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二十七章 十多年,行雲流水般地過去了。 田宏昌覺得自己老了。因為兒子誠誠都成二十三、四歲的大小夥。雖然他老了, 但他站在黃河灘上,第一次覺得自己很風光。 這十多年間,滄海桑田,跑馬灘上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不可思異的事情。先是這 裡被淪為水澤。後來聽說由於水庫泥沙淤積,陝西東部地下水位大幅度抬升,百萬 畝土地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連西安古城也受到威脅,國家開始改建三門峽水庫並降 低水位運行,跑馬灘又恢復了原貌。再後來一支一支的墾荒隊伍開進了黃河灘,很 快就建立起了大大小小不少的國營農場。幾年後,黃河灘重新綠了。這一切,就連 近二十年,一直在這裡開荒種地的田宏昌回想起來也覺得恍惚如夢中之事。 安置在渭北高原一帶的移民,也開始自發地返回庫區。雖然政府多次阻攔,可 是返庫拉吊莊的移民越來越多。移民自發地成立了許多生產組織。由於田宏昌回來 得早,加之他的確有種當領袖的天才,他就被移民推舉為跑馬灘上的頭頭。在田宏 昌的領導下,移民們尋找過去的老村址,建立群居點,分地劃路。田宏昌儼然成了 一方的領袖,他怎能不感到風光? 巧巧和誠誠沒有跟著田宏昌去下黃河灘。 巧 巧心中始終記著父親臨終前叮嚀的得防著田宏昌的話。田宏昌過去的事她記得太深 刻了,以致於至今都不能忘懷。她知道政府是不允許下灘返庫的,田宏昌領著移民 瞎胡鬧,保不住哪一天又會惹出亂子來。她勸不住田宏昌,只得由他去。但她和誠 誠堅持留在旮旯村過活。隨著日子的推移,老原公社一帶的移民越來越多地下了黃 河灘。一天,黑醜倆口來動員她去。她搖搖頭,拒絕了。她認定跟著娃他叔二牛沒 錯! 割倒麥子,公社派下來了工作組。工作組組長找到田二牛,把來意說了一遍。 田二牛驚訝地瞪大了眼說:「你們沒鬧錯吧!這是分田到戶!」 工作組長解釋說:「這不叫分田到戶,這是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政策!」 田二牛說:「叫貓叫咪都是一回事。沒想到,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就要退回 解放前!只要我當隊長,你們就甭想來旮旯村搞資本主義!」 田二牛信不過工作組,就親自到公社去問。沒想,得到的答覆是一樣的。他決 定給謝華打電話。這時的謝華已經是北原縣的副縣長了。「文化大革命」後,謝逸 文的問題得到平反,去年機構改革,謝華做為年輕女幹部的代表當選了副縣長。謝 華在電話裡不知對他說了些什麼,他沒聽完,就生氣地把電話扔到一邊。他滿腹牢 騷地回到村。他更沒有想到,工作組已經在村裡開了分地的動員會,而且還在會上 宣佈免了他的隊長職務。他一氣,就拉了一頭毛驢兒去了縣城。 田二牛進了縣城。他把毛驢兒倒騎著先在街上轉了好幾圈。好一大群的人圍著 他看熱鬧,以為是個瘋子進了城。田二牛看見有一大群的人跟著他自己,這才「吆 --」的一聲,把毛驢兒趕進了縣政府。縣政府的工作人員也跑出來看熱鬧。幾個 人攔住了田二牛,問他要幹什麼。 田二牛說:「我要見縣長。」 有人急急忙忙跑去報告了孫副縣長。孫副縣長出來,見是田二牛,不由皺起了 眉頭。他深知田二牛這個人,是個不吃硬的茬子,不好對付。 