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二十九章
這也許是跑馬灘近幾十年來出現的最為驚天動地的事。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天
剛明,從貴家莊原來的廢址上先升起了一柱巨大的濃煙。這天,黃河灘上恰巧沒風。
煙柱升得很直很高,方圓幾十裡都能瞅見這一煙柱。雖然火堆燒的是麥草不是狼糞,
田宏昌仍然把它叫做「狼煙」。
田宏昌站在狼煙旁,有幾個人正在給火堆中添加著濕麥草。灑過水的麥草扔進
火堆後,騰出更大的煙霧。
這柱狼煙是田宏昌安排人點起的,這是他們昨天秘密計劃的一部分。看著狼煙
升上了天空,田宏昌一時生出了一種悲壯感。在狼煙升起半個小時後,四面八方的
移民都湧集到昨日被燒毀的移民的廢墟上。田宏昌站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一聲號
令,近千名手持钁鍁棍棒的移民朝跑馬灘農場的場部開去。半小時後,移民包圍了
農場場部。
這時分,居住在場部的張長福剛好起床。當嚇呆了的辦公室主任向他來報告移
民包圍了場部的消息後,他頹然坐在床上幾乎起不來。以他過去的瞭解,農民是吃
硬不吃軟。所以他昨天決定強行收回土地,強行拆除移民的庵點。他原以為,這樣
會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可沒想到事情竟急劇地惡化起來。如果再一次發生衝突,
發生了流血,那後果就會不堪設想。想到這兒,他急急忙忙地喊:「快,快關住大
門,誰也不許出去。」
和張長福相反,這時在場部大門外一百多米一片桐樹林帶下的田宏昌卻非常開
心,也非常得意。他望著不遠處農場的高牆。顯然,農場裡的人也做了戒備。農場
的大門緊關著,牆頭上有許多綽綽守衛的人影。移民們拼命地呐喊著,一小股人試
圖沖進去。見到這種情況,田宏昌不由皺起了眉頭。他讓人喊來了一個移民小頭,
問:
「你們咋搞的? 」
「朝進沖不? 」那個小頭摸不著頭腦。
「沖? 沖個屁!」田宏昌大發雷霆,「沖進去,打開來,出了人命,你我想進
監獄? 昨日,是他們沖進咱那兒,先毀了咱的地。昨天,把他們美美地整,出了事
也是他們負責。今天是咱們沖人家,出了事咱得負責。你的腦子讓牛吃了? 」
「那撤? 」
「不撤!」
「那…… 」
「圍起來,嚇唬嚇唬!」
田宏昌指揮著移民把農場場部包圍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早,縣上的工作組
到達現場後,田宏昌順勢提了些要求,然後才把移民撤開去。
移民撤走後,被嚇壞了的農場工人乘了十輛大車湧進了省城,並沖進省府大院
上訪,一時又成為了轟動省城的一個事件。
移民的這次包圍,確實嚇住了農場。幾天後,廢墟上的百多間移民庵棚重新搭
起來了。移民不但重新佔據了原來的耕地,而且還新占了農場更多的土地。這一串
連鎖事件後,張長福主持工作的權力被撤消,而且農墾局黨委給了他黨內嚴重警告
的處分。
謝華和孫副縣長帶著二百多人的工作隊下了黃河灘。
帶這麼多人下灘動員移民出庫,在謝華的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她和孫副縣長
商量了一下,便把指揮部紮在黃河老岸下的一個小村。
謝華記得很清楚, 她和孫副縣長是昨天深夜連夜被叫到地區的。當他們趕到時,
會議室裡已經燈火通明。奉命連夜趕到地區的各個縣的負責同志全等候在會議室裡。
地區領導無言地走進會議室,冷峻嚴肅的表情,使人感到發生了某種重大的事情。
地區的負責同志通報了移民和農工鬧事的情況,隨後安排了動員移民撤離庫區的工
作。一位地區領導嚴肅地說:「移民私自返回庫區,近幾年來變得規模越來越大,
終於發生了最近一系列的嚴重事件。我們決不能使這種情況繼續下去!要不惜一切
代價,迅速把移民全部從庫區撤出去。要縣包縣,鄉包鄉,組織強有力的工作隊下
黃河灘去。明天就行動!」
指揮部召集了一個簡單的動員會。謝華和孫副縣長把工作隊分成了幾十個工作
組分頭去灘裡去找本縣的移民。一切安頓好後,孫副縣長就主動提出去找田宏昌這
個移民頭做工作。
謝華說:「孫縣長,進灘的事我去。你老都五十八嘍!你就坐鎮來指揮。」
孫副縣長擺擺手說:「不,不,這一次,縣委明確是由你來掛帥。我麼,敲敲
邊鼓,參謀參謀。」
孫副縣長狡黠地把謝華看了一眼,然後蹴在凳子上抽起黑捲煙。這時,他的臉
又恢復起了往日的冷漠,臉上的顏色變得就象手中的煙捲一樣黑。他騰雲駕霧地抽
了一陣子,嗆得謝華直咳嗽。他不好意思地把煙掐滅,向謝華點了一下頭,表示歉
意。
謝華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進入房子。她問:「孫縣長,你好像是在想什麼?
