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中篇 第十三章 朝北,一直朝北。 一天來一直朝北走。 從銀川平羅的一個無名小站下了火車後,田二牛和田俊忠幾家人收拾好行李, 按照安排,坐著羊皮筏子過了黃河。進了沙樂縣境,公家雇的幾頭小毛驢兒馱著他 們的全部家當朝北走。毛驢兒緩緩地前進,把北去的一條小路走得很長很長。 村莊漸漸地消失,眼前變成了一片到處是沙丘的荒原。茫茫的大荒,一片空曠, 空氣似乎很薄。除了看不到頭的沙圪達外,再就是野草。向東望去,地勢越高。天 邊邊是一線沒有生氣的淺山和丘陵。 田宏昌心裡毛毛的,不安地問:「咱們到底要去的是啥地方? 」 田俊忠沒說話,臉色越來越嚴峻。田二牛扶著媽走在後邊。田老大一邊吆喝著 毛驢兒不說一句話。有幾家人開始低低地說著怨氣話,後來聲漸漸大了。 田老大冷冷地道:「啥地方? 問個驢? 到了不就知道了!」 只有秀雲和狗兒高高興興。秀雲哼著小曲兒,狗兒搖著一枝長狗尾巴草,給秀 雲打著拍子。 一隻不大不小的隊伍就這樣朝北走。 雖是夏日,天卻很涼,地也越來越荒涼。在日頭快西下的時候,天開始變得渾 黃。風,混濁而沉滯。隱隱,前邊似乎有一個村莊。當領路的說那就是目的地時, 有人就開始歡呼起來。整整的一天的奔波和辛苦終算沒有白費,他們到家了。 這個地方叫野淖灘。 野淖灘,並沒有淖,是一片荒野的沙鹼地,還有一條向西流入黃河的苦堿小河。 嚴格地講,這裡還算是黃河東岸的二級階地,可向東翻過那片淺山和丘陵,正好是 毛烏素沙漠的西沿。 毛烏素,蒙語為「寸草不生」。 這兒有個勞改農場。農場劃出了一些地,公家又給蓋了些簡陋的房屋劃給移民, 算是一個小小的新村子。 田二牛家分到了兩間土坯房。房屋非常簡陋。土牆,土地,屋子頂是用草和泥 皮做的。土炕上鋪了兩張光席子,炕頭盤了個鍋灶。灶前有條木頭桌子。除此之外, 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田老大先把小鐵鍋放到灶上,找些柴禾和幹牛糞生起火,頓時 屋子裡有了生氣。當二牛和他媽把屋子收拾停當時,田老大已經燒好了粥。這時, 家家戶戶屋頂上都冒起了炊煙。 「二牛哥」隨著個喊聲,狗兒進來了。 「喝湯了? 」田二牛問。 「喝了!」狗兒說。 「你們拾掇得還快。」 「俺只有一間房,好拾掇。」 「巧巧家呢? 」二牛媽問。 狗兒說:「也分了兩間。」 「唉,這驢日的地方!」田老大歎口氣,連粥也不想喝。 「就是嘛,」狗兒道,「這兒和咱跑馬灘比,簡直是一個地上,一個一天上。」 二牛媽小聲道:「這會兒還能吃悔悔藥,只能盤算今後咋過日子。」 田二牛說:「哪噠的黃土不養人? 只要咱好好地幹,就會有好日子。就說以後 咱有難處,黨說了『遷一家保萬家,一家有難萬家支援』。怕啥? 」 這時,二牛媽把粥拾掇到桌子上,要去看看田宏昌。 田老大說:「甭去!那驢日的不是咱的娃!」 「你老大人還記娃的仇? 」二牛媽小聲叨叨。 「媽,你甭去」田二牛也擋住了母親。 正說話間,秀雲也來了,大家就開始拉起了家常。一說起過去在陝西黃河灘的 事,一會兒開心,一會兒傷感。當秀雲提起楊桃花時,大家都沉默了。狗兒看田二 牛,田二牛把頭低得下下的。 秀雲說:「我不好,說到你們傷心處了。」 