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二十三章 秀雲又吐了。 這些天,她嘔吐的症狀越來越明顯。 她扶著牆,彎下腰,噁心了半天,只吐下一點兒酸水。她是從半月前發噁心的。 開始,她並沒有在意。可是後來,幹嘔越來越利害,稍吃口飯就想吐。她有點莫名 其妙,不知怎的,自己開始想吃一些酸不溜溜的杏子,而且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 過去,她是從來就不吃那酸玩意的,一想就倒牙。 現在怎麼了? 一個隱約約的想法浮在了她的腦裡:莫不是自己懷上了娃娃? 想到這裡,她就紅了臉。同時,一種做母親的幸福就湧遍了全身。她想起了那 天下午,天氣異常地美好,日頭在閃耀著金紅和蔚藍的黃昏裡入睡。她和二牛倒在 沙蒿蒿裡,環繞的沙圪達仿佛把他們與世隔絕,只有清風的吹拂和蛙聲的歡叫。每 當想起那件事,她渾身就激動得一陣顫慄。那粗壯的身體,那有力的胳膊,那滾燙 的熱唇…… 這一切,是她過去從來都不曾體驗過的。雖然,她和狗兒結婚都有了 六七年的歷史,但她從沒有過如此的顫慄和激動。不過,使她有點兒吃驚的是,才 那一次,她竟然就有了懷。她不後悔。在過去的年月,多少次,她曾渴望能有一個 孩子。可每每,她都失望了。 她直起腰,走進屋裡坐在炕沿前。她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腹部,柔軟肚子還沒 隆起。可她還是似乎感覺到有一個小生命的心在跳動。這是她和二牛的娃。她希望 是個兒子。她要把他生下來,把他撫養大。 該怎樣對二牛說呢? 秀雲正在想著這件事,田二牛推門進來了。看見二牛進來,秀雲臉上一陣紅暈, 放在肚子上的手悄悄地抽了出來。 「秀雲,好消息!」田二牛說,「我說出來你一定會高興。」 秀雲說:「我……也有好消息,說出來你會更高興。」 「我說!」 「不--」秀雲撒嬌地說,「我說。」 「好,那你說。」 「我……」 「說呀!」 「我……」秀雲臉又紅了,咬著手指頭不好意思說話。 田二牛笑了:「不叫你說,你要說。叫你說,咋啞了」 秀雲低下頭:「你先說麼!」 田二牛走到秀雲的跟前,坐在秀雲的身邊。秀雲的心裡又一陣怦然跳動。她閉 上眼。她等待這個男人把自己摟在胸懷裡。她等待著。可是,她沒有等到那雙粗壯 有力的胳膊。秀雲奇怪地睜開了眼。 田二牛終於拉起了秀雲的手,兩隻眼睛放著光芒:「秀雲,咱們能回陝西了!」 「回陝西? 」秀雲懷疑自己聽錯了話。 「是中央讓咱們回陝西。」 天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秀雲一時糊塗起來。她知道,這幾年,國家一直不 准移民私自返回陝西。民兵到處截擋,抓住外逃的還要上批鬥會。怎麼會一夜之間 都讓移民回陝西? 想到這兒,秀雲似乎意識到是二牛在哄她。 秀雲抽出來一隻手,輕輕地打在二牛的手背上:「沒正經!整天就曉得逗我。」 田二牛認真地道:「不哄你,是真的!縣上都來了工作組。剛才,工作組在隊 上召開了社員會,說中央安排在寧夏的移民今年全都回陝西。」 一聽是真的。秀雲的手開始抖動起來。 「咋啦? 」 秀雲搖搖頭。 「你手咋顫? 」 秀雲把另一隻手抽回來,忍不住抹起眼睛來。 「你哭了? 」田二牛有點手忙腳亂。 秀雲一笑:「我高興哩!」 秀雲不完全是高興得流淚。她想起了狗兒。狗兒難道就不正是為了回陝西而在 黃河的冰上送了命? 還有二牛的大和媽。要知能有今天,他們能等到今天,過去的 那些悲傷的事兒都不會發生了。