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二十五章 田宏昌這一次離家出走下了黃河灘,正是為了躲避謝華的調查。 高文告田宏昌投機倒扒,確實有過那麼兩回事。那是在春天,糧食接不上茬。 看著兒子誠誠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田宏昌心裡焦急。所以,他就到北山上倒販了兩 回糧食。當謝華從隊長高鎖家一出來後,高鎖就急急忙忙找到田宏昌,把縣裡來人 調查的事告訴了他。田宏昌一聽,心裡毛了。好在剛收了麥,家中分了些新糧,不 愁餓了兒子。他決心一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就把鋪蓋一卷,下黃河灘開自留地 去了。 田宏昌一走,調查也只能不了了之。加上,田老大和田二牛曾經是謝華的救命 恩人,謝華也有意對田宏昌放上一馬。因此,回縣後謝華也講了許多開脫話,這件 事就在孫副縣長那兒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縣城裡風平浪靜,可這件事在旮旯村卻惹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旮旯村一向民風 純樸,從上幾輩輩人起,就沒有告黑狀的。如今出了告黑狀的事,全村人都在竊竊 地議論。紅臉隊長高鎖頗然大怒,下令查告狀的人。可查來查去,卻查到自己兒子 身上。高鎖覺得大為丟臉,一發恨,競罰高文在院子裡跪了一夜。最後,還是莞娘 去求情把高文領了回來。 高文跟著莞娘回家。他想,到家後一頓罵是少不了的。反正豁出了,要罵要打 由她。至少這件事他的目的達到了多半,田宏昌被逼走了。想到這一點,他從心中 感謝張長福。 可是,出乎高文的預料,回到家後,他並沒有遭到莞娘的責駡。莞娘早就做好 了飯等著他。 「跪了一夜,餓壞了吧!」莞娘一笑,把高文拉到炕上。 炕桌早擺在了炕上。莞娘解開了蓋著的兩個碗,高文立即爬前去貪婪地瞪大了 眼。一大碗油潑抻麵,一盤炒豆腐,一股子香氣噴入鼻中。還是自己的老婆好,高 文大為感動。他連說話也顧不上,就端起那碗抻麵向嘴裡扒。一會兒,風捲殘雲, 盤子和碗都見了底。高文這才舒服地摸摸吃飽的肚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莞娘問:「吃飽了? 」 高文說:「飽了。就是腰酸得厲害。」 莞娘撲哧笑出聲來:「活該,自找孽!」 高文不服氣地道:「這還不是為了你。」 「為我? 為我什麼? 」 高文一想,說漏了口,就不再吭氣。 「躺下,我給你捶捶腰」莞娘說。 高文照吩咐躺下,莞娘就在他的腰上輕輕地捶打起來。高文舒服地眯起了眼, 看著嫵媚的莞娘。他越來越懷疑張長福的話是否真實,因為有了二心的女人對自己 的男人就會不好。可莞娘不是這樣。 突然,莞娘笑出聲來。這一笑,好叫高文摸不著頭腦。 「笑啥? 」高文問。 「笑你。」 「笑我? 」 「笑你跪了一夜。」 「那有啥笑的。」 莞娘說:「你一向自誇靈醒得象猴,這回咋傻乎乎地做下這笨事。」 高文臉一紅,喃喃道:「我不傻。要怪,都怪那張長福。」 「你可不能亂說。」 「真得,是他鼓弄我去告狀的。」 「可田宏昌也沒惹他。」 「哎,不是。是他告訴我說……」 「說什麼? 」 高文沒回答她,眼睛一閉,說:「莞娘,我瞌睡了。」 莞娘把一條粗布床單蓋在高文的身上,自己下炕把窯門輕輕拽上,讓他能好好 地睡上一覺。 莞娘在院子裡徘徊,長長地歎了口氣。她沒想到,她嫁給的男人,整天竟要自 己去為他操心。正和她預料的一樣,高文雖然心眼小,可人卻沒什麼心機,更不會 想到去縣裡告狀這一著。肯定有人把他當做槍來使喚。她曾經懷疑過張長福。那次 張長福請高文喝酒就讓她生過疑,因為張長福好象從來就沒有請人吃過飯喝過酒。 懷疑總歸懷疑,只有從高文的口中才能得知真相。硬問高文是不行的,她瞭解高文 的脾氣。於是,她就換了今天這個法套了高文的話。顯然,高文的話沒有說完。為 什麼呢?莞娘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二天傍晚,紅臉隊長高鎖敲開了張長福的家門。張長福忙把隊長迎進家中。 高鎖沉著臉蹴在凳子上,謝絕了煙和茶,直接攤牌說: 「你走吧,這個村留不得你了。」 