門外一陣吵鬧,又有人來串門子了。狗兒和秀雲就要告辭。剛出門,突然幾聲 狗咬。秀雲嚇了一跳。田二牛忙出門去看。門外,幾隻野狗露出貪婪的目光。 天黑了。 當這個新村子燈火全熄的時候,似乎是從遠處那片沙圪達傳來了一聲狼嗷聲, 蒼老而淒厲。瞬間,狼嗷聲此起彼伏響起。整個荒原驟然湧起了一股澎湃而可怕的 喧騰。這聲音象突然降臨的寒流,迅速擴展到野淖灘的各個角落。 狂風尖利的呼嘯,野狼兇殘的嗷叫,盡情地折磨著這個僵死的黑夜。隱隱,聽 到了一陣狼群的狂疾,象激流一般。那聲音,讓人心驚肉跳。 這一夜,田二牛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覺。或許是忌生,或許是有狼叫,或許 是這裡海拔高,總覺得憋得慌。他聽到鄰房父親不停的咳嗽聲,偶兒有幾聲歎氣, 心裡開始不安。從進了甘肅後,父親就再也沒有過笑臉。可是,這也難怪父親。他 也覺得這野淖灘的條件和當初政府許諾的相差太遠。哎,不想了!還是媽說的,看 今後咋好好過日子。 外面,狼嗷聲漸漸遠去,但狂風依然沒有減弱。夜,仍然讓人感覺到深沉可怖。 田二牛翻身下了炕,推開用報紙糊的窗戶,黑夜象雲一樣湧了進來。沒有月亮,連 星子也很少。他想起了老家黃河灘的夜,那是一種寧靜而月色美好的夜。他想它, 心裡很難受,鼻子也不由得酸溜溜的。當他重新躺到炕上時,過去的事一件一件地 湧進了他的腦海。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覺得自己有點稀裡胡塗起來…… 什麼在叫? 是牛。是他的獨角牛。他看見田宏昌牽著獨角牛過來,沖著他嘿嘿 地笑。田宏昌手中拎著一條十米多長的繩子,牛溫順地搖著尾巴。田宏昌把牛拉到 一個木樁子前,不緊不慢地把繩子在牛脖子上纏了幾圈,然後緊緊一拉,栓在木樁 子上。牛口裡吐著白沫,叫得一聲比一聲可憐。田宏昌卻蹲到土牆角角下,掏出一 根自卷的煙,悠閒地吸著,看著牛掙扎。他正要喊著沖過時,田宏昌卻閃電般地掏 出一把刀子捅向牛的肚子。他大叫了一聲…… 他醒了。原來是夢。 其實,獨角牛是被賣了出去。遷移一般是不准帶大家畜的,他只好把它賣給當 地黃河老崖上的一戶人家。他叮嚀那戶人家,一定得好好待它。為了獨角牛,他路 途上難過了好幾天。但是他對田宏昌卻更加有難以消除的仇恨。雖然他是他的哥哥。 天,終於明瞭。小村才有人出來。大家都驚慌地談著夜裡跑狼的事。有人說, 狼抓了半夜他家的門。有的說,他們一家子一夜都沒睡覺。還有人說,張遠文嚇得 哭了整整一夜。當巧巧出來時,大家看她那沒精打采的樣子,狗兒就取笑她夜裡一 定是嚇得鑽到男人的懷裡了。大家一陣轟笑。巧巧氣得打了狗兒一下: 「你瞎,瞎得透頂頂了!」 吭吭,有人咳嗽了一聲。巧巧再也不敢瘋了。果然,是田俊忠邁著方步走了過 來。 田俊忠說:「走,看看你公公去!」 巧巧沒說話,但是卻順從地跟著父親去了田二牛家。 田二牛家裡,田二牛沒在。田二牛到縣城去買一些零碎東西。二牛媽把田俊忠 和巧巧招呼得坐下。看見田俊忠,田老大還是沒有個好臉。 田俊忠對巧巧說:「巧巧,叫大!」 「大--」巧巧甜甜地把田老大叫了一聲。 田老大只好應了一聲。說心裡話,田老大還是喜歡巧巧的。孩子乖乖地叫了他 一下,他臉上沒有表情,其實心裡還是甜滋滋的。 