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下篇 第二十四章 從田宏昌和田二牛先後遷移到旮旯村後,心情最複雜的人就要數張長福了。他 沒有想到,從寧夏遷移來的竟然全是黃河灘上原貴家莊的人。 這一輩子,張長福也曾經風光過。他常常回憶起在貴家莊當支書的那些日子。 每想到那時,他就會愜意地眯起眼。可最終,他在他風光過的地方栽了跟頭。他是 栽在田俊昌手裡的。這一點,他至死都刻骨難忘。本來,他一家人遷移到這個村, 安安穩穩過了幾年順當日子。他也總結了教訓,盡力改變過去吝嗇的毛病。加之他 又是個黨員,比紅臉隊長高鎖的資格還老,村的人不瞭解他的過去,因此都還敬重 他。可是當田宏昌來到這個村後,他開始失眠了。他有點怕田宏昌和原來貴家莊的 人抖落他過去的底細。特別是田宏昌,肯定是自己一個新的對頭。因為田宏昌過去 和田俊忠合夥算計過自己。田宏昌又是田俊忠的上門女婿,幾乎繼承了田俊忠的全 部精明和狡猾。一想到田俊忠,他不由一陣寒顫。他覺得這一輩似乎都難逃脫田俊 忠陰影的壓力。 這一天晚,張長福又失眠了。他把六分錢的「雙魚」牌紙煙抽了六十根,煙頭 撒了一地。他老婆不安地問了一句,他沒好氣地把老婆罵了一頓。他的心思,不能 告訴老婆,也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一夜,他苦思冥想,一直到了雞叫喚。 天一明,張長福早早地就去看田二牛。 村外的溝沿邊,一個破爛不堪的窄半院,院裡有孔土窯。這就是田二牛安置的 新家。正好,二牛還沒有上地去。看到張長福登門造訪,田二牛趕忙就沏水,一邊 熱情地把張長福招呼到方桌邊坐下。 張長福笑著眯起了眼。雖然遇到兩年災荒,可張長福仍然是一副富胎相,和當 年在黃河灘上沒有兩樣。田二牛友好的態度使張長福很寬心。事實上,田二牛和他 的確也沒有什麼過節。 「二牛哇」張長福抽上一根煙笑著說,「有啥困難你就來找叔。叔畢竟在這 裡安家比你早。」 田二牛點了一下頭,算應允。從心裡講,田二牛對張長福也沒有什麼反感,但 他仍然存在著一點兒戒心。 抽了一陣煙,張長福關切地問了這幾年在寧夏事。田二牛簡單地說了一遍。張 長福一陣感慨,說了些同情的話。 「你大這人」張長福豎起了大姆指,「他的確是咱黃河灘上的一條漢子,不, 一個英雄。哎,可惜走的太早了。」 田二牛沒說什麼。 「你想想,他凍死在峁頂上,還能站得端端的,臉朝著東方望著咱黃河灘。了 不起!神,幾輩輩誰見過這事? 」 「叔,甭說了……」田二牛眼濕了。 「好,不說!不過,我想你啥時也該把你大你媽的骨殖搬回咱陝西來。你哥給 人家當了上門女婿,靠不住。這事還得靠你。」 這一句話說到了田二牛的心病。田二牛跟黑醜倆口匆匆地遷回陝西,遺恨的有 兩件事:一是他沒有把秀雲找到,二是沒來得及將父母親的墳遷回來。田二牛懊悔 地歎口氣說: 「是啊,當初走的急,沒顧上。過段日子,我這裡安頓好了,我就去寧夏辦這 事。」 張長福說:「遷墳的事,如果要花錢,我幫你。親不親,總是鄉當。」 一席話,田二牛開始感動起來,覺得過去也許是自己誤解了這位下臺的支書。 他並不壞。 張長福又寒暄了一陣,然後站起來在窯洞裡轉了一圈,說:「二牛,我說我難, 沒想你比我更難。明日,到我那裡挖幾升苞圠過來!」 「不!叔,我日子還過得去。」 「甭客氣,就這樣說定了!」 張長福從二牛家出來,徑直去了高文家。在高文家們口,他正好碰見莞娘。他 有點怕這位潑辣的年輕女人,一時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是找高文麼? 」莞娘問。 「是,是……」張長福搭訕道。 「找他啥事? 」 「這……」 「不能告訴我莞娘? 」 「嗨,哪裡」張長福堆下胖胖的臉一笑,「我是請高文侄子晚上到我那裡喝兩 盅去。我新搞到一瓶紅苕酒。」 「是這事,他回來我告訴他!」莞娘一笑,心裡再也沒留意。 晚上,高文到了張長福的家。