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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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登車啟程後,呂布一直在問,為什麼不等她了。又說她跑到華清池,不見
了車馬,腿都軟了。但杜筠青沒有多跟她說話。策動呂布破壞一下康家規矩的願望
已經實現,她卻不再有多少興奮。
她只是很懷念剛才的那一份愉悅。在棗樹林裡,似乎有什麼感動了她。
光緒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著父母,從京城回到了太谷。
那一年,因為越南案事,中法兩國交惡。她的父親杜長萱,追隨出使英法的大
臣曾紀澤大人,在法京巴黎殫精竭慮、交涉抗爭,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嚴,保全越
南。沒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鴻章為了議和,攛掇朝廷,將剛正的曾大人去職了。杜
長萱作為使法的二等通譯官,也應召歸國。杜筠青記得,歸來的父親什麼也不多說,
只是愛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開始做回鄉賦閑的準備。她不相信父親真會回太谷。
可剛入秋,京城稍見涼爽,父親就帶著她們母女,離京啟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涼的漫長旅途中,父親的興致反倒日漸高漲起來。尤其在走出直
隸平原,西行入山之後,那荒溝野嶺,衰草孤樹,那淒厲的山風,那寂靜得叫人駭
怕的峽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還有那總是難以到達的驛站,仿佛都是父親所渴望
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谷是杜家的故鄉,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長那麼大了,還沒回來過。她只是
從父親不斷的講述中,想像過它。她想像中的太谷,已經是繁華異常了,及至終於
見到那真實的繁華時,她還是感到十分意外。她從京城歸來,故鄉不使她失望,也
不錯了,居然還叫她吃了一驚!
杜筠青記得,那日到達的時候,已近黃昏。斜陽投射過去,兀現在城池之上的
白塔和鼓樓,輝煌極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樓本來就極其富麗堂皇,倒是那
座高聳的白色佛塔,似乎更顯金碧輝煌。回鄉的官道在城之東,夕陽就那樣將故鄉
輝煌地襯托出來給她看,然後才徐徐西下。臨近東關時,天色已顯朦朧,但店鋪疊
連,車水馬龍,市聲喧囂,更撲面而來。
特別是那晚歸的駝隊,長得望不見首尾,只將恢渾的駝鈴聲,播揚到夜色中。
過了永濟橋,進入東城門,眼前忽見一片如海的燈光。
在經過了越走越荒涼,仿佛再也不會有盡頭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進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條幽靜的小巷盡頭。它那一份意外的精緻和考究,
也叫杜筠青大感驚異。那不是一個太大的宅第,但從臨街門樓的每一個瓦當、椽頭,
到偏院那種貯放薪柴的小屋,一無遺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飾。宅第後面那個幽雅靈秀、
別有洞天的園子,更叫杜筠青驚喜。父親在京城住的宅院,簡直不能與這裡相比!
二等通譯官雖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種雜官,哪能住得了帶園子的宅第?
總之,初識的故鄉,是使杜筠青驚喜過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
她意外得不能想像: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鹹!
父親說,飲用的已經是甜水了,要由家僕從很遠的甜水井挑呢。後面園子裡那
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滌用。天爺,這已經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親一樣,從回來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來,這太苦
咸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親就對她說過:「吃這種苦水久了,我們白白淨淨的牙
齒,也要變得不乾淨了,先生黃斑,後生黑斑!」
聽了這話,她給嚇得驚駭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嗎?
