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十八章 從田宏昌被抓後,田二牛在村裡一時抬不起頭。一些人指著脊背罵他,說他是 六親不認昧了良心。更有的人當著面挖苦他,糟踏他。在家裡,父親為這件事,見 天罵他。巧巧已把他當成了仇人。他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田二牛覺得冤枉極了。田宏昌被抓,事前他也不知絲毫的消息。他是背了別人 的黑鍋。可是他有口難辯。瞅遍這村裡,除他外,誰和田宏昌還有仇? 沒了。他知 道,現在自己是跳進了黃河再也洗不清。他不論說什麼,別人也不會相信。為了洗 清自己,田二牛去了兩趟縣城,可始終沒打聽出是誰告了田宏昌的狀。 秋天剛扳過苞圠後,從縣裡傳出消息,田宏昌被判了兩年徒刑。一時,群情嘩 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村中的譽論才慢慢平息下來。 又當到了來年春天時,一件重大的事開始席捲大地,整個中國的農民都狂熱起 來。這年,春季裡先是並大社。新民村和十裡外的一個村並成了「火箭」集體農莊。 又沒幾個月,農莊一夜之間又和其它大社並成了「東風」人民公社。 田俊忠自然是這場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他先在「火箭」農莊當副主席,公社化 後,又在新民大隊當支書。這年,田俊忠的確也有自己感到高興的事,這就是夏天, 巧巧生了一個兒子。這是一個白胖白胖的兒子,黑眉大眼的,誰看了誰都心疼。田 俊忠當了爺,心裡自然樂滋滋。巧巧也少了憂愁,覺得自己的命不算好,可也不算 壞。 說來也怪,田二牛成了巧巧的大仇人,可田俊忠卻對田二牛更加關心,更加熱 情。田俊忠不但在好多事上關照田二牛,還讓他當了大隊上的民兵連長。村裡的人 都疑惑不解,連田二牛也覺得意外。 田二牛剛當民兵連長的那天,狗兒捎話讓二牛過去一趟。 天黑後,田二牛去了狗兒家。狗兒正忙活著。他和秀雲倆在燒火作飯。屋子裡 到處飄著柴禾的煙味,燈卻很亮。兩盞煤油燈把屋子裡照得亮亮堂堂。 田二牛有些奇怪:「狗兒,你倆口子咋不在食堂吃飯?" 狗兒說:「這是為 你? 」 「為我? 」 「對,為你!」 「為我個啥? 」 秀雲撲哧笑了:「為你當了連長!」 田二牛說:「那是一個芝麻官。狗兒又不是沒當過!」 秀雲說:「狗兒說要慶賀慶賀。」 一會兒,菜好了。秀雲把菜擺在桌子上,轉眼間,狗兒又變出來了一瓶燒酒。 桌上的幾盤菜著實還讓人眼饞,特別是那盤辣角紅燒野兔肉,足以讓人口水流下來。 狗兒把二牛拉到凳子上坐下,就喊秀雲坐在田二牛一邊。 秀雲扭捏地走到田二牛身邊坐下,把頭低得下下的。秀雲這是第一次坐在別的 男人身邊喝酒,免不了有點羞羞搭搭。 田二牛把秀雲好好打量了一番。秀雲今日打扮得好齊整,花布格子對襟襖洗得 乾乾淨淨,辮子理得整整齊齊,頭前的流海很是別致。她的臉兒一紅,更楚楚動人。 田二牛很是驚訝,他從來沒有發現秀雲原來竟這樣秀氣好看。 酒過幾巡,狗兒和二牛都喝得不少了。倆人的興致高起來,話也漸漸多了。秀 雲沒喝酒,陪著他們坐著,也沒有說話。田二牛喝得高興,就對秀雲說: 「秀雲,你也喝點!」 秀雲輕輕地抿了一口,嗆得一陣咳嗽。 田二牛大笑起來。 狗兒也跟著大笑起來。 秀雲臉羞紅了,一扭頭跑進了裡屋。 看著秀雲進了裡屋,狗兒把田二牛拉到身邊,滿滿地給田二牛斟了一杯酒,說: 「村裡頭,就數咱哥兒倆最對勁。對不對? 」 田二牛說:「對!」 「去年,傳你和秀雲的閒話,我就不信…… 」 田二牛臉一紅,說:「我能幹那事? 