張長福的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了一條線。 「好侄子,快上炕!」張長福小聲地叫了起來。 高文朝炕上一瞧,炕上早放好了一張小炕桌,炕桌上擺著幾盤子菜。高文饞得 舔了下舌頭,也就毫不客氣地坐到炕上去。張長福也上了炕,腿一盤,坐在高文的 對面。高文看看桌上的菜,兩熱兩涼:一盤炒白菜、一盤炒粉條、一盤涼拌野小蒜、 一盤嫩蘿蔔絲。四個菜的中間是一大碗辣子熬蘿蔔。要說在過去,這當然不算什麼。 可三年自然災害剛過,農村的日子還很艱難,這桌菜就算十分豐盛的了。飯菜是張 長福的老婆收拾的。飯菜好後,張長福就把自己的老婆打發出去了。有些事,自己 的老婆也不能讓知道。張長福瞭解自己老婆的嘴不牢靠。 高文在這個村裡,請他吃飯的人不算少。因為,高文的父親是生產隊長。可那 紅臉隊長偏偏不吃請,因此一些要辦事情的人就把主意打在高文身上。可張長福請 高文,這還是第一次。 「說,找我有啥事? 」高文一邊問,一邊就用筷子把大碗裡的蘿蔔塊夾進口裡。 「嘿嘿,非要有事情麼? 」張長福眯眯一笑,不知就從什麼地方摸出一瓶酒來。 看見了酒,高文的眼睛發出光來。張長福不慌不忙斟了一杯,高文就一口把它 喝了個乾淨,抿抿嘴,連聲說「再斟,再斟」。張長福一連斟了五杯。高文一氣喝 了五杯。五杯酒下肚,高文臉紅脖子紅,精神極度亢奮。 張長福慢慢地抿了一口酒說:「好侄子,好好地喝。咱叔侄倆在一塊還沒有喝 過酒。曉得叔為啥請你來聊聊? 」 「為啥? 」 「在黃河灘,我和你堂兄田宏昌就是好朋友。因此,你也是自己人……」 「啥? 你和田宏昌是好朋友? 」高文放下酒杯,警惕地把張長福看了兩眼。 「是好朋友。哎,可沒想到……不說了。喝酒,喝酒」張長福拿起酒瓶給高文 又滿滿地斟上一杯。 張長福越是不說,高文越是要問個明白。張長福纏不過了,只好挑著字眼講: 「啥時,你和你堂哥好好聊聊。你大是幹部,你們自己人不要搞出什麼不好的 影響來。我本想和你哥好好談談,可是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如你們弟兄倆私下談 談好。」 這一席話,使高文摸不著頭腦。 高文說:「他不是我哥。我也沒啥和他好談的。」 「可村中誰不知道他是你的堂哥呀!你大也認了他。」 「我不認他!」 「嗨,你這是不講道理嘛!」 「幾十年都沒個影影,誰曉得從啥地方突然冒出個堂哥來。」 「可是,你現在不和談,將來你要吃大虧。」 高文一楞,問「我吃啥虧? 」 張長福搖搖頭:「不能說!」 「不,我偏要你說。」 張長福猶豫了一陣後,說:「好,沖著都是自己人,我就放膽說了? 」 「說!」 「我……」 「放膽說!」 「哎,還是不能說!」張長福歎口氣搖搖頭。 高文說:「叔,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把一切都告訴我。不然,從此我不進你 的門。」 高文說出這樣的絕話,張長福沒想到。他無可奈何地撓撓頭說: 「好,我都告訴你。你得把你媳婦看緊一點。以後少讓田宏昌到你家去。」 「你這是啥意思? 」 「我說你呀,你咋不用腦子好好想一想? 黃河灘的移民,誰不知道田宏昌曾經 跑到潼關和你媳婦有過一段子。」 「啥? 」高文脖子脹得通紅。 張長福搖搖頭,再沒說話,自己慢慢地品起酒來。 高文細細地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張長福的話真。以前,他總覺得莞娘和田宏 昌中間的關係怪怪的,好象兩人過去曾相識又不相識。而且,只要涉及到田宏昌的 事,莞娘總要向著田宏昌。過去,他沒有認真留意,現在想起來又恨又氣。他把筷 子朝炕桌上一擱,就氣呼呼地跳下炕去。 「侄子,你咋去? 」張長福問。 「我去揍狗日的!」 「別別別……」張長福忙拉住高文,「俗話說,賊無髒,硬如鋼。那都是過去 的事了。現在,你又沒抓住田宏昌的把柄,去了不是自討沒趣。」 「我不管這些,我先罵他狗日的一頓!」 「這事一張揚,你大和你媳婦臉上也無光。你能惹得田宏昌,你惹得下你大和 你媳婦麼? 