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十二章 王鬍子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到貴家莊去。沿路上,到處是搬家的車和人。一輛一 輛大車,拉著椽檁、箱子櫃子,一溜一串向灘外去。大路的沙土上留下了不少亂七 糟八很深的車轍。偶然有汽車,也是裝載得滿滿的,路邊揚起一長溜子塵煙。 王鬍子算松了口氣,看情形,這遷移工作的開頭還算順利。 一星期前,他組織群眾敲鑼打鼓地歡送走了去銀川移民的先遣隊。這幾天,他 在庫區下鄉轉村。 天,熱得怪。想找個蔭涼歇歇,可是連一棵樹也沒找到。王鬍子覺得這黃河灘 有些變。過去綠蔭成片的棗樹林,幾個夜晚全被砍倒了。就連過去個個被樹籠罩的 村子,如今也只剩下孤單單的一些房屋,毫無生氣地呆在沙土地上。除了天是蘭的, 漫灘漫野全是一片黃的顏色。他開始體會到了遷移的代價。 這時候,王鬍子看到遠方有一片野葦子地。 他急匆匆走了過去。 野葦子地一角有個坑。坑內有從地下滲出來的一泓清水。他在坑邊坐著歇了會 兒。然後鞠了兩捧水解解口渴。嘴一抹,這才蹬著自行車又去上路。 到貴家莊時,王鬍子先沒進村,自然先去了村外邊田俊忠的那個小院子。他與 田俊忠是熟人,也有過特殊的關係。他走進田俊忠的小院,就象進自己的家門,沒 叩門也沒喊招呼,推了門就徑直進去。 王鬍子進了房,田俊忠沒在家,田宏昌正躺在炕上。王鬍子不認識田宏昌,正 想退身出去。田宏昌卻慌慌張張從炕上爬了起來: 「王縣長……」 田宏昌是認得王鬍子的。大凡百姓都是認識縣長,縣長卻很難認完百姓。因此 這種認識與不認識確是常情。 「你……」王鬍子有些疑慮。 「我是村長的女婿」田宏昌說。 田宏昌讓縣長坐定,就忙著去張羅煙和茶,沒想突然碰到了疼處,不由摟住下 身啊了一聲。 「怎麼? 害病了? 」王鬍子關心地問。 「哎,不不……」田宏昌臉一紅忙搖搖手。 的確,田宏昌的病是沒法說出口的。原來,前兩天,田宏昌偷偷地抹了一次斑 蝥油,覺得非常暢快,便忍不住地連抹了三遍。誰想,樂極生悲,立時竟被燒出兩 個大水泡來。褲子一碰,就感到鑽心的疼。他氣衝衝地把裝班蝥油的瓶子摔了個粉 碎,把那個江湖醫生的祖宗罵了八代。這兩天,他只好在水泡上塗些萬花油躺在炕 上休息。他對丈人和巧巧只是說自己是著涼感冒了。巧巧摸摸他的頭,覺得不發燒, 於是懷疑說「該不是中了暑? 」。中暑就中暑,只要是病就行。田宏昌認了巧巧的 說法。這兩天,巧巧每天都要給田宏昌熬一大盆綠豆水,說是敗火。 王鬍子到來,田宏昌只得忍疼下了炕。他的病,說不出口。他得裝著沒有事的 樣子。 倒完茶,田宏昌又給縣長敬了一隻香煙。王鬍子笑著擺了擺手,從自己衣袋裡 掏出半截子黑捲煙。那黑捲煙足有大杆面杖粗。田宏昌不由得看得傻了眼。喝點水 後,王鬍子就要到村裡去。田宏昌要給他帶路。王鬍子說什麼也不肯,隻身進了村。 進村後,王鬍子碰到頭一個人卻是謝華。 王鬍子和謝華的認識,足足有了一年。當時,謝華剛剛分配到河西縣。 那是一天下午,王鬍子又去了豐圖義倉。 豐圖義倉是清代遺留下來的石糧倉,號稱天下第一倉。這當然是河西人的自豪。 可是河西人更為自豪的是這兒出過一個名相叫閻敬銘。