借著這個勢,田俊忠和田老大搭上了話:「老大,昨黑裡,狼叫得怕怕!」 「嗯!」 「這地方,沒想到咋這野的。」 「你不是說這好麼? 」 田俊忠臉一紅:「也沒想到這裡這野。可咱們不遷,能行麼? 」 「那也是」二牛媽打圓場。 田俊忠說:「咱也是為了國家。」 田老大說:「哎,不知道啥時候再能回去? 」 「還想回去? 鬼哩!」 「我不撐船,手就癢,心也難受。」 「到這陣子,就甭想吾事了。」 「唉……」 「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在這,就咱這幾戶鄉黨。咱兩家還是親家,咱還 鬧啥哩!」 「過去的事不說了!」 「不說了? 」 「不說了!」 「好!老哥,夠義氣!」田俊忠高興地拉住田老大的胳膊,「走,我那噠還有 兩瓶子正經的『西鳳』。咱弟兄倆好好地喝上幾盅子。」 當田老大醉熏熏地從田俊忠家裡出來時,他對田俊忠記恨早已煙消雲散。他雖 然喝了不少的酒,但人卻很清醒。田俊忠的話他還記在心裡。田俊忠告訴他,人出 來,鄉黨就得抱團。不然,就得受欺負。他覺得這話有理。他也答應在選村長和合 作社長時助田俊忠一臂之力。他覺得第一次和田俊忠談得很投機。末了,他出門。 田俊忠說: 「親家,黑了,我讓宏昌回你那噠去。他今兒到縣城買東西去了。」 天黑了,田宏昌沒有到田老大那兒去。田老大挺納悶,覺得事兒有點兒日怪。 這不說了,可連二牛也沒有回家。田老大不由得耽心起來。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時, 巧巧來了。 「大,宏昌來沒? 」巧巧問。 「沒!」 「宏昌一早都出去買東西,這會兒還沒個人影影。不會碰上了狼? 」巧巧焦急 起來。 這一說,二牛媽坐不住了,要去尋。 「甭去,我去尋!」田老大說。 「我給我大去說,分頭尋」巧巧急忙說了一句,就慌裡慌張跑了出去。 田老大並不耽心田宏昌碰見狼,他卻怕田宏昌碰見二牛。因為從楊桃花被淹死 以後,二牛就揚言要放田宏昌的血。遷移的路上他看得緊,沒出事。可今天,他讓 二牛去買東西,偏偏宏昌也去了。二人要碰到一塊兒,能沒事? 他安慰了二牛媽幾 句,拉了一根棍子,朝縣城方向找去。 果然,沒走幾裡,田老大就碰見了二牛。田二牛背著一袋子的東西,衣服爛了 一片,臉上還有血。 田老大問:「咋弄成這!」 田二牛沒說話,只是擦了一下鼻子流出來的血。 田老大問:「和你哥打架了? 」 「我揍了那驢日的一頓!」 「那是你哥!」 「球哥!那驢日的不是個好熊。」 「你哥的人哩? 」 「在那頭的沙圪達上擺著哩!」 田老大心裡一緊,問:「你日踏(打死)了他? 」 二牛說:「沒日踏,活著哩!我還不想犯法。」 田老大這才放下心來。他把田二牛埋怨了幾句,就到沙圪達那邊去找田宏昌。 轉了幾大圈,田老大才找見人。田宏昌血頭爛面的躺在地上。見田老大來,田宏昌 放聲大哭起來。田老大不由心裡一酸,一時也不知咋樣安慰田宏昌。他把田宏昌扶 起,背在自己身上,一直背回村,送到田俊忠的家。 巧巧一見自己的男人被打成這個樣子,哭著要到田二牛家去鬧事。田俊忠沒有 擋住,就乾脆由著巧巧去了。田俊忠也覺得田二牛這次的確是做的太過了頭。巧巧 鬧一次也好,殺殺二牛的歪氣,省得以後二牛再尋宏昌的事。他和田老大剛剛合解, 他是不能出頭去尋事。