「這是什麼意思? 」張長福臉色變得蒼白。 「你做的事難道你不知道? 」 「我不走。我要告你。」 高鎖跳下凳子,打了一下衣服上的土,輕蔑地說:「隨便!」 說完,高鎖就不再理會張長福,徑直大步地出去。當他走到院門口時,又回過 頭對張長福大聲說: 「你要是不走,我可要抓階級鬥爭啦!你這個下臺幹部,不是收藏過一個富農 分子麼!那個富農分子怎麼死在你家的?你要不走, 我就三天兩後晌的給你開批判 會!」 高鎖走了,張長福徹底癱在凳子上不能起來。幾天後,張長福一家離開了旮旯 村。三個月後,有人說看見了張長福,說張長福在黃河灘上的一個農場當臨時工。 這消息是否真實,也並沒有人去考證。反正旮旯村的人已漸漸地遺忘了這家人。 田宏昌下黃河灘,並不是他一個人。他曾早就聯絡了外村的幾個移民準備下灘 去開地。謝華來查他的事,只不過是逼他早動身罷了。 田宏昌他們是從老河西縣城開始下灘。住過二十來年的黃河灘竟變得再也無法 認識。過去,這裡曾是多麼肥多麼曠的灘地,插根柳擔都可以長出棵大樹來。騎上 一頭好騾子,跑上半天也跑不到個頭。灘就這麼個野! 想起過去, 自己在這灘上 的家:整片的棗樹林、望不到頭的花生地、日頭夕下時家家戶戶屋頂上冒著炊煙。 可是現在,到處都成了長滿野葦子的水荒地,只有些野兔在高處棲居和水鳥在空中 群飛。 田宏昌原來還準備找到貴家莊的老村址,可一下黃河老岸,灘地上到處都是水, 怎麼樣也無法去到黃河邊。最後,他們只好向北走,挑了一塊高地,砍了些葦子, 搭了幾個小庵棚,算作臨時的家。 田宏昌返庫下灘,只背了一小袋子粗面,看樣子是僅夠吃上十來天。他出門時 也帶了幾十塊錢。可在這荒灘上,錢是派不上任何用場。好在荒灘上到處都是野菜。 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在水灘裡摸上幾條小魚,或在野葦叢中撿上幾個野鴨蛋。不但 可對付著過活,看情形,或許還會比北原縣旱原上的日子好過些。 安了個窩,吃飽肚子,田宏昌他們就各自為自己開地。在野葦子地裡開荒,其 艱難程度非一般人所知。柔韌的葦子根在地裡頭串蔓著,織得象個網。田宏昌是一 鐝頭一鐝頭把它們從泥土裡刨出來。一連幾天,他們開荒的幾個幾乎都沒有說話。 他們只是死死地揮動著鐝頭刨地,在沉默和忍耐中刨地。從早晨到中午,從中午到 晚上,清晨變清晨,黃昏變黃昏。終於,整整用了七天,田宏昌開出了一畝來地。 為了這一畝地,田宏昌磨破了雙手,崩斷了三次鐝頭,僅刨出的葦子根就可以拉上 一大車。這一點兒地,出來得這可不容易! 過去,田宏昌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的死苦。可現在,他為了自己的兒子不挨餓, 不得不來委曲自己。 看看種晚苞圠的節令快過,田宏昌就急急忙忙在地裡撒了些苞圠種子。這一陣 子忙活過,他幾乎癱下來。他在庵棚裡好好地歇了兩天。歇過兩天后,他又精神起 來。一有了地,他們就不好再回去,一直得看著苞圠下來。待糧食收了,帶著糧食 才好回家。 看地的日子是最無聊也最難過的日子。清閒得人發慌,心發毛。田宏昌他們把 灘上凡是人能去的圪圪嶗嶗都跑了個遍。要不摸魚,要不去套野鴨子,要不就鑽在 庵棚裡抹花花牌。凡能成的精,他們都成過了。可是還是感到心慌。晚上,解心慌 的法就是在一塊兒諞閑傳。一諞,就是諞女人。幾乎每個人都講了自己經過的風流 往事。唯獨田宏昌沒有說他自己。幾個夥伴不依,把田宏昌壓在地上,逼他非講相 好的不可。田宏昌沒法,就編了一個故事。他沒有說他當年在潼關和莞娘事,他要 把那件事一直埋在心底。 他們就這樣打發著日子。 月兒圓了。 月兒又不圓了。 終於到了收穫的季節,苞圠成熟了。出人意料,田宏昌的一畝地竟然打了七百 多斤苞圠。捧著這些黃澄澄的苞圠粒,田宏昌高興得快要發瘋。這是他幾個月來真 正用自己的勞動換來的心血啊!這黃河灘的地真好。只要你肯出力氣,你就會得到 你所要的。而且,在這裡,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沒人來管束你,也沒人算計你,真 是一塊世外桃源。田宏昌打定主意要在這安上一個家。他開始盤算著另外一個大的 計劃。他先托人給家裡捎回去四百斤苞圠,然後開始了他已盤算好的另外一個計劃。 他又開出一畝荒地,把所有的地都撒種上了小麥。