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十六章 夜,萬籟俱寂。 天很冷,卻很晴。 這座四合小院,住了四五戶人家。新月從牆頭爬出來,如鉤,滿院子都是閃閃 的銀流。一些歡樂的聲關不住,從院子的其它房間飛了出來。唯獨謝逸文的房間孤 零零的沒有一點兒聲響,沒有一絲燈光。謝逸文默默地偎依在窗前。在他還沒有覺 察時,新月就輕輕地爬上了他的窗臺,又輕輕地流上了他的身。 爬進來吧,爬進來吧!長長的巔簸都經受了,還遲疑什麼呢? 這時候,他突然開始想女兒了,連他也奇怪。這輩子,他很少有這種感情。他 這一輩子,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科學事業中去。女兒,從小是夫人帶大。家裡的事, 也都全靠夫人支撐。夫人積勞成疾,于幾年前過世。女兒也早早獨立地走上社會。 他自覺欠夫人和女兒的太多。看看春節快到了,還沒有女兒回家的消息。他想,明 天該給女兒發封電報。 前年夏天從三門峽庫區考察回北京後,謝逸文成了專家界最強烈的反對修三門 峽水庫的代表。在幾次的討論會上,他反對的呼聲最高。謝逸文的反對意見並沒有 的到重視,三門峽工程還是如期開始了興建。謝逸文在灰心之際,仍打算給有關領 導部門寫一份意見書。 想到這裡,謝逸文丟開了對女兒的思念,走到那張舊的大辦公桌打開檯燈, 開 始動筆。辦公桌上的檯燈透過綠色的玻璃罩散發出淡淡的綠光。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門輕輕地開了。謝華走了進來。謝華是回來探家過春節的。 火車到永定門車站時,天已完全黑了。她擠了一輛有軌電車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十 點鐘。她見父親聚精會神的樣子,知道沒發現她的到來。於是,她就想了一個鬼點 子,想把父親好好地嚇上一跳。她輕輕地把背包放下,躡手躡腳走到父親的背後, 然後突然用手把父親的眼睛蒙起來。 「小華,你這個淘氣鬼!」謝逸文還是猜著了她。 謝華咯咯地笑了起來。 果然是女兒。謝逸文非常高興,回身站起來把女兒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女兒長 高了,變黑了,似乎更為懂事。父女倆親熱地說了一陣子話後,謝逸文就去廚房為 女兒準備夜飯。謝華倒閑得無聊,就信手翻看起父親桌子上的東西。她拿起父親寫 得那份意見書仔細讀了起來: …… 我一直是反對在三門峽修建水壩的。為這件事, 我同蘇聯專家組爭論過好久。記得在去年前半年國 家召開的三門峽工程方案審查會上,不少學者和專 家對蘇聯專家組的方案提出了種種質疑。當然,這 次會上是有各種意見的。但爭論相當激烈,並沒有 形成統一的看法。當時,我問過治黃規劃辦公室的 負責人,是否看到過原美國顧問團主張在三門峽以 下的一百多公里的八裡胡同建庫的報告? 答曰,不 知其詳。這樣大的問題,國家治黃規劃辦公室竟然 不知道? 這真令我奇怪。 為了能更清楚地說明事情,有必要追溯點歷史。 1933年黃河大洪水後,在華洋義賑會任過工程 師的美國人安立遜第一次提出在三門峽興建滯洪水 庫,來解決黃河洪災問題。但是抗日戰爭結束後, 由美國著名的水利專家薩凡奇、雷巴特和葛羅同組 成的顧問團曾乘飛機從蘭州到黃河口進行了考察, 完全否定了安立遜提出的在三門峽建庫方案,而主 張在八裡胡同興建水庫。理由是,在三門峽建庫, 會引起嚴重淤積給關中平原帶來重大淹沒損失。我 上邊講的那份報告,說的就是這件事。 現在確定的三門峽工程,是由蘇聯的列格勒 設計院具體承擔設計的。他們對黃河泥沙的設計思 想採取攔蓄為主的方針。這個設計,三門峽水庫將 控制黃河流域面積68.44萬平方公里,防禦千 年一遇的洪水,電站裝機8台,總容量116萬瓦。 最後選定水庫正常高水位360公尺,最大壩高為 106米,死水住335公尺。 我坦誠地反映我自己的耽憂:用淹沒大量 土地換取高水位水庫是否合算? 對黃土高原水土治 理,保持泥沙基本不進入黃河的時間是否估計得過 于樂觀? 泥沙全淤在庫裡給關中平原帶來了不利影 響怎麼辦? 