「田二牛,你這是幹啥? 」孫副縣長說。 田二牛緩緩地把毛驢拽住,但是騎在毛驢上沒有下來:「幹啥? 我張果老倒騎 毛驢。」 孫副縣長把臉一沉:「什麼意思? 」 田二牛說:「准你們搞單幹,就不准我倒騎個毛驢? 」 孫副縣長一忖,沒有說話。他請田二牛下毛驢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去談意見。 田二牛這才跳下毛驢,跟著孫副縣長進了辦公室。 「說吧,有啥意見、牢騷,都向完的說」孫副縣長給田二牛倒了一杯茶。 田二牛也不客氣,一口氣將茶水喝幹。然後,他把自己反對分地到戶的意見也 一口氣說了個乾淨。 聽了田二牛的意見,孫副縣長半晌沒有說話。孫副縣長其實是有話說不出來。 從心裡講,他對推行聯產承包制的看法是和田二牛一致的。田二牛倒騎著毛驢來政 府提意見的事,他越堅信自己的看法代表了老百姓的心願。可是,這個政策是從上 面下來的,他又不能公開反對。在這件事情上最令他心痛的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 謝華,竟然強烈地反對他要慢慢來的意見。當然,他也樂得順水推舟,就提意由謝 華負責在農村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工作。 孫副縣長抽了一口老捲煙,說「二牛同志,農村分地的事是由謝華副縣長主管。 你何不給她去反映反映。你們又是老熟人!」 田二牛說了聲「好」,就去找謝華。 田二牛走後,孫副縣長就打開了辦公室的後窗。從這兒,可以看到後排房謝華 辦公室的門。一會兒,孫副縣長聽到了田二牛和謝華的激烈爭吵。又一會兒,孫副 縣長看見田二牛從謝華房中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田二牛回到旮旯村以後的幾天,他也拉起了一支移民隊伍準備去庫區跑馬灘開 荒。 田二牛找到巧巧,說:「嫂子,你們也跟我去回庫區吧!旮旯村一分地,你們 母子這地咋種? 你們是弱勞力,田宏昌這十幾年返庫又很少回家。我想,你們還是 跟我們走。我到庫區準備搞一個社會主義集體化的生產隊,和他們搞資本主義的單 幹比一比,看誰強? 你們在集體裡,也好得到照顧。」 誠誠說:「媽,咱早都該走!我大在庫區。咱家總不能老是分成兩下過!」 巧巧想了想,說:「也好,我們跟你走!」 黃河灘的秋天,秋意格外濃。 當從水天相連的東方,亮起了一顆星星的時候,田二牛幾個人就拉著三輛架子 車出發了。 在這個小小的隊伍中有巧巧和油娃。返庫下灘後,巧巧帶著兒子沒有跟隨田宏 昌,她參加了田二牛組織的紅旗生產隊。下灘後,田二牛把自己組織的生產隊起名 紅旗隊也是深有用意的,即社會主義的紅旗不倒的意思。油娃參加這個生產隊,主 要是油娃膽小。他沒敢跟隨田宏昌私自返庫。但他經不起返庫的誘惑,便隨了二牛。 他覺得跟了田二牛要比跟田宏昌的風險小。田二牛搞的是集體化。而且,田二牛和 女縣長謝華的關係也非同一般。 灘上的路很長,也很難走。當他們走完跑馬灘到了原上時,日頭已經兩杆子高 了。這陣子,正是鄉下人吃早晌飯的時候。從打啼雞雞叫起身,沒想到三十來裡的 灘路,竟走了近四個時辰。 田二牛說:「歇歇吧!」 於是,三輛車就停了下來。大家咬咬餅子喝喝水。 這三輛架子車是田二牛的紅旗生產隊交公糧的車。三輛車裝滿了麻袋。麻袋裡 全裝的是金黃色的新苞圠米。這是二牛他們生產隊十幾名社員一把一把挑出來的。 粒粒的苞米金黃燦燦,骨嘟嘟圓。