」
孫副縣長一怔,隨後一笑:「是想件事情。我想田二牛……他也是個移民頭。」
謝華說:「田二牛,我去找!」
孫副縣長說:「也好,也好,你們熟悉。」
其實,孫副縣長想的並不完全是這件事。他心裡想得更多。在孫副縣長的經驗
中,田宏昌這種人,完全好對付,一個警察就能治得了這種人。他相信,只要他一
出馬,這個移民頭就會俯首貼耳。那時,方會顯出還是薑老的辣。從聯產承包開始,
他就覺得他和謝華有了距離。到後來機構改革時,又強調年輕化,他似乎有了一種
漸漸不被重用的感覺。這次組成工作隊,無論是從職務的排序上還是從資歷上來看,
他覺得都應由他自己來掛帥。可偏偏,縣委在研究時,確定下由謝華負責,由他協
助。這,他最不服氣了。他覺得,他應該顯示一次才能。現在,是時候了!但是,
對付田二牛,他就覺得沒有很大的把握。田二牛是一個不吃硬的強漢。可他這一輩
子,從來沒有學會給人和風細雨做工作的本領。他正想把這件事推給謝華,沒想到
她卻主動地應承了。真是太好!
事一說定,孫副縣長就帶了幾個人,乘了兩輛吉普車風風火火向灘裡開去。不
到一個小時,他們就看見了田宏昌那些移民的庵棚村點。孫副縣長擺了一下手勢,
吉普車就放慢了速度。一位工作人員看見了村點口似乎有瞭望哨,就請示孫副縣長
怎麼辦? 孫副縣長一揮手說「進!」,吉普車就揚著灰塵向村點口沖去。當車子在
村點口嘎然而住時,突然從大大小小的庵棚裡湧出許多老太婆、老漢和娃娃。這些
人把孫副縣長一行人擋在了村點口,還有些老婆爬在車頭,坐在車尾,讓吉普車動
彈不得。
「你們這是幹什麼?」 孫副縣長鐵黑著臉問。
引來一大片訴苦的話。
孫副縣長指著人群中的一個老漢說:「你不是黑醜麼?」
黑醜老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說:「縣長,是我!」
孫副縣長嚴肅地說:「怎麼,你又鬧事了?」
「不,不……」黑醜老漢向後退了兩步。
顯然,黑醜老漢有點怕這位黑臉大鼻孔的縣長。他記起了在合作化的時候這人
關押他的事情。那時,多虧了張長富說情做保,鄉上才放了他。就在這時候,後面
來了一位男人扶住了他。黑醜回頭一看,原來是油娃。油娃是田二牛派過來幫黑醜
老漢修理庵棚的。
油娃說:「叔,甭怕,現在政府講民主,沒人敢吃了你!咱現在是回咱跑馬灘
的老家,又不是做啥犯法的事。怕啥?」
孫副縣長把油娃看了兩眼。他在當平民鄉鄉長時就知道爛爛嘴油娃,但他也知
道,在群眾鬧事的場合,一定得把首要的人物壓下去。否則,局面就會控制不住。
孫副縣長走到油娃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這一著,果然有
效。開始,油娃還能頂住這種目光的壓力,後來,他心裡開始慢慢發毛,不由心虛
得把頭低下。孫副縣長心裡很得意,但臉依然扳得很黑。
孫副縣長說:「我告訴你們,統統都給我回去!不聽政府的話,強行返庫,不
是犯法是啥? 我給你們一天的時間。一天過後沒有走的,後果自負。我不是嚇唬你
們。」
人群開始了騷動。先是村點中湧出來一大群青年移民。接著不知道是誰把娃擰
了一把。有小娃先哭出聲來,引得好多娃娃哭鬧起來。這一來,人群亂了。有人罵
出聲來,老漢、老婆們吵鬧著擁擠著朝吉普車擠來。車上的工作人員全跳下來,面
對著這群老人娃娃們的轟鬧一籌沒展。有的老漢訴說著半輩子的苦衷,有的老婆鼻
涕一把淚一把地胡喊。還有一個人拉著工作人員的手說:
「我們也不怪你們。大官壓小官,你們小官也實可憐!」
外圍的青壯年則呼喊著為裡面的老人們助威:
「我們不回去!」
「反對恐嚇人!」
「要文鬥,不要武鬥!」
……
這時,油娃又有了精神,他對孫副縣長說:「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