然後,他開始動手割蘆葦,在自 己的小庵棚旁搭了一個大庵棚。大庵棚裡還砌了火炕。當這一切工程完成後,天已 開始變冷了。 從麥罷出走後,田宏昌半年都沒有回家。巧巧倒無所謂,父親臨終告訴她的話, 使她對田宏昌的感情徹底化為烏有。這個家庭,純系由兒子來維繫著。父親臨終只 告訴了事,卻沒有告訴田宏昌相好的那個女人名字,她常常為此遺憾。田宏昌的半 年不歸,她猜想,肯定是那個女人扯住了他的心。田宏昌捎糧回來,她按囑咐又把 過冬的棉被和衣服交給來人讓轉給自己的男人。她沒有下黃河灘去看他。 但是,旮旯村裡卻有一個人為田宏昌的不歸深感憂慮。這個人就是莞娘。莞娘 並不是為田宏昌擔憂,她是為自己的男人高文擔憂。她怕田宏昌算計高文。莞娘了 解田宏昌。如果說,田宏昌能很快地回村,那麼田宏昌對高文的怨恨也許不深。現 在半年不歸,田宏昌對高文的仇肯定記大了。她想了幾天,覺得必須親自找田宏昌 談上一次。 找了一個好天,日頭暖融融的。莞娘對高文說想回潼關一次,去看望幾年沒見 的表姐。高文同意了,還叮囑要帶些雞蛋,莫讓南邊人笑話北原人不厚道。 莞娘下了北原,沒去潼關,在同州下了公共汽車,坐了一輛捎腳的大車下了黃 河岸邊的跑馬灘。在望不到頭的野葦灘地,她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田宏昌開荒的地 方。田宏昌的住地是巧巧告訴她的。可這也難怪巧巧。巧巧是聽捎話人說的。看看 天色不早,莞娘只好返回黃河老崖上的一個村子,在一戶人家借宿了一夜。 第二天,雞一叫喚,莞娘又下了灘。費盡了千辛萬苦,終於在日頭兩杆子高時, 她找到了田宏昌種地的地方。可不巧,田宏昌不在,跑到水灘地撈魚去了。留下看 家的幾個同夥很熱情地接待了莞娘。他們把莞娘請進田宏昌的庵棚,這個送水,那 個捧來花生,一個個大獻殷勤。男人天生就喜歡向女人獻殷勤,何況這野灘野地, 莞娘是來的第一個女人。不一會兒,互相都熟了。男人的話就開始肆無忌憚,有的 甚至極富有進攻性。男人們希望看到莞娘的臉紅,然後他們就會開心地大笑上一場, 這樣就的到了滿足。可他們沒想到,莞娘是何許人也? 一場言語下來,竟鬧得他們 狼狽不堪,個個頭上流汗。此後,他們再也不敢小睨了莞娘,對她開始恭恭敬敬。 中午時分,田宏昌回來了。當他走進庵棚,看見莞娘已經做好了飯在等著他。 田宏昌既驚喜又意外:「姐,是你? 」 「是我!」莞娘說,「怎麼,我就不能來? 」 「哪裡,哪裡!」 「先吃吧!」莞娘說著,就把飯端上來擺在地上的一塊木板上。 幾個熱窩頭、一碗苞圠糝粥、散發著清香味。特別是那盤炒雞蛋上來後,滿蓬 子都洋溢著香氣了。香氣勾起了田宏昌的食欲,他忍不住舔了舔舌頭。他知道那雞 蛋是莞娘帶來的,便感激地把莞娘看了一眼,說: 「姐,你也吃吧!」 「我吃了。」 田宏昌也不再客氣,就津津有味地吃起飯來。一會兒,他就把所有的東西吃得 光光淨淨。 吃完飯,田宏昌問「姐,你來找我,有事? 」 「走,外邊去說」莞娘看見田宏昌的那幾個同夥正在庵棚縫間偷聽。 他們出去,走到一處水窪地前。滿窪的野葦子乾枯了,沒一絲絲生氣。天倒不 冷,因為日頭當空正紅著。 「姐,現在說吧!」 莞娘笑了,道:「來看你!」 「看我? 」田宏昌不相信地笑了。 「你半年沒有回村,我不放心。」 「姐,我不是挺好的麼!這裡也不錯。」 「我不是不放心你」莞娘開門見山,「我是不放心你要想法兒去算計高文。」 「哪會呢? 」 「哼,我能不瞭解你? 上次高文告了你的狀,把你逼到了這裡。你能不記他的 仇? 你越不回村,就說明你記他的仇越大。你若不想報復他,你就不是田宏昌了!」 莞娘的話一針見血,田宏昌極不自然起來。半年來,田宏昌不回村,倒不完全 是避著高文,但他確實將這件事記得極深,並發誓找機會要報復。 「姐,這次你是為他來的? 」 「是的,我是為我男人來的。同時,我真不希望你們鬧事,希望你們弟兄倆能 處得好。」 「姐,你見過鬍子鯰麼? 有個水窪裡好多,我帶你去,給你打上幾隻」田宏昌 把話頭岔向了一邊。 「先回答我說的事」莞娘說。 田宏昌半晌沒說話。 「宏昌」莞娘道,「就算看在我的份上!」 田宏昌看了莞娘好一陣子,說:「好,我答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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