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十四章 火車剛一停,田宏昌和油娃就跳下車廂。 一個月的漂泊流轉,田宏昌終於回到了陝西自己的家鄉。 這是華山腳下的一個小站。他們沒敢在孟原下車。孟原是大站。是大站,就人 多。人多,就可能有人認出他們來。他們知道,政府是有嚴格的政策不准移民私自 回來。何況,下時孟原站正是遷移移民集中上車的地方。從那兒下車,肯定會惹出 麻煩來。 小站裡沒幾個人。他們放心地走出了車站。下坡,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條 小路象蛇一樣爬了進去。為了不讓人看見,他們就順著這條小路鑽進竹林裡去。走 了沒多久,前面有一個院觀。田宏昌知道那是玉泉院,也是上華山的必由之路。觀 院裡靜得沒一點聲響,看來香火也非常消靜。他們在竹林裡踅望了一陣子觀門外的 那條小坡路,瞧見沒有人,這才閃身進了玉泉院。 油娃問:「上華山去? 」 「噓--,小聲點!你腦子是讓狗吃了? 大白天,萬一碰見政府的人咋辦? 咱 在這玉泉院裡躲上一陣,天麻麻黑了再下灘,保險!」 油娃恍然大悟,說:「嗨,我這腦子真得讓狗吃得沒剩下一點點。」 玉泉院,真是個好地方。這觀院,依山旁水而建。院內古樹蔽日,爽氣霏霏, 清流潺潺,鳥聲陣陣。看那觀宇,巍峨綿綿,亭台古樸,環境極為幽靜清雅。田宏 昌渾身一爽,先拉著油娃去了希夷洞。希夷洞在山蓀亭下。洞裡有陳摶老祖一尊臥 像。他們進了洞,兩個人從頭到腳把石像摸了三遍。相傳,陳摶老祖是一個慈祥的 神仙,人們若有頭疼腦熱時,摸一摸臥像與自己的相應部位,不久便可全愈。從希 夷洞出來,他們進了前殿,穿過去,就到了後殿前的小院。 小院小,卻極為別致。幾棵樹,竟漫起一片綠蔭來。 「來,摸摸它!」田宏昌把油娃拉到一棵樹下。 油娃輕輕地把樹身撫摸了一下。奇了,整個樹冠上的樹葉全都沙沙地抖動起來。 「怪,真日怪!」油娃稀奇得圍著樹轉了兩圈。 「猜--,這叫個啥樹? 」田宏昌問。 「啥樹? 」 「癢癢樹。」 「我讓它好好地癢癢,看是個啥樣? 」油娃說著,就好奇地抬起腳,對著樹身 狠狠地蹬了一下。又奇了。這一腳下後,不但沒見到樹葉嘩嘩大響,樹冠反而連動 也沒動。 「造孽,造孽!客官不聞道說『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 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上邊傳來。 田宏昌抬頭看,臺階上的正殿裡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白鬍子老道。老道坐在一 只蒲團上,長長的鬍子拖在地上。田宏昌和油娃走上殿去。老道欠欠身算是迎禮。 「道長好!」田宏昌打個揖。 「客官好!」老道也有禮了。 「老道,看你白鬍子老長老長的,該不是仙吧? 」油娃估意打趣,「你是仙, 算一下我們是幹啥的? 」 老道揣揣鬍鬚閉了會眼,然後笑著說:「客官從西邊來,慌慌奔命也!」 油娃伸出了舌頭:「媽媽呀,這掐算得真靈。」 田宏昌也不由得佩服起來,對老道更加尊敬。他看見老道的身後香桌上有一筒 竹簽,心裡一動,問: 「仙長,能給我們算上一卦麼? 」 老道手一抬,籤筒就到了蒲團前。 