難道冥冥中真的是命中註定? 命,真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不信不行。你無法預計,也無法抵抗。 秀雲一直認為自己命苦。不是麼? 從小就善良賢惠的她在還是女子的時候,就 有過許多許多很好很好的夢。可是,當她嫁給狗兒以後,那個很好很好的夢似乎根 本破碎了,噩運一個接著一個。先是婚後沒幾年,她就跟隨著丈夫來到寧夏野淖灘 這個荒涼的地方。接著是丈夫的病重和死亡,年輕輕的她開始守了寡。寡婦的滋味 對一個年輕的女人來說,那無疑是一種漫長的黑暗。更何況這七八年來,她竟然沒 能夠為自己生一個孩子。丈夫一撒手去了,把她孤靈靈地撇在了這個世上。她先是 傷心、悲痛,隨後就是絕望。偏偏,就在這個時候,老天爺把二牛安排給了她。她 也開始懷上了自己的孩子。現在,她和二牛又將名正言順地重新返回陝西的故土。 她一陣歡喜。細細地想想,這七八年來的一切一切,好象真得是一場夢。她不再抱 怨自己的命苦。因為,老天爺的安排還算公道。但她還信命。她認為這一切,好的, 壞的,都是命! 有人敲門了。 秀雲應了聲,屋門吖得被推開了。進來了一個陌生的人。這個人,田二牛是認 得的。他不就是給隊上社員開會的工作組楊組長麼? 看見田二牛在屋裡,楊組長也似乎感到有點意外:「你? 也在這裡? 」 田二牛答訕了一聲。他雖然對楊組長本人並沒有什麼惡感,可是他此刻不希望 有任何人來打攪自己和秀雲。 秀雲看看楊組長,然後又看著田二牛。她似乎想問什麼。但她什麼也沒有問。 田二牛懂了她的意思,說:「這是工作組楊組長。」 「楊組長,好坐!」秀雲寬厚地一笑。 這宛然一笑,引得楊組長呆在了那裡,兩眼閃爍的目光緊緊地盯在了秀雲的臉 上和身上。秀雲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頭。楊組長這才醒悟並回過了目光,退坐在 方桌前的長條凳上。 田二牛倒了杯茶水,算是對客人的寬待。 「嗨,不客氣,不客氣!」楊組長客套了一番,端起了茶杯,有點疑惑地問, 「你們是…… 」 秀雲抬起頭小聲說:「那是俺掌櫃的。」 秀雲這樣說,二牛有點不自然。 這一切,楊組長都看在眼裡,說:「聽隊上講,你們好象不是倆口子? 」 秀雲臉上飛起一朵紅雲,一時竟然答不出話來。 田二牛說:「我們就要快扯結婚證了。」 「好,好!」楊組長笑了,糾正著秀雲的說法,「是對象!」 秀雲的臉更紅了,不好意思地又把頭低下。 楊組長得意地露出一絲微笑,又把目光盯在秀雲的臉上和身上。紅了臉的秀雲, 既象個含羞的女子,又散發著一股成熟女人的氣息。楊組長心裡一陣狂跳,忍不住 在心裡連聲叫好「絕了,絕了的女人!」 楊組長那露骨顯眼的目光,使田二牛有點惱怒。他把茶壺重重地在桌子上一頓, 說: 「喝茶,喝茶!」 看見田二牛惱怒的樣子,楊組長有些尷尬。他平和地一笑,隨即恢復了常態。 楊組長對秀雲說:「你沒有參加社員會,我來看看,並傳達一下上級的精神。」 秀雲說:「沒去開會,是我人有點難受。」 楊組長問:「你病了? 」 秀雲點點頭。 旁邊急壞了田二牛:「秀雲,要緊不? 」 秀雲說:「不咋!就是嘔得想吐。」 二牛說:「我送你上衛生院。」 秀雲搖搖頭,表示不要。 楊組長說:「不咋就好!上級的精神,歸根到底就只一件事,就是准許移民回 陝西重新安置。我是想瞭解一下,你是打算回陝西,還是留在這裡? 」 秀雲說:「當然要回!」 「乃好!我是齊齊統計一下,摸摸底」楊組長說完,就告辭要走。走到門口, 他還是禁不住回頭把秀雲又看了一眼。 