」 高文一想,也是。父親他倒不怕,偏偏他對莞娘卻怕得要命。 「就這樣算了? 」高文恨恨地道。 「不,叔給你教個辦法,既整了田宏昌,又不會惹你媳婦。」 「好,你快告訴我!」 張長福把高文拉到身邊,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一通話。 幾天後,高文悄悄地去了縣城。 這個小小的縣城,高文來過的次數已記不清了。偏偏,進縣衙門卻是頭一次。 他在縣人委的門口徘徊了兩圈,終於咬咬牙,進了大門。傳達室擋住了他。他說他 要找孫副縣長。傳達室的一位同志就帶他進去。 縣人委是一個不大的院子,裡面有好多排一律律青磚青瓦的房子。在高文的眼 中,每間房子似乎都一模一樣,他很難區分開來有什麼不同。從前院走到後院,似 乎是過了四排瓦房。走到後院的東邊,那位同志把他領到一間普通的房前。 敲門,無聲,於是他們就推門進去。 房內,一個快四十歲的人背靠在辦公桌前的一張大椅上,頭高高地仰在椅背頂 上丟盹。這位孫副縣長原來就是黃河灘邊河西縣平民鎮的孫鄉長。河西縣被劃為淹 沒區後,他就被調到了北原縣。雖然已過去了六七年,那張瘦長粗糙的面孔,特別 是一邊大一邊小的鼻子,還和從前一模一樣。孫副縣長睡得很香,大鼻孔發出一陣 一陣的呼嚕,好象有人把著水煙袋抽得正香。 那位同志把孫副縣長叫醒。孫副縣長揉揉眼,站了起來。他有點好奇地看著眼 前的人。 「您是……孫縣長麼? 」高文小聲問。 孫副縣長嚴肅地把高文打量了一番,威嚴地點了下頭。 「我反映件事」高 文怯生生地說著,就小心翼翼地把一封反映信放在桌上。隨後,他就跟著領他進來 的人退了出去。 孫副縣長蹴在椅子上打開信來看,原來是告田宏昌的。反映田 宏昌搞投機倒扒,因為後臺硬,公社和大隊無人敢管。田宏昌? 這個名字似乎在哪 兒聽到過。孫副縣長想了一陣子,記起來了。這個人八成就是黃河灘貴家莊田俊忠 的那個上門女婿。田宏昌的後臺是誰呢? 不會是田俊忠吧? 他還沒聽說田俊忠遷到 這個縣。可是不管後臺是誰,孫副縣長的鐵面無私卻是有名的。越有後臺,他越要 管這件事。他在信上批了幾個字,就讓通訊員把謝華找來。 原來謝華也到了這個縣。從在三門峽見過父親之後,謝華沒想到那竟然是自己 訣別父親的日子。當她從三門峽回到和西縣時,就傳來了父親自殺的消息。她好哭 了幾天幾夜。後來,河西縣被撤消後,由於父親的緣故,謝華受到了株連。她先是 被下放到一個農場去勞動,以後在王鬍子的干預下,她又重新被分配到北原縣工作。 原本,她是應該去基層公社工作的。王鬍子給孫副縣長寫了一封信,她就被留在了 縣人委辦。 謝華進了孫副縣長的辦公室,孫副縣長就把那封信交給她,讓她親自去調查處 理。 第二天,謝華騎了一輛自行車早早地出發去了旮旯村。她到村中後見過紅 臉隊長高鎖後,竟然意外得知田二牛從寧夏遷移到了這個村。她和紅臉隊長沒說幾 句話,就急急忙忙去尋田二牛。她按打聽的方向出了村,尋到村邊的一個窄窄的半 截院子前。院子裡好象有孔新打的窯洞,還能聽到有人劈柴的聲。謝華已經打聽到, 這個院子就是田二牛的家。但她不知道院子裡劈柴的人是不是田二牛? 她沒有叫, 也沒有叩門。她想給田二牛一個驚喜。她輕輕地推門進去,看見院子裡劈柴的人果 然是田二牛。 田二牛只穿了件白布褂子,掄著斧子正在劈一個老樹根。日頭把他的膀子曬得 黑油黑油,汗水已經溻濕了背。他顯然沒有發現有人進院來,仍然聚精會神地劈著 柴。 「二牛哥!」田二牛突然聽到一個輕輕的聲音。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而且很熟悉。 隨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莫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田二牛又低下頭掄起斧 子劈樹根。 「二牛哥!」又是輕輕地一聲叫。 沒錯!是她! 田二牛扔掉斧子,急忙大聲應道:「秀雲,秀雲!」 