「抽吧!」老道說。 田宏昌把竹筒裡的卦簽小心地摸了一遍,還是下不了決心抽哪一根。油娃把田 宏昌推到一旁,說: 「我來,我替你抽一根!」 油娃隨意抽出一根,看看,不懂,就遞給田宏昌。田宏昌看見上面畫著四虛加 兩實的六道杠,下邊寫著個「坎」字。田宏昌也是不懂,就交于老道。 老道說:「這是個坎卦。這一卦,上下都是坎,坎上坎下。一陽陷在二陰之中。 坎的卦形,象睡倒的『水』字。遇水則險。『坎』是陷井。兩坎重疊,像是有重重 的險難。客官,你可得仔細地看看這六爻:初六,習坎,陷中陷,凶;九二,坎有 險;六三,來之坎坎,險阻枕,入於陷中陷;上六,繩索重重束縛,置於叢棘三歲 不得,凶。」 「胡說,胡說!我們都有啥子凶? 」油娃叫了起來。 田宏昌扯扯油娃的手,對老道說:「道長,我還是不太明白,能不能給我說明 白些。」 老道看了田宏昌一眼,緩緩說:「遇河遇水便遇風險,一個男人扯在兩個女人 中間不能自拔,最後會有三年牢獄之災。」 田宏昌笑笑,他本不相信這套,可是他也不願意抽個壞簽討個不吉利,於是說: 「能不能再讓我抽一下? 」 老道猶豫了一下,說:「本說不可!二卦不靈。客官一定要抽二卦,不妨試試!」 田宏昌拿起竹筒嘩啦嘩啦搖起來,終於有一根崩了出來掉在地上。田宏昌拿起 來一看,不由皺起了眉頭,原來還是個坎卦。 天色黃昏時,田宏昌和油娃走出了玉泉院。 油娃問:「宏昌哥,那老道的卦,你信? 」 田宏昌笑著搖了搖頭。 看看天色不早,他們急忙奔了渭河邊。趁天色沒有完全黑時,他們找著擺渡的 小船,過了河。他們黑天黑地地向貴家莊奔去。多虧路熟,沒到半夜時,他們終算 回到了貴家莊。此是的貴家莊已是人稀煙斷。剩下沒走的人,都住在一排排的庵棚 裡。也有個別戶的房子沒倒沒拆,還住著人。田宏昌先找了個和自己相好的,叫開 門。同村人大吃了一驚。相別不長,卻是遠道歸來,免不了親熱了半天。聽說他們 回來了,一會兒,就跑來了不少的人。大家問長問短,田宏昌和油娃一個個地回答。 有人終於問到了遷到銀川專區沙樂縣的情況:「聽說,那邊也是黃河灘,有沒有咱 這兒好? 」 田宏昌黑下了臉:「那邊的黃河灘,是一眼看不到頭的沙圪達,窮得球球沒有。 一到黑了,狼比人多。」 棚子裡的人一群譁然。有人憤憤不平地罵出聲來。 想到遷到沙樂後的種種情景,田宏昌傷感地說:「哎,現在我就是吃悔悔藥也 來不及。當初,都怪我太積極。那會兒不頭一批走,將來跟上你們走,就不會到沙 樂縣的野淖灘去!」 人群一片騷然: 「誰知道後邊遷移到啥地方? 」 「死到這,我們也不走了!」 「咱們再也不能上幹部的當!」 …… 油娃說:「說得對!過去,我都是上了幹部的當了。原先間,幹部們說得天花 花亂墜,把人哄走了再沒人管了!驢日的幹部,沒一個好熊!」 有人說:「你可不能毛驢子豬嘮嘮一鞭子攆,人家田俊忠還不是帶頭去了銀川 專區? 」 田宏昌說:「他是村長,帶頭應該。可是我……跟著他,這個虧可吃大了。」 正當庵棚裡的人議論的時候,棚子外的一個角落卻閃出一個身影。這個身影, 神秘兮兮的,走走停停,最後停在庵棚外的一個黑暗處藏了起來。這人是張長福。 一個月前的那場大水,村子裡的房屋最完好的就是張長福的家。他買的田俊忠的這 院莊子,地勢高,房也確實結實。他感到有幸的是,田俊忠並沒有借他倒黴時日弄 他,沒讓他第一批移民去甘肅省的銀川專區。 黃河灘的夜晚靜,連蟲兒和蛙叫聲都能停得清清楚楚。