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三十章 遠望去,黃河水面上一層蜃氣,河對面的中條山是一片黑色的輪廓。黃河灘上 的旁晚,常常是這樣。 田宏昌站在黃河邊,一動也不動。 這塊地方,曾經是爺爺、父親擺渡過的渡口。可如今,那長堤,那大柳,那掛 著風雨燈的庵棚都哪兒去了? 真的是老了? 連眼前連綿不絕的葦子蕩也老的荒疏。雖說,他私自下灘已十幾 年,可象今天,好好地在這兒看上一次,好好地想上幾陣子,卻是頭一次。畢竟, 這次是堂堂正正地回來。 從國家正式劃地讓移民回來後,整個跑馬灘一片人歡馬叫。蓋房的蓋房,量地 的量地,可田宏昌卻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雖然年紀邁了,可靈醒之處仍然不減當年。 他在盤算,盤算能找一個掙錢的生意幹。這也是他來到這塊地方的原因。 他開始仔仔細細地把著段河岸打量了一邊,然後選定了一處用步子丈量了兩邊, 過陣子又摳著指頭自言自語了一番。他又坐到岸邊,一動不動。 忽然,他聽見身後面有種輕輕的聲響。他立刻警覺地站起來並轉過身,厲聲問: 「誰? 」 「我!」黑暗中走過來一個身影,田宏昌聽得出那是巧巧的聲。 一會兒,巧巧走到了這裡:「黑天黑野的,你跑到河邊幹啥呢,讓兒子好找。」 「誠誠有事? 」田宏昌一聽兒子找,就有點著急。 「沒啥事。你心裡就只有個兒子。」 聽到這話,田宏昌放下心來,重新在草地上坐下。巧巧也跟著坐在他的身邊。 河風很輕,很潮,也很涼。他們倆人望著天上的星星。夏夜的星很繁,明亮亮 的。大河的水在腳下嘩嘩地響。很久很久,田宏昌都沒體會過這樣美好的夜了。 田宏昌忍不住地說:「娃他媽,咱這黃河灘美吧? 」 「美!」 「咱們總算回來啦!」 「嗯,是回來啦!」 「過去那麼多年,我沒有好好照顧過兒子和你」田宏昌突然說出了一句動情的 話,「今後,我一定讓你們有好日子過!」 這一句話,讓巧巧感動了好一陣子。女人永遠都是這樣,只要男人一句好話, 她就會記一輩子,就會激動不已,就會去為他去死。二十多年心裡的隔閡,瞬間化 為了烏有,巧巧忍不住把自己的頭依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我會跟你好好過日子的!」巧巧細聲細語,突然變得象三十年前的姑娘。 田宏昌說:「對,咱好好過日子!咱要蓋上兩間大瓦房。一間是咱倆的,一間 是兒子的。咱三口人,能包六畝地。」 「再買頭牛。」 田宏昌搖搖頭。 「不買牛? 」 「種地不賺錢!」 「啥? 地你也不種了? 」 「種!種些花生。一種一收算了!」 「那你想搞啥? 」 田宏昌半天沒有說話。 巧巧不好再問,看著半天不說話的男人。 「哎」田宏昌湊過身子,「我想把咱大從前的渡口搞起來,弄條小船。現下, 這生意怪賺錢的。咱們都老了,得給兒子攢點錢。」 對,搞個小渡口。我怎麼沒有想到? 一陣欣喜過後,巧巧卻犯愁了:「誰去撐 船? 你? 反正我不能讓兒子去幹這件事。」 我? 田宏昌不由苦笑了一下。他不是這個料。雖說自己已是五十好幾的人了, 可父親當年也是這把年紀還撐著船。他不是父親。他當然不能讓兒子去撐船。這一 輩子,他辛辛苦苦為了什麼? 為了兒子。 「要不,就雇個人」巧巧見男人沒說話,就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 田宏昌搖搖頭:「用外人不放心。」 巧巧犯愁了。她想了一陣子,眼一亮:「有個人……」話說了一半,她看了男 人一眼,把後面的話停住了。 「你說。」 「娃他叔,你看行麼? 這是自家人!」巧巧試探問。 什麼? 田二牛? 田宏昌腦裡一陣轟響。後面巧巧再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 聽見。 看見自己的男人又不說話,巧巧也不敢繼續說下去。雖然天很黑,看不見男人 的臉,但她能猜想到那付面孔一定變得非常難看。 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有葦蕩中的蛤蟆和夏蟲叫得歡。就這樣過了約半頓飯的功 夫,最後還是巧巧先開了腔: 「哎-- 我說你,為啥就對二牛有那麼大的成見? 」 田宏昌沒言語。 「親不親,手心手背總是弟兄。」 田宏昌還是沒言語。 「二牛這一輩子可沒虧過你。現在你們都老了,還要鬧騰到棺材裡去見大和媽。」 