閻敬銘是清代關中東府三大 名相之一,官拜內閣大學士兼工部尚書。為了藏糧賑濟災民,閻敬銘親手在家鄉修 建了一座豐圖義倉。這座糧倉在河西縣城城西的黃河老崖上,就象一座堅固的小城 堡。 只要下午無事,王鬍子都要登上老崖到豐圖義倉的老城牆上走一遭。這個習慣, 他多少年沒變。這日下午,他在老城牆上走,卻意外地發現有個姑娘也在城牆上看 風光。這兒的地勢極高,整個黃河灘盡收眼裡。只要天好,連十多裡以外的黃河也 隱隱可見。他很驚奇。他驚奇這個大姑娘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驀然,他想起這姑 娘模樣竟和他十幾年前丟失掉的七歲女兒的樣子非常相似。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甚至從這副成熟的臉孔上還能清楚的看到刻在他腦海中的那個幼稚天真的臉龐。 他簡直懷疑那就是自己丟失掉的女兒了。他主動去和這姑娘問話,結果卻大失所望。 原來,這姑娘就是謝華。王鬍子雖然並沒找到女兒,但他和謝華談得很投機。他對 這位北京姑娘有了相當的好感。以後,他也常常去看望這位北京姑娘。 「王縣長,是你呀? 」謝華非常高興這時候能見到王鬍子。 「你看你,黑多了。怕不怕蚊子咬喲!」王鬍子關切地問,不自覺地流露出一 點父愛般的感情。 謝華笑笑,搖搖頭。 「下鄉還習慣嗎? 」王鬍子問。 「習慣!」 「那就好!要進步,就得在基層多鍛練。」 謝華點點頭。 「你住誰家? 」 謝華說:「開始村裡讓我住在一家,可是我人不熟,給村長說過,就搬到二牛 家去。」 「走,看看!」 謝華領著王鬍子縣長去田二牛家。沒進院子門,就聽到有牛叫。他們二人進了 院門,看見田二牛正哄著安撫獨角牛。獨角牛顯得非常煩躁不安,它不停在地在原 地轉圈,不停地用頭舔著鼻子,兩隻前蹄把地已剝了個小坑,偶爾瘋狂蹦達兩下, 一邊不停哞哞亂叫。二牛牽著韁繩滿頭大汗,顯然他用盡辦法也沒能使獨角牛安靜 下來。 「該不是牛病了? 」王鬍子問。 「哪會? 」田牛頭也沒回地答,「都看過了,啥毛病都沒有,就是不安份地鬧 騰大半天還不停。」 「二牛哥,看看誰來了!」謝華說。 田二牛聽是謝華的聲音忙回過頭來。他看見王鬍子縣長也站以身後,不由驚得 差點呀出聲來。他隨即有點局促不安。因為他剛才粗魯地回答過王鬍子縣長的話。 可是他怎麼會知道身後站的是縣長啊! 王鬍子笑著拍拍田二牛的肩膀。算是安慰,表示他並沒介意。謝華走到獨角牛 前,天真地也許是開玩笑地和獨角牛說話。 謝華問:「牛大哥,牛大哥,你是不是病啦? 」 牛,還是狂躁不安,轉著圈。 謝華問:「牛大哥,牛大哥,是不是有大喜? 」 牛,猛紮蹦跳起來,差點掙斷了韁繩,兩個鼻孔呼得噴出兩鼓長長的熱氣。 謝華問:「牛大哥,牛在哥,是不是要出什麼禍事? 」 牛,驀然安靜下來,緩緩臥在地上,似乎還輕輕點了下頭。 王鬍子心裡不由一怔,這件異樣的事使他有點吃驚。莫不是真有什麼事要發生? 謝華輕輕拍拍獨角牛的頭給田二牛說:「二牛哥,你的牛還靈醒,真好玩!」 王鬍子和謝華、二牛一起進了上廈子房,這是謝華臨時寄住的地方。他們拉了 一回閒話。王鬍子當然問的是村裡人遷移的情況。從聽到謝華的的話來看,顯然王 鬍子對情況是基本滿意的。王鬍子特別贊許了田俊忠,稱他是一個特別能行的幹部。 