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二十一章
從王鬍子縣長走後,野淖灘的人們就眼巴巴地等著王鬍子許諾的好消息。轉眼
過了一個月,到了陰曆年,還是沒有得到個音信。
過了老年,出外逃荒的人越來越多。野淖灘的移民,不少人私自逃返陝西三門
峽庫周。田二牛沒有返庫,也沒有外逃。並不是野淖灘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因為
他聽了王鬍子縣長要「挺得住」的話,他也堅信政府一定能解決好移民的問題。一
些人也拉過他一起逃回陝西,他不但拒絕,而且也勸別人不要走。有人嘲笑他「真
是個傻笨牛」。田二牛去找田俊忠,問他為啥不制止一下,田俊忠說「我不走。可
我總得讓人活!」
是呵,總得的讓人活!遇上這麼大的自然災害,活下去是最大的事。田俊忠為
此苦思冥想了好久。他最後牙一咬,把隊上的一部分地包給了剩下的村民。
好在畢竟是到了春天。雖然已經打了春,雖然沙灘上還沒有一點點新綠,可撥
拉開幹萎的枯草,就可以發現枯草根下,從僵動的地皮裡有擠出的頂頂尖尖的嫩芽
芽。只要咬牙挺過了春天,六月大麥和豌豆一下來,問題就好辦了。
這一日,田二牛背了幾個窩頭和幾個用幹野菜做的菜團向北走了好遠。終於,
在一處人沒有到過的地方發現了一片荒地,這片地上長滿了甜甘草。雖然葉子都凍
得枯乾,可這種藥材,他還是能認得清清楚楚。他好喜出望外,忙活了一整天。天
黑後,疲憊不堪的田二牛背了一大捆甘草根回到了村。
第二天,田二牛進了縣城。他把甘草根掀堆堆買給了藥材公司,掙了二十來塊
錢。他把錢朝懷裡一揣,喜滋滋地去了糧食自由市場。他搬著指頭算了算,這二十
來塊錢可以買六十多斤土豆。六十多斤的土豆足夠他吃上二十來天。從冬季父母親
老了下世後,田二牛對自己的日子每天都做了定量。不論是糧、是薯、還是野菜幹,
都嚴格地用秤戥,從不超量。六十多斤的土豆是足夠他吃上二十來天的。
田二牛搭著哨馬,哼著秦腔在街上慢慢地走。這年月,有誰能這樣消騰地在道
上行? 因此,惹了不少旁人都好奇地看上他兩眼。在他剛從縣醫院門口走過時,一
個女人的背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個非常熟悉的女人的背影。這個女人趔趔
趄趄地走著,看樣子身體非常虛弱。猛然,田二牛看清了那是誰。
田二牛大聲喊:「秀雲,秀雲--」
那女人沒有回頭,走得更快。
田二牛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那個女人:「秀雲,甭走!」
那女人回過頭,喘著氣,背倚在牆上。果然是秀雲。秀雲臉色蒼白,好似剛害
過了一場大病。
「咋啦? 你咋成了這個樣? 」田二牛問。
「不,不咋!」秀雲說。
「還說不咋? 你病了? 」
秀雲搖搖頭。
「真急死人了!你說句話麼? 」
「我沒病。是狗兒病下了!」
「他咋啦? 」
「人得了浮腫病。看過醫生了。醫生說,主要是餓下的,野菜幹吃得太多。」
田二牛同情地歎口氣:「哎,咱村兒,有好幾個人都得了浮腫病。」
秀雲眼圈兒紅了。
田二牛問:「藥抓了麼? 」
秀雲點點頭。
田二牛說:「還得給他買點兒糧。錢夠麼? 」
「夠!」秀雲聲小得象蚊蟲兒的聲,「我賣了血!」
「啥? 你賣血? 」田二牛吃驚地抓住了秀雲的胳膊,「你真傻? 」
秀雲眼淚快掉下來:「狗兒成了那個樣!二牛哥,你說,我再能咋辦? 」
田二牛從懷中掏出那二十來塊錢,朝秀雲手裡一塞,說:「這錢,你拿上!買
點糧,給狗兒補補身子,也給你補補身子!」
秀雲把錢推回去:「不,二牛哥,我們不能要你的!」
田二牛生氣了,說:「 你也見外? 」
「如今,日子都不太好過。咋好要你的?」
「我一個大男人,還愁沒法子? 」