我前年曾實地考察了一次三門峽庫區,越來越 對蘇方的高壩大庫方案懷疑。國家已經決定了在三 門峽興建水庫,這我服從,但設計方案我深深地憂 慮。據我知,不少人與我有相同看法。當今,教條 主義在學習蘇聯的經驗中表現得最為明顯。蘇聯的 一切都被理想化了。蘇聯的經驗受到尊榮,中國的 實際卻被拋在一邊。蘇聯的專家受到崇拜,中國的 專家卻遭到冷遇。 …… 讀完信,謝華深深地不安起來。她為父親擔憂。她打算和父親好好地談一次。 吃完夜飯,謝華把火爐捅旺,家裡一會兒暖融融起來。她沏了一壺好茶,然後 把父親邀到爐邊。開始,他們拉些家常。後來,謝華就父親的意見書發表了自己不 同的看法,並提醒父親這件事可能會有嚴重的後果。 謝逸文聽完女兒的意見,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很難苟同女兒的說法。他把自 己的觀點細細地講了幾遍,以企說服自己的女兒。父女倆辯論了一個小時,兩個人 誰也沒有說服誰。 第二天,謝華不再提起辯論過的事,她不想惹起父親的不快。她知道,父親認 定的事情,別人是很難說轉他的。父親一輩子就是這樣的倔老頭。謝逸文呢,正好 想法和女兒一樣。這樣,家中再也無「戰事」,他們歡歡喜喜過完了春節。 元宵節一過,女兒走了。有過了兩個月,北京正式發出了開展整風運動的指示, 兩天內,水科院院內貼滿了鳴放的大字報。這時候,不知誰把他寫過的意見書抄了 十張大紙公開貼在院辦公樓上,一時震動了整個大院。其中關於以教條主義學習蘇 聯經驗的那段話在水科院廣為流傳。正在他收到許多支持信時,反右動員開始了。 一時間,水科院就出現了一批批判謝逸文的大字報。 謝逸文感到震驚,他灰心了。 這是一個綿綿的初夏雨天。在家裡整整關了自己三天的謝逸文一個人踏著雨上 了西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上西山? 而且還是個雨天! 雨中西山行,發現難得的靜寂。只有細雨,如煙,如雲,和滿山的碧綠。雨中 的山路是極難走。靜寂中,偶聞鳥聲。鳥聲後,水寂寂,天地寂寂…… 謝逸文也 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 他也無心去領會山的靜幽,雨的纏綿。他只是走著,默默 地走著,揀著最小的路,向著楓林的深處。 這裡是個小山頂。 頂上有亭。 謝逸文沒走進亭裡。沉重的雨雲緊緊地擁抱著山林,細雨紛紛揚揚,飄飄灑灑.…… 這本是謝逸文喜歡的淡煙疏雨,但是, 此刻卻無窮的煩惱象雨雲一樣悄悄地圍上 了他的身。雨珠在他頭頂上的傘葉逗起淺淺的低語,他在雨中癡了許久。 「客官,怎麼老淋在雨中? 」身後的一個蒼老的聲音把謝逸文喚醒過來。 謝逸文回頭看,一位臒瘦睿智的老僧站在他的身後。 謝逸文忙有禮:「老師父好!」 老僧道:「客官莫非心有煩事? 」 謝逸文搖搖頭。 老僧說:「天生三千煩惱絲,一朝剃去萬皆空。客官何不去貧僧禪房一坐,避 陣天雨? 」 謝逸文說了聲好,便跟老僧去了。 穿過了幾片小林子,拾階而上,有座寺院。寺院小,寺院幽。寺院裡沒有香火。 穿過前院到後院,後院更為靜謐。他們到了東邊的一間廂房,進去,謝逸文一下瞪 大了眼。廂房的一壁,擺滿了一排高高的書櫥。個個書櫥裡裝滿了線裝書。一張床, 極簡。一面桌台,好大。桌面上鋪好了一張大宣紙,旁邊的青硯散發著墨香。其它 幾面的牆壁竟然掛滿了字畫。看那字畫,個個都是精品。謝逸文仔細地瞧了一遍, 不由得贊出好來。 「這些可是老師父所作? 」謝逸文問。 老僧道:「正是貧僧拙為。」 謝逸文連連讚歎。 老僧端上茶水,二人坐定,品過幾口。謝逸文忍不住問道: 「老師父不像是個僧人? 」 老僧拂須道:「何其不象? 」 「總覺不象。」 「貧僧正是佛門中人。」 謝逸文瞪大眼把老僧重新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又把滿櫥的書籍和滿壁的字畫看 了一遍。問: 「這禪院,為何沒有念經和燒香的? 」 老僧沒回答,卻走到桌前,龍蛇走筆寫了兩排字。謝逸文走上一看,上面卻是 這樣幾個字: 經懺可超生 難道閻王怕和尚 紙錢能贖命 分明菩薩是髒官 謝逸文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對這個老僧油然有了一種好感。