢,有人伺候我。我洗浴得從容些,
等著你趕回來。這就看你了,願意不願意辛苦。」
「辛苦我還能怕?就怕——」
「就怕有人告訴老太爺,是吧?」
「不用老太爺,就是老夏老亭知道了,也了不得——」
「老夏老亭他們,你都怕,就是不怕我,對吧?」
「老夫人,你這樣說,我更不能活了!」
「那你就聽我的安排,趁我洗浴,回你的家!」
「那——」
「那什麼,還是不敢吧?」
「三喜他會不會多嘴?」
「那就不讓他知道。洗浴前,我當他的面,吩咐你去給我買東西。不用說老夏
老亭,就是老太爺吧,還不興我打發你去買點東西!」
「買什麼東西,能耽誤那麼多工夫?」
「咳,你就說滿城裡跑,也尋不見唄!」
「那就聽老夫人的?」
「不敢聽我的,也由你!」
呂布雖然表示了照辦,偷偷回家一趟,可杜筠青能看出來,她還是沒有下決心。
現在,已經啟程進城,很快就到那個時刻了,她是走,還是不走?呂布就是因此心
神不寧吧。
杜筠青極力攛掇呂布做這種出格的事,她自己倒是很興奮。所以,這一路上,
她雖然沒有再叫三喜吼秧歌,還是不斷跟他說閒話,顯得輕鬆愉快。她也極力把呂
布拉進來說話,可惜呂布始終輕鬆不了。
快到南關時,呂布坐進了車轎。三喜也跳下車轅,用心趕車。
在車轎裡,杜筠青直拿眼睛瞪呂布。呂布依然緊張得厲害,低了頭,不敢正視
老夫人。
華清池在城裡熱鬧的東大街,不過它的後門,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女客們洗浴,
都走後面。杜筠青的馬車一停在僻靜的後門,就有池堂的女僕出來伺候。
杜筠青從容下了車,又從容對呂布說:「你去街上轉轉,看能不能給我買幾枝
絨花,要那種一串紫葡萄,上面爬了個小松鼠的絨花,別的花花綠綠的,不要。聽
清了沒有?」
呂布說:「聽清了——」
見她答應得不自然,杜筠青就故意厲聲問了一句:「不想去?」
呂布慌忙說:「我去,我這就去!」
杜筠青沒有再多說,雍容大度地由澡堂女傭伺候著,款步進了後門。
杜筠青儘量多洗浴了一些時候,但畢竟是熱天了,想多洗,也有限。總不能為
了這個呂布,把自己熱死!她出浴後,又與女客們儘量多閑說了一陣。這期間,打
發澡堂的女傭出去看過幾次了,呂布還是沒有回來。
看來呂布是聽從了她的安排,偷偷回家去看望父親了。要是沒有去,早等在外
面了。這使杜筠青感到高興。她高興的,倒不是呂布對她的服從,也不是為呂布做
了善事,而是策動呂布破壞了一下康家的規矩!破壞一下康家的規矩,對杜筠青好
像是種拂之不去的誘惑。
只是,你也得趕緊回來呀!
這樣在悶熱的浴室傻等著,洗浴後的那一份舒暢,幾乎要散失盡了。杜筠青實
在不想再等下去,就交待華清池的女傭:「我先走了,告訴呂布,她隨後趕來吧。」
出來上了車,她對三喜說:「看看這個呂布,也不知轉到哪了!咱們先走吧,
快把我熱死了。」
三喜一邊吆起車,一邊說:「我看她今天也迷迷瞪瞪,還不定怎麼了呢,八九
是尋不見道了
。「」太谷城有多大,能迷了路?她要真這樣笨,我就不要她了。「
「我留點神,看能不能瞅見她。」
「還是小心趕你的車吧,不用管她。」
已過午時了,熱天的午時街市不算擁擠。馬車穿街過市,很快就出了城,又很
快出了南關。在靜謐的鄉間大道走了一程,路邊出現了一片棗樹林。
杜筠青就說:「三喜,停一停吧,這裡有陰涼,看能不能把呂布等來。」她知
道,呂布跑到華清池,不見了車馬,准會急出魂靈來。
三喜吆住馬,停了車,說:「老夫人,你真是太心善。不罰她,還要等她。」
「你喜歡挨罰,是不是?」
「誰喜歡挨罰?不想挨罰,就得守規矩。」
「叫她買的那種絨花,也是不好買。京貨鋪怕不賣,得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
哪容易尋著?」
杜筠青是天足,行動便捷。她很輕鬆地就從車轎上下來了,信步走進棗樹林。
棗林雖然枝葉扶疏,不是濃密的樹陰,但依然將炎熱擋住了。越往裡走,越有一種
沁人的清新氣息。所以,她只是往棗林深處走。
三喜見老夫人往棗林裡走去,就趕緊提了上下車用的腳凳,在後頭跟了。但老
夫人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老夫人,不敢往裡走了。」
「怕什麼,有狼,還是有鬼?」
「大白天,哪有那些不吉利的東西?我是怕再往裡走,就顧不住招呼車馬了。」