隔著麻袋,都能聞到新苞圠誘人的香味。 這是紅旗生產隊第二次交公糧。 第一次交公糧是麥月天。新麥剛割倒,碾下頭一場麥。誠誠跟著巧巧簸糧。誠 誠問: 「媽,咱隊上納不納糧? 」 油娃說:「納糧? 納個屁!咱開出來的地都是荒地。現下,這灘裡,誰納糧? 你這娃平日看起來靈理靈性的,咋問出這傻話? 」 巧巧卻不那樣想。她覺得,從開天劈地到如今,哪有種地不交皇糧的? 就象日 頭從東岸升起從西岸落下一樣,種地納糧是個根本不變的理兒。多少年,苦慣了。 眼看這一大堆的麥子,誰能不動心呢!她估摸,這堆麥子,全隊社員每人可以分到 近千斤。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過去,她連想也不敢想。可是政府已經連續幾次動員 移民出庫區了。只要交了公糧,或許能的到政府的同情,再不會趕他們出庫區了。 她心裡忐忑不安。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田二牛。 田二牛說:「公糧,交!咱開的地是淹沒區,按政策不納糧。可咱們是紅旗隊。 咱這個隊是自發的隊,自己不能給自己抹黑。咱要讓大家看到,咱比那些分地到戶 搞單幹的人更愛國家!」 田二牛把自己的想法給大夥一說,除油娃嘟囔了兩句外,大家都支持他的意見。 於是,第二天他們就拉了兩車麥子出了灘上了原。可是轉了好幾個地方,糧站都不 收他們的糧。這可叫人為難了。後來,他們把糧食拉到了縣糧站。糧站上的人不收 糧還罷了,還把他們攆了出來。 熱了一天,渴了一天。到頭來,糧還是沒有交成。 油娃說:「看,我早說咱甭騷這個輕。咱是舔尻子舔到痔瘡上了。」 田二牛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的火。聽了油娃的風涼話,氣炸了。他罵了聲「驢日 的」,就騰騰地又跑進糧站。他徑直闖進糧站主任的辦公室,找著主任,一把揣住 主任的胸口問: 「你黑心了麼? 我們給國家交糧,你為啥不收? 」 「別,別--」糧站主任掙脫開,有點怕地對田二牛講,「好說,好說,甭凶 麼!」 田二牛放了他。 糧站主任說:「哇,老同志,你以為是我不想收糧? 誰家的糧站不想多收糧? 可是,你們是自行返庫,你們是黑生產隊。政府說你們是非法的,要動員你們回去。 我們收了你們幾斤糧是小事。可收了你們的公糧,那就不是承認了你們返庫合法了 嗎? 你看我能擔住你這事不? 我不能砸了我的飯碗。你說是不? 」 糧站主任的一席苦衷,說得田二牛無話了。 糧站主任看著田二牛的呆樣,同情地說:「老同志,我想個法,你看咋樣? 我 們給你付錢,算收的議價購糧。好不好? 這樣,你們糧也交了,我們也能交帳。」 田二牛想想,別無它法,便說:「就這樣!」 田二牛不想再去計較什麼公糧、購糧。反正,糧一交,他就圖個心安。 這次交公糧,會不會也不順當呢? 日頭,越來越熱烈了。天藍得沒有一片雲。田二牛看著大家吃完餅,喝完水, 吆喝了一聲「走」,這支隊伍又拉起車兒吱吱呀呀地上了路。 他們又去縣城糧站,又去找那個糧站主任。田二牛和那個糧站主任一見,二人 一笑,都沒說話。糧站主任就讓驗糧員先來驗他們的糧食。一打開麻袋,驗糧員呀 得出了聲。糧站主任也不住地點點頭。這幾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好的糧食。 驗量員正要拿起插杆插進麻袋中抽樣。糧站主任擺擺手,並高聲說: 「給最好的價!」 交完糧,下了灘,天已黃昏。