問父親什麼時候返京,他總是說:「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賦閑養
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還回去做甚!」母親呢,總背後對她說:「你不用
聽你父親的。他這次回來,是想籌措一筆銀錢,好回京城東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
回法蘭西。」
杜筠青當然希望母親所說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莊協成乾的一位駐外老幫。他領莊最久的地
方,是十分遙遠的廈門。他與福建布政使周開錫相交甚密。所以,在周開錫協助左
宗棠創辦福建船政局的時候,他聽從了周藩台的勸說,將十四歲的杜長萱送進了船
政局前學堂,攻讀法語和造船術。那時,杜長萱已經中了秀才,聰慧異常。雖然弱
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閩來研習法語,卻也頗有天賦。前學堂畢業,又被選送到法蘭西
留學。後來被曾紀澤選為法語通譯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長萱被父親送上的
這條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獨特的。
所以,杜長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尋常的禮遇。拜見他、宴請他的,幾
乎終日不斷。太谷那些雄視天下的大商號和官紳名流,差不多把他請遍了。
太谷的上流社會,不斷把杜長萱邀請去,無非是要親口聽他敘說法蘭西的宮廷
氣象,越南案事的千回百折,以及曾紀澤、李鴻章的一些逸事趣聞。當然也要問問
西洋的商賈貿易,銀錢生意,艦船槍炮,還有那男女無忌、自由交際的西洋風氣。
相同的話題,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親耳聽一遍,這也是一種排場。
杜長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會的那些日子裡,做出了一個非常西洋化的舉動,那
就是總把女公子杜筠青帶在身邊。那時代,女子是不能公開露面的,更不用說出入
上層的社交場合了。但杜長萱就那樣把女兒帶去了,太谷的上流社會居然也那樣接
受了她。
那時,杜筠青二十一歲,正有別一種風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長萱的理想,是
要把自家這個美貌的女兒,造就成一位適合出入西洋外交場面的公使夫人。因為他
所見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風采、資質都差,尤其全是金蓮小腳,上不了社交檯面。
杜筠青從不纏足開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學,又洗浴成癖,還學會
了簡單的法語、英語。
十七歲那年,父親在京師同文館,為她選好了一位有望成為公使的男子。可惜,
成婚沒有多久,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視為命中克夫,難以再向公使夫人走
近。父親的理想,就這樣忽然破滅,可她已經造就好,無法改觀。
不過,杜筠青倒真有種不同于深閨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麗,叫人覺
得女子留下天足,原來還別有勝境。也許正是這一種風采,叫故鄉的上流社會,都
想親眼一見。
杜長萱在敘說法蘭西宮廷氣象時,會特別指明,雲集在宮廷宴會舞會上的西洋
貴婦人,包括尊貴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樣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們都能
和男賓自由交際,翩躚起舞,又不失高貴儀態。西洋社交場合,少了尊貴的女人,
就要塌台了。尊貴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場合,就因為她們都是天足。中國倒是越
尊貴的女人,腳纏得越小,哪兒也去不了。抛頭露面,滿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
腳老婆。
杜長萱的這番新論,叫那些老少東家、大小掌櫃、官紳名士聽了,也覺大開腦
筋。
在陪伴父親出入太谷上流社會的那些日子裡,杜筠青不斷重複著做的,就是兩
件事。一件是給做東的主人說京話,他們見她這個雍容美麗的女鄉黨,居然能說那
麼純正動聽的京話,都高興得不行。說她的京話靈動婉轉,跟唱曲兒似的。有時,
誇她京話說得好,捎帶還要誇她的牙齒,說怎麼就那麼白淨呀,像玉似的。
再一件,就是走幾步路,叫他們看。他們見她憑一雙天足,走起路來居然也婀
娜優美,風姿綽約,也是高興得不行。相信了杜長萱對西洋女人的讚美,不是編出
來的戲言。