老僧沒有笑意,臉 上象秋水一樣平靜。隨後一陣交談,謝逸文大有一恨相見之晚的感覺。於是,謝逸 文將自己的苦惱都告訴了老僧。 老僧說:「何不做個漁父? 」 謝逸文不解地問:「漁父? 」 「漁父。」 「什麼漁父? 」 老僧走到一個書櫥前,打開櫥門,取出一本《楚辭》,給謝逸文念了這樣一段: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謝逸文明白了,老僧是讓他適應現實,退隱自全。他歎口氣說: 「我做不來!」 從西山回來,謝逸文就接到了通知,組織抽他去河南陝縣支援三門峽工程建設。 謝華得知父親到了三門峽工地,就急急地從河西縣趕了過來。火車到了陝縣, 車剛剛停穩,謝華就跳了下來。站台上的人很多,上上下下,看樣子大多數都是建 設工人。站台邊的貨場上堆滿了大型機械、木材、鋼材和水泥。僅從車站上的情景, 就可以看到工地建設的繁忙。謝華稍稍整理了一下行裝,正準備出站,突然卻聽到 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 「小華--」 謝華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從西邊喊著跑過來。 謝逸文高興極了。他拉起女兒的手,好好地把女兒端詳了一番。 謝華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爸爸,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 謝逸文輕輕地拍拍女兒的手,說:「爸爸想你喲!」 父女好親熱了一陣子。 他們出了火車站,走上一條向北的簡易公路。路上謝逸文擋了一輛上工地的卡 車,半小時後他們到了史家灘。 謝逸文住的房子,是用木板釘成的棚子,條件非常簡陋。其實,在這上萬人的 建設工地,這種條件是很不錯的了。小小的棚子,簡樸,卻倒也乾淨。這是謝逸文 為女兒的到來專門收拾過的。他把這兒讓給了女兒,自己擠到別人的棚子裡去了。 這裡高,是半山坡。開窗可以看見峽谷裡的河川。唯一的缺陷,可能就是吵了 一點。其實,在這裡是難得有清靜的地方。因為,整個的河川都是一個沸騰的工地。 謝逸文把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擺上桌子。謝華一看,全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她摟著 父親的脖子在父親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謝逸文被親得有點不好意思,拍拍女兒的頭 說: 「都是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淘氣? 」 「爸爸!」謝華撒嬌地搖著父親的胳膊。 「看看,又來了!」 謝華正經地對父親說:「爸爸,你猜猜,我到三門峽後有什麼感覺? 」 「感覺? 」謝逸文不解地搖搖頭。 「一種偉大的感覺。」 「偉大? 什麼偉大? 」 「這項工程的偉大!你沒這個感覺嗎? 」 謝逸文笑了,苦澀地笑了。他沒法回答女兒。 「爸爸,飯後你帶我去看看!」謝華說。 吃過飯,謝逸文帶著女兒從這裡的半山坡走下。他們撿了一條小路。這條下坡 的小路滾進數不清的灌木叢裡。它又陡又滑,象在鞋底灑了一層豆,使他們走得飛 快,一直滑到了大河邊。這時,正是傍晚。 天氣很晴,沒雲,河風卻很大。謝華不知有多少次看過黃河,那是在跑馬灘。 現在,她是頭一次站在三門峽邊。她驚訝,眼前的黃河卻是另一個樣子。黃色的水 流,夾緊了身,在深深的河谷中,扭著,彎著,但卻是瘋狂地向東奔下。夕陽的光, 象一罐通紅的鐵水傾在了黃河裡。河水閃動著耀眼的紅光,怒吼的聲音也迎面撲來。 謝華看著腳下,岩石上不時濺起浪花,閃爍的光芒洩露著河水狂野的本性。滿河川 都是機器的轟隆聲,往來的車輛和工人忙個不停。 謝逸文給女兒指著河心裡的兩座小島說:「看,那就是神門島和鬼門島。