巧巧就不同了,她是娃娃輩。即使巧巧鬧過頭了,田老大也 不能見怪. 田二牛在家剛好洗完自己臉上的血,巧巧就瘋樣地沖了進來。田二牛還沒有來 得及反應,巧巧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胸口: 「你,你賠我男人!」 二牛媽慌了手腳,一時不知咋辦。田老大卻一步上去一把拉開了巧巧。 巧巧哇得大聲哭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你們一家子都欺負我們。」 二牛媽哄著說:「娃,娃哩,甭哭,甭哭!」 「大,你放開她!」田二牛說。 田老大放開了巧巧。 田二牛問:「你要咋? 」 巧巧說:「你賠我男人!」 田二牛說:「誰賠我女人? 」 巧巧說:「你女人是水淹死的。」 田二牛說:「我女人沒被糟蹋,她能瘋? 驢日的田宏昌不拉走我的獨角牛,她 能被淹死? 」 巧巧一時沒話了。 田老大說:「女子,你回!今兒的事確實是怪二牛。有我哩,我拾掇他!」 巧巧一聽,公公開始替自己說話,也不由硬氣起來,指著二牛說:「你把他打 得血頭爛面的,我今兒和你豁出命了!」 田二牛再沒說話,走到菜案前,抄起一把切菜刀,鐺鋃一聲扔到巧巧腳下。巧 巧嚇得臉上變了顏色。她以為二牛要耍二杆子。 田二牛指著自己的胸口說:「你不是要拼命? 來,朝這兒來!」 巧巧臉色發白,手抖抖索索拿起那把菜刀。田二牛站在那兒,連眉都沒皺一下。 二牛媽嚇得變了聲: 「娃,甭……」 巧巧楞在那兒,手一松,鐺鋃刀又掉在地上。二牛媽鬆口氣。突然,巧巧沖上 一步,啪得一下打了田二牛一耳光。一細股血又從田二牛的鼻孔流了下來。田二牛 還是一動也沒動。巧巧捂住臉哭著跑了出去。 二牛媽忙上前摸著田二牛的鼻子問:「要緊不? 」 田老大把二牛媽拉開說:「女子娃的一下,有個啥勁?受不了,還算男人? 」 田二牛說:「媽,不要緊!」 兩天后,田宏昌終於下了地。 田俊忠說:「你還是出去避一避,咋樣? 」 巧巧說:「二牛那是個二杆子!」 田宏昌一想,也覺得有點後怕。於是,他點點頭,說了一聲也好,便揣了幾十 塊錢,背了一個小包袱,出了遠門。 當天,田宏昌就到了縣城。 沙樂縣的縣城是一個小城。 本身,沙樂縣就是個小縣。縣境東西僅十公里,南北最長九十三公里。人口不 到萬餘人。城小,卻小有名氣。相傳,公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派蒙恬北逐匈奴在 這裡修築過要塞城「沙樂障」。以後,南北朝、隋、宋、元等朝代都在此建過城池。 田宏昌用了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把縣城逛蕩了一遍。城裡的人很多,看得出大 部分都是移民。因為,一開腔都是老陝話。可是,田宏昌沒見到一個熟人。到哪兒 去? 他不知道。他行前匆匆,沒顧得上好好地和家裡籌劃一番。田俊忠也不過只說 了句出去躲躲。 他逛蕩了幾圈,餓了,可還沒有找到一處吃飯的地方。找了個人一打聽,順著 指的方向走去,他聞到一種誘人的香氣和令人噁心的臭氣。他不由得躊躇了一番。 但是那股香氣越來越濃,他忍不住地舔舔嘴唇,腳步也就朝前走去。前邊的小街口 有個小店。小店裡有不少的食客。