只是,這些富貴名流在聽她說京話、走佳人步的時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
的一片,仿佛不再會眨動,嘴也傻傻地張開了,久久忘了合上。在這種時候,杜筠
青就會發現,這些鄉中的富貴名流,的確有許多人牙齒不白淨。發黃的、發黑的,
都有。
有時候,杜筠青還會被單獨邀入內室,去同女眷們見面。她們同樣會要求她說
京話,走步。只是,她們總是冷冷地看。
那年從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樣陪伴了父親,不斷地赴約出訪,坐慣了大戶人家
那種華麗威風的大鞍轎車,也看遍了鄉間的田園風景。天晴的時候,天空好像總是
太藍;有風的時候,那風又分明過於凜冽。不過,她漸漸也習慣了。城南的鳳凰山,
城北的烏馬河,還有那落葉飄零中的棗樹林,小雪初降時那曲曲折折遊動在雪原之
上的車痕,都漸漸地讓她喜愛了。
但她不記得去過康莊,進過康家。
那樣的日子,終於也冷落下去。
後來,杜長萱並沒有籌措到他需要的銀錢。鄉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銀錢生意的
票號,都沒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幫票莊預測一個人的價值,眼光太毒辣。他們顯然
認為,杜長萱這樣的通譯官,即使深諳西洋列強,也並不值得為之投資。杜長萱很
快也明白了這一層。但他除了偶爾仰天大笑一回,倒沒有生出太多的憂憤。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賦閑養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熱心于在鄉人中倡導放腳,帶
了杜筠青四出奔走,但幾乎沒有效果。鄉人問他:「放了足那麼好,你家這位大腳
千金,為甚還嫁不出去?」他真沒法回答。
後來,他又為革除鄉人不愛洗浴的陋習,奔走呼號。熱心向那些大戶人家宣傳
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處。他到處說,西洋人的膚色為什麼就那樣白淨,水色?就是
因為人家天天洗浴!將洗浴的妙處說到這種地步,也依然打動不了誰。這與杜筠青
後來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熱潮,簡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不管是真想,還是不想,杜長萱是名副其實地賦閑了。他親自監工,在杜家祖
宅修建了一間私家浴室。除了堅持天天洗浴,還堅持每天在黃昏時分,由杜筠青相
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園風景,落日晚霞。平時城裡有什麼熱鬧,他也會像
孩童似的,跑去觀看。
在那些時日,最能給杜長萱消遣寂寞的,是剛來太谷傳教不久的幾位美國牧師。
他們是美國俄亥俄州歐伯林大學基督教公理會派出的神職人員,來到如此陌生的太
穀,忽然見到一個能操英法語言的華人,簡直有點像他鄉遇故人,老鄉見老鄉了。
只是他們太傻,知道了杜長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勸說他皈依基督。杜長萱是朝廷
命官,當然不能入洋教。不過,他還是常常去拜見這些傳教士,為的是能說說英語,
有時耐不住,也大講一通法語。
杜筠青跟了父親,也去見過他們。那時,他們還住在城郊的裡美莊,雖也有男
有女,但都是金髮碧眼,高頭大馬,尤其言談很乏味。太谷住著這樣乏味的幾個西
洋人,難怪父親對西洋的讚美,沒有多少人相信。父親同這樣乏味的人,居然交談
得那樣著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光緒十三年,也就是他們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續弦夫人
忽然故去。
那時,杜家和康家還沒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門巨富,相比之下,杜家
算得了什麼!滿城都在議論康家即將舉行的那場葬禮如何盛大,如何豪華的時候,
杜長萱只是興奮得像一個孩童。他不斷從街肆帶回消息,渲染葬禮的枝枝節節:城
裡藍白綢緞已經脫銷;紙紮冥貨已向臨近各縣訂貨;只一夜工夫,幾乎整個康莊都
銀裝素裹起來了;一對絹制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訂做的;壽材用的雖是柏木,第
一道漆卻是由康笏南親手上的;出殯時,要用三十二人抬雙龍杠……
杜長萱去鄉已久,多年未見過這麼盛大的葬禮了,很想去康莊一趟,看一看那
蔚然壯觀的祭奠場面。只是因為杜筠青和母親站在一起,無情地譏笑他,才沒有去
成。
發喪那天,康家浩蕩異常的送葬隊伍,居然要彎到城外的南關,接受各大商號
的路祭。所以,南關一帶早已是靈棚一片。杜長萱無論如何不想放過這最後的高潮
了,決意在發喪那天,要擠往南關去觀禮。他極力鼓動杜筠青也一同去,說,去了
絕不會失望後悔。父親變得像一個頑童,杜筠青有些可憐他,就答應了。
可她一個女子,怎麼能和他一起去擠?