這時,下廈房突然傳來楊桃花的亂叫聲。王鬍子感到奇怪。當他知道那是田二 牛的神經病媳婦後,就要進去看看。田二牛為難地擋住王鬍子縣長。謝華也偷偷向 縣長使了個眼色。王鬍子會意了,雖然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由,但也再沒有堅持。 王鬍子拍拍田二牛肩膀。算作安慰,然後讓謝華帶著他去村裡去找村長。 村長田俊忠正在村中的馬場子上。馬場上的地太陽曬得燒腳。供銷社在馬場子 上臨時設了個收購點,凡是群眾帶不走的東西都統統收購。變賣東西的人絡繹不絕。 收購點很隨和,送什麼就收什麼。一張舊桌後面,收購到的盆罐、鐝頭、爛籠、香 爐、樹枝等物堆得象個小山。田俊忠站收購員的旁邊幫著過秤。 桂香來了,她 送來一個尿盆和對銅門插子。收購員給他評了一毛和三毛錢。桂香不依,嚷嚷起來。 田俊忠看不慣,忍不住道:「嗨,你的東西是金盆銀插子? 」 收購員說:「就算兩毛和五毛,行啦? 」 田俊忠說:「這不和賣新的差不多了? 」 「算啦,算啦」收購員和事地說。 這時,王鬍子和謝華來到馬場子上。田俊忠急急忙忙迎上去寒喧。田俊忠領著 縣長在馬場子上轉了一圈。問了問情況,王鬍子還覺滿意。正說話間,場子東南角 突然有人驚呼起來。一些人喊叫著散開。 田俊忠大聲喊問:「出啥事? 」 後退的人都站隹了。並給田俊忠讓開了一條道。田俊忠穩穩紮紮朝馬場子的東 南走去,王鬍子和謝華也跟了上去 。 田俊忠站住了腳,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呀,可不嚇死人── 在馬場子邊一間拆倒的舊房裡,盤虯而出一條大長蟲。這條長蟲足足有丈多長, 碗口粗細,碧綠的身子閃著陰森的光亮。長蟲慢慢地盤成一盤,但卻把頭高高昂起, 嘶嘶地吐著兩條紅信子。突然,人們覺得眼前一花,有股小風,長蟲就朝人群竄過 來兩丈之多。場子上的人潮水般地向後退。人群驚駭,沒人敢發出一聲響。 有人輕輕說了句話:「牛舔鼻子蛇過道,呼雷大雨要來到。」 田俊忠一看,說話的人是張遠文,便問:「喂,你說什麼? 」 張遠文低下頭,一句話再也不敢吭。 王鬍子看看天,只有幾溜溜白雲。日頭毒,哪裡有要下雨的意思? 他相信沒雨。 因為,他腿部的槍傷根本沒有一點感覺。那槍傷是搞地下党時中了聯保隊的一顆子 彈。每逢颳風下雨前,他的已愈的傷口都要發癢發疼,多少年都很靈驗。因此,他 很自信。 「那人是誰? 」王鬍子問。 「是村裡的一個富農分子」田俊忠說。 王鬍子嗯了一聲,再沒理會。這時,人群又一陣嘩動。長蟲緩緩地爬到掛著小 鐘的那棵槐樹底下,在一塊蔭涼處盤臥下。不知誰扔了一塊磚頭到樹下,立即好些 人喊「打!」「打死它!」。片刻,一些磚塊瓦片扔到了長蟲身上。那長蟲被激怒 了。一竄,突然竄到田俊忠跟前。謝華驚嚇得叫出了聲,竟一時呆在那兒。眼看, 那長蟲就要竄到謝華身上。這時,卻突然見一個人影子一晃,長蟲嘩得向後飛出了 幾丈。大家一看,原來是田老大。田老大手持著根棍子,威風凜凜站在那兒。那長 蟲鑽進亂磚瓦堆內,瞬時逃得無蹤無影。田老大是從渡口上回來的,看見馬場子上 聚圍了一堆人,就好奇地過來。他正好趕到的是時候。 田俊忠找了幾天,都沒見田老大的影兒,這時見田老大從渡口回來,就把他拉 到一邊。