楊組長一出門,田二牛就扶住秀雲的身問:「秀雲,到底啥地方難受? 」 秀雲一笑:「我給你說了,不咋……」 話還沒有說完,秀雲就一陣子噁心,彎下腰嘔了一會,吐出一小灘酸水。 田二牛慌了手腳:「還說不咋? 都嘔成這樣子了。看醫生去!」 「我沒病。」 「沒病? 」 「沒病。」 「那咋嘔? 」 秀雲臉上湧上了紅暈。她猶豫了一會,嘴靠近二牛的耳邊小聲說: 「我害娃哩!」 「害娃? 」 秀雲點點頭。 「咱們的娃? 」 秀雲又點點頭。 田二牛一陣驚喜。他把秀雲摟在懷裡,一隻手摸住秀雲的腹部,慢慢地摸了半 天。 秀雲怪嗔地說:「摸啥? 」 「我摸摸看是小子還是女子? 」 「你壞透透了!」 二牛把秀雲摟得緊緊的,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秀雲的黑髮:「秀雲,咱們選上 個好日子,馬上結婚。好麼? 」 「好!」 秀雲懷上了孩子,田二牛感到高興,也感到發愁。他發愁沒有好一點兒的東西 來補養秀雲的身子。老靠吃野菜和窩頭不是法子。為了秀雲,也是為了自己還沒有 出世的孩子,他得搞點肉來。 可這年月,哪裡能搞來肉? 田二牛突然想起了東方那片淺山和丘陵。淺山和丘陵的更東邊是大沙漠的邊沿。 他記起了自己曾作過的那個夢。或許在更東方,那裡會有人們常說的那個大湖。他 決定到東邊去,獵些野雞、野兔,抑或能碰見那個大湖,那就更可以撈些肥肥的魚 兒。他托熟人借了杆火藥槍,背些窩窩頭,告別秀雲,朝日頭出來的地方去了。 這一次,秀雲沒能攔住二牛。 頭一天,田二牛沒回來。秀雲一夜沒有睡好覺。 第二天,田二牛還沒回來。這一夜,秀雲沒有睡覺。 第三天,秀雲在村口整整坐了一天。天黑了,還沒看見二牛的人影影。秀雲再 也難沉住氣。會不會象……她不敢再想起狗兒的名字,怕提起這個名字來又喚起了 她傷心的記憶。正在她焦急的時候,從東山回來了村中的一個人。這人告訴她,二 牛好著哩!因為這人下午時還見到過二牛。二牛說今晚回來。 聽到這話,秀雲心裡才稍稍放心。她回到村,進了自己的屋。點上燈,屋裡明 亮了。她把炕鋪好,烙了幾張粗面餅子,燒了些豆子水晾涼。然後,她坐在燈下等 二牛回來。 秀雲準備今晚就把二牛留在自己的屋裡。 對!今晚就結婚。 月兒從東山上緩緩升起,大地格外銀了。月光從窗戶灑了進來,象一盆子水銀 倒在了地上四處散開。 窗外一陣輕輕的聲音把秀雲驚動。她轉身起來走到窗前。探頭向窗戶外去望, 窗外什麼也沒有。月光似水,一片白茫。 秀雲失望地又坐回燈下。 門,清脆地響了兩下。秀雲一陣欣喜。 秀雲歡歡失失地跑去開門,一邊說:「二牛哥,我來啦!」 門開了。秀雲怔住了。進來的人不是二牛。進來的人是工作組楊組長。楊組長 笑迷迷地站在秀雲的面前。秀雲不知所措,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不請坐麼? 」楊組長笑著問。 秀雲沒說話,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楊組長並沒有坐。他慢慢地踱著步子在屋裡徉徊了一圈,問了秀雲一些情況後, 一邊不時同情地發出嘖嘖聲。他終於走到桌前坐下,摸出一根紙煙在油燈上點燃, 然後放在嘴上閑悠悠地吸了起來。他一邊吸著煙,一邊端祥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顯然,秀雲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秀雲就移到窗前,下意識地和他保持了一段距 離。