父親說,他來想辦法。
杜長萱終於在南關找到了一間臨街的小閣樓。樓下是一間雜貨鋪,店主是他的
一個遠房親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親戚,還是假親戚。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著父親,很早就去了南關。那裡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
下觀看社火的場面還大。在這人山人海裡等了很久,才將浩蕩的送葬隊伍等來。那
種浩蕩,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像!
她問父親:「你不是常說,晉人尚儉嗎?我們在京時,也常聽人說,老西
兒財迷。這個康笏南,居然肯為一個續弦的女人,舉行這樣奢華的葬禮,為什麼?」
杜長萱說:「那能為什麼,康笏南喜愛這個女人吧。」
父親的這句話,杜筠青聽了有些受感動。但最打動了她的,是在樹林一般的雪
色旗幡中,那個四人抬的銀色影亭:影亭裡懸掛著這位剛剛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畫像。
她出人意料地年輕,又是那樣美麗,似乎還有種幽怨隱約可見。杜筠青相信,那是
只有女人才能發現的一種深藏的幽怨。
她是不想死吧?
但杜筠青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做了這個女人的後繼者!她更不會想到,
這個女人的死,竟然可能與自己有關!
康笏南的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滿城就在傳說康笏南再次續
弦的條件了:可以是寡婦,可以是大腳,可以通詩書琴畫,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門出
身。
這些條件,簡直就是描著杜筠青提出來的!
但在當時,無論是杜長萱,還是杜筠青,都根本沒朝這裡想。他們正被滿城議
論著的一個神秘話題吸引住了。
康家有不納妾的家風。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發家以來,代代傳承,一直
嚴守至今。康笏南雖將祖業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
後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這一份獨享的恩愛,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謝,沒有
例外。鄉人中盛傳,這個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草木受旺火烤炙,哪能
長久得了!每次續弦,都是請了最出名的河圖大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
算了。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對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長萱提出了一個西洋式的疑問:「康笏南是不是過著
一種不洗浴的生活?」
杜筠青的母親是相信命相的,她無情地譏笑了自己的丈夫。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這個老財主的命相那樣可怕,為什麼提親的還是
應者如雲?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條死路?
母親說,康笏南提出的續弦條件太卑下了,那樣的女人,滿大街都是。
父親卻說,康笏南倒是很開明。
但他們誰都沒有把康家的續弦條件,同杜家聯繫起來。很顯然,從杜長萱夫婦
到杜筠青,還沒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既然與己無關,即使滿城評說,那畢竟也是別人的事,閒事閒話而已。很快,
杜家就不再說起康笏南續弦的事了。那已是落葉飄零的時節,有一天,杜長萱帶了
女兒杜筠青,前往裡美莊,去觀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禮儀式。那幾位美國傳教士,終
於有了第一批耶穌的信徒。他們邀請杜長萱光臨觀禮。杜筠青不明白什麼叫洗禮,
當眾洗浴嗎?杜長萱笑了,便決定帶她去看看。
去時,雇了兩頂小轎,父女倆一人坐了一頂。已經出城了,轎忽然停在半路。
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父親已經過來掀起了轎簾。
「不去看洗禮了,我們回吧,先回家——」
見父親神色有些慌亂,她就問:「出什麼事了?」
「沒有,沒有,什麼事也沒出。我們先回吧,回家再說——」
父親放下轎簾,匆忙離開了。
回到家,杜筠青見街門外停了一輛華美異常的大鞍轎車。父親去會見來客,她
回到了自己的閨房,但猜不出來了怎樣的貴客。並沒有等多久,父親就匆匆跑進來。
「走吧,跟我去拜見一個人,得快些。」
「去拜見誰呀?」「去了,你就知道了。趕緊梳妝一下,就走。」
杜筠青發現父親的神情有些異常,就一再問是去拜見誰,父親不但仍然不說,
神情也更緊張了。她只好答應了。
正在梳妝,母親拿來了父親的一件長袍,一頂禮帽,叫她穿戴。這不是要將她
女扮男裝嗎?