不知道田俊忠悄悄地田老大說了些什麼。只見田老大把棍子一扔,說: 「你就說得天花花亂墜,俺家也不遷!」 「田老大,你不遷,俺也不遷了!」桂香聽著喊了起來。 立即,一些人應呼起來,還有幾個人把賣掉的一些盆盆罐罐又搶到手,急急忙 忙朝家搬。馬場子上一片混亂,到處罵聲一片。田俊忠急忙喊話制止,但效果不大。 一會兒,場子上的村民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王鬍子、田俊忠和謝華三人。王鬍子 臉色氣的鐵青。謝華驚訝且被嚇得臉上發白。田俊忠則難堪地望著王鬍子縣長。 三人,沒說話。誰也不知怎樣去說話。 終於,王鬍子沉著臉問:「剛帶頭不遷的是誰? 」 田俊忠說:「田老大。」 「啥成份? 」 「中農。」 謝華急急忙忙插句話說:「他是村長的親家。」 田俊忠這時最怕王鬍子知道田老大是他的親家,誰想謝華偏偏說出來。他知道 謝華的用意,是怕田老大惹麻煩吃虧。但是,火畢竟是引到了他身上。他把謝華恨 恨瞪了一眼。 果然,王鬍子把田俊忠打量了一番,打量得田俊忠心怵怵的。 王鬍子不滿意地說:「你親家,帶頭鬧事,你這個村長應該有責任的。」 田俊忠滿頭都是汗。他不能給王鬍子縣長說他與這個親家並不親。因為,他知 道縣長並不會信。他只有在心裡把田老大罵了九個過。 「怎麼辦? 」王鬍子追著問。 田俊忠想,如今是碌碡掀到了半坡──下不得,到了這一步,說啥也得幹到底。 於是他咬牙說: 「來硬的!」 「怎麼個硬法? 」 「我派民兵拆了他的房!」田俊忠說。 轟隆兩聲,牆倒了。 狗兒領著七八個民兵用繩拽倒了一堵圍牆,田老大倆口就從上房裡出來了。二 牛媽放聲大哭,田老大卻一句話也沒說,兩隻眼裡象發著火瞪著眼前幾個人。幾個 民兵有些怯火,誰不敢向前再走一步。 狗兒有些慌,他除因和田二牛的關係有點礙於面情外,他也更怕田老大。 狗兒顫顫驚驚地說:"田伯,……我們……實實沒法子,拆房是……縣長下的命 令。」 田老大沒說話。 狗兒說:「田伯,你就自己……拆上一間房吧,我們好交代。」 田老大還是不說話,站在那兒象尊冷冷的石像。 一時間,狗兒嚇得不敢再說什麼,他也不敢進去,可也不敢走。正在不知道該 怎麼辦時,田二牛和謝華進來了。 狗兒拉住田二牛,臉色一片蒼白:「二牛哥……」 田二牛安慰地拍拍狗兒的膀子:「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們先到一邊去,我 給我大說。」 狗兒就領著民兵退到不遠處的一個碾盤上坐下。 看見謝華進來,田老大的臉色才轉得一片溫和。謝華勸住二牛媽的哭,三人就 同進了正房。二牛也跟了進去。不知田二牛和謝華對田老大倆口說了些什麼。一會 兒,田老大和二牛媽出來了。二牛媽挎了個小籃子。籃子裡是飯,還有一個非常顯 眼的酒葫蘆。田老大手一背,二牛媽跟在後邊,到渡口去了。 這時,二牛跑到下廈房把瘋瘋癲癲的楊桃花抱到上廈房。末了,他對謝華說: 「托你了,煩你照顧好你嫂子。」 謝華點點頭。 田二牛跑到院外,一招手,狗兒過來了。 「二牛哥,咋樣? 」狗兒問。 田二牛說:「我將我大和我媽哄到渡口去了。你們先拆我的下廈房。這樣,你 們好交代。」 狗兒說:「那你大……」 二牛說:「家裡我撐著。」 狗兒一片歡喜,一招手,七八個民兵就湧進了二牛家的院子。