薯。」
孫副縣長的臉白了,又黑了。這局面,他沒料到。好漢難架三隻手。面對這麼
多人的亂轟亂鬧,一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總算擠到了吉普車邊,一捶重重地掄
在車蓋上並大吼了一聲:
「肅靜!」
這一吼,還真起作用。人群的吵鬧聲開始平息。
孫副縣長沉著臉說:「叫田宏昌來,我和他說!」
「誰是田宏昌呀? 」人群中冒出來一個怪怪的腔調。
孫副縣長用眼瞅了一下,沒找見說怪話的人,於是就盯著黑醜老漢問:「你說,
田宏昌人呢? 」
「他沒在,出去了」一慣不會造謊的黑醜老漢肯定地回答。
「出去了? 」
「嗯,出去了。」
孫副縣長一陣冷笑。這冷笑使黑醜老漢有點不自然起來。
孫副縣長斷定,田宏昌肯定就在村點裡,而且讓這些老漢老婆來擋車,也肯定
是田宏昌出的鬼主意。但現在要把田宏昌叫出來,顯然已不可能。
面對著越來越多的圍人,孫副縣長一點兒也沒慌張。他乾脆爬上吉普車站得高
高的。他揮揮手讓人群的吵鬧聲都平息下來,這才大聲講起話:
「同志們,你們的頭頭既然不在,那我就來召集你們開一次大會。我向你們明
確地宣佈,你們私自返庫是非法的!三門峽移民的安置問題是一個歷史上遺留問題,
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們都要認清形勢,擦亮眼睛,千萬不可輕信謠言,
受人煽動。我向你們大家重申政府的原則:庫不能返,地不能種,種了無效。希望
你們儘快返回安置區去。」
人群先是靜了幾分鐘,隨後是一片譁然。
孫副縣長跳下吉普車,對司機說了一聲「回」,兩輛吉普車就開足馬力向遠方
馳去。
車後遙遙傳來一片呼喊聲。
正象孫副縣長估計的一樣,田宏昌果然在村點裡。他就躲在人群後面的一個庵
棚裡,孫副縣長的講話他聽得清清楚楚。要是他心中不怕,那是假的。可是,事已
經到了如今,不硬撐下去也不行。天一黑,他叫了一些信得過的人,在他的庵棚裡
商議到半夜。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蒙朧的晨幕在黃河灘還沒有完全揭開,一輛警車就尖叫
著沖進移民的庵棚區。庵棚中的人們被驚醒,紛紛跑了出來。四五名警察快步朝田
宏昌的庵棚方向走去。多虧田宏昌早有準備,警察還沒有走近庵棚,就有十幾個移
民擋住了警察。
一個移民問:「你們要幹什麼?」
警察說:「我們奉命解散你們的非法組織,並請田宏昌到指揮部裡去一次。」
「不,我們田頭不去!」
「請不要妨礙公務!」
於是,一個移民就大聲喊了起來:「快來人呀!他們要抓人了!」
立即,成百移民聞聲湧了出來,把田宏昌的庵棚團團圍住。有兩個警察拔出了
手槍,吆喝著讓人群閃開。可是人們卻擠得更嚴實了。這時候,田二牛帶著誠誠來
到了這裡,這一幕正巧讓他們看見。田二牛來這裡,他是來看望黑醜老漢的。因為
昨晚油娃告訴他黑醜老漢受了些驚,精神有點不對頭。誠誠是巧巧打發來的。頭一
天,這裡出事的消息就傳到巧巧那裡,巧巧擔心了一夜沒睡好覺。天不亮,她就讓
兒子跟著他二牛叔過來看看。
誠誠看到這種情況,急了,就在外面高聲喊:「大,大--你在哪裡? 」
田宏昌在庵棚裡聽到了兒子的聲,就大聲應到:「誠誠,大在這裡。大沒事!」
誠誠沒有想到父親真得出了事。他在外面轉了兩圈,擠不進去,乾著急。這時,
兩個持槍的警察硬向人群中沖去,幾個移民已被擠到了地上。誠誠一急,順手抄起
身邊的一根棍,朝著最前面的那個警察的腿掄去,那警察呀得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後邊的幾個警察一看,就上前把誠誠壓倒在地上。 田二牛一看警察壓倒了誠誠,