這晚,張長福喝過湯就 早早睡下。可睡了沒多久,他就聽到一種和往常夜不太一樣的吵雜聲。他好奇。於 是,他起來去看。他看到不少人都聚向一個庵棚,還似乎聽到有人說田宏昌和油娃 跑回來了。聽到這個消息,他來了精神,就跟梢到庵棚外邊,想偷聽一下他們到底 在幹啥事。 張長福偷聽了半晌,越聽越興奮。他感到一個報仇的機會來了。他恨田俊忠, 也恨田宏昌。因為田宏昌不但是田俊忠的女婿,而且田宏昌讓他在買房的事上讓他 吃過大虧。過去,鳳凰落架不如雞,他只好忍著。現在,田宏昌偷著跑了回來,而 且散佈不滿言論,這不是破壞政府的移民工作又是什麼? 這事要是報告了鄉政府, 肯定會有田宏昌受的。主意一定,他決定立即行動。他又悄悄地溜回家,穿了件衣 服,就匆匆地奔平民鎮去了。 這一夜,田宏昌和油娃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這時正是淩晨時份。 他們穿 好衣服剛跳下睡板,庵棚的門就被推開,走進來一個女的。 「謝華? 」田宏昌驚訝地呆住了。 油娃難為情地轉過身子先把褲帶系好。 謝華著急地問:「你們啥時候回來? 」 「出啥事了? 」田宏昌有點緊張。謝華的突然出現,他心裡就有一種不祥之感。 謝華問:「你們是不是偷著跑回來的? 」 田宏昌挑著字眼:「哎,話不能這樣說。我們是回來看看,看看……」 謝華說:「不管啥情況,你們快走!有人向鄉政府報告了,說你們偷跑回來, 還散佈不滿的言論。孫鄉長已安排民兵天明後來抓你們!」 田宏昌這才慌張起來。油娃嚇得臉上沒有了顏色。田宏昌緊緊張張開始收拾行 囊。油娃拉著謝華的手感謝的話兒說了一河灘。不一會功夫,一切就緒。田宏昌和 油娃跟著謝華離開了貴家莊。 天還沒明,四野裡烏洞洞黑。東邊,黃河的流水聲那樣的熟悉,那樣的響亮。 謝華把田宏昌二人送到一個路口,就要告辭。這時,田宏昌才說: 「謝華,我這一輩子都會記著你的大恩哩!你能告訴我,是誰告了我們的狀? 」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聽到鄉長安排民兵」謝華說,「你知道不二牛哥他們遷 到了啥地方? 我和王縣長找了他們好久。」 一提到二牛兩字,田宏昌就恨得咬牙。聽到謝華問,他心裡就多轉了個圈,略 略想了一下,便說: 「我也正在打聽。我們和我大他們沒遷到一個地方。」 謝華不由一陣傷心。 田宏昌好言安慰道:「謝華,找到他們,我一定給你寫信。」 他們互相道別後,田宏昌和油娃就匆匆向孟原火車站方向奔去。到渭河邊時, 沒有船。等到天亮時份,他們才找到渡船過了河。再走三裡,來到了去孟原和去潼 關的岔路口。田宏昌卻猶豫起來。現在到哪兒去? 他心中沒有一點數,和油娃商量 了半天,兩人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油娃讓這次事嚇破了膽,說長說短都要回沙樂 縣去。田宏昌不能回去。他出來的情況和油娃不一樣。他突然想起了莞娘,那位有 江湖義氣的莞娘。對,先到潼關城躲避上一陣再說,他想。 兩人就這樣分了手。田宏昌對油娃道了別,大步走上了東行的路。 田宏昌的到來,使莞娘感到非常的驚奇。田宏昌把一路的遭遇說了一遍,莞娘 很是同情。田宏昌唯獨沒把自己離開野淖灘的真正原因告訴莞娘。 「好吧」莞娘說,「姐幫你在這兒找點活兒幹幹。這潼關城也要被淹了,城裡 家家戶戶拆房,都要幫工的。