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二十二章
田宏昌和巧巧坐著火車回到了陝西。他們從渭南車站下車時,已是黑天半夜。
車站上只有幾盞昏暗的路燈亮著,其餘的地方烏黑烏黑。月兒,還沒出來。他們背
著行李捲,抱著誠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車站。
這一次,他們是堂堂正正地回陝西。因為,田俊忠為他們辦好了一切回陝西的
手續。一路上雖有民兵檢查,但都順利,沒有人太多地為難他們。由於回來得太順
利了,連田宏昌也有點驚奇。一想到自己的父親為回陝西凍死在荒原上的情景,一
想到狗兒為回陝西過冰橋掉進黃河裡的事情,他就感慨萬分,覺得自己幸運得不得
了。田宏昌不由得不信服了自己的岳父田俊忠,也更信服了權力的威力。
他們出了車站。站外的冷風呼呼作響,誠誠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田宏昌忙行李
卷放在地上,把孩子從巧巧的懷裡抱過,並讓巧巧打開小包袱取出他那件破棉襖蓋
在孩子的身上。車站外面就是渭南縣城的三馬路。三馬路烏洞洞黑,看不見行人,
也看不見店館門前吊起的小煤油燈。
「黑天黑地的,咱找個旅館住下,明兒再走!」巧巧輕輕地拉著丈夫的衣襟說。
田宏昌把孩子遞給巧巧,然後從自己的懷中摸出一個手帕子裹成的小包包,猶
豫了半天又把它裝回去。那個小包包裡裝著一些錢和糧票。
「住不? 」巧巧又問。
田宏昌搖搖頭,說:「省點錢,給娃好買饃。咱們在侯車室裡混上一晚。」
別看田宏昌過去什麼都是為自己算計。可是當他回到野淖灘後,發現自己有了
兒子,他就開始把兒子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兒子是命根根。他常常歎息,兒子生得
不是個好時候,正碰上這困難的時期。要是前幾年生在陝西這裡的黃河灘,有不完
的白麵,有不完的花生,有不完的大棗,他和巧巧一定會把兒子養得白胖白胖。如
今,兒子瘦枝拉杆的,他覺得有欠兒子的好多。
見丈夫說得有理,巧巧也就點點頭算同意。
他們進了候車室,裡面沒風,比外面也暖和。看看誠誠已甜甜地睡著,田宏昌
滿意地笑了。有十幾個鄉下人也夜宿在候車室裡。睡著的,呼嚕嚕作響。沒睡著的
幾個人,有的自個兒抽煙,有的在悶坐著,誰和誰也不言傳。田宏昌找了個破連椅,
把行李捲放開。他讓巧巧摟著兒子蓋著被子睡,自己把破棉襖一捂,坐在兒子旁邊
丟盹。
田宏昌迷糊了一陣子,一列火車通過的聲又驚醒了他。他看看兒子和巧巧都睡
得正香,自己也就安心地靠在連椅邊又睡。不多久,又有火車通過。他又醒了過來。
隴海線上的火車通過得頻繁,幾乎二十多分鐘就一列。他再也睡不著。就這樣,一
直折騰到天明。
天明後,火車站口開始熱鬧起來。這裡原來是一個小小的自由市場。有賣黑市
糧的,有販炭的,也有變賣自己家什的。田宏昌找了一個小賣飯攤攤給誠誠買了一
小碗小米稀飯,他和巧巧則啃著隨身帶的窩窩頭。在日頭升起一杆子高時,他們在
汽車站買票,坐了一輛大卡車去了北原縣。
日頭從中天剛偏,他們就到了渭北高原上的這個小小的縣城。從縣城再朝北,
他們開始步行去尋找老原公社的旮旯村。據田俊忠講,田宏昌的親叔父就住在這個
村裡。到了下午,他們千辛萬苦一路艱難總算找到了這個地方。