田二牛一回到灘上,誠誠就跑來找他。 「叔,出事了!」誠誠說,「咱隊上有七八個社員在咱這不幹了,跑到我大的 那一攤去了。」 什麼? 社員跑了? 田二牛一著急,拉著誠誠說:「走,看看去!」 然而,已經遲了。七八個庵棚已經全部搬空,沒有了人影。田二牛木然地站在 了那兒。 「叔,你咋啦? 」誠誠看著發呆的叔父不安地問。 田二牛搖搖頭,什麼也沒說,自個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庵棚。誠誠看著叔父那 種樣,有點兒怕。他沒敢再跟著叔父走,就準備悄悄地去把這件事告訴給媽。 田二牛走進自己的庵棚,不知誰已把棚子內的油燈點亮。他還沒有看清人,卻 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 「隊長,你回來了? 」 順著聲音找去,田二牛看見油娃坐在自己的鋪板上。田二牛嗯了一聲,算是答 應,隨後點起了旱煙鍋。 「隊長,有點事……」油娃小心亦亦地講了半句,看見田二牛臉色不好,後半 句話沒敢說出來。 「啥事? 」田二牛問。 「事倒不急。我看你乏了,改天再說。」 「說嘛!」 「我想…… 」 「想咋? 」 油娃把自己的頭一拍:「隊長,那我就說了。我想到宏昌老哥那邊去。你看……」 田二牛低著頭沒說話。 油娃急忙就走。走到庵棚門口,回過頭說:「隊長,那我走了。以後有啥事, 說一聲,我油娃還會回來幫你。」 田二牛頭也沒回,擺擺手,示意他走。 這一連串的事,無疑對田二牛是個打擊。七八戶社員的離去,他這個生產隊垮 掉了一半。偏偏,背棄他的社員,投奔的對象選擇了田宏昌。這是他最不服氣的。 難道自己真的老了? 掐指頭算,從離開這兒的黃河灘到重新回來,一瞬間竟然 過去了二十七八年。往事如電光石火一閃即熄,俱已煙消雲散。如今,自己孑然一 身已成了五十多歲的老漢。想到這兒,他一時覺得傷感。 田二牛披件外衣走出了庵棚。他漫無目的地向東走去。灘上的夜,黑死了,沒 有幾顆燦爛的星。一切光,一切聲音,這時候全被黑夜所安撫而平靜了。只有南邊 隱約著一片星星點點的星火。 田二牛知道,那又是一片居住著移民的庵棚區。田宏昌領導的那一大群移民就 居住在那兒。他們占居的地方就正是原來貴家莊的舊址。 黃河的水聲好響。 他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黃河邊。 黑茫茫的夜,看不到寬廣的河面,只聽到水聲。因為沒有月亮。他在河岸上徘 徊。他不知怎麼突然萌發了去找父親過去曾長年擺渡的那個渡口。然而,他找來找 去沒有找到。就連那道小石堤也沒有任何的蹤影。他一陣惆悵。最後,他就坐在岸 邊的一處草地上,失神地望著滿天的星斗。 ……夜的河面,一片渾黃,從水面的遠方傳來了一陣「花兒」的歌聲。水浪輕 輕地撞擊著河岸。水在搖著,象母親哄娃娃的聲,柔柔地合著一曲輕歌。遠處是霧。 似乎有一條小船在霧中搖來擺去,漸漸地朝著他晃來。 那不是秀雲麼? 她站立在小船上身體發著清純而透明的光。小船上飄蕩著她的 歌。他撲過去,一邊失聲喊著「秀雲--」。船兒顫了一下。他到了船上。他疑惑 地看著她發光的身子,恍若來到了仙境。慢慢地,他們彼此走近,默默無言,目光 銜著目光。 水聲漸漸地小了,船兒在緩緩地升騰。忽然眼前劃過了一條亮白的光,瞬間的 景象全部消失。一顆賊星從天上落下,掉在了遠方…… 田二牛不知道自己眼前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幻象? 