田二牛說著,把錢又塞回秀雲的手中,然後大踏步地走了。秀雲一楞,隨後攆
著跟了上去。
後晌,田二牛相跟著秀雲回了村。他又跟著秀雲到了秀雲家。他得看看狗兒的
病情。這一年來,他為了避嫌,很少去狗兒家。現在狗兒病了,情況不同。他畢竟
從小和狗兒就是好朋友。誰知,進了狗兒家門後,並沒有見到狗兒的人。
田二牛問:「狗兒呢? 」
秀雲搖搖頭。秀雲挺納悶。她有些不安。她擔心病了的狗兒跑出去會出了意想
不到的事。既然狗兒不在,田二牛就不想再待。瓜田李下,他不想讓別人再說閒話。
他和秀雲說了告別的話。
秀雲說:「這就走? 不坐會兒? 」
田二牛搖搖頭。
秀雲說:「我曉得,你怕人說閒話!」
田二牛說:「曉得就好!」
秀雲說:「我不怕!反正咱倆又沒那個事,誰愛說啥就讓他說啥。你坐一會兒,
我給你拾掇一點吃的。」
田二牛拒絕了,堅持要走。
秀雲沒法,只好說:「好吧!」
就在要離開的時候,田二牛突然看見桌子上有頁黃紙。他有點好奇,於是走到
桌子前拿起來看了一遍。不看則已,看過之後,田二牛臉上不由得變了顏色。
田二牛對秀雲說:「秀雲,你知道狗兒去哪兒了? 」
秀雲問:「去哪? 」
「他回庫區了!」
「你哄我!」秀雲輕輕一笑,「他病病身子,能動麼? 」
「你看,這不是他給你留的信。」
看見二牛滿臉是正色,秀雲也斂住了笑容,這時,她不由得不信二牛說的話。
秀雲上前從二牛的手中拿過那張紙,急切切看了起來。紙上果然是狗兒歪歪扭扭寫
的字:
秀雲,我走了。我回咱陝西去了。我不是現在
才有這個念頭。我一個大男人,不能養活家,反而
要女人來養活我。我這個病病身子,拖累你,說不
清哪一天也會把你拖下個病。
早上,你去了縣裡,油娃來了。他說,他那裡
有不少移民都回了陝西,在庫邊邊開些地,日子雖
也難,但比這好過。他叫我跟他一起回去。我跟他
走了。我不能等你回來。因為你回來,肯定不讓我
走。可不走,咋過? 我走了,你放心,路上油娃會
照看我。我們沒走田老大走的那條路。我們到平羅
搭火車。我們知道火車站有民兵在擋移民。油娃說
他有辦法。
我走了。回到陝西安頓好後我就會接你。有啥
事,你去找二牛哥。看在我和他從小就好的份上,
他一定不會嫌棄。
狗兒
秀雲臉色變得煞白。她輕輕咬著嘴唇,眼圈不由紅了起來。「他咋這樣? 他咋
這樣……」她喃喃地道著,一串傷心的淚珠忍不住從眼角滾下。
秀雲哭出聲來問:「咋辦呢? 」
田二牛說:「你甭哭!你一哭我心裡頭就毛亂。現下當緊的是趕緊把他找回來!」
秀雲嗯了一聲,就把圍巾朝頭上一裹,準備出去。
田二牛拉住了她:「你在家,甭出去。你剛賣了血,身子虛,不能胡跑。再說,
你一個女人家,到哪噠去找? 我叫上幾個人這就去平羅,把他從火車站截回來。」
秀雲說:「二牛哥,那就一切指望你了。」
田二牛叫了幾個人,剛出村,就看見油娃踉踉蹌蹌奔了過來。田二牛很奇怪,
怎麼只是油娃一個,狗兒不是和他一塊兒走了的麼? 他們站住,等著油娃過來。油
娃遠遠地看見田二牛幾個人等在村口,忙大聲喊:
「不好啦…… 出事啦--」
出事啦? 田二牛想不出,狗兒到底能出個啥事? 油娃氣喘吁吁地跑到二牛前,
拉住二牛的手,一句話還沒說,先大聲哭了起來。
田二牛問:「哭啥? 狗兒呢? 」
油娃嗚嗚地說:「狗兒……掉進黃河裡去了……」
「啥? 」田二牛一把抓住油娃的胸口,「你說狗兒掉進黃河裡去了? 」
油娃嚇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說:「我們從黃河上過冰橋,誰想到冰猛紮地
給破了,狗兒……狗兒就掉……」
過冰橋,就是從黃河的冰面上走。塞外的冬天,黃河從上到下結了冰,羊皮筏
子再也不能渡河,人們過河就從冰上走。雖說已打了春,可黃河還沒有開河,但冰
層明顯變薄了,有時過河都能聽到咯喳喳的裂冰聲。所以,從打春後到河開,黃河
東面沙樂這一帶人一般不再過河到河西去。