夏夜撒滿了它的清新,它的氣息,它的月光。秀雲靠依的窗戶正好對外開著, 皎潔的月光罩在了她的身上。 楊組長目斜著月光下的秀雲。他覺得,女人裡邊再也沒有看見比秀雲更動人的 人兒了: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也不瘦,隆起襯衫的曲線是那樣地勻稱,任你再愛挑 剔的眼光,看去也不會有話說。特別是那蛋形的臉面上,黑玉般的流海下,那對眼 珠端莊而賢慧。可那稍稍張開的鼻孔和厚厚的嘴唇,卻讓人感到肉感和誘人。也許, 正是這一點,他覺得這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 楊組長的黑夜到來,秀雲有點兒窘困:「這晚了……有啥事? 」 「喔,看看你。」 「我有什麼看的? 」 「看你有什麼困難。」 「為啥問我困難? 」 「這,這年月遭了災,社員的日子都很難過,誰沒困難? 訪貧問苦,是我們工 作組的職責嘛!」 「難道有話不能明天說麼? 」 能說善辯的楊組長,開會講話滔滔不絕,這時卻不能措辭流利地說出話來。他 走窗前,秀雲卻退坐到炕上。他借勢要關窗戶。 「甭關窗!」秀雲不安地說。 楊組長回頭一笑:「有風哩!」 果然,窗外的風吹得油燈的火焰飄乎不定。窗關了。沒有了月光,屋子裡頓時 黑暗了許多。 「你聽我說」楊組長從窗邊走回,拉了一條長凳坐在秀雲的面前。「我說一件 事給你聽。」 秀雲只得坐下來聽他說。 「你知道麼? 寧夏這地方,最荒涼的就是安置移民的這幾個縣了。河套的富庶 區其實在中衛、中寧一帶。可是啥地方沒有窮地方呢? 你們陝西的陝北三邊不也一 樣是窮地方麼!我沒有去過陝西,可我知道你們那個地方是個好地方,插根扁擔都 能長出大樹來。這次你們能夠返回去,知道為啥子麼? 」 「不曉得!」 楊組長小聲神秘地說:「除自然災害移民死人不少外,陝西的一些領導幹部叫 喚得強烈。去冬來咱們縣的那個王鬍子縣長就是一個帶頭的人物,聽說連烏紗帽的 翅翅都叫喚掉了。」 聽到這裡,秀雲一陣惋惜,看來移民們是錯怪了王鬍子縣長。 「終於,陝西和寧夏兩省區商定,經國務院批准,三門峽庫區的移民可以返回 陝西省重新安置。」 「俺老百姓不管這多,只要能回去就行!」 「知道麼? 你們村誰能回去,誰不能回去,只有我才能說了算!你要好好地聽 我的話。」 秀雲站起來:「不早了,你回!我到鄰家還有點兒事。」 楊組長攔住秀雲:「甭走,我還有話給你說。」 「明日說。」 「不,今日!」楊組長突然抓住了秀雲的手。 秀雲臉驀然變白了,被抓住的手兒微微地發抖:「甭,甭…… 」 「好人兒,我想死了你!」楊組長把他的臉湊了上去。 秀雲顫抖著聲音說:「我要喊人了!」 楊組長眼一瞪,說:「你敢? 你要喊,你的名聲在全公社都會臭了。你的名聲 臭了,田二牛還會要你? 你要不從我,我就不准田二牛回陝西去,也不會給他好果 子吃。他當過美帝國主義的俘虜,我一句話就能把他管制起來。」 秀雲無言了,兩串長長的眼淚默默地從臉龐流下。她怕臭了自己的名聲。她怕 二牛不要了自己。她更怕真的把二牛管制起來。那樣,她害了自己,更害了二牛。 楊組長得意地把秀雲摟在懷裡,嘴唇在秀雲的臉上盡情地亂蹭。秀雲沒有了感 覺,木然地任他擺弄。當楊組長把秀雲放倒在炕上,一雙手剛解開秀雲的襯衣扣子 時,屋子門卻啪的一聲開了。田二牛扛著火槍,提著野物興匆匆奔了進來。楊組長 嚇得跳開,一時不知道該咋好? 他後悔自己剛才疏乎沒有關屋子門。他更恨田二牛 突然在這時候的出現。田二牛看到屋裡的景象,先是一楞,隨即一股熱血沖暴了頭。 