一霎間,三四個 民兵就上了廈房頂,很麻利地掀起房瓦來。田二牛看了一會兒,就躲避開,也上黃 河岸上去了。 田二牛到了河岸邊,日正落。河風吹著清涼的水汽,把酷熱掃得光光淨淨。這 是一片綠色的草地,草地上長滿了一層黑黑的地軟軟。往常,這時候,會有不少的 婦女和娃娃到這片河灘草地上揀地軟軟。會有牛,會有羊,會有歡笑聲。如今,什 麼也沒有了,只有孤靈靈的他自己和黃河的濤聲。遠望,半廢的村子, 都少了許多 炊煙。 田二牛坐在河邊,讓風吹著他。這時候,他說不清楚是什麼心情。當想到再不 可能回到這塊地方時,他鼻子就酸。誰說他不戀土? 他傻坐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河對面中條山上已升起一盤大月。大月圓。 大明月。明得河水面上閃動著銀色的波光。河遠方好象有船。船上有人吆喝著歌。 好個歌-- 滿天天的星星一顆顆明, 緊走走幾步出了哎呀村; 黃河那個畔上一苗苗靈芝草, 滿村裡誰有我妹妹好? 日頭那個當空頭頂上紅, 我和我妹子偷個情。 …… 田二牛聽迷了,癡了。當他清醒過來,什麼也沒有了。那只船兒早走遠了。他 還坐著等著。他希望還能有船過來。他希望還能聽到滋潤到他心頭的歌。即使撐船 人的吆喝聲,他也想多聽幾遍。 等到月到中天時,他還沒等到一條船,沒聽到一點撐船的聲。突然,幾聲槍聲 卻從上游遙遙傳來。田二牛有些奇怪。當他站起來時,他發現黃河漲水了。水漲得 好快,一會兒就漲到草灘邊緣。田二牛有點著急,忙向渡口跑去。 田二牛到渡口時,田老大已經把小船拖到了堤後。堤後的那排大柳樹全砍光了, 只剩下一排半腿高的光樹樁樁。田老大喊二牛幫忙,把小船用幾股子麻繩緊緊地拴 在一棵大柳樹樁上。 「大,幹啥拴船?年年都漲河!」 「今不同,看來黃河龍王要揭底!」田老大從來沒有過如此嚴峻。 田二牛也聽說過龍王揭底的傳說。每逢龍王揭底,河水能把黃河底揭深好幾丈 深,把底泥高高地掀起拋到水浪上。田二牛沒有經過這種事, 但田老大卻經過。 田二牛特別細細地瞅了一遍子河水,果然和往年漲河不一個樣。往年漲河, 是 緩緩地向上漲。今年河水卻是猛猛地漲,不時還能聽到河底的轟隆聲,並且看到大 股從河底湧出來的泥浪。田二牛不由生出一種恐懼。 田二牛問:「我媽哩? 」 田老大說:「我讓回村喊人去了。叫醒人,先到村西的崗上躲一夜。」 田二還想收拾棚子裡的一些東西。田老大卻抓過東西扔到地上,說: 「這功夫,還顧上這些? 快走!」 田二牛隨著父親剛走到村子邊,洪水已緊跟著他們也漫到了村邊。這時村裡一 片混亂。田老大臉色變了,說: 「快,咱回家去!救你媽,你媳婦。對,還有謝華!」 洪水比他們還先進村。他們不得不淌著水艱難地向家裡走。當他們走進自己院 子裡,水已半腿深。田老大首先把二牛媽一背就走,並叮嚀田二牛去照顧楊桃花和 謝華兩個女人。田二牛進了上廈房,謝華嚇得正在那兒哭。一見到田二牛回來,謝 華止住了哭。楊桃華卻坐在炕沿邊戲水,兩隻白蘿蔔的小腿垂在炕沿下的水裡噗哩 鏷嗵打著,一邊哈哈傻笑。看看廈房。兩個女人都得管。管誰? 他只有一個人,只 能背一人走。田二牛想起了獨角牛。牛背上不是可以馱人嗎? 他先出去找牛。院子 裡哪有牛的影子? 他急忙又回來,問: 「牛哩? 牛哩? 