住,你還住我茶館裡。城要淹了,人也要走了,我這 個茶館也該關門了。要不,我就讓你幫我張落這個茶館。」 吃過飯,莞娘就進城裡為田宏昌去找活。田宏昌借這機會把莞娘的茶館重新瀏 覽了一遍。茶館和一年前的情景一樣,但冷落多了。大門上的那副對聯早已沒有了 蹤影,門額上的「公平茶館」四個字還在,不過風雨把紅紙已褪成了白色。這一次, 他再沒進後院去。他不想見到莞娘的癱公公,也不想引起莞娘的不高興。 莞娘回來了,手裡還挽著一塊用柳條串著的狗肉。莞娘給田宏昌帶來了好消息: 活找到了。 天剛黑,點上燈,莞娘就做好了酒菜,把田宏昌請到把仙桌上給他接風。這會 兒的莞娘與往日分外不同。她好象著意梳妝了一番:緊身的大花襖把身段顯得分外 誘人,頭發黑油黑油的,額前分下一撮好看的留海。田宏昌瞅迷了。八仙桌上,擺 著一個木盤子。盤子上有四碟菜、一個熱氣的砂鍋和一瓶酒。莞娘揭開砂鍋,鍋裡 煨著狗肉。她把酒瓶打開,把兩個大盅斟滿,然後在田宏昌的對面坐下。 田宏昌先斟了一盅給莞娘敬上:「這一盅我敬你,感謝你收留了我。」 莞娘笑著嗔道:「叫姐!你叫了姐,我就喝了這一盅!」 田宏昌臉一紅,但還輕輕地叫了一聲:「姐--」 莞娘開心地應了聲,就把一大盅酒灌下了肚。她開始敬田宏昌:「兄弟,我也 敬你一盅,算我們認得了一場。」 田宏昌把酒也一下子全灌進了肚。 酒過幾巡,兩人的臉上都有了顏色。他們吃菜,吃砂鍋。酒是「西鳳」酒。砂 鍋裡是狗肉。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不一會,田宏昌就稀裡糊塗得什麼也不知 道了。 第二天,田宏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自己房間的炕上。頭晚的事情他後來實在 不知道,但是肯定是莞娘扶自己上了炕。想到這兒,他就臉紅。他走出房間,莞娘 已做好了飯擺在桌上。吃過飯,他就進城去幹活。 田宏昌在城裡幹活,這一干,竟忙忙碌碌了三個月。這三月,他白天在城裡幹 拆房的活,晚上回店就幫莞娘劈柴、挑水。三個月來,倒也辛辛苦苦。雖然辛苦, 但田宏昌卻掙了一筆可觀的錢。三個月下來,田宏昌覺得自己好象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覺得身子兒壯實了,一些過去沒氣力幹不了的活,現在幹,輕輕鬆松。他覺得從 小養下的懶懶毛病少多了。到了臘月天,天開始下雪。好大雪。沒了活,他也就住 在店裡不再出門。 歇了七八天,無事。田宏昌閑得慌。掐指頭一算,出了家門已百天多。滿打滿 算,再二十多天就要過年。田宏昌盤算著該回家了。 他先出了一趟門,到小火車站上轉了一圈。田裡、原坡上還罩著雪。原頭的後 面遠方是黑色戴著雪帽的秦嶺。秦嶺頂上是片灰濛濛的雲天。路上的雪早已碾開, 他從碾開的路徑上直走到火車站。到站上一打問,還好,大雪並沒有影響鐵路的運 行。火車還正點。田宏昌從火車站回來時,順路走了個城裡。雖然潼關老城已拆遷 了一部分,可絲毫沒有影響過年前夕那傳統的歡樂氣氛。有一些孩童早早就放起了 花炮。偶而,也有幾隻沖天雷尖嘯著上了天空。商店和鋪子裡人來人往,人們喜氣 洋洋開始準備年貨。田宏昌也挑著買了一些東西,主要都是些家鄉這一帶的土特產, 象潼關的醬筍、渭南的水晶餅、河西的花生米、富平的合兒柿餅等。