「誰說他沒有虧過我? 」田宏昌高了聲,「在寧夏,他不向公家告狀,我能坐 三年牢? 」 巧巧歎了口氣:「哎,那怪不得他!」於是,巧巧就把父親田俊忠臨終前的那 席話全告訴了自己的男人。 田宏昌一聽,傻了眼,一時呆在了那裡。 「他大」巧巧說,「你也該去縣 城醫院去看看二牛。人家是為了救咱娃被碰成了腦震盪。大家都說你不通人情。」 田宏昌沒表示態度,可心中覺得:是該去看看! 田二牛在這間病房已經躺了一個月了。 自己是怎樣進了醫院的,他全然不清楚。從他清醒的那一時起,他就發現自己 就在這間房裡,就躺在這張床上。那時,他發現自己的頭部被密密麻麻的紗布緊緊 地紮綁著,頭頂上不時陣發著微微地隱疼。他問醫生是怎麼回事? 可是沒有一個人 去告訴他。 這間病房很幽雅。整潔的房屋,一律律潔白的顏色,連家具也不例外。天蘭色 的落地窗簾,向瀑一樣罩住了窗戶,房裡泛射著一派淡淡悅目的光芒。 開始,田二牛住在這間病房裡並不習慣。第二天,他就吵吵嚷嚷地要回家。值 班的護士怎麼也擋不住他,就說:「你頭部剛動過手術,不能走!」怎麼? 從腦子 上開了刀?他一下癱在了床上。自己是不是要去陰曹地府見自己的父母親了? 一個 上午他都想著這個問題。中午,謝華來看他。他說,他要回家。謝華勸他安心住院。 他說,他沒錢,住不起這個院。謝華說,放心,這是公家出錢。田二牛一想,也對, 自己是被公家人弄成這個樣子的。過了一陣子,田二牛就把自己上午的奇怪想法說 給了謝華。謝華忍不住笑了,就把他的病情告訴了他。據謝華講,他這個病是腦震 蕩,同時腦部淤血,醫生已把他腦部的淤血塊取了出來,再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可是他不信謝華的話。後來,巧巧和村裡的人陸續都來看他。他也漸漸把自己的病 情遺忘。可說也奇怪,他的病情確實一天一天好了起來。今天上午,醫生把他頭部 剩餘的一小塊紗布徹底取掉。他自言自語道:這次是真該出院了! 中午後,謝華又來看他。兩人剛說了一陣子話,就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門。 「誰呀? 」謝華問。 隨著一個熟悉的應聲,巧巧拉著兒子誠誠進了門。 「喲,是你們」謝華忙招呼讓坐。 「縣長,甭客氣!」巧巧說著,就對著門外講,「進來吧!既然來了,有啥不 好意思的。」 田二牛問:「是誰來了? 」 話語未落,就見田宏昌難為情地走了進來。一看見田宏昌進了房門,田二牛也 覺得意外,一時楞住。於是乎,房間裡就出現一種尷尬的局面。還是謝華打破了僵 局,她把田宏昌拉到田二牛的跟前坐下。 田宏昌把提著的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地下,然後看了田二牛一眼。他生怕這個 老弟弟說出趕他走的話,那麼他這個老臉可就丟盡了。他見田二牛點了一下頭,這 才放心安然地坐下。 並不象田宏昌想像的一樣,田二牛這多年早已將過去的仇恨淡淡的化掉。畢竟 幾十年了。但是,他仍然對自己的這個哥哥抱有成見,因此並不想和他有過多的親 熱。 「二牛」田宏昌囁囁嚅嚅說,「說實在的,過去……過去確實是哥對不起你。 那時,哥年輕……荒唐。」 田二牛有點吃驚地望著田宏昌,他不相信這個哥哥能說出這一番話來。他看著 田宏昌的臉,的確是誠懇的,歉意的。在他的印象中,田宏昌從來沒有如此過。 「你還恨哥麼? 」田宏昌小聲問。 田二牛搖了搖頭。他這個人,這一輩子吃軟不吃硬,幾句好話,就會使他的心 軟下來。田宏昌一句誠懇的道歉話,一刹間使他心中的冰雪開始溶化。他那僵黑的 臉開始和善起來。 看見田二牛的臉面有了轉色,田宏昌這才放出聲來,一邊得意地抖落著帶來的 大包小包:「看看,這些都是哥給你帶來的,有點心、餅乾、花生、鍋盔饃,對了, 還有你愛喝的酒。」 說著,田宏昌就象變戲法一樣,從包中摸出來一瓶西鳳酒。田二牛笑了,就伸 過手去,把酒瓶接著,用牙一咬,瓶蓋開了,一昂頭就咕都都地喝了三大口,然後 美滋滋地用手抹了抹口。 看見田二牛的饞相,謝華和巧巧都忍不住地笑了。田宏昌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和咱大當年喝酒的樣子,一模似樣。」 眾人笑過之後,誠誠說要在這醫院好好轉轉。謝華和巧巧就帶誠誠出去了。借 著這個機會,田宏昌說要和田二牛商量件事兒。 「啥事? 你說說看」田二牛問。 