這是個位於一條小溝沿邊的村子。一律律的土窯,沒見到一間廈子房。黃土崖,
黃土窯,黃土路…… 一切都黃得單調。好在日頭紅,溝邊的榆樹已經抽出了嫩芽,
原畔上的麥子也已返青。比起野淖灘,這裡要生氣得多了。
田宏昌和巧巧正仔細地打量著這個新的陌生的地方。這時,村裡竄出一條狗,
沖著他們直咬。誠誠嚇哭了。兒子一哭,田宏昌就氣得直踢狗,一邊罵著:「狗日
的,老子踢死你!」
狗的咬聲,引得村頭出來一個老漢。老漢把狗攆走。老漢上下把田宏昌他們三
人瞅了一番,同情地歎口氣說:
「這年份,伺跟著娃要飯,真真的難場!走,相跟著我走!我那噠還有點發糕
給娃拿上。」
看來,這老漢把他們當成討飯的了。巧巧臉紅了。巧巧這二十年來一直是父親
的心尖尖,從沒有受過這樣的話說。田宏昌則沒好氣地說:
「誰是要飯吃的? 」
老漢吃驚地有把田宏昌瞅了幾眼,問:「那你們……」
田宏昌說了來意。聽完田宏昌的一席話後,老漢明白了,於是就給他倆指了個
方向。田宏昌道完謝,就按老漢指點給他的地方尋到村中間的一個土院落前。叩門,
動靜。田宏昌不由得高聲喊了起來:
「屋裡有人嗎? 」
「誰呀? 」窯洞裡傳出了一個女人的應聲。
這聲音,田宏昌覺得有點熟悉。他正在思索琢磨,院門呀得一聲開了,風風火
火地走出來一個。
「你……」一見到這個女人,田宏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出來的女人原來是莞娘。莞娘一看叩門的人是田宏昌,一時愣在了那兒。但是
她一眼也看見了田宏昌身邊的巧巧和誠誠,就猜出了那是田宏昌的女人和孩子,于
是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壓了回去。巧巧也似乎瞅出了二人的尷尬,好奇地把眼前
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打量了一遍。
「你們找誰? 」莞娘用陌生的口吻問。
田宏昌訕訕地一笑,他也覺得自己笑得極不自然。他看見莞娘完全不理識的樣
子,只好裝著不認識,並把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字告訴了她。
「找他? 」莞娘說,「他是我公公。」
田宏昌滿臉疑容,雲裡霧裡百思不解。他不明白,莞娘怎麼會變成了自己叔父
家的媳婦?
巧巧指著田宏昌說:「我們是他的堂侄和侄媳婦。我們是從寧夏來看他的。」
莞娘一愣,隨後就變的一臉的笑容:「那……你們先窯裡坐。」
他們跟著莞娘進了院落。這是一個用土牆圍起來的大院子。足足有四分地大。
院裡開了一塊地,返青的菜籽葉鋪嚴了地皮。坐北朝南的土崖下,有兩孔土窯正接
著日頭光。窯面子上掛了幾串幹辣子角和幾吊苞圠棒。還有三隻小雞咕咕叫著在院
中亂跑。
莞娘把田宏昌他們讓進窯裡,於是就沏上熱水,並燒火做飯。一會兒,熱氣騰
騰的幾碗苞圠粥端上了桌子。飯很簡單,但田宏昌知道這並不容易,他感激地把莞
娘看了兩眼。他們三口子餓得正慌,田宏昌也不再講什麼客氣,把兒子拉到桌旁,
就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這時候,進來了一個白臉男人,瘦瘦的小小的,年令似乎和田宏昌相仿。當莞
娘做了介紹後,田宏昌才知道這個人就是莞娘的男人,叫高文。
高文聽說來的是自己堂哥一家人,心裡不悅。可是,既然是莞娘招呼下的,他