」 「我曉得沒那碼子事,一切都是田宏昌勢翻下的事,我曉得。」 「曉得就好!我就怕你誤會了秀雲!」 「其實,真有那事也沒啥……」 田二牛急了,忙分辯:「實實是沒有的事!」 田二牛不知道狗兒說的是真話,假話,還是半真半假的話在試探他。一年來, 這件事一直是藏在他心裡的病疙瘩。他知道狗兒一定會質問他。雖然他有心理上的 準備,但狗兒一提起這話,他不但臉紅了,連脖子也紅脹起來。 他們不再提起這件事,繼續吃菜喝酒。飯飽酒足,狗兒提出借黑到野地裡去打 兔子。 田二牛警覺起來,心想:莫非今晚的飯是個鴻門宴? 也許去打兔子是假,要和 自己算帳是真。去就去,自己也算是條漢子,這件事終久是要面對面解決。於是, 田二牛神情嚴肅地點了一下頭。 狗兒從門後摸出一枝土槍,又裝了一包火柴和幾根媒紙。這些東西都是打野兔 用的。黑地裡打兔,先要在地上燒起一堆火,然後人藏在周圍的黑處。野兔見火光 就會跑了出來,那時放上一槍,十拿九穩就會打到。不過,田二牛不知道,狗兒拿 這些東西到底是為了打兔子還是為了對付自己? 他們黑天黑地地朝村外走去。穿過了一片苞圠地,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狗兒 停住了。田二牛四望看看,這地方真夠荒野的。這兒離村遠,即便出了什麼事呼喊, 村子中的人也聽不見。田二牛不由提高了警惕。田二牛想,他和秀雲這件事引起的 誤會,狗兒的心中一定很憤怒。狗兒真得打他幾下出出氣,也情有可原,自己也不 打算去還手。但是,如果狗兒燒昏了頭,做出什麼不顧後果的事,那麼他就不得不 早做提防。 「二牛哥,有件事我……我想和你講」狗兒這時說了話,神情有些緊張。 「說吧,我早曉得會有今天」二牛坦然地講。 「啥? 你早曉得? 」狗兒有點驚奇。 田二牛沒說話。 狗兒說:「巧巧的兒子,你見過麼? 白生生的,親得很,和田宏昌神神的一模 似樣。」 田二牛還是沒說話。 狗兒小下聲來:「二牛哥,求件事給幫個忙……」 這下,二牛倒奇怪起來。看來狗兒似乎並不是找自己尋仇的,於是緩下一口氣 來問: 「啥事? 」 狗兒說:「先答應了,我再給你說。」 田二牛說:「好,我答應你。」 狗兒的聲音更低了:「你說,人這一輩子,啥事最大? 」 「啥事? 」 「古人說,無後最大。」 「無後? 」 「就是沒了後人,斷了香火。」 田二牛一想,點點頭說:「對,這事最大。」 狗兒說:「我…… 我這輩子恐怕不會有娃了!」 田二牛說:「你甭熬煎!明年,說不定你就會有個白胖白胖的兒子。」 狗兒苦笑地搖搖頭:「不會的,我不行。我讓醫生看過了。」 「那……那你抱上一個。」 「抱? 那不親!」 「那……」 「我只有求你了。」 「求我? 」 「求你!」 「只要我能幫上的忙,我一定幫。」 「好,君子一言,四匹馬難攆」狗兒說完,一定要和二牛勾個指頭。 田二牛和狗兒痛痛快快地勾了一下指頭。 這時,狗兒才紅了臉小聲說:「二牛哥,我借你個房。」 田二牛說:「好,我借你一間。」 狗兒臉更紅了:「不,不是那個房,……你和秀雲那個一下,給我種個兒子。 這事,別人不會曉得……」 狗兒終於結結巴巴把話說完,乞求的目光看著田二牛。田二牛謔得一把抓住狗 兒的領口,把狗兒象小雞一樣提了起來。狗兒嚇白了臉。田二牛瞪著眼說: 「驢日的,你不是個人!」 說完,田二牛狠狠地一拳,把狗兒打倒在地上。然後,他轉過身,大踏步朝村 子的方向走去 後邊,隱隱傳來狗兒的低低哭聲。 夜很黑,夜很靜。夜裡沒有月亮。 秋夜的風,很涼。 涼風一吹,田二牛清醒多了。前邊的事細細一回想,他覺得自己的臉很燒。他 沒有回家,慢慢地在地邊走著。村子外邊,地裡長滿了高高的苞圠。原野上,沉靜 安寧。他沿著苞圠地埂漫無目的地走。種兒子? 難道這就和種地一樣? 