油娃和狗兒鋌險走了這條路,因為田老大走的那條路更險。只要從冰上過了黃
河,那就好辦了。他們完全可以從一個小火車站扒輛火車回陝西。刺骨的寒風尖嘯
地刮著,刮得黃河冰面閃動著寒人的冰光。油娃領先,小心翼翼地沿著別人的腳印
在冰上朝前走。狗兒跟在後邊。突然,嘣--一聲怕人的冰裂聲從遠處傳到腳下,
油娃忙爬倒在冰上。然而狗兒晚了,咕咚一聲,後邊的冰裂了,狗兒一聲慘叫就落
入了大河中。「狗兒--」油娃發瘋地喊了起來。然而,沒有答聲。只有河風呼嘯。
油娃的頭轟得炸了起來,天地突然在他眼前飛速地旋轉。油娃緊緊摳著冰面,爬在
冰面上失聲大哭起來……
聽完了這個過程,田二牛瞪著眼問:「你沒撈他? 」
油娃說:「一掉進去……就……沒影影了……」
「誰讓你唆弄著狗兒過冰橋? 」田二牛問著,一氣之下一拳把油娃打倒在地上。
旁邊的人忙攔著了田二牛,都說,就是打死油娃也不頂啥用。要緊的是,這事
如何告訴秀雲才好。是啊,如何告訴秀雲呢? 田二牛沒有了主意。大家商議了一番,
覺得還是先給支書田俊忠報告後再定。
田俊忠聽了,說:「要給秀雲說。他男人死了總不能瞞著她。再說,瞞得了初
一,還瞞得過十五? 哎,秀雲這娃也真犧惶!狗兒死了,連個屍首都沒落下。走,
咱們一塊兒上秀雲家。」
秀雲一聽說狗兒掉進了黃河,一下子暈了過去。田二牛這時也不顧嫌,抱起秀
雲,用手很命地掐她鼻下的人中穴。擺弄了一陣子,人還沒個動靜。大家不由慌了
手腳。田俊忠連聲高喊,讓人把張遠文找來。張遠文雖說解放前一直教私塾,可也
懂一點兒醫理。張遠文還沒來,秀雲就醒了。醒了的秀雲爬在炕上,放聲地哭喊著
狗兒。田二牛只覺鼻子酸溜溜的,他想哭。他不能哭。特別是他不能當著秀雲的面
哭。他強忍著不使自己的淚水流下。有人跟著哽咽出了聲,引得其他女人哭了起來。
田俊忠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勸說秀雲,他只是連連跺腳歎著氣。
一會兒,去找張遠文的那個民兵回來了,見了田俊忠就說:「支書,張遠文跑
了!聽說,早晌就背了個行李捲跑了!」
這還了得,連張遠文都跑了!田俊忠不由黑了臉。他一再接到公社的通知,要
嚴格阻止移民返回陝西。其他鄉親跑了,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富農分
子跑了,他就不能不管。他安頓完秀雲家裡的事,就匆匆忙忙地去了大隊部。他連
夜安排了十幾個民兵分三路去追。田俊忠下了命令,不管誰追上,也不問三七二十
一,先把人一綁,押回來。
第二天,追趕張遠文的三路人陸續回來,誰也沒有能夠找到張遠文。聽到這些
彙報,田俊忠揮揮手,讓民兵回了家。他自個在炕上退一盤,抽著旱煙思量了半天。
想來想去,張遠文極可能還是逃回了陝西。可回陝西能去什麼地方呢? 這時他想到
了一個人。只有這一個人與張遠文有點親戚關係。這個人就是張長福。張長福沒有
隨第一、二批移民離庫,他是最後一批移民被安置在距庫區一百多裡的北原縣老原
公社。那是個旱原地方。想了一陣,田俊忠有主意了,就立即喊來大隊文書,讓以
大隊黨支部的名義給陝西北原縣老原公社去封函,讓那邊一發現張遠文後立即把人
扣住。
張遠文的確是逃回了陝西。他也是由黃河上過冰橋,到平羅扒了一輛火車回到
陝西的。他從渭南火車站下車後,一打聽,三門峽水庫蓄水後河西縣全讓水淹沒了。
於是,他就靠討飯,一步一步地走了三天,第三天晚晌才到了北原縣老原公社的旮
旯村。他離開寧夏前就打聽到張長福落戶在這裡。
張長福一見張遠文,大吃一驚:「你咋成這個樣子了?」
張遠文有氣無力地說:「我,你快給我弄個饃……我餓得不行了……」
張長福說:「我這沒饃。你先喝點糊湯,將就點。明早,我讓娃給你到鎮點上
去買。」
張長福就讓自己的婆娘給熬了點苞圠面煮紅苕蔓的糊湯。張遠文一口氣就喝了