就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他抓住一個警察一掄,那個警察就被甩了個好遠。再兩下,
剩下的兩個警察也被推倒在地,然後他把誠誠拉起摟在懷中。一個警察拔出槍朝天
鳴了一下,震耳欲聾的槍聲把在場的人都震住。田二牛悄悄地把誠誠推到身後,眾
多人站在那兒誰也不敢再動。趁著這個機會,兩名警察猛紮把田二牛撲倒,同時把
田二牛緊緊地按在地上。誠誠要上前去,被幾個人攔住。誠誠伸著手拼命地喊著:
「叔--叔--」
倒在地上的田二牛一動也沒動。警察覺得有點不對勁,就把田二牛的身子扳開,
這才發現田二牛的頭撞在了地上的一塊石頭上,額角上列開了一條口子流著血,人
已神志不清。幾個警察不由得傻了眼。不知誰喊了一句「打死人了」,四周的移民
立即群情憤怒起來。
田宏昌大聲說了一句:「沒王法了!把他們圍住!」
十幾個移民上前把四五個警察攔腰抱住。更多的移民叫駡著湧了上來。
正在這快要出事的關頭,又有一輛吉普車沖進村點來。大家看見,副縣長謝華
風風火火地奔了過來。她來到人群邊,喝住了人群,也喊開了警察。誠誠見謝華到
來,就跑上前去叫了一聲「姨」,就委屈地哭開了。
謝華問幾個警察:「誰讓你們來的? 」
警察答:「是孫副縣長!」
謝華說:「你們走吧!這裡我來處理。」
見謝華說了話,警察也樂意離去。警察一離去,緊張空氣就大為緩和。幾個人
把受傷的田二牛抬進了黑醜老漢的庵棚,還一些人和謝華很熟悉,就跑上來拉話。
「宏昌呢?」 謝華問。
「縣長,我在這兒呢!」田宏昌從庵棚口走了過來,走到兒子邊,先拉住兒子
的手。
「宏昌,工作隊請你們移民頭們到指揮部開個會。」
「啥事? 」
「我不說,你也知道。和你們商量,請你們帶頭領移民回去。回去後,你們的
生活和生產中的困難,縣政府一定儘快給以解決。」
「請? 」
「是請!」
「派警察來請? 」
謝華歉意地說:「這件事,我確實不知道。我請你去,保證你安然回來。你信
不過我? 」
田宏昌不是信不過謝華,而是他信不過孫副縣長。還是多一個心眼好。他說:
「不是我不想去,而是大家不讓我去」
果然,有十幾個移民同聲喊了起來:「不准田頭去!」
田宏昌無可奈何地說:「你看看,他們不讓我去。我有啥辦法? 」
謝華說:「好!那你想想,我明天再來。現在,咱們看看二牛去! 」
一聽縣長要去看田二牛,就有不少人自告奮勇要陪著前去。眾人就蔟湧謝華著
朝黑醜老漢的庵棚去了。田宏昌開始也跟著眾人,可不知道怎的,他越走越慢。他
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去見田二牛。田二牛舍身救自己兒子的那一刹那間,他一時對田
二牛生出了好感。該去看看,何況他是自己的兄弟,過去也是自己先對不住他。可
這幾十年的恩恩怨怨……想到這兒,田宏昌不由住了步,竟一時傻在了那兒。
謝華來到黑醜老漢的庵棚,裡裡外外已經擠滿了人。謝華讓隨行的人員留在外
面,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黑醜老漢見謝華進來,就把棚子裡的人全攆了出去。
「咋辦呀,縣長,你可得救救二牛!」黑醜老漢幾乎流出了眼淚。
「黑醜叔,別急,我來看看!」謝華說。
謝華來到炕前,躺在炕上的田二牛還在昏迷不醒。不過他頭上的傷口已經得到
了包紮。
「縣長,二牛可是個好人呐!」
「這我知道」謝華說著,一邊在炕沿邊坐下。
謝華輕輕地摸著田二牛頭上的傷口,一邊掏出自己的手絹把田二牛臉上的土慢
慢地擦乾淨。
田二牛開始輕輕地呻吟。
黑醜老漢驚奇地小聲說:「你看,你看,他醒了!」
「你醒醒,你醒醒!」謝華小聲地叫著。
田二牛呻吟了兩下,又昏迷過去。
謝華心裡很難受。她走到窗口,望著滿灘滿灘的綠田,然後回過頭看著田二牛,