另外,他特意 給巧巧還扯了一段花布。他想,這些東西帶到沙樂那個荒涼的黃河灘邊,保准巧巧 和岳父田俊忠會喜歡。他在城裡痛痛快快地轉了一圈,回到城西門外的茶館時,天 已完全黑了。 莞娘沒在家,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點上煤油燈,田宏昌開始忙碌地收拾行李。 他把買下的東西裝進一個小籃子,然後把自己的衣物打成個小包袱。然後,他拿起 特意買的一把小宜興砂壺到後院去,臨行前想給莞娘的公公留點作念。這是他三個 月來第一次進後院。他曾答應過莞娘不進後院見她的癱公公,他心裡也不願見那個 討厭的老人。可是,畢竟是莞娘收留了他,臨行前他總得給老人留一點心意。 田宏昌進了後面的小院,後面的小屋黑著,黑得很怕人。吱一聲,他推門進去, 黑暗中鋤傳來一種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誰……誰……」 田宏昌知道那一定是莞娘的癱公公。他點亮了燈,微弱的燈光使這間滿是灰塵 的小房間有了一點光亮。炕上躺著白鬍子白頭發的癱了的老人。老人開始抖抖索索 的用一隻枯手敲打起身邊的窗格。田宏昌端著砂壺走到炕前,老人停止了敲打。癱 老人用灰濛濛的眼睛盯著田宏昌,隨後用沙啞的聲音說: 「娃,我……認得你,別……勾上她。她是個……狐狸精……」 田宏昌搖搖頭。 癱老人眼裡閃著惡毒的光:「你曉得不? 這噠人為啥把她……叫打破碗碗花? 」 田宏昌又搖搖頭。 「曉得……打破碗碗花? 」 田宏昌點點頭。這個田宏昌是知道的。打破碗碗花是種有毒的野花。誰要吃了 它,手中端的碗馬上就會掉到地下。立下死人,怕怕。 「她……克男人。」 「克男人? 」 「我兒……就是她克死的」說完,癱老人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候,田宏昌奇怪地發現,這個癱老人竟然少了一個耳朵。不知為什麼, 他捧著砂壺的手開始抖動起來。他不止一次地聽母親講過生父遇害的情況。他聲音 變調問: 「你,你過去上過黃龍山? 」 癱老人睜開眼,驚恐地看著田宏昌。 「說,去過黃龍山沒? 」田宏昌大聲吼了起來。 「你……你咋曉得?」 啪!砂壺掉在地上打碎了。一股熱血只沖上田宏昌的頭頂,他沒言語,默默地 退出了小房。莞娘回來,看見田宏昌陰沉著臉不高興,問了半天也沒個話。她就勸 田宏昌早點休息,然後也進了自己的房。 第二天,田宏昌又進城去,一整天都沒有回來。莞娘很是擔心。一直到掌燈的 時候,莞娘才見田宏昌醉熏熏地進了房門。 「去哪了? 」莞娘問。 田宏昌沒答話,踉踉蹌蹌進了自己的房門。 莞娘有點莫名其妙,就大聲嚷嚷:「兄弟,兄弟--」 田宏昌啪得關了自己的房門。 莞娘跺了一下腳:「嗨,這人,真是……」 田宏昌在房間默默地坐了一陣,聽聽外面沒有了莞娘的動靜,這才從懷中摸出 一個小紙包來。他沖了一壺熱茶,然後輕輕地打開小紙包,把裡面的藥粉全倒進壺 中去。他正晃蕩茶壺均勻著藥粉,門卻啪得突然開了,莞娘走了進來。田宏昌慌忙 把茶壺放在桌上,他奇怪他關好的門怎麼能被莞娘突然打開? 莞娘走上前嚴肅地問:「兄弟,你幹什麼? 」 「沒,……沒幹什麼。」 「茶壺裡放了什麼? 」 「沒,……沒放什麼。」 「好,那你喝了它!」莞娘說著,就把茶壺拿起,把壺嘴對準了田宏昌的嘴。 