香氣就是從店門裡飄出來的。店牆外邊掛著一排 子羊皮和狗皮,散發著臭味。當地人說,月亮出來,月亮落了,月亮落了,月亮出 來,這個店從來就是這樣。聞慣了,怪好聞。沒有了那羊皮、狗皮的味氣,反而覺 得少了一種什麼東西。 田宏昌走進這個小店,把小包袱隨手放在門口的一張八仙桌上。隨著一聲動聽 的吆喝,跑堂的很殷勤地小快步來到他的面前。他吩咐了幾句,就找了個乾淨的地 方坐下。轉眼間,一大碗羊肉泡饃、一小盤生蒜、三個燒餅擺在了他的眼前。筷子 有了,酒也有了。見了酒,田宏昌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抿過這東 西了。田宏昌從來都不委屈自覺的肚子。只要可能,第一要緊的事,就是撐飽喂好 肚子。那怕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天沒啥喝涼水。 眨眼間,半碗羊肉泡風捲殘雲般地下了肚。田宏昌正吃得津津有味,一抬眼, 卻看見門口桌子上他的小包袱在慢慢地移動。他奇怪。突然,一個人影子一閃,包 袱就隨著那人影子飛出了店外。 田宏昌慌忙站起來大喊:「有賊!」 田宏昌急忙去追。跑堂的慌忙擋住了他。田宏昌忙掏出一塊錢向桌子上一扔, 把兩個燒餅朝懷裡一揣,就朝外跑出去。 田宏昌緊盯著前邊的影子邊追邊喊:「有賊娃子!抓賊哇--」 喊聲引來幾個熱心的年輕人。年輕人大呼小叫地吆喝著去攆。攆出了街。攆出 了城。田宏昌已遙遙看見,那幾個年輕人已在前邊路旁的一棵老榆樹下追上了賊娃 子。一陣亂拳亂腳把賊打倒在地上。那賊掙扎地剛爬起來,一個響亮的耳光又把他 打爬在地上。 田宏昌忙喊:「甭打了,甭打了!小心出了人命。」 田宏昌氣喘吁吁趕到跟前,定定氣。他向那幾個幫他的人道了謝後,先把自己 的包袱揀起,拍淨土,挎到胳膊上,這才洋洋得意地走到賊娃子跟前,順著尻子蛋 踢了一腳,說: 「狗日的,天上有路你不去,偏偏要做賊娃子。你不打聽一下,我田宏昌的東 西,誰敢偷? 」 那賊似乎有點悔意,頭鑽得更下,好象恨不得鑽到地底下。 田宏昌偏偏要他把頭抬起來。於是,田宏昌走上前,扯著賊的耳朵把他的頭拉 起來。 「你……」田宏昌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我……」 「油娃? 」 油娃點點頭。 田宏昌回過頭,不好意思地對那幾個幫他的人說:「對不起,我鬧錯了,這是 我自己人。」 一個人問:「哪賊呢? 」 「賊……怕是跑了另一個方向」田宏昌靈機一動,撒了一個很圓滿的謊。 那幾個人散去。 田宏昌問:「油娃,你咋做這事? 」 油娃捂著臉嗚嗚的大哭起來。 田宏昌慌忙勸了一陣子。 一會兒,油娃的哭終於停住了。 「哭啥? 」田宏昌問。 「我實在活得沒法法了!」油娃說,「咱跑馬灘漲大水,我婆被淹死了。我隨 我舅家遷到這縣南的一個小村。那地方窮得球球都沒有。我舅老給我瞪白眼。你知 道,我從小就養下這懶懶身子油油嘴。那地方、那苦活,我實實地幹不了。舅就老 罵我。我也是有皮有臉的人。實在受不了,我就跑了出來。」 「跑出來,就幹這? 」 「哪呢? 想出來找點零工幹,混口飯。」 「找到啥活? 「 「唉…… 球球活都沒找到!」 「打算去哪? 」 「不知道!」 「那你咋盯住我下手? 