他紅了眼。他把野物朝地上一扔,把火藥槍對準了楊組長,一邊罵道: 「日你媽的!老了斃了你這個驢日的!」 就在扣動扳機的千鈞一髮時刻,秀雲沖上去把火藥槍推起,一邊喊著:「不敢, 不敢--」 然而晚了,槍砰得一聲響起,一道火光沖上了屋頂,緊接著,一些鐵砂被屋頂 反彈唰得落在了地上。楊組長嚇癱了。田二牛掄起槍托要上前去打,秀雲苦苦地抱 住了二牛。趁這個機會,楊組長屁滾尿流地跑了出去。 「你幹的好事情!」田二牛回頭對秀雲吼了一聲。 「我…… 」 「今後,我再也不想見你!」田二牛恨恨地說了一句,然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秀雲追了上去,痛苦地喊:「二牛哥,你聽我說……」 可是屋外,什麼都沒有,只有滿地的月光和無窮的黑暗。 秀雲癱坐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氣之下,田二牛離開了村,在荒原上漫無目的地流浪了三天。他心裡非常痛 苦。在他的眼裡,世界好象突然沒有了一切。他已經不記得他是誰了。他充滿了一 種莫明其妙其妙的煩燥。他極想找一塊能夠使自己心情平靜的地方,或一片沙灘, 或一隅草原,或那個曾經在夢中出現的遙遠的湖。可是在何處呢? 他不斷默默地問自己,可又常常得不到回答。就這樣常常不斷地問,就這樣不 斷地尋而無答。 他越來越痛苦,越痛苦越想離開秀雲遠遠的,越遠遠地離去,卻得到的是更大 的痛苦。他終於明白了:他離不開秀雲。 田二牛回到新民村,沒有進自己的家門,就先去找秀雲。他朝秀雲的家裡走去。 越離秀雲家近,他越走得慢,心越跳得慌。幾天以前,他那絕情的話肯定傷透了秀 雲的心。如今想起來,他好後悔。他無法知道,現在秀雲還會不會原諒他。 走到秀雲家的院子前,院子門緊閉著。田二牛猶豫了一下,終於輕輕地叩了兩 下門環。門環的聲音清脆而響亮。但院裡卻很消靜,沒有任何反響。他輕輕地把門 一推,門吖得開了一條縫。原來,院子門是虛掩著的,並沒有關上。他走進去,徑 直走到屋子門前才住了步。他微微地咳嗽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叫了一聲: 「秀雲--」 屋裡很靜,似乎沒有任何動靜。 他又輕輕地叫了一聲,屋子裡還是沒個動靜。壞了,該不是秀雲真的生氣咧, 不理識自己? 他想。 田二牛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沒聽見秀雲說讓他進來,也沒聽見秀雲說讓他走開。 他好為難,一時不知該咋辦? 他決定繼續站下去,一直站得要讓秀雲消了氣。又過 了好一陣功夫,還不見屋裡說一句話,他忍不住推開門就自己走了進去。 屋裡的景象使田二牛吃了一大驚。哪裡有秀雲? 整屋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沒 有。沒有桌凳,沒有家什,破瓦罐片、爛稽草遍地都是的。光光的土炕上,也只剩 下了半張破席。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田二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突然間,他頭 裡萌現出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日急慌忙地跑了出去,在院子裡朝四處大聲呼著秀 雲的名字。呼聲召來了四鄰右舍的人。?