又不敢表露出來。他怕莞娘。莞娘讓高文招呼住客人,自己到公公那邊說一聲。原
來,莞娘兩口子和自己的公婆並沒在一個院子住。
莞娘一走,高文的臉面開始晴天轉陰。田宏昌感覺到了這一點。一時間,大家
誰也不說話。放在過去,田宏昌絕不受這個難看的臉面。可是如今在別人的屋沿下,
就不能不低頭。特別是三年的牢獄,田宏昌變得更加世故。為了打破這難堪的氣氛,
田宏昌堆著笑臉牽過自己的兒子說:
「誠誠,來,叫叔!」
誠誠怯生生地躲到巧巧的身後,不肯叫一句。
高文沒好氣地說:「誰是他的叔? 」
「嗯……」田宏昌沉吟了一下問,「你沒聽你大說過,你有伯父叫北山上的土
匪害了,你嬸帶著剛生的娃嫁到了河西縣的黃河灘? 」
高文說:「沒聽過!」
「聽過你媽說過麼? 」
「沒得!」
「真沒聽過? 」
「沒得!」
「那我就告訴你,我媽就是你嬸,我就是你堂哥。「
高文搖著頭:「我不認得你!」
田宏昌急了:「我真的是你堂哥。」
高文說:「胡說!我沒堂哥!」
田宏昌忙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你看,你看!這是政府的證明。」
高文把信封推到一邊,說:「證明? 球個證明? 我不看!這年月,騙人的太得
多。你們再不走,我可要叫民兵了!」
田宏昌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來還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羞辱。
這時,藏在丈夫身後的巧巧,含著淚扯了扯田宏昌的衣角:「宏昌,咱還是走!」
「你們還是走吧!看你們帶個娃要飯,怪可憐的,我這有幾個饃,你們拿去。
以後再甭做哄人的事!」
高文說完,為了落個大方,就從瓦盆裡摸出兩個菜窩窩頭,用舊報紙一包,塞
到田宏昌的手裡。
田宏昌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黑。他突然把那小包狠狠得拋在地上,大聲說:
「呸,不希罕!巧巧,咱們走!」
出了高文的院門,巧巧委曲地哭了起來。巧巧一哭,引得小誠誠掄著小手也哭。
田宏昌費了很大的勁才哄住自己的女人和娃。
巧巧揉著哭紅的眼睛說:「宏昌,我看咱還是回野淖灘去。再苦,那總是咱的
家。再說,把大一個人丟在寧夏,我也放心不下。」
田宏昌沒想到,這次回陝西來找親生的叔父,最後的結局竟會是這樣? 他也沒
想到會遇見莞娘,而莞娘如今是自己的弟媳婦,這真是尷尬人遇見尷尬事。現來想
去,還是一走的好。於是,他就點了點頭。
田宏昌一家人剛走出村子,就聽見後面有人喊他。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莞娘和
一個人急匆匆地追了過來。
莞娘攔住田宏昌:「你們怎麼就走?」
田宏昌攤攤手,顯出一副無耐的樣子。
「一定是高文為難了你們,我回去和他沒完」莞娘說。
巧巧忙分辯:「不,不,是我們要走!」
「你們也不用護著他」跟莞娘來的那人說了話。
這人是位五十來歲的紅臉人,寬膀大腰,個子也很高,兩手插在腰中,煞是威
風凜凜。田宏昌不由心中怕了幾分。 這時,莞娘將田宏昌一家人介紹給那人,
紅臉人聽後,他們好好打量了一陣子,隨後又點了點頭。這個舉動,使田宏昌一陣
茫然,他猜不透紅臉人心中到底在盤算著什麼?