回憶剛才的一瞬間,他顫顫的 嘴唇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坐了多久。當他感覺到有些涼時, 站起來回過身,才發現巧巧站在他的後面。 「你……來了好久了吧? 」田二牛問。 巧巧說:「也是一會兒。看你好象有什麼心事,我沒敢打擾你。」 「你找我有事? 」 「有一點兒!」 「啥事? 說吧!」 「誠誠他大剛來找過我……」 田二牛沒有說話,但他已經猜到了巧巧要說什麼。一定是田宏昌動員巧巧離開 紅旗隊。 巧巧見田二牛沒有說話,下邊再沒有接著說下去。 田二牛說:「嫂子,你要走就走吧!我不攔你。」 巧巧說:「這你說到哪裡去了。田宏昌他靠不住。」 田二牛歎口氣:「沒想到,咱們的生產隊垮了一半。」 巧巧說:「他叔,再難,俺娘倆都跟著你。」 田二牛大為感動,一時不知道怎樣說好。 他們緩緩地從岸邊朝回走。河風清涼而潮潤。河灘的蛙叫一聲接一聲,愈顯得 夜的空曠和靜寂。 巧巧走著,忽然問了一句:「他叔,你是不是又想秀雲了? 這幾年,你打聽到 秀雲的消息沒? 」 田二牛搖搖頭,然後失神地望著星空。 巧巧說:「不曉得我該說不該說。都二十年了,秀雲興許早都不在了。你還等 她? 」 田二牛點點頭:「是的,等她。」 「你太癡了!你也該成個家了。我們都老了。」 「嫂子甭說了。再過二十年,我還會等她!」 「二十年? 那時保不准都沒有了我們。」 田二牛苦笑了一下:「那更好!我到地底下,就會找見她!」 巧巧無言了。她知道她再無法勸得動田二牛。看看快到他們的庵棚了,巧巧正 要道別,突然卻想起了一件事說: 「他叔,我聽誠誠他大說,都傳中央派了調查組來咱庫區。」 「真得嗎? 」 「還傳是王鬍子縣長陪中央調查組下來的。」 「是麼? 」一提起老縣長,田二牛的一雙眼睛就放出了光,「他來,肯定會來 看咱們的。」 巧巧有點兒不相信:「人家是大領導。再說,都幾十年了,興許早將咱們忘了。」 「不,他不會!」田二牛肯定地說。 田二牛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在田二牛和巧巧議論這件事的第二天下午, 王鬍子驅車從縣城下了跑馬灘。 還是茫茫的黃土沙地,還是長滿了野葦子的青灘,河風夾著水腥和黃塵呼嘯著 過來,寬闊的河面波濤洶湧,水天相連。一切,全然沒變,就連河上的無帆船也似 曾過去一樣,走風如箭,船工吆喝著號子或站在船頭互相叫駡呼喊…… 王鬍子坐著吉普車在黃河岸邊顛簸時,看到這一切,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情。這 是他二十八年後重返跑馬灘的。這次,省上安排他陪中央工作組來調查黃河灘移民 的生活和生產問題,休息多年的他居然一口答應了。兒女們勸他,老了,好好休息, 何必瘋瘋癲癲去管那麼多的麻煩事,討人嫌!該怎麼對他們說呢? 他們太小了。他 曾在這裡做過縣長,現在畢竟還是省顧委的委員。這裡的土地對他有著一種說不出 道不明的不解之緣。他從省城一到這裡,偶爾聽說到田二牛也從北原縣下來,在跑 馬灘組織了一個紅旗隊搞開荒生產,就讓司機徑直把車開到黃河岸邊來。 過了一個又一個月亮形的河灣,前方還是看不到頭的長滿野葦子的河灘。野灘 的裡邊,是片新墾出的土地,到處都隱現著一堆又一堆移民的庵棚。在灘地與天相 粘的邊際隱約著一條長長的黛影,那是黃河的老崖。老崖上的夕陽被雲遮,遮得淡, 淡得看不清。天色很快暗下來,暗紫色的夜幕籠罩了一切,道路漸漸模糊起來。 