虧狗兒能想 出這個法子!可是,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他想了一陣子,也沒有想出個什麼好法子。 他好後悔。他後悔打了狗兒。狗兒從小就和他是好朋友。狗兒這樣做,也有他 的苦衷。誰想斷了後? 想到這兒,他就不由得可憐起狗兒和秀雲倆口來。 村裡有狗咬,引得遠方荒原上的野狗一片叫。 田二牛抬頭望著夜空。黑黑的天上似乎有一個星格外地明,另一顆黯淡的星緊 旁著它。他認出了,那是織女和牛郎星。本來,這個季節,不是這兩個星最亮的時 候。但今夜,卻分外地惹人顯眼。他想到秀雲倆口,也不由得想到了他自己。他也 無後!想到這兒,他渾身一陣冷,一種無名的悵惆湧上了身。 「誰? 」不遠處一聲大喝,腳步聲緊湊地響了過來。 「我!」田二牛忙回答道。 「哦,是連長!」跑過來的是一位看守苞圠地的民兵。 田二牛說:「有情況嗎? 我檢查檢查!」 那位民兵說:「沒啥情況!」 田二牛說:「不可大意!」 田二牛打發走了看守地的民兵,在地裡走了一圈,才回村。村裡,家家戶戶的 燈都黑了。他沒敢從狗兒家的門口過,繞了路,回了家。父母已經睡了,院子的門 虛掩著。他悄悄進了院,關上門,又悄悄進了自己的房,沒敢點燈,睡到炕上。 他怎麼也睡不著。 他老想著狗兒和他說的一席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漸漸地迷迷糊糊起來。 怎麼了? 日頭出得這麼個早? 雞都沒有叫喚,咋日頭一蹦,就到了頭頂? 他急 忙起來去上工。出了村,他連一個人也都沒見到。滿地遍野,都是野葦子。葦子搖 晃著一團團白色的花絮,象朦朧的笑,漸漸彌漫了天空,和雲氣溶和在一起。苞圠 呢? 昨日還是遍地的苞圠,怎麼一夜就不見了? 他疑惑起來。他轉了一圈,拍拍腦 袋,對了!他這是回到了跑馬灘。順著小道,他在葦子叢中走,路走得很長。秋天 的黃河灘,正是水瘦魚肥的季節。不知真是水少了呢? 還是魚太多了,野灘裡的大 坑小坑讓魚蓋滿了底。細細地觀看,呀!哪裡是在流水,分明流的是魚呀!再向前 走,不對了!這分明不是跑馬灘。因為,他看見了湖。一個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湖。 他記起來了,好象一個當地人告訴過他,在野淖灘以東,要走好遠好遠,有一個真 正的大淖。大淖邊長滿了葦子,魚兒多得嚇人。這好象就是那個地方。他覺得他很 幸運。因為,這個淖,說的人很多,但真正卻沒有一個人到過。有幾個人曾向東, 在荒原上走了幾天幾夜,連一個小水灘灘的影子都沒有見上。他站在湖邊。湖水緩 緩地蕩出淺淺的波紋,湖邊隱約著一圈長長的黛影。日頭落得快。一眨眼,日頭已 到了西邊。落日象一隻巨大的蛋黃,漸漸地下沉,顏色由黃變橙,由橙變紅,最後 竟定在西邊不動。他聽見有人喊他。回頭看,怎麼狗兒也到了這裡? 他問:「狗兒, 你咋也來了? 」狗兒沒答,只是個笑。昨天他打了狗兒,覺得很歉意,便向狗兒說 了幾句道歉的話。狗兒說:「記這,沒意思。二牛哥,你跟我來!」他便跟著狗兒 走。他們從一條小路,進入了密密麻麻的葦蕩。葦蕩裡竟然有這樣一個幽靜的地方? 幾座草房子,傍著一泓秋水,一條小徑宛延向深處。他跟著狗兒朝草房走去。 狗 兒進了一間。他沒問,也跟了進去。屋裡頭,狗兒不見了。炕上躺著個人,蒙著被 子。哈!竟然和我藏貓? 他想。他輕腳輕步地走到炕邊,猛一下,揭開了被子。啊? 一個脫得淨光的女人睡在炕上。那個女人紅著臉一笑,然後用手捂住了臉。 這不 是秀雲麼? 他想逃開,然而腳卻軟得走不動。一股烈火從地下燒了上來,把他燒得 通紅。他沒有了意識。