田二牛轉過身,伸出雙手待撲過去-- 他發現錯了。眼前的人不是秀雲。這是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公家的幹部。 他窘了,一時不知所措,滿臉發紅地呆在了那兒。 「二牛哥,你不認識我了? 」謝華問。 「你是……」田二牛覺得這位女幹部有些面熟。 「我是謝華呀!」 「你是謝華? 」 「你看看!你不記得了? 」 「是謝華!」田二牛恢復了驚喜,「對,你是謝華!」 在田二牛的印象中,謝華是一位很耐看很秀氣的女學生。可眼前的謝華,雖依 然耐看而秀氣,卻讓人感到是位成熟且不可侵犯的女人。真是女大十八變!七年了, 多少的往事已行雲流水般地過去了。從七年前黃河發大水後,他再從沒有見過謝華。 如今,謝華怎麼也到了這裡? 他很是奇怪。但他沒問。 田二牛把謝華請進自己的窯洞裡,隨後從熱水瓶裡倒了一碗開水放到方桌上, 又給謝華遞上一把破蒲扇。謝華坐到方桌前,把這孔窯洞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是 個就墊挖出來的土窯洞,洞壁連泥皮也沒有上。在窗前,盤著一個小土炕。土炕邊 壘著一個燒柴火的小灶。小灶邊支著個小案板。案板邊排著幾隻瓦罐。再就是這張 桌子和兩張長凳了。田二牛的全部家當就是這些了。她沒有想到,田二牛的家竟會 如此的簡陋,而且簡陋得讓人感到可憐。 田二牛說:「不怕你笑話,想給你泡碗茶,可我連茶葉都沒有。」 謝華又一次忍不住地把這個家打量了一番:「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 謝華有點詫異:「大叔和大娘呢?」 田二牛木然地坐到了炕沿上。 「他們沒從寧夏回來? 」 「恐怕一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出啥事了? 」 田二牛低著頭沒有回答。 「那是你和他們分家啦? 」 田二牛搖搖頭。他感到窯內太黑,空氣太悶,就走到門前。他靠在門框上,眼 望著高天上的遠方。遠方的西天,有著淡淡的流雲。流雲的天下呢? 會不會是那沙 圪達漫遍荒原的野淖灘? 謝華的話勾開了他記憶的水流,象有一隻小船撞觸上了他 心頭上的暗礁。他回來了,可父母的骨殖還在野淖灘。 「二牛哥,你怎麼啦……」謝華走上來關切地問。 「他們……全老在了寧夏」田二牛背著身說,並盡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下。 「什麼? 他們都…… 這是真的嗎? 」謝華的聲音發顫了。 田二牛回過身咽聲道:「我大我媽都埋在了野淖灘。」 謝華仍然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她喃喃地說: 「可……可老縣長都沒給我說過這事呀!」 是的,半年前謝華曾到西安看到王鬍子。王鬍子確實沒有給謝華告訴過這個消 息。因為,王鬍子知道謝華父親不幸的事。他怕把田老大老倆口的事說出來後,會 勾動謝華傷心的家事。何況,王鬍子根本不知道田二牛返遷回來重新被安置在北原 縣。 田二牛說:「你坐下,好麼? 我把這七年的事都告訴你!」 他們重新坐下。謝華又坐回那張條凳,田二牛還是坐在炕沿上。在一陣短暫的 沉默之後,田二牛用沙啞的聲音把往事緩緩地道來。除他與秀雲的事他不想說給謝 華外,其它所有的事他都覺得一吐而快。當他用盡心力講完這七年的事後,謝華的 臉上已流滿了淚水。 「我家的事,講完了。你哩? 你咋也會到這? 」 田二牛的話沒有問完,謝華哽哽咽咽地哭出了聲。 「甭哭麼!」只要女人哭,田二牛就束手無策。 謝華終於停止了哭泣。她也含著淚把父親的死亡和自己這多年的遭遇告訴了田 二牛。 田二牛說:「謝教授可是個好人!太犧惶了!」 謝華說:「大叔和大娘也是好人呐!」 下來,就是無言。 兩個人,心中盡是無言的傷心和悲苦,窯洞中的空氣是那樣的沉悶,好象有重 重的烏雲壓下了天空。該不會下雨麼? 田二牛呆呆地望著門外。 