四老碗。可是到了半夜,張長福就發現情況不好。張遠文先是肚子疼得吐了一地,
隨後就喘起了粗氣。張長福就跑到隊上叫了隊長:
「隊長,移民張遠文從寧夏跑到我這兒來了。我看這驢日的出氣不對,叫也不
言傳。我給隊上報告一下。」
張長福在土改時就因為給張遠文說情招了個禍。現在的張遠文是個富農分子,
受管制,偷著跑回來,眼看就要死在他家,張長福心中害怕,覺得擔不起這個沉,
於是就報告了隊長。當隊長來到張長福家時,張遠文已經躺在炕上沒有了氣。他要
吃的饃,到底也沒有吃上。
田宏昌回來了。
出獄後的田宏昌,一出來就扒火車去了潼關。他必須馬上找到莞娘。他答應過
莞娘一離婚就回潼關去。可沒想到,這三年牢獄竟使自己連隻言片語也沒能夠給莞
娘寄去。他不知道莞娘還是不是在等他。在這三年裡,也使他恨透了田俊忠和田二
牛。他相信,向公安局告密的人不是田俊忠就是田二牛。憑他的感覺,這個人似乎
更是田俊忠,雖然他還沒有找到什麼憑證。反正,他已決心和田俊忠這家人決裂,
和巧巧離婚。他千辛萬苦終算到了潼關,可看到的是那個小茶館已是一片瓦礫灘。
他打聽了好些當地還沒有離走的人,終於有一位老人告訴他: 1957年秋天,莞
娘的公公病死後,莞娘就走了。去了哪兒? 老人不知道。田宏昌一陣惆悵。他一連
在周圍的幾個縣流浪了幾個月,也一直沒有打聽到莞娘的蹤跡。於是,他牙一咬,
決定還是先厚著臉回家去。
回到家,田俊忠倒沒說什麼,巧巧先哭哭涕涕地把田宏昌數說了一遍。田宏昌
諾諾,待巧巧把氣出完後,才陪著笑臉說了一河灘的好話。巧巧把快三歲的兒子領
出來,田宏昌驚訝地問:
「這是誰的娃呀? 」
巧巧怪嗔地說:「你說是誰的娃? 」
「我的? 」
巧巧笑了:「不是你的,難道是別人的不成!」
田宏昌把兒子抱起,又舉在空中,逗著兒子說:「叫大,叫達大」
孩子一點兒也不認生,兩隻小手亂揮著,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大」。這一句
話把田宏昌叫得心都酥了。田宏昌高興地把兒子舉著搖來搖去。有了兒子,田宏昌
把要離婚的事扔到了九霄雲外。
田宏昌問:「娃叫個啥? 」
巧巧說:「叫躍進。」
「躍進? 」
「對,躍進。是大躍進那年生的,大說,就叫個躍進。」
「這名字不順口!」
「有小名哩!」
「小名起了個啥? 」
「誠誠。」
田宏昌眉頭一蹙:「咋起了個這名? 」
巧巧說:「是大起的。大說,讓娃從小就誠誠實實。」
田宏昌一笑,說「好,好。」
其實田宏昌的肚子裡卻泛起了一種陰憤。誠誠? 這不不是針對著我,諷刺我人
不誠實麼? 他本來就對田俊忠這個老丈人有了戒心,因為他一直懷疑自己被捕不是
田二牛告的狀,就是田俊忠搞的鬼。現在田俊忠把兒子竟然起名「誠誠」? 難道田
俊忠他自己就誠誠實實嗎? 田禾鼠!田宏昌在肚子裡暗暗地罵了幾聲。肚裡罵歸罵,
田宏昌卻不敢說出一句不滿的話來。他怕田俊忠。
偏偏就在這時候,田俊忠在外面吭了一聲,然後背著手進來了。
邪!真是怕怕處有鬼。田宏昌心裡一驚,他不知道剛才自己和巧巧說的話田俊
忠聽見了沒有? 可是細細再一想,自己剛才並沒有說什麼不當的話語。於是,他心
裡坦然了,並暗暗慶倖自己多虧留了點心眼。
田俊忠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只是把田宏昌看了兩眼,問:「宏昌,給你大
和你媽上過墳了麼? 」
田宏昌很奇怪,問:「上墳? 上啥墳? 」
巧巧低下頭忍不住抽搭起來。
田俊忠歎了口氣,於是就把這幾月發生的事慢慢講述了一遍。田宏昌聽後木然
地坐在炕沿上。如果說,以前田宏昌對田老大倆口有意見,認為對自己不親。現在
聽到這不幸的消息,以前的成見俱煙消雲散。現在,他想到了父母親養他育他的種
種好處。他流下了淚。
田宏昌問:「這大的事,咋不找我回來? 害得我沒有見上我大我媽最後一面。」