到底要去見誰,需要這樣神秘?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說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們不說,我也不怕,
反正你們不會把我賣了。
杜筠青就那樣扮了男裝,跟著父親,出門登上了那輛華美的馬車。那天她就發
現,趕著這輛華美馬車的,是一個異常英俊的青年。馬車沒走多遠,停在了一條安
靜的小巷。從一座很普通的圓镟門裡,走出一個無甚表情的人來,匆忙將她和父親
讓了進去,沒有說一句話。
後來她當然知道了,那次走進的是天成元票莊的後門。但在當時,根本不知道
是到了哪兒,只覺得是一處很乾淨,又很寂靜的深宅大院。他們剛被讓進一間擺設
考究的客廳,還沒有坐穩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間房中。
進門後,杜筠青還沒有來得及打量屋中擺設,就感到自己已被一雙眼睛牢牢盯
住。那是一雙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你就是杜長萱?」
「是。」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諸國都遊遍了?」
「去是都去過。」
「那就不簡單,遊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我是給出使大臣當差,笏
老你才是太谷豪傑,生意做遍天下!」
「我看你也能當出使大臣,反正是議和,割地,賠款,誰不會?她就是你的女
公子,叫杜筠青,對吧?」
「對。」
「從小在京城長大,就沒有回過太谷?」
父親暗示她,趕快回答這個男人的問話。正是這個男人,一直貪婪地盯著她不
放。不過,她已經有些鎮靜下來。被富貴名流這樣觀看,她早經歷過了。
「沒回來過,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回太谷。」
「你的京話說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長萱他去西洋,帶你去過沒有?」
父親忙說:「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帶她去?」
「我不跟你說,只跟你家女公子說,我愛聽她說京話。」
「小時候,父親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法蘭西。」
「看看,還是他不想帶你去。你父親他只出使過法蘭西,出使過俄羅斯沒有?」
「他沒有出使過俄羅斯,只是去遊歷過。」
「那他去過莫斯科沒有?法蘭西沒有我們的字號,莫斯科有。就是太遙遠了,
有本事的掌櫃夥計都不願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對孫大掌櫃說,
也叫他們三年回來一趟吧,五年才叫他們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櫃不
聽我的,說來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還不光在路途折騰啊?你
父親他出使法蘭西,幾年能下一回班?」
「長時,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麼時候就給召回來了。沒事時候,也
就在京師住著。」
「那他沒有我們辛苦。哎,你把男裝脫了吧,在屋裡不用穿它。」
杜長萱就招呼她除下長袍,禮帽。杜筠青正被這位說話的男人盯住看得發慌,
哪裡還想脫去男裝!可那個引他們進來,一直沒有表情的人,已經站到她的身邊,
等著接脫下的衣帽。父親又招呼了一聲,她只好遵命了。
脫去男裝,那雙眼睛是更貪婪地抓住了她。這個男人一邊跟她說話,一邊就放
肆地盯著她,一直不放鬆。這是個什麼人呀?
「你父親他是跟著曾紀澤?曾紀澤他父親曾國藩,也借過我們票莊的錢。左宗
棠借我們的錢,那就更多了。你父親他借過我們的錢沒有?」
「沒有吧?」
父親忙說:「在京也借過咱山西票號的錢,數目都不大。」
「哈哈,數目不大,哪家票號還肯為你做這種麻煩事?」
父親有些臉紅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話!我還要請教你,西洋女人,還有京城在旗的女人,
都是你家女公子這樣的天足嗎?」
父親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來,杜筠青就開始為這個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著迷,叫她走了好幾個
來回。
走完佳人步,這次神秘的拜會就結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裝,跟了父親,靜
悄悄地離開了這處深宅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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