」 謝華說:「剛才,宏昌哥將牛牽走了。」 田二牛一聽,火冒三丈。若不是謝華在跟前,田二牛會用最難聽的話把田宏昌 罵一頓。可眼前咋辦? 田二牛沒多想,就先將謝華扶出去。他扶著謝華到馬場子時, 看到那棵掛鐘的大樹,心裡有主意了。他扶著謝華走到大樹下,把她扶上樹,並叮 嚀她咋樣都別亂動。他這才去救他的女人。 這時,水更大了。 茫茫的明月下一片水光。 二牛在水中艱難地淌,明顯地感覺到水流的阻力。轟隆隆,幾聲好響。顯然, 誰家的房子倒塌了。田二牛突然覺得一陣刺心的疼,差一點兒倒在水中。心疼象閃 電一樣過去,好象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但他還是有點兒緊張,便使出力快步向家 裡淌去。當他到了自己家的院牆缺口時,他呆了。上下廈房全塌在水中,留下一堆 廢墟。田二牛眼前一陣發暈,頭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好象連他自己也不存在一樣。 水聲。 風聲。 他突然瘋了般奔到塌房前,狂聲喊著女人的名字。可是,沒有聲。 他沒命地撥拉著廢木塌磚。 他使完了勁。 他喊啞了聲。 終於,他絕望了。 他沒有流淚。一股怒火湧上了心頭,滿頭蓬亂的發全都豎起。他覺得這是田宏 昌害了他的女人。如果不是田宏昌牽走了獨角牛,楊桃花會死嗎? 他真後悔去年夏 天發酒瘋時沒有用小攮子捅死這個所謂的哥哥。遠處幾聲轟隆聲,又有房子倒塌。 他終於想起還有謝華,於是連淌帶游又回到馬場子。 田二牛爬到樹上,謝華還在那兒等他。謝華見他一人回來,好奇問: 「二牛哥,嫂子呢? 」 田二牛搖搖頭,沒說話。 謝華還想問,可是她看見田二牛一副生氣的樣子就不再開口。突然,大樹慢慢 傾斜了。謝華剛剛驚叫出口時,大樹哢喳一聲倒了,兩人都掉進水裡。當田二牛重 新拉起謝華時,謝華竟然嚇昏了過去,軟軟地倒在他的身上。田二牛用一隻胳膊緊 緊摟住謝華的腰,另一隻胳膊緊緊地抱著倒下的樹身。這樣,他們重新漂浮在水上。 從小在黃河邊長大,田二牛水性自然很好。如果是他一人,他絕對有把握遊到村子 西邊的土崗上。可是,現在不同,有謝華。他不能把謝華丟下。他只能這樣抱著倒 樹任洪水漂浮。 謝華還沒有醒過,她幾乎全身都偎依在田二牛的身上。田二牛聞到了芳香,一 種女人的芳香。那柔軟的而有彈性的身體緊緊地貼在田二牛堅實的胸膛上。二牛有 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雖然冷風和冷水衝擊和浸泡全身, 他的臉仍然是火辣辣的。 洪水沖蕩,漩流無情地將他們的衣服撕爛並一條條地剝光。也不知道漂流了多 長的時間,終於等到田老大幾個人撐著一個小筏子來救他們時,田二牛已精疲力竭。 當他們被從水中拉上來時,倆人幾乎成了精溜溜的光人。 在當夜遭險的還有王鬍子。 水聲將王鬍子驚醒時,洪水已浸塌了宿住的那間房的一堵牆。王鬍子急忙從炕 上翻身下來,地上的水已經一尺多高。他從水中走出十分危險的房子。 水!遍地全是明個晃晃的水! 天上還有月。明月,月光如水,水漾月光,四處一片白茫茫。水還在漲。風聲, 水聲,喊聲都在夜中傳播,偶爾,能聽到房屋倒塌的聲。一時間,王鬍子明白了, 黃河漲了大水。 又是明月天漲大水。 王鬍子首先想到的是村西邊有個小土崗。