鬼門 島上的那個腳印,相傳是大禹留下來的。」 謝華並沒有過多地注視那個腳印,卻長久地凝視著整個峽谷和兩岸的高崖,最 後不由得讚歎出聲來: 「好地方!真是個好地方!在這裡修一座好大好的大壩,好大好大的電站。將 來,三門峽發的電肯定夠半個中國用。斯大林說: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政權加電氣 化。那時,我們就距共產主義不遠了。對吧? 」 不遠了? 共產主義能有這麼快麼? 謝逸文苦笑地搖搖頭。他不想掃女兒的興, 因此也不去反駁她。他從另外一個角度解釋說: 「不能只看這點,還要考慮淹沒的庫區。一得一失,我看失的比得的多。」 「爸爸,你真是個老頑固!」 「胡說!你懂啥? 」謝逸文生氣了,順著簡易的公路大踏步向前走去,把女兒 撇在了後面。 兩輛載重車從後邊趕了過來,拖著長塵,越了過去。一片灰塵立刻罩住了路。 當土塵散去時,謝逸文發現女兒就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謝華拉著父親的手,輕輕地說:「對不起,爸爸,讓你生氣了!」 謝逸文看著女兒,她覺得女兒真的是長大了。看著女兒發紅的眼,他真後悔向 女兒發了脾氣。他把女兒挽在自己身邊,輕輕地拍打掉女兒蘭色的列寧裝上的灰土: 「傻孩子,爸爸沒生氣。」 謝華一聽,又笑了。謝逸文也暢懷笑了起來。這時份,遠處響起了一陣號聲, 緊接著到處敲打鋼軌的聲音在川道裡四處起伏。謝逸文看見河川裡的工人和車輛都 紛紛四處急促促地散去。 謝逸文緊張地拉著女兒就走,一邊說:「要放炮了!前邊有避炮洞!」 果然,剛轉過一個山腰,山崖下有一排人工開鑿的山洞。他們就近找了一個山 洞鑽了進去。山洞不深,也不很高。山洞裡面還有幾個人避炮。謝逸文推著女兒到 山洞的最裡面。他們靠在岩石上。第二陣排號響起來了。排號聲剛過,一陣驚天動 地的開山炮聲滾過。刹時間,河川都是震耳欲聾的聲響,像是大雨中的雷暴擊中了 地。地,在搖。山洞,在抖。洞壁的雲母千枚岩掉著碎片,細小的雲母片閃爍著光 亮。謝逸文感覺到女兒的手在輕微地抖索。女兒從小就怕雷聲。只要打雷,女兒就 會驚嚇得哭了起來,只有夫人摟著女兒,女兒才能睡著。現在,女兒雖然長大了, 但這個時份,謝逸文依然覺得女兒還是個孩子。他輕輕地拍打著女兒的手背,示意 不要害怕。半個時辰後,炮聲停了。解除警戒的號聲一響,人們就歡躍著跑出了山 洞。 謝逸文和女兒出了山洞後,謝逸文說找個僻靜的地方坐坐。於是,他們開始向 山坡上爬。越爬,草越厚,路越難走。數不清的灌木叢,陸續地向山坡下退去了, 只留下山坡上的十幾棵山杠子樹。頭上的一線天光漸漸暗了起來,眨眼間滿河川都 亮起了無數個電燈。謝逸文找了一塊山石,拉著女兒坐下。 山坡上的空氣很清,風兒也很涼。坐了一會,謝逸文想把北京的事告訴女兒。 幾次話到了口邊,謝逸文忍住了,他還是不想讓女兒為自己擔心。 謝華說:「爸爸,這裡夜晚的景色真好!」 謝逸文說:「好……可是,我想不通,我們為什麼非在這裡修這麼高的大壩? 」 謝華說:「爸爸,咱們不說大壩,好麼? 咱們說家常!」 謝逸文明白,在對待三門峽工程這個問題上,女兒是不能說服自己的,自己也 不可能說服得了女兒。於是,他說: 「好,就拉家常!」 謝逸文讓女兒說說跑馬灘的情況。從女兒在跑馬灘上黃河發大水被田二牛救後, 謝逸文就特別關心那兒的事。謝華就把最近還在動員遷移移民的事細細地告訴他。 「小華,二牛一家人打聽到了麼? 」謝逸文問。 謝華地搖搖頭。 兩人一陣惆悵。 天,黑重了,風也更涼。他們回到住處。謝華一走進棚子,就看見一張從門縫 裡投進來的新報紙。謝華撿起這張報紙,粗粗地看了一遍。突然,她臉色變的蒼白 起來,身體搖晃得有點站不住。 「怎麼了? 小華! 」謝逸文不解地問,一邊扶住女兒。 謝華咬著嘴唇,說不出話。 謝逸文拿過報紙,一看,原來北京的報紙已經點名他是右派。謝逸文不由得眼 前一黑,一下子坐在了床上。 「爸爸--」謝華伏在父親的肩頭上哭出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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