「那你招呼車馬吧,我就在林子裡閑走幾步。」
「呂布不在,再怎麼,我也得先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這才意識到,在這寧靜的棗林裡,現在只有她和車倌兩人。這幾乎是從
未有過的時候。自從進了康家的門,任什麼時候,呂布是永遠跟在身邊的。而只要
呂布跟著,就還有更多的下人僕役在周圍等候差遣。在康家的大宅第裡,杜筠青幾
乎無時不感到孤寂無依,但她又永遠被那許多下人嚴嚴實實地圍了。現在圍困忽然
不存,尤其呂布的忽然不在,叫她生出一種自由自在的興奮。
「那我就不往裡走了。」她對三喜說,「你把腳凳放下吧,我就在這兒坐坐。」
三喜忙選了一處陰涼重的地方,放下凳子,又擦了擦,說:「老夫人,坐這兒
行不行?」
「我聽你的,這兒不誤你招呼車馬吧?」
「不誤,老夫人快坐了吧。」杜筠青坐下來,對三喜說:「你也尋個坐的,
坐坐吧,不知呂布什麼時候能追趕上來呢。」
「今日我還沒受苦呢,不用坐。老夫人勞累了吧,剛洗浴完,又走這種坷垃
地。」
「在林子裡走走,多好。小時候在京城,父親帶我們去郊遊,就愛尋樹林鑽。
他還常對我們說,西洋人也會享福,帶齊了吃的喝的耍的,到野外尋一處幽靜的樹
林,全家大小盡興遊戲一天,高興了還竟夜不歸。想想,那真是會享福。」
「在樹林裡過夜?西洋就沒有豺狼虎豹?」杜筠青笑了:「三喜呀,你就這
麼膽小!咱們這兒有沒有豺狼虎豹?」
「怎麼沒有?莊稼高了,就有。」
「有,你也不用怕,我會治它們。」
三喜笑了笑。
「你不信?」
「信,誰不知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一般女人。」
「小奴才們,你們也敢背後說道我?」
三喜見老夫人並不惱怒,就說:「我們都是頌揚老夫人呢,沒說過你老人家的
壞話,真的。」
「說壞話沒說,誰知道呢。你倒說說,你們怎麼頌揚我?」
「說老夫人一口京話,真好聽。還說你心善,對下人那麼好,也不怕慣壞她們。
說你好文明,愛乾淨,不怕麻煩,三天兩頭這樣進城洗浴,越洗越年輕,越水色了。」
「狗奴才們,還說什麼,我也能猜出來:可惜就是生了一雙大腳!對吧?」
三喜忙說:「我們可沒這麼說!倒是都說,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樣
高貴、文雅嗎?不光高貴、文雅,還大方、活潑、靈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多
好。京城高貴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這樣嗎?」
「哪兒呀!我是父親想把我帶到西洋,小時才不讓給我纏足。」
「西洋女人都不纏足?」
「不纏,人家旗人婦女也不纏足。三喜,你娶的也是個小腳媳婦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兒也去不了。」
「媳婦生得俊吧?」
「小戶人家,能俊到哪兒?」
「小奴才,你這是什麼話!想變心呀?」
「不是,我是說,沒法跟東家你們這樣的豪門大戶比。」
「小奴才,你還是眼高了!豪門大戶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見自家媳婦
吧?」
「不是,不是。」
「家裡父母呢,都好?」
「家父長年在蘭州駐莊,母親還好。」
「你父親是駐票莊,還是茶莊?」
「茶莊,一輩子了,就在茶莊。」
和這個年輕英俊的車倌這樣說著閒話,杜筠青感到愉悅異常。康家為轎車挑選
的車倌,都是這類年輕英俊的小後生。他們,連同那華麗威風的車馬,都是主人外
出時候的臉面。他們在這裡趕車,和在字號學徒是一樣的。幹幾年,就派往外埠的
商號去了。杜筠青使喚的車倌,已經換過兩個,頭一個拘謹,第二個靦腆,都不像
這個三喜,又活泛,又健談。
可惜,這樣的愉悅不會長久。好像還沒有說幾句話呢,呂布就失魂落魄地趕來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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