心中在說:「二牛哥,那一次,我和你吵,我好後悔。從你一賭氣下灘後,我常常
責備自己,為什麼不能和你好好地談談,和你好好地講講道理? 」
田二牛又開始呻吟了,同時在囈語中不停地喊著:「秀雲……秀雲……」
謝華走上前,輕輕地拉住田二牛的手:「你醒醒!」
「秀雲,你是秀雲……」
謝華沒有搭聲,不過她的兩眼濕了。
田二牛仍在囈語:「是秀雲…… 你……唱那個曲子給我……」
謝華低著音小聲唱起了曲子,這首曲子是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到跑馬灘秀雲教她
的:
黃河水長長流,
漂下來一支舟,
情郎哥哥撐船喲,
每日水上游。
船兒水上游,
二妹妹招一招手,
有兩句那個知心話,
你牢牢記心頭:
風裡行,浪裡走,
棹杆莫離手。
眼放寬,心放展,
向前莫回頭。
黃河水長長流,
漂去了一隻舟,
情郎哥哥撐船喲,
莫把妹擔憂,
二妹妹一心等你到白頭。
……
田二牛在昏迷中滿足地笑了,笑得再沒有動。
「不好,快叫人來,向同州醫院送!」謝華抹掉眼淚著急地道。
「來人,來人!」黑醜老漢忙大聲喊了起來。
把田二牛送進同州縣醫院後,謝華回到指揮部,已中午時分。她一進門,見孫
副縣長正對幾個警察發火。
謝華說:「孫縣長,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讓他們回來的。」
孫副縣長見謝華回來,臉一沉,擺擺手,讓幾個警察出去。
謝華說:「你怎麼可以派警察去抓人呢?」
顯然,孫副縣長也是一肚子的惱火:「我也正對你有意見。我安排得好好的,
你為啥拆我的台?」
「抓人,會抓出亂子來的!」
「什麼亂子?」
「你沒有到現場去看看,當時是啥情景?查點兒搞出人命來!」
「沒那麼嚴重吧!」
「靠警察,是不行的!」
「那是我們派出的警力太少的緣故。」
「群眾的事,要靠說服教育。」
孫副縣長不可置否地一笑,然後以老者的資格說:「你太年輕了。說服,不是
萬能的。農民說到底還是怕厲害的。一開始給點厲害,後邊的事就好拾掇。政府還
要有政府的威信。你認為只要說上兩句好話,這麼多的移民就會跟上咱們走? 那太
天真了!」
正說著,公安局長進來了。
「準備得怎麼樣了? 」孫副縣長問。
「一切都準備好了」公安局長回答。
「什麼好了? 」 謝華問。
孫副縣長說:「這次,我重新加強了力量。組織了六十個人,其中三十個警察,
還有十輛大卡車,來次硬的。先把田宏昌這個點突破。帶頭鬧事的人先抓起來。其
餘的,兩個架一個,抬上車,強行拉出來。」
謝華驚鄂地睜大眼:「這麼大的事,怎麼都不商量? 」
孫副縣長不高興了:「這點事,我都做不了主? 」
謝華斬釘截鐵地說:「這樣幹,我反對!」
公安局長看看謝華,又看看孫副縣長,喃喃地說:「那…… 我們怎麼辦? 」
孫副縣長不耐煩地擺擺手:「一切取消。聽謝縣長的,她是總指揮麼!」
公安局長出去了。孫副縣長鐵青著臉不說話。謝華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孫副縣長,
他的臉色才緩過了顏色。
謝華說:「解放幾十年了,你看看這些移民們過得什麼日子? 想起來我就心裡
不安。」
「你這是小資產階級的同情心。」
「是不是小資產階級的? 我不知道。但我的確同情他們。他們是為了國家做出
犧牲的。我們是共產黨人,難道不應該有點同情心? 」
「可是,軍令如山!動員不出去他們怎麼辦? 你怎麼向上級交代? 我老了,又
是副指揮。你是指揮。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可是,我還是反對硬幹!」謝華重申了她的態度。
「也好!」孫副縣長攤攤手:「我有病,這你也知道。我向你請假。我要回縣