紅臉人說:「象,是象!」
田宏昌奇怪地問:「象啥? 」
「象你親大。」
「你見過我親大? 」
紅臉人這時親切地說:「不哄你說,我就是你親叔哩!抗日戰爭那時,我還到
跑馬灘的渡口上找過你和你媽,只見到你後大。這是你媳婦麼? 你們回來,咋先不
來封信? 」
田宏昌拉過來巧巧說:「叫叔!」
巧巧上前叫了聲「叔」,還深深地鞠了個躬。
紅臉人樂得嘴合不上:「受不起,受不起!」
田宏昌這才把移民到寧夏、養父和親母最近亡故、岳父才告知自己親叔父地址,
並打發自己帶著媳婦來找投靠的事,統統告訴了叔父。
叔父感慨了一番,說:「肯定是那高文倒財子攆你們走的。咱們回去,你們就
乾脆跟我一塊兒過!」
田宏昌的叔父叫高鎖,是高家窪村的生產隊長。因為臉紅,被人叫作紅臉隊長。
田宏昌就跟著叔父改姓為高,一家三口人的戶口也很快落在了這裡。為了不忘田老
大倆口的養育之恩,也是為了信守田俊忠曾要自己發過的誓,他讓兒子誠誠依然姓
田,這是後話。
幾天來,田宏昌有好多心裡的話要問莞娘。他把莞娘約了好幾次,莞娘都沒出
來見他。不但莞娘沒有出院子門,連高文也沒有見個人影。莞娘不見他,他知道這
中間有好多誤會的原因。可高文呢? 其實,那天高文攆了田宏昌,莞娘回來把高文
好罵了一頓。高文三晚都沒敢上莞娘的炕。高文不出門,他也是羞于碰見田宏昌。
好幾次,田宏昌都走到了高文家的門口了,可最終還是怏怏返回。
這一天下午,田宏昌看見莞娘去了地裡。在隊上放工前,他就早早地在村外的
溝沿邊侯著莞娘。天快黑時,莞娘終於從地裡回來。他攔住了她。莞娘沒說話,示
意到一邊去。田宏昌明白莞娘的意思,知道她怕碰見村中的人會說閒話。於是,他
倆就默默地沿著溝沿走,一直走到一處沒人的地方,在一個崖畔邊坐下。這裡靜得
好。無風,無聲。一棵老柏樹歪歪扭扭地從半崖伸了上來,一片暮藹把溝道籠罩的
模模糊糊。
他們就這樣坐著,沉默了好一陣子,誰也沒說話。
「莞娘,你為啥不等我嫁人? 」田宏昌終於先開了口。
莞娘望著日頭落的遠方,沒回答。
田宏昌摟著頭,想了一陣子,說「你怨我再沒找你? 」
「那敢怨」莞娘冷冷說,「你有媳婦和娃,還要找我幹啥!」
「那你冤枉我了,我好找了你半年,人影影也沒找見。」
「找我? 啥時找過我? 」
「去冬。」
「去冬? 前三年呢? 」
田宏昌長長歎了一口氣,就把自己過去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莞娘。聽完田
宏昌講的,莞娘驚鄂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從田宏昌離開潼關後,莞娘天天盼月月
盼,盼望田宏昌能早日回來。可是她一連等了半年,直等得公公病死,政府動員她
遷移,她終於失望了。一度,她恨田宏昌騙了她,騙了她身子,對他的怨恨切膚難
忘。她畢竟是一個俠塵心腸和大度的女人。當她遷移到這旮旯村和高文結婚後,她
從心裡漸漸地原諒了田宏昌。現在看來,當初她是錯怪了人。
「真的,宏昌,我真的不知道你發生了這麼多的事」莞娘小聲歉意說。
「老天,真是捉弄人!」田宏昌沮喪地道。
「看來,這都是命中註定」莞娘說,「不過也好,我們總算又見了面,而且又
住到了一個村。今後有啥難處,你還是來找姐。姐會幫你們。」
田宏昌看著莞娘,就不由拉住了她的手說:「咱們的關係……能和過去一樣麼?