謝華擦掉眼淚,強做著勉強的歡笑:「你別為我發愁!現在,我一切都很好。 你看,我比你不是好多了!」 「我過活的是不如你。可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女人又怎麼樣? 」 「女人沒男人撐頭大。現下,遇上這三年自然災害,這日子是難,是苦。可這 要比民國十八年的年饉好得多了。難,也不光是咱難,全國人都難著哩!有時候, 我也覺得苦。可我一想起我在朝鮮的俘虜營中受過的罪,那這點苦算的了什麼? 」 「那……這兩年,你是一個人過? 」 田二牛沒回答。說是一個人,可他有秀雲。但他們畢竟沒有結婚。他不知道該 怎樣回答。他也不知道該不該把他和秀雲的事告訴她。 「二牛哥,你再沒成家麼? 」 謝華把此話說出口,她也驚奇自己為什麼會問了這句話。二十七歲年齡的謝華, 也算是位大姑娘了。特別是在渭北高原上的這個小縣,象她這樣年齡的女子沒有出 嫁的,可以說幾乎是沒有。在這七年中,也有不少熱心腸的人曾為謝華介紹過幾個 對象,可都被謝華婉言謝絕了。不知道為什麼,謝華已下了死心,在沒有見到田二 牛以前,她決不考慮自己的問題。1956年夏天的那場大水,田二牛對自己的救 命之恩,她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她是不是就想把自己嫁給田二牛? 她也說不清。准 確地說,她也從來沒認真想過。 田二牛沒有回答她。 田二牛從炕頭拿過來一面鏡子,微微忖了一會兒,然後遞給謝華。 這是一面普通的鏡子,根本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看看背後!」田二牛說。 謝華翻過鏡面,這才發現鏡子後邊夾著一張相片。 這是一張女人的相片。 這個女人好似從哪裡見過? 謝華終於認出來了:「這不是秀雲麼? 」 田二牛說:「是秀雲!要我把這些事兒都說給你麼? 」 謝華點點頭。 田二牛從案板上拿了個碗,給自己倒了碗水。他大口大口地喝幹了這碗水,幹 碗放在嘴邊,長時間沒有放下來。謝華發現他端碗的手在微微發抖。田二牛終於開 始講了他和秀雲的故事,講到那夜他憤然出走,三天后他歸來秀雲卻走了時,他的 話嘎然而止。 「後來呢? 」謝華問,「你再沒有去找她? 」 田二牛痛苦地緩緩道來:「是的,她走了。是我傷透了她的心。那夜,我在她 的屋門整整地坐了一夜。那時,我幾乎瘋了的情景,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接著, 我要飯流浪了三個月。我快跑完了寧夏北邊的所有草原、沙灘和月亮能照到的地方, 滿山遍野地去找,可是都沒能夠尋見秀雲的影子。」 謝華沉默了一陣,說:「我真同情你……」 田二牛抬起頭:「我還要去找她!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 謝華問:「要是……永遠都找不到呢? 」 田二牛說:「那我這輩子就不再娶任何女人!」 謝華無言了。此刻,她的心情十分複雜。 田二牛問:「你哩? 」 「就我一人。」 「也該找個婆家!」 是呵,該成個家了,謝華想。 「二牛--」這時院外突然有個喊聲。聲音未落,巧巧抱著五歲的兒子慌裡慌 張跑了進來。巧巧看到窯裡還有個女人,就楞住了。 田二牛說:「嫂子,你不認得了? 」 巧巧搖搖頭。 田二牛說:「她是謝華呀!」 「謝華? 」巧巧放下懷中的誠誠,「真得是你? 」 謝華說:「是我呀!」 田二牛說:「謝華現在是咱縣縣人委的幹部。」 巧巧上前拉著謝華的手說:「那敢情好了!你以後可得向著我們移民說話。」 田二牛問:「嫂子,看你急匆匆的,出了啥事? 」 巧巧看看謝華,然後小聲對田二牛說:「咋辦呀,你哥田宏昌又扔下我們娘倆 回跑馬灘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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