田宏昌陰沉著臉沒說話。 「說呀!」莞娘有些生氣。 田宏昌看了莞娘一陣,說:「好,我告訴你,茶壺裡我下的是老鼠藥。」 莞娘驚諤地瞪大了眼:「為什麼? 」 「我要毒死那老東西!」 啪,莞娘的一個耳光打在田宏昌的臉上:「你瘋了?」 田宏昌摸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臉,惡恨恨地說:「是的,我是瘋了!你曉得不你 那癱公公是個什麼東西? 他是我的殺父仇人!你護著他。你曉得不他說你是什麼? 他說你是破鞋,是狐狸精!今天我報不了仇,終有一天我會放了他的血!」 田宏昌說完,怒氣衝衝跑了出去,把莞娘一個人扔在房裡。 田宏昌出了門,沿著一條小路向黃河岸邊走去。他心裡憤怒極了。他並不怨恨 莞娘打了他一耳光,那老癱子畢竟是她的公公。冷風迎面吹來,臉不覺冷,反而覺 得更火更辣。不知不覺,到了岸邊。黃河岸。好個黃河岸!站在黃河岸邊,呀,可 把人嚇死了!黃河正發淩汛,河裡漂得都是冰溜子。冰溜子一排趕著一排,一排壓 著一排,鋪天蓋地地湧來。冰在紮紮地響,水在隆隆地吼。月光下,白光花花,讓 人眼眩。河岸上有停靠著船的梢公,吊著嗓門吆著歌: 河川裡嘩啦啦刮過一陣子風, 格紮紮一聲黃河發了淩; 哧溜溜河上溜起了大冰, 妹子喲,你和哥成不成? …… 田宏昌迎著冷風坐在黃河岸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一隻手輕輕地從背後按在 了他的肩上。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莞娘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 莞娘說:「宏昌,我打了你,你恨我吧? 」 田宏昌沒有說話。 「其實,你以為我不恨他? 」 田宏昌驚異地看著莞娘,莞娘眼裡噙著淚花。 莞娘抹掉眼淚,看著黑夜的遠方,低低地說:「我的事,你願意聽嗎? 」 田宏昌點點頭。 莞娘平靜地講起了她的故事: 「我們本不是這裡的人家。是的,我們是從北山上過來的。我從小就是他家的 童養媳。我的父母是誰? 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小時候跟父母從河南逃荒到北山,父 母把我買給了這戶人家。那時候,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公公是個好凶的人,不只面 凶,而且只有一隻耳朵。我從小就怕他。好在我的婆婆還疼我,我那未成親的小男 人也是個好人,日子對挪著還能過。在我十六歲那年,我和我男人成了親。那年北 山上拉鋸戰爭,婆婆死了,我們一家子就逃到這潼關來 「五年前,我那男人得了癆病,一撒手就走了。這個家就剩下我和我的公公。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月亮光,也是刮著這樣的冷風,我睡在我的 房間。半夜時分,我驚醒了。我發現有一個人壓在我的身上,他原來就是我的公公。 我拚命地反抗,可是他……他還是強姦了我。那一夜,我哭著沿著黃河向下跑,跑 了五裡呀!後來,我站在黃河邊的一個崖畔上,只覺得渾身就象木頭一樣,眼前一 片白。我捂著臉哭。我不想再活。最後,我閉著眼從崖畔上跳了下去……」 「後來呢? 