「你還記得大和媽過去講的他們是怎樣把爺的骨殖從北山背回來的事麼? 」 這怎麼會忘記呢? 那個故事田二牛不知道聽過了多少次,並且從小就深深地印 在他的心裡。父親難道不是這樣,為了回跑馬灘,竟凍死在那遙遠的荒原上。 「我想,選個好日子,把咱大和咱媽的骨殖迎回來,葬到跑馬灘上的黃河邊。」 「對,對!」田二牛激動地從床上下來,然後拉近距離坐在田宏昌對面,「新 墳的周圍還得栽上一些棗樹。」 「那就說定了,等你出了院,我去迎骨殖,你在灘上造墓穴。」 老兄弟倆細細地把這件事情合計了一番。 見這件事情商量妥切,田宏昌就忍不住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二牛,這多年, 你一個人過,夠難的。秀雲還沒消息麼? 」 一提起秀雲,田二牛的臉上就浮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沒說話,竟站起來,扶著 牆慢慢地走到窗前。他撩起天蘭色的窗簾,失神地望著窗外的高天。 田宏昌看見,這位也算作一條硬漢子的老弟弟,眼角也竟會滴出幾點明瀅瀅的 淚珠。他有點後悔提起了秀雲。他不得不比再講幾句寬心的話:「二牛,你也別難 過,待這裡的事情安頓好了後,我和你一塊兒再去寧夏尋找她。」 「大,大--」誠誠喊著興高采烈地跑了進來。 後面,巧巧跟了進來,一邊小聲嚷嚷:「這娃,瘋得不成個樣子。」 田二牛見巧巧母子進來,連忙抹去了眼淚,裝出了一付高興的樣子。 「喲,他叔,你咋下床了? 快躺到床上去」巧巧看見田二牛站在窗前,不由吃 了一驚,連忙扶他重新回到床上。「他叔,謝縣長先走了,讓給你說一聲。她說, 你出院時再來看你。」 田二牛感慨地說:「這次我多虧了她,要不真得跟咱大走了。」 「他大」巧巧問回過頭問自己的男人,「那件事你給他叔說了沒? 」 田宏昌沉吟了一下,對田二牛說:「對了,現下國家正式讓咱們回跑馬灘。得 盤算一下,咋樣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對哩!」田二牛贊同道。 「我想,把父親的小渡口恢復起來,再買條小船。現下,這生意怪賺錢的。」 「賺錢事小,關鍵那是爺和大兩輩子都經營的事,不能斷下來。」 「對,對!二牛,哥想請你出來當渡口的老闆。」 「老闆? 」田二牛哈哈笑起來,「那玩意我當不了,我還是去撐船。在黃河上 走船,暢心也得勁。」 「不,渡口的事都歸你管。」 「可咋弄法? 這得好多本錢呢!」 「錢,你放心。我出本,你出人,賺下的錢,我六你四……」 這時,站在旁邊的巧巧悄悄地捅了一下自己的男人。田宏昌咬咬牙,忙改口說: 「不,不,咱弟兄倆一人一半。幹不? 」 「幹!」田二牛說著就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田宏昌爽快地在田二牛的手上打了一下。 迎田二牛父母骨殖的車走了兩天兩夜,才從北原縣旮旯村走到跑馬灘。運骨殖 的車是一輛嶄新的小四輪拖拉機。骨殖裝在幾月前才返埋的那付大棺材裡。不過, 棺材重新刷了黑漆,通體油光閃亮。 這一趟,是田宏昌親自去北原迎的。按陰陽先生選定的黃道吉日,田宏昌在旮 旯村移棺的那天過了一次盛大的事,又好好地熱鬧了一番,其盛況絲毫也不亞於清 明時返埋父母的那一次。這一回,莞娘卻意外地出面了,她幫田宏昌整整地張落了 一天。幫忙歸幫忙,可莞娘對田宏昌連多餘的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一想到這,田宏 昌心中終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 骨殖車一到黃河邊,披麻戴孝的田二牛,巧巧和黑醜老漢等一大群人早早恭候 在新村址的外邊。車停在人群前,誠誠點起了早已準備好的一串鞭跑,在一片鞭炮 的炸響聲中田宏昌、田二牛和巧巧跪在靈車前。磕過頭後,田宏昌和巧巧起來,可 田二牛仍跪在地上不起。田二牛好傷心地哭了一陣子,最後還是黑醜老漢拉起了他。 田二牛走到靈車前,雙手顫巍巍地把父母親的棺材從頭到腳撫摸了一邊。他一 邊摸,一邊老淚橫流地說:「大、媽,你們看看,我和宏昌把你們接回咱黃河灘啦!」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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