一個下午,王鬍子總算打聽到了田二牛的住地,可尋找卻是件難事。如今的跑 馬灘,沒有固定的村,也沒有固定的路,加上快三十年沒來這裡,碰碰磕磕,到天 黑的時候,他還沒找到要找的地方。 變天了。 黑鴉鴉,沉重的雨雲漸漸攏聚在河川的上空,轉眼間,什麼也看不見了。雖然 已是深秋,可雨雲來得象夏天一樣急驟,很快就漂起了雨星子。司機變得瘋狂起來, 把車子開得生快生猛。司機又不識路,黑夜中轉兩轉竟然迷了途。正在發愁,忽然 發現前邊一處地方隱約著幾盞燈光。 「問問路!」王鬍子說。 司機就把車朝燈光開去。原來,這片荒地上有一片庵棚,不多,也不少,二十 來間。多數的庵棚燈火俱熄,只有幾間點上了燈。王鬍子就朝最近的一間有燈光的 庵棚裡走去。 「有人嗎? 」王鬍子問。 隨著一個答應的聲音,從棚中出來一個披著外衣的人。 「同志,打聽個路!」王鬍子說。 「進來吧」那人說,「外頭下雨哩!」 王鬍子和司機跟那人進了棚子。那人把煤油燈擰亮,棚子裡立即光明起來。接 著那人忙著去倒開水。當那個人端著個大碗轉過身時,王鬍子驚鄂地差點兒喊起來: 「你,你不是田二牛嗎? 」 田二牛手一震,手中的碗掉了,打碎在地上:「是老縣長? 對,你是老縣長!」 王鬍子大笑起來。 司機也笑了起來。 田二牛不解地問:「咋啦? 」 王鬍子說:「這真是『踏遍鐵鞋無處找,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在灘上整整跑 了一下午都沒尋著你,沒想到問路竟問到你的庵棚裡來了。」 聽了這話,田二牛忍不住笑得流出了淚。 王鬍子說:「你老了!」 田二牛說:「你更老了!」 「是的」王鬍子感慨地說,「我們都老了!」 「從野淖灘見過你後,這一晃,二十多年。」 「實在對不起嘍」王鬍子歉意地道,「那次說過要再去看你們,結果終沒去成。」 田二牛眼睛濕了,而後揉揉眼又笑了:「我哭啥? 我該高興才是!」 田二牛忙把王鬍子和司機拉到鋪板上坐下,就興匆匆地出去,一會兒,當他回 來時,巧巧也拉著誠誠跟了進來。巧巧把誠誠拉到王鬍子跟前,說: 「老縣長,這是我到野淖灘後有下的娃子。」 王鬍子看了一遍誠誠,說:「象!和他大象神了!田宏昌呢? 」 巧巧為難了。他和田二牛互相看看,都不好說什麼話。還是誠誠說了,父親在 另外一個移民點,當移民的頭頭。巧巧原想,老縣長一定會說一番批評的話,可沒 想到王鬍子卻什麼也沒有再講。 「老縣長,你來……」巧巧問。 王鬍子很坦誠說:「看看你們。二十多年前從野淖灘回來後,我就一直惦記著 你們。你們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國家做出了犧牲的。這二十多年,到處搌轉,生活得 很不好,我心中很不安。中央也很關心你們。這次,我就是陪中央調查組到北原幾 個縣和庫區來調查的。我個人並不抱怨你們自行返回了庫區,是我們沒有把你們安 排好,你們的生產和生活都很艱難。對不起你們了!」 老縣長的一番話,感動得田二牛和巧巧暗暗地落淚。突然,門口響起了一片 「擁護老縣長」的聲音。田二牛這時才發現他這個生產隊僅剩的七八個社員不知什 麼時候早擠到了他的庵棚口。 看見大家都來了,王鬍子便站起來說:「走,看看你們住的吃的,聽聽你們的 意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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