吹蕉5姆柩蠹葉莢諼食雋聳裁詞驢當 搞清原因後,秀雲的鄰家人才告訴田二牛,秀雲走了。秀雲是在出事的第二天,賤 賣了屋裡的家當,打了個行李捲出村走了。田二牛問是去了哪裡? 大夥兒都搖搖頭, 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得清。 田二牛木然地坐在了門檻上。這意想不到的突然變故,象一隻無情的大棒一下 子把他打懵。大夥兒不知勸說了些什麼,反正他一句也沒有聽見。看到田二牛黯然 失神的傻樣子,大夥勸說了一陣後,便一個一個都悄悄離去。 院子裡又開始變得消靜,只有風兒吹得窗扇發出的咣當聲。田二牛呆呆地坐著, 坐到日頭落月亮升,又坐到月亮落日頭升。 日頭升高後,田二牛回家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包裹一背,也出了村。他決心把秀 雲找回來。即使磨破雙腳板,翻遍所有的沙圪達,走遍天崖海角的所有地方,他都 要把秀雲找回來。 從遼闊的荒原,到大嶺連綿的賀蘭山,從長城腳下的大漠到鄂托克旗的草原, 田二牛整整流浪了三個月。他幾乎找遍了這些地方的所有村子和一切有人的地方, 然而,他始終沒有找到秀雲的蹤跡。當他再次回到新民村時,人們幾乎快認不出了 他。他的衣服襤褸,鞋子破爛,頭髮和鬍子都有一尺來長,活脫脫地是個叫化子。 田二牛回來,先把自己收拾停當,好好地歇了幾天。然後,他賣掉了一間房, 變了些錢,又籌謀再次去寧夏南部的中衛、中甯和海原一帶去找秀雲。就在他臨行 前的時候,黑醜和桂香倆口子來找他。 黑醜問:「你還要去找她? 」 田二牛點點頭。 「可這天底下大著哩!你在啥地方能尋到她? 」 田二牛說:「不知道!」 「嗨,牛牛」桂香說,「可不是嬸子說你。我看你也是個牛腦子,差一竅。你 連秀雲的下駕都不曉得,冒找就是白跑。你還是跟我們回咱陝西去!」 黑醜說:「是呵,你跟叔還是回陝西去!回去的移民都走了兩批了,現在剩下 的是最後一批。再不走,就沒機會回去了。我和你嬸子前兩批沒走,就是尋思著能 找上幾個熟人一夥走,回到陝西能安置到一個村,也都有個照應。」 田二牛說:「我得找秀雲。」 桂香說:「秀雲,秀雲,你找得著麼? 」 田二牛說:「找不著,也得找!」 黑醜叫喚起來:「說了這半天,我這是給牛說哩!」 桂香的眼兒一轉,主意有了。她坐到田二牛的身邊,連聲惋惜地歎了幾聲氣。 田二牛問:「嬸,你嗨嗨啥? 」 桂香說:「我嗨嗨你哩!」 「嗨嗨我? 」 「也嗨嗨秀雲!」 「你知道秀雲在哪達? 」田二牛站起來,眼裡放出了光。 桂香搖搖頭說:「不曉得!」 田二牛又洩氣地坐了下來。 桂香說:「牛牛,你想想。這一次你不走,你就得留在這野淖灘了。你就是把 秀雲找見,你是不是也想把秀雲留在這狼吃娃的地方? 那你咋能對得住秀雲? 那你 不是害得秀雲也在這吃苦? 你跟嬸子先回咱陝西去,安好家,再來尋她。人腿上安 著腳哩!你怕以後再來不到這鬼寧夏? 」 「是呵,你還是聽一次你嬸子的話!」黑醜說。 黑醜倆口終於勸說得二牛跟著他們回到了陝西。說來也巧,他們被安置的地方, 恰恰正是田宏昌落戶的北原縣老原公社旮旯村。前多年張長福也是遷移在這個村。 黑醜倆口很高興,因為在這又多了幾個熟悉人。田二牛卻有些發愁。他最不願意見 田宏昌。偏偏,這怨家對頭好象是一輩子也拆不開打不散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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