」
莞娘一甩手生氣地站起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我不是那種輕浮的女人!」
莞娘說完,扭頭回村,把田宏昌一個人孤靈靈地撇在溝邊。田宏昌望著莞娘遠
去的背影,他後悔講了一句不該講的話。
在叔父家生活了幾個月,和嬸嬸的整日碰碰磕磕,使田宏昌心裡感到極大不快。
巧巧常常委曲得哭哭涕涕,田宏昌也只能去訓說自己的女人的不是。可是終有一天
使田宏昌再也忍不下去。那一天下午,巧巧從饃籠中拿了半塊饃給了誠誠,不想讓
嬸嬸看見了。嬸嬸就從誠誠手中把饃奪過去放回籠中,一邊說「剛吃了飯,就拉零
碎,整天就象個餓死鬼」。田宏昌上去和嬸嬸吵了一架。
叔父把田宏昌叫來,說:「宏昌,你們和我在一塊,長久也不是個法。不如分
了,你另立門戶。」
田宏昌答應了。田宏昌何尚不想另立門戶? 他只不過是自己不好向叔父提出這
個問題。現在叔父說出來了,這正好打在他的手背上。隊上在村外給他們劃了半院
莊基。叔父幫他們在崖畔上打了一孔土窯,並送來些口糧,他們算安了家。他也改
回姓田,不再姓高了。就在他們剛剛就算安好了一個家時,巧巧突然收到了一封電
報,上邊只有五個字:「父病危,速歸」。
嚴格地說,田俊忠並不是因病而危。他是被人打中頭部,造成腦出血而命在旦
夕。
那是一個晚上,天黑,星子很稀。田俊忠從其他人家遛達回來,已是半夜時份。
他從腰間掏出鐵鑰匙,正準備開屋子上的門鎖時,卻聽到屋子裡有細細而輕微的簌
簌聲音。他感覺到屋子裡好似有什麼動靜,於是遲疑了一下,心裡就轉了個圈,把
手上的鑰匙又重新別到腰帶上。他閉住了氣,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外邊。一袋煙的功
夫過去了,屋中靜靜的,什麼聲響也沒有的。
莫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但是,田俊忠還是很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疑心不但沒有消除,反而越來越大。
他悄悄地挪著腳步到了屋後的窗下。一看,後窗的木格子已被人撬斷,窗臺上留下
了幾個帶著濕土的腳印。一切都明白了:屋裡有賊!
田俊忠並沒有立即高聲喊叫。他知道,那樣的結果,可能導致屋裡的賊娃子砸
壞前窗逃走。而村裡的人大都鑽進了被子窩,等趕過來,賊娃子早就逃得沒影影了。
只要不驚動屋裡的賊,他相信賊還會從這後窗偷偷地出來。他又躡手躡腳地走到前
邊的屋們前,裝模作樣地把身上搜尋了一遍,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糟糕,咋
把鑰匙忘到牛牛家了」。說完話後,他就哼著秦腔大步朝院外走了。
他出了院門一拐過彎,就停下來,又輕輕地溜進了院子。他從牆邊拎起一根棍,
又溜到後窗下。他靜靜地守侯了一會。果然,屋裡重新有了響動的聲音。他聽到有
腳步慢慢地靠近了後窗。他悄悄給手掌中唾了口唾沫,抓緊棍子。突然,眼前一道
黑影一閃,一個人背著半袋子糧食從後窗裡跳了下來。田俊忠一棍朝黑影掄去,咣
得一聲,打偏了。那一棍掄在了牆上。那賊娃子怔了一下,借著這個機會,田俊忠
趁勢從後腰摟抱住了賊。賊在田俊忠的懷裡掙扎。一急之下,賊摸住了窗臺上的半
截磚頭,狠命朝田俊忠的頭上砸了一下……
當田俊忠醒來時,他已經躺在公社衛生院的急救室裡。他是被村裡的社員送來