」 油娃臉一紅,說:「好宏昌哥呢,我咋會知道是你的? 」 「不是我的東西,那也不能偷!咱作人要堂堂正正。活人的路子多著呢,還非 作三隻手? 」 「我是實實餓得沒法法了,才幹了這丟人的事……」 田宏昌一聽,就從懷裡掏出那兩個燒餅,給油娃手裡一塞,說:「你吃!」 油娃猶豫了一下,問:「哥,那你……」 田宏昌說:「我吃了!」 油娃不再猶豫。他狼吞虎嚥,眨眼間,兩個餅子就下了肚,然後又把手上粘得 餅渣舔了一遍。 「飽了? 」田宏昌問。 「哦…… 飽了,能頂一陣子饑!」油娃嘴裡雖然這樣說著, 心裡卻想著能再 吃兩個大燒餅。「宏昌哥,你真真地是一個大好人。這一輩子,我油娃吃屎喝尿都 要報你的恩!」 「油娃,你胡說些啥? 」田宏昌嘴裡說得正經,其實心裡的確很得意。 「宏昌哥,你去哪? 」油娃問。 「去哪? 和你一樣!」 「偷? 」油娃眼裡放出異樣的光芒。 「胡說!哥是啥人? 能幹那事? 」 「對對對,哥是場面上的人嘛!」 「我也是出來尋個活兒幹,掙點錢。我那地方,雖說是黃河灘,可盡都是都是 沙圪達,也苦。和咱陝西的黃河灘,那差遠了。」 「到哪? 我跟上你!」 田宏昌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到哪? 」 「反正我跟著你!」 看看天色不早,日頭要西落了。老榆樹的影子越拉越長。風也涼。田宏昌拉了 油娃急急向南行。他們想在天黑以前能找到一處歇腳的地方。日頭終於西落了。濃 了黃昏。重了黃昏。黃昏更涼。眼前的道,無人,空得慌慌。沒人影,沒聲語,連 狗都不見。其實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空空的沙路向遠方的一個大沙丘去了。 一隻野鷹,倏然上了天,越翔越遠,把他倆扔得好遙遠。 油娃把田宏昌拉得緊緊的,說:「宏昌哥,我心裡怕怕的!」 「怕球? 咱是男人!還怕誰強姦咱不成? 」田宏昌雖然說著硬幫話,其實心裡 也很害怕。他怕有狼。 油娃咯咯地笑了:「我不怕有人強姦我。這會兒,要來一群女土匪強姦了我, 那我能高興得死去十回!」 田宏昌也笑了。 笑聲在荒原上傳蕩, 傳蕩得好遠好遠。 他們走到了大沙丘下,月兒已經兩杆子高。月光從天上雪亮地照下來。往上望, 又清楚,又朦朧。大沙丘上,顯的那麼涼,那麼曠,那麼荒,那麼黑,那麼深幽, 那麼靜的怕人。 田宏昌不安地說:「今黑兒,咱們怕是要住野地了!」 油娃更是害怕:「咋辦? 那咱們不成了狼食?死了連狗都不知道!」 田宏昌有點火了:「你那爛爛嘴能不能少說上兩句? 就會說個死!」 田宏昌最忌諱人說死。他這半輩子最高的準則就是千方百計地活多、活長、活 好。為了這個目的,他能說任何話,做任何事,吃任何虧,反臉不認任何的人。 他們沿著小道,向大沙丘上爬去。當他們爬上大沙丘頂上時,他們才發現猜錯 了。遠方,隱隱有幾聲狗咬。藏在沙圪達之間的夜色中好象有幾間房屋,似乎近近 的,又似乎遠遠的。油娃首先歡呼起來。田宏昌也激動得心頭顫顫的。天無絕人之 路呀!他們不由放快了腳步向沙丘下奔去。 正在他們歡欣鼓舞的時候,倏地,前方夜空上起了一種可怕的聲音。那聲音, 仿佛是什麼在叫,也仿佛是一小股風在尖利地呼嘯。聲音飛快地近了,又飛快地遠 了。田宏昌的心重新狂跳起來。