」田宏昌問。 「後來,當我醒來,我發現我躺在一隻船裡。船上只有一個老船公,他給我熬 了碗姜湯。是他救了我。老船公對我說『娃呀,啥事你想究不開竟跳了黃河? 記住, 有再難的事,也得挺著活下去』。天明後,老船工就送我回到家。 「就在我回到家的頭一天晚上,那老東西就抬開了我的房門。我驚叫著翻身起 來,慌慌忙忙把枕頭邊的剪子抓在手上。那是我早已準備好了的。他見我手上有了 剪子,就退了出去。可是在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我又慌忙去找剪子,可是沒找 見。只見他奸笑著說『找呀,白天我早把它藏了起來』。我慌著跳下炕,他向我撲 來。在急忙中,我摸著了牆角的一隻扁擔掄了過去。沒想,卻打斷了他的腿……」 莞娘說到這裡,淚水已流滿了面。田宏昌的眼裡也忍不住滾出了淚花。田宏昌 緊緊地抓住莞娘的手,把二十多年以前父親遇害的事簡單地告訴了她。 莞娘聽後泣出聲來。 「我去殺了他!」田宏昌恨恨地說。 「不,不……」 田宏昌腳一跺,反身就要回去。莞娘緊緊地抱住他。 「甭攔著我!」田宏昌說。 「求求你,甭殺他!他再說也是我公公。我也不想讓你去犯法!」 看見莞娘哀求的苦相,田宏昌不由長歎一聲。他忍不住可憐起這個女人,就把 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這一夜,他們住在了一起。 第二天,田宏昌不再打算去回野淖灘。他給田俊忠寫了一封信,說風雪大火車 路中斷,年前回不了家。反正他是個編謊的能手,這一點事難不住他。 他和莞娘在一起住了三天。第四天,有了事。那晚,他們摟著睡,剛有了那個 意思,後院的窗格子就咣咣咣地亂響。門口的狗聽到咣咣聲就吠了起來。這只狗一 吠,引得老城裡的狗叫聲連成了一片。終於,又靜了。這時候,後院的窗格子又咣 咣咣的亂響。城裡的狗又得咬上一陣子。就這樣,反反復複鬧騰了一整夜。這樣的 事整整發生了三個夜晚。好在以後,後院的窗格子再響,門口的狗都不咬了。不知 是狗熟悉了老主人發出的這種聲還是咬累了? 反正,狗不叫了。門口的狗不叫,城 裡的狗當然不會有動靜。從狗不叫後,後院的窗格子就再也沒有響過。 日子過得快。一溜,兩個月。過了驚蟄,一天,田宏昌突然對莞娘說: 「咱們結婚吧!」 莞娘沒有表示態度。 田宏昌說:「你曉得不,我有老婆。」 莞娘點點頭表示知道。 「我回去,去離婚。」 莞娘還是不說話。 「你說話呀!」田宏昌有點著急。 莞娘說:「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害她。」 「不,我一定得和你結婚。我過去的婚是包辦的。我離婚後,你只要答應和我 結婚就行了!」 這次,莞娘沒有再說什麼。 田宏昌決心和巧巧離婚,是他深死熟慮後的結果。他對巧巧一直不太滿意。那 樁婚事,是當時有著特殊的原因。從心裡講,他對莞娘確實是傾倒的。加上,如果 他和莞娘成了親,那麼他就再也不會回到那荒涼的野淖灘去過那提心吊膽的日子。 說幹就幹。二日,田宏昌就告別了莞娘,爬上了一列西去的火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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