的。那晚,還有幾個人睡得很晚。晚上夜很靜。田俊忠和賊娃子的博鬥聲還是驚動
了幾個人。當那幾個人尋到田俊忠的院子時,只見田俊忠已昏倒在地上,賊早逃得
沒有了影影。田俊忠挨的這一磚頭很是要命。醫生診斷:腦出血。
巧巧見到父親時,田俊忠已經躺在病床沒剩下幾口氣。 田俊忠拉著女兒的
手,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在巧巧的印象中,父親這一輩子好象不曾流過淚。看著奄
奄一息的父親,巧巧忍不住爬在父親的懷裡痛哭起來。
田俊忠輕輕地摸著女兒的手,吃力地說:「……巧,大不行了。大對不住你.……」
巧巧輕輕按住父親的嘴:「大,你甭說了。」
「唉,有一件事,我不說……閉不住眼。大只叮嚀你,你要記住……田宏昌靠
不住!」
「啥? 」
「逮宏昌,是我……我給政府說的……」
「是你? 」巧巧更是吃驚。
「是我,那件事和…… 二牛無關……」
「為啥? 」巧巧流著淚問。
田俊忠用盡所有的氣力把田宏昌在潼關和一個茶館的寡婦的糾葛和他痛下決心
準備讓巧巧與田宏昌離婚的事,通統告訴了女兒。末了,田俊忠歎息地道:
「……我沒想到,你……你當時已懷了他的娃。」
聽到這兒,巧巧的淚水長長地流下,什麼話再也說不出來。
「巧,當初,我不該把……把他招上門,大對不住你。……記住,以後得.……
得防著……他……」
田俊忠說完這最後的一句話,手一松,閉了眼。
巧巧揪心地大喊了一聲,撲倒在父親的身上。
安葬完田俊忠,巧巧到二牛家前來辭行。過去,她對田二牛有過較多的誤會。
這一次葬事,多虧二牛幫了很大的忙。她心中過意不去,臨行前專程來道謝。
「嫂子,這就走麼? 」田二牛問。
巧巧點點頭。
「還要我幫你幹啥? 」
巧巧搖搖頭。
巧巧的無言無語,使田二牛很窘。田二牛不知道巧巧前來幹什麼,也不知道巧
巧要說什麼話? 他只知道巧巧一直把他當作仇人。
看到二牛的窘態,巧巧說:「我來謝承你!」
「謝我? 」
「這次我大的後事,多虧了你。我得謝你。」
田二牛憨憨一笑,說:「嫂子,甭謝!咱是一家人麼!」
巧巧有點傷感地說:「你甭叫我嫂子。你比我還大。」
「這,你就是嫂子…… 」
「二牛,你還是叫我巧巧。叫嫂子,讓人感到生份!」
田二牛有點為難,總覺「巧巧」這兩個字叫不出口。
巧巧說:「有些事,過去我誤怪了你。今兒,我給你回話,你甭記(仇)!」
「那會,那會呢!」田二牛高興起來。他和巧巧能夠化解怨仇,他心中的確高
興。
「二牛,跑回陝西那麼多的人。你不想回咱陝西? 」
「我不回!」
「你孤單單的一個人,日子咋過? 你也該成個家了!」
「我一個大男人,還愁沒辦法? 再說,還有生產隊哩!」田二牛說,「你走,
讓我送送你!」
「成!」巧巧答應了。
田二牛把巧巧一直送過了苦堿河,送到了黃河的東岸邊。再要送,巧巧擋住了
他。巧巧上了羊皮筏子,又下來了。巧巧走到二牛前,叮嚀了一句:
「秀雲也死了男人,我看你倆剛好是一對。你和她去好好說說。」
田二牛從黃河邊回來,日頭已西斜。沒有風,天上全是藍色,日頭好得可戀。
當他走回苦堿河時,西天湧出了幾溜溜的火燒雲,天地全成了紅色。地方靜得很。
小河灘上,沒一隻羊,沒一條狗,沒一個人。他聽到了空中似乎隱隱有「花兒」的
歌聲,卻看不清人在何處。那遠處,「花兒」的歌聲越來越亮,他站在這兒聽得清
清楚楚:
騾子馱的燕麥草,
明裡不好暗裡好;
明裡不好不說話,
暗裡不好放不下的是誰?