裡住院看病去了。」
孫副縣長說完,不管謝華同意與否,拽門出去,把謝華一個人孤靈靈地撇在房
間。
就在孫副縣長走後的第三天早上,王鬍子來到了指揮部。謝華早已等著他。她
於頭天就接到了地區的電話通知。她已整整地等了一天。
「老孫呢? 」王鬍子問。
「住院去了!」
「病了? 這麼巧? 」
「前兩天我們爭論了,他就走了。」
「呵,原來是思想病。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毛病。我瞭解他!」王鬍子笑了,
「小華,怎麼樣? 這多年,還好嗎? 」
謝華有點兒鼻子酸。她兩個夜晚都沒睡,眼睛已經紅腫起來。但是,怎樣的疲
勞也沒有她心理中承受的壓力巨大。外邊,移民動員不出去,她已夠難的了。裡邊,
她原來的老上級孫副縣長和她吵翻又撂了挑子。在工作幹部的面前,她得挺著,得
裝作無事一般。可一到夜晚,她就每每的失眠。如今見到了老縣長,鼻子一酸,一
肚子的委屈都從兩長串的眼淚裡表現出來。
「小華,英雄有淚不輕彈」王鬍子拍拍謝華的肩膀安慰她,「別忘了,你是縣
長。外人看見會說『喲,縣長還孩子一樣流眼淚』。」
謝華抹掉眼淚,撲哧笑了:「我是高興的流淚哩!」
王鬍子搖搖頭,問:「真的? 」
謝華臉一紅:「真的!」
「走!進去咱們好好談談。」
吃過中午飯,指揮部舉行會議。各個工作組彙報了前一段工作,看來普遍很少
有進展。謝華有點兒發愁。
王鬍子說:「這次,省裡讓我來庫區,是讓我幫大家出出主意,能儘快地動員
移民出庫。我不是督戰隊,大家用不著愁眉苦臉。」
一句幽默的開場話,會場上的人都笑了,沉悶的氣氛開始輕鬆起來。
「這次,移民和農工發生的事,是件不好的事件。這樣的事,臺灣高興,美國
反華的人高興,親者痛,仇者快。我們一定得把發生的事處理好。怎樣處理? 還是
我們党的一慣傳統,說服教育群眾。我不贊同動武。前一段,這一點謝華同志把握
是好的。為什麼? 同志們,我們面對的這成萬移民是我們的老百姓。這幾十年,他
們為了國家,搌轉遷移了好幾次。看看他們住的、吃的,看看他們家,我就難過。
他們做的犧牲難道還夠少了嗎? 如果把我們換作他們,我們又會怎麼樣呢? 要作細
致的思想工作,特別是要注意解決移民的具體的生活和生產上的困難問題,我相信
群眾會同情達理,會自動地撤出庫區去。」
散會後,大房中只剩下謝華和王鬍子兩人。王鬍子告辭要到其它指揮部去。
「老縣長,恐怕……」謝華說了一半,停住了。
「你好象有什麼話。」
「好了,不講了。」
「說下去!」
「怎麼樣的辦法,這次恐怕很難把移民完全動員回去。」
「你這樣看? 」
謝華點點頭。
王鬍子沉吟了一會,說:「我也有同感。看來,不允許移民返回來,是不行的
了!上次,我陪中央調查組調查了整個庫區和安置區,調查組一致認為:移民的生
活和生產條件比較艱苦,對他們的安置和我們當初許願的『不低於原庫區的生活水
平』相距甚遠。這是移民返庫鬧事的主要原因。調查組的報告已上報了中央。我相
信中央會有正確的決策!」
公元1985年5月6日,中央書記處在北京舉行緊急會議決定,從庫區劃出
三十萬畝土地,安置15萬特困移民返回庫區,並撥出兩億元的鉅款,改善庫區條
件,扶持移民生產和幫助部分農工轉產。
電波把這一消息傳到了跑馬灘,整個黃河灘全沸騰起來。移民們奔走相告,傳
遞著這一好訊。不少移民流著淚高呼:「中央萬歲!」「共產黨萬歲!」…… 一
些村落就象過節日一樣,敲鑼打鼓,鳴放鞭炮。其熱鬧的程度絲毫不亞于過去鬧龍
王會。這種盛況,在跑馬灘整整持續了三天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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