巧巧說:「找你? 上哪兒找你? 你象個遊魂,誰能找見你? 大派了好幾撥人找
了你好幾天,連你個影影都沒有找見。你還怪誰? 」
田宏昌一想,也是,於是就拍著自己的腦袋說:「怪我,都怪我!」
田俊忠和顏地拍拍田宏昌的肩膀,說:「去,到你大你媽的墳前磕兩頭,燒上
一把紙。完了,回你家去一趟,見見二牛。」
田俊忠說完,就把田老大倆口的合葬墳地的地方告訴了田宏昌。
田宏昌按田俊忠的吩咐來到了自己父母的墳前。縷縷的清煙飄飄散散,紙灰上
了天。心酸? 難過? 他說不清此刻自己到底是一種什麼心情。
記得那一年,他還小。父親把他第一次帶到了船上。他一見船在黃河上晃,就
嚇得大哭。母親就摟住他,哄著他。他終於不再哭了。他漸漸覺得行船的好玩。直
到最後,船靠岸後,他竟死賴著不肯離船。那一次,他覺得是自己最開心的一次。
他當時對父母親說,自己一輩子都不離開他們。三十多年來的山河歲月,走了一條
坎坎坷坷的路。生活變得格外嚴峻具體。這幾個月的流浪,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鑄
成了一生的大錯,使他永遠再也難易見到父母。他好後悔!想到這裡,他不由落淚
而下。
看著隆起的黃土,看著眼前縷縷的清煙,田宏昌思緒萬分。他想,要是那年不
來寧夏,大和媽興許不會死;要是沒這個年饉,大和媽當然也不會死;要是大不死
媽不死,現在……
他不能再想下去。
他對地下的父母親說:「大、媽,等以後日子好了,我一定給你們做十條頭的
柏木棺,一定給你們扯綢子縫幾身衣,一定請樂人給你們唱台戲。」
磕過了頭,哭過了,他正想離開了墳地。突然,後面傳來了「站住」的一聲喝。
他回頭一看,只見田二牛氣衝衝地瞪著眼站在後邊。
田二牛說:「你還回來? 你這個忤逆子也配給大和媽磕頭? 」
田宏昌不屑一顧地把田二牛瞥了一眼。
這一眼,惹得田二牛更是火冒三丈。田二牛走到田宏昌前,瞪著眼半晌沒說話。
田宏昌也不示弱,瞪著眼說:
「你瞪啥眼? 大咋死的? 媽咋死的? 你在家管大和媽,咋管得大和媽都死了? 」
田二牛氣得昏了頭,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狠狠一拳,把田宏昌打倒在地上。
田宏昌喊起來:「夠了麼,夠了麼? 你害得我坐了三年牢,還不夠麼? 」
「誰害你啦? 」
「不是你,還能有誰? 」
「不是我。信不信,由你!大和媽入土時,你為啥不回來? 」
「為啥,為啥? 我還沒有問你。達死媽死的音信,你給我說了麼? 」
的確,這怨不得田宏昌。田二牛一時無言了。
「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田宏昌說完,從地上起來,拍拍土。他不再理
會田二牛,揚長向村中走去。田二牛楞在那兒,一時不知該去追,還是該任他去?
就在田宏昌給父母親上過墳的第三天,田俊忠就把巧巧和田宏昌叫到自己的屋
裡。田俊忠對女兒和女婿說:
「宏昌,你聽著!從今後,你不再是我的上門女婿。咱們脫離了父子關係。巧
巧是你的媳婦。你帶上她回陝西吧!」
田宏昌大驚:「大,這為啥? 」
田俊忠沒有表情地說:「這都是為了你們好!」
巧巧哭了起來。
看女兒哭了,田俊忠歎了口氣,說:「我就誠誠一個孫孫。我不能看著娃跟著
咱們受苦。咱田家也不能讓絕了後。宏昌,我告訴你,你的親叔叔在哪裡。帶上媳
婦和娃找他去吧!要是咱們不脫離父子關係,你們回陝西後如何能落上戶口? 」
巧巧哭著問:「大,那你咋辦? 」
田俊忠說:「我沒事!我就守在這裡。」
田宏昌說:「大,咱們一搭走!」
田俊忠說:「我是支書,我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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