他抱起一塊木板遊了出去,並盡力不 斷大聲喊:「朝西--,都上西邊的土崗上去--」 王鬍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到了他的喊聲,反正隱隱約約有些人向西遊去。一股 水流從東邊村口湧來,漂著黃沫,翻著水浪。他跟著前邊的幾個人拼命向西遊去, 那股水浪傾刻間還是壓在他的身上。木板被沖走了。很快,泥水灌進了他的鼻子和 耳朵。他感到了窒息,胸悶,透不過氣。後來,他麻木了,漸漸失去了知覺…… 幻覺? 做夢? 當王鬍子的腦海裡產生了一點朦朦朧朧的意識時,他覺得身體象蕩秋千般晃晃 悠悠,又似乎是軟軟綿綿。有個人拼命地按他的胸膛,當他大口大口地吐了一陣子 黃水後,他清醒了。 王鬍子發現他躺在了小土崗上。村子裡的人似乎都上了崗。崗上不少人,好幾 處還生了柴火。田俊忠見王鬍子睜開了眼,輕聲喊: 「縣長,縣長!」 王鬍子掙扎著問:「都出來了麼? 」 田俊忠說:「現在還不清楚!」 王鬍子問:「是誰救了我? 」 有人小聲說:「田老大!」 王鬍子側頭看,原來田宏昌和巧巧也在身邊。渾身都是泥水的田老大站在不遠 處,看著一片汪洋的黃河灘。一個瘦小的女人坐在田老大的身邊抽抽搭搭地哭。 田宏昌說,那是他媽。 為什麼哭? 田宏昌沒說,但眼裡卻閃著兩點淚花。 田俊忠告訴說,田二牛的媳婦沒得及救,房子塌了,被淹死了。 王鬍子不知道田二牛的媳婦被淹死的情景,抑或是因為他下令讓強拆了房引起 的? 還是田老大為了救他沒及……想到這兒,王鬍子身上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接著 一陣酸楚。 他不敢想。 王鬍子艱難地叫著二牛媽:「嫂子,嫂子……」 二牛媽放聲哭出聲來。 「哭個球!」田老大冷冷地罵了一聲,顯然,他不讓他的女人理會王鬍子。 王鬍子知道,田老大是罵給他聽的。他知道,田老大是為了被強拆房仍然記恨 著他。可是,他不明白,田老大為什麼還要救他? 田老大這時不論罵他什麼,王胡 子心裡如針紮一般疼。他後悔。他後悔白天不該下令讓民兵強拆了田老大家的房。 「二牛呢? 謝華呢? 」王鬍子問。 田俊忠說:「謝華驚著了,二牛正給她烤火。」 王鬍子放下心。他心裡十分沉重。他不知道該對田老大一家人去說什麼? 又能 說什麼? 即使千言萬語,也能感謝救命之恩麼? 當夜,縣政府派來了小船,將王鬍子和謝華接回了縣城。 兩天后,洪水退去。 又過了兩天,被洪水浸過的沙土地皮已被烈日烤幹。 第五日,王鬍子帶著謝華重新回到了貴家莊。貴家莊除幾間大房外其餘是一片 廢墟,只有臨時搭的幾間小棚子在冒著炊煙。王鬍子和謝華找田老大一家,結果沒 找見。聽留下的人說,洪水退後的第二天,田老大一家就悄然遷走了。 王鬍子一陣惆悵,這時,他心裡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麼滋味。 謝華望著高天,高天上幾隻野雁飛向遠方。她心裡喃喃道: 「二牛哥,你們究竟去了哪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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