八百里河套東至西,
八百年來坐在土崖上;
人留兒孫草留根,
什麼人留下人想人是誰?
月亮上來亮上來,
哥哥你浪來不浪來?
花枕頭一對放上來,
隔河呃渡水看你來的是誰?
大紅糜子窗臺上曬,
你把妹子心兒帶;
沙圪達上趕牲靈瞄妹子,
窪地裡掏沙蒿的哥哥是誰?
尕騾子戴的是銅鈴鐺,
尕犏牛駕的是獨杠;
尕妹子撒籽我抓杠,
尕莊稼種出個尕名堂的是誰?
……
田二牛聽癡了。他不知不覺地朝歌聲傳來的地方走去。他走出小河灘。他走過
兩個沙圪達。他看見在一片的荒地上,一個女人從地裡剔野菜,一邊高聲唱著寧夏
這一帶的民歌「花兒」。
田二牛突然一陣欣喜,隨即又一陣心跳。他看清了那個女人就是秀雲。過去他
只是知道秀雲會唱老家黃河灘邊的小曲,卻也不知道這幾年秀雲竟也把寧夏的「花
兒」唱的這樣好。
他迷了。
他慢慢地朝秀雲走去。
他走到秀雲身後十幾步的地方,悄悄地坐下。他兩隻胳膊撐住頭,靜靜地看著
秀雲,聽她唱著「花兒」。
秀雲沒有發現二牛。她繼續剔著野菜。她繼續唱著「花兒」。
過了一會兒,秀雲終於回過了身子。她吃驚地發現二牛就坐在她的身後邊。歌
聲嘎然而止。
「二牛哥……」
「唱麼,甭停!」
秀雲臉一紅:「你羞笑我? 」
田二牛搖下頭,表示是真讚揚。
秀雲問:「啥時來的? 嚇人一跳!」
田二牛拍拍手,站起來,走到秀雲的身邊:「秀雲……」
秀雲發現二牛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她能感到,那是一種熱烈而刺人的目
光。她低下了頭。
二牛拉住秀雲的手說:「秀雲,我有話要給你說。」
「嗯,我聽著!」秀雲喃喃地說。她感到二牛的那雙大手很熱,很熱。
「我……」
「你……」
「我……我送巧巧去了。」
「我曉得!」
「巧巧說……」
「說啥? 」
「巧巧說……讓我找你。」
秀雲臉紅了。二牛臉也紅了。他什麼話再也不說,只是把巧巧的手攥得更緊。
巧巧笑了,抬起頭看著二牛:「二牛哥,你把我手掐疼了。」
二牛脖子都紅了。他沒有放掉秀雲的手。他只是稍稍把手放鬆了一些。他看著
秀雲,看著秀雲的那雙大眼睛。他終於下決心吐出了心中的話:
「你嫁給我!」
秀雲點點頭,是答應了。秀雲從心裡一直早就想聽到這句話。巧巧這次回來,
前兩天還向她提起過這件事。她當時只是不好意思地說「誰曉得二牛是啥意思? 」。
雖然,秀雲從心理上是早有準備。可現在,當她真的聽到了這句話,她覺得一
股熱流湧遍了全身。她輕輕把頭靠近二牛的胸膛。她突然感到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
地摟住了自己。那雙胳膊把她摟得喘不過氣來。她的心在巨烈地跳動。她開始感覺
到有一雙熱燙的嘴唇在他的額頭和臉龐上移動,最後緊緊地貼在她的嘴唇上。她暈
了。她覺得自己身子象雪一樣地在溶化,又覺得好似變成了金色的雲霞飄在空中,
更像是一團火焰把自己燒成了灰燼……
他們雙雙倒在長滿了沙蒿蒿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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