油娃把田宏昌的胳膊抓得更緊。田宏昌去搜索那怪 聲的來源。還沒有判斷出來,一種尖聲向他們撲來。隨即,一個黑影閃電般地掠過 地面,然後在他們的頭頂上盤旋了一圈。田宏昌怕得大叫了一聲,沒命地跑下了沙 丘。油娃緊緊地跟在後邊。 隨著一聲口哨,黑影飛向前邊,消失了。 前方五十余步處有人喊出了話:「誰? 」 「我…… 我們!」田宏昌回答的聲音都有些顫動。 油娃聽見有了人聲,一下子軟倒在了地上。 一陣腳步聲,走來了一個人。好象是獵人。老獵人驚奇地看著他們。一隻獵鷹 站在他肩上,不停地閃動著黑色的翅膀。 老獵人問:「你們是啥人? 」 油娃說:「好老漢伯,你是個大好人!幫我們一把,下輩子變驢變馬,我都孝 敬你老人家!」 老獵人問:「幫啥? 」 油娃說:「你先把你的老鷹管住,怪怕怕人的!」 老獵人說:「鷹不叼人!」 田宏昌捉了個揖,說:「我們是過路的,沒趕上趟。想請老伯幫個忙,尋個地 方,歇一晚上。」 老獵人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跟著老獵人走。走了沒有幾裡路,前邊果然有個小村子。其實,很難說是 個村子。準確地講,是幾戶人家。 老獵人領著他們到自己家裡,燒些湯,請他們吃了點東西,然後叮應了他們幾 句話,就抱著他的啞吧女人到隔屋睡覺去了。 田宏昌這才感覺到乏。可是,現在還不能去睡,得和油娃商量一下明天咋辦, 去哪? 他喊了一聲「油娃」。沒動靜。回頭看,油娃已鑽進被子窩睡得呼嚕嚕香。 他只好慢慢地躺到炕上,把今兒的事掂量了一番。以後的事呢? 他合上眼籌劃了半 晌,還是沒有個好主意。想到自己如今如此地落魄受難過,他就把田二牛恨得牙癢 癢。他要不是避仇,這會兒早就摟著老婆睡覺。想到這兒,他就非常地想巧巧。想 著想著,田宏昌開始渾身發熱就閉著眼想著好事。 當田宏昌剛迷迷糊糊時,木窗扇啪得一聲開了。 他醒了。一股子風吹了進來,隨即聽到了砂子落地的聲音。 月光象水一樣投了進來,把一邊土牆照得雪亮。田宏昌嚇了一跳,驚得心裡一 陣子狂跳。他突然看見了牆上掛著幾隻白骨森森的野獸頭,非常嚇人。他不由得把 油娃狠狠地捅了一把。油娃哼了一聲,轉了個身,又睡著了。他又把油娃捅了一下。 油娃這才醒了過來。他指了一下牆上。油娃差點叫出聲來。 遠遠的,傳來一陣陣可怕的狼叫。他們不由得緊緊擠在一塊。聽聽鄰屋,不時 傳來一陣高一陣低的呼嚕聲,分明老獵人酣睡得正香。一想到老獵人就在鄰屋,田 宏昌才算稍稍安下心來。田宏昌走下炕關好木窗,然後又重新躺在炕上。 油娃說:「宏昌哥,咋辦? 這地方,怕怕死人了!哎,看來回家賴活著,也比 在外受這洋罪強。」 田宏昌說:「不能回去!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想,咱還是扒火車回咱陝西跑馬 灘去。咱那個黃河灘,土肥得流油。咱種上一料地,打些糧,賣成錢,然後再回來。 反正,移民是分三四年才能移完。那噠還有咱的熟人。人熟,地熟,要比咱在外面 瞎胡闖強得多。」 油娃眼一亮:「對,咱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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