他覺的似乎有種外力推著他向前…… 一陣狗咬,他嚇得坐起。他出了一身冷汗。 田二牛這時清醒了。 原來,他做了個夢。 屋外,狗咬得更凶。 一想起夢中的事,他臉紅了。他再沒有睡著,靠在炕牆上一直坐到天明。 天明後上工,他沒有見到狗兒,也沒有見到秀雲。 又過了一天,他還是沒有見到狗兒,也沒有見到秀雲。 田二牛向幾個人一打聽,都說狗兒倆口子兩天都沒有到隊上的食堂吃飯。他心 裡著慌起來。這倆口子平日臉皮子薄,莫不是覺得丟人想不開出了啥事? 他匆匆趕 到狗兒家。田二牛把門叫開。狗兒和秀雲都在屋裡,倆人熬煎得一籌莫展。秀雲一 見二牛進來了,捂著臉進了裡屋。田二牛不知道她是害羞還是在哭? 狗兒頭低得下下的:「哎,我想下這丟人的法兒,你說我今後咋見人? 」 田二牛把手按在狗兒肩上,安慰說:「這也不能怪嗔你。過去咋見人,今後還 咋見人!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 」 「真的,你不說? 」 「咋? 這你還信不過我? 」 狗兒感激地說:「信,信!」 二日,狗兒倆口出門上工了。他倆開始見人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後來看到別 人對他們和從前一樣,於是就漸漸恢復了常態。 但是,從那後,狗兒和秀雲倆口子與田二牛的關係似乎疏遠了。這一點,不但 田二牛有所感覺,連村裡的人也看出點眉眉眼眼。有好幾次,田二牛和秀雲碰到一 起,秀雲臉兒一紅就不好意思地走開。田二牛知道為什麼,可村裡的人就端詳不清 其中的內情。於是,一陣謠言又在村裡張揚開來。有些流言,經過幾個是非精婆娘 一傳,便傳得更有鼻子有眼:說什麼「曉得狗兒為啥和田二牛不言傳麼? 曉得狗兒 的女人為啥不敢再和田二牛見面麼? 那一後晌,田二牛和狗兒的女人跑到苞圠地裡 去啦。結果讓狗兒看見了。狗兒打得他女人精尻子提著褲子跑出來」。這些話傳到 田老大的耳裡,田老大二話沒說就把二牛狠狠教訓了一頓。 沒多久,田二牛又被田俊忠叫去問了話。田二牛雖然分辯了好一陣,但他不能 把狗兒的話供出來,因而不能給田俊忠一個滿意的交代。田俊忠末了直說了一句話 「咱不能讓給黨的臉上抹黑」,田二牛的民兵連長就給抹了。抹了就抹了,不當還 零幹。二牛一句話再沒說,扭頭就走。 田二牛覺得在村子裡越來越難混得下去。他走到哪裡,那裡總有人在他的背後 指指點點。他想發火,可有火發不出。他覺得很對不起秀雲,是自己連累了她。自 己一個大小夥,豁出去無所謂了,可人家是個年輕媳婦,今後咋活人? 秀雲保不住 哭了多少回。 一天夜裡,田二牛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歌聲好象有點耳熟又似乎有點 陌生。田二牛還是跑到院子裡去聽。夜很靜,歌聲很輕,卻也清楚: 黃河水長長流, 漂去了一隻舟, 情郎哥哥撐船喲, 莫把妹擔憂, 二妹妹一心等你到白頭。 …… 這是秀雲的歌。歌聲似乎是從村外野地裡飄來,悲哀的聲調讓人心愁。田二牛 心中十分難過。這一夜,他輾轉難眠,睜著眼一直到了天明。有幾次,他實在想對 秀雲說幾句寬心的話,可走到秀雲家的門口,又踅摸著回來。他怕有人看見,又引 起些閒話,把本來的渾水攪和得更稠。 也不知為什麼,在後些日子,田二牛老愛朝苦堿河那邊跑。他常常站在那個大 沙圪達上,看著砂礫灘上遍野的沙蒿蒿和那條細長的小河,一癡就是老大半天。 村裡有人說:「二牛莫非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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