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八章 遷移的事,貴家莊的人吵吵哄哄了幾個月,轉眼就到了初冬。大家看看鄉政府 還沒個動靜,於是就漸漸平息下來。看看沒多個把月就要過年,人們就開始每年都 該幹的事。 這幾天,黃河灘一直飄雪。多年沒有這麼早的風雪了。天是個面籮子,地是個 蒲籃子。風搖著面籮,漫天價將白白的細粉兒搖下來。天際間,漠漠的。貴家莊家 家戶戶的人早換了棉衣,戴了帽子。但畢竟是初冬,地氣還沒冷,雪片兒無聲地掉 下來。很快就變成了泥水。於是,村裡的街巷,都是黃黃的泥。極難走。 一天,早晌飯吃完,田老大把二牛叫到正房, 說:「去,把你哥找回來!」 二牛坐著沒有動。 田老大不由生了氣:「大的話,你都不聽?」 二牛沒法,只好勉強地點了下頭。 田宏昌給家裡沒說一聲,已經三天沒回家了。頭日,家裡人都沒在意,二日二 牛媽坐不住了,打發二牛去找,二牛不願意。田老大說「那倒財子出不了事,不要 管!」三天過去了,這次連田老大心裡也有些毛,於是就打發二牛去找。 二牛戴好帽子,又把一對用野兔尾巴做的耳套掛在耳朵上,腰帶一紮,然後出 了門。他想去狗兒家。在狗兒家聊一會兒閑,或許還能聽上秀雲唱一段曲兒,再回 去給父親說人沒找見。他是極不情願去找田宏昌的。還沒出這條巷道子,遠處黑醜 兩口子攆著毛驢過來了。黑醜在前面牽著個韁繩,桂香跟在後面。毛驢背上駝著一 大捆棗樹苗子。驢脖上還套著串響鈴,走起來,叮鈴噹啷,怪好聽的。 「叔,這天氣,你們還出門去? 」二牛問。 黑醜撲打掉棉衣上的雪花,呵呵手:「我把院子裡的棗樹苗起了,給娃她婆家 送去。」 黑醜和桂香只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十幾裡外黃河老崖上的堡城。從棗樹落光葉 子後,村裡兒就刮起了一股砍樹風。不少人砍了棗樹,挖掉棗樹苗,變賣成了錢。 貴家莊村四周原來有一片子不小的棗樹林,如今七裡八杈沒剩下幾棵了。可是,黑 醜兩口子明明是死都不願遷移的人,他倆為啥也要將棗樹苗全起了送到女兒家? 二 牛不明白。 二牛問:「你們,也遷? 」 桂香咯咯笑了:「遷? 遷個球!」 「那……」 桂香說:「你真憨不隆咚的,就是不如你哥那個靈猴猴。遷走? 咱當然不想走。 可萬一胳脖擰不過大腿,非搬家……嗨 ,二牛,你真是個牛腦子!」 「牛腦子? 」二牛拍拍自己的腦袋,還是沒想得太明白。再抬頭時,黑醜兩口 子已經走了,毛驢兒叮噹叮噹地出了村。 就在二牛到了狗兒家時,田宏昌卻喜上眉稍地走進了家門。他顧不上打掉身上 的雪片,就大步走進了父母住的正房。田宏昌突然回家,使田老大吃了一驚。 媽心疼兒子,說:「娃,快撲打掉雪,上炕暖和暖和。」 「媽,不要忙!」田宏昌說著,將手裡提的布袋放在方桌上,並一件一件拿出 來。,「媽,這兩封點心是給你的。大,這瓶西鳳灑是孝敬你老人家的。」 田老大兩口一陣歡喜。正想問個明白,田宏昌卻出去了。田宏昌在外面打完身 上的雪花片,解開腰帶,在自己廈房換了雙幹棉窩窩鞋,這才去了上房。田老大已 擰開了酒瓶蓋,房裡立時飄起一股濃濃的酒香味。他聞了下,又抿了口,然後美滋 滋地擦下嘴。 田宏昌脫了窩窩鞋,坐到炕上。 「娃,啥事把你興的? 」媽問。 田宏昌只是笑。 田老大問:「這幾天,你浪到啥地方去了? 」 「大,我和柳俊蘭把離婚證扯了」田宏昌說。 「扯就扯了,正你們那日子早沒法過」田老大說。 「可不麼」媽說,「其實,這婚早該離。」 見父母親這樣說,田宏昌心裡也就塌實多了。這次他和柳俊蘭離婚,可以說並 沒費多大勁。因為柳俊蘭也早有這樣意思。田宏昌趕到柳俊蘭家一說,柳家也同意。 於是,他們就到鄉上扯了張離婚證。關於財產,柳俊蘭也沒提什麼要求。房和地, 原來就是田家的,至於該拿的東西,她早都勢翻回到了娘家。 田老大問:「這幾天,你跑出去就是辦這事? 」 田宏昌點點頭。 田老大說:「那也該給家裡言傳一聲,省人操心,這不,牛牛專門出去找你去 了。」 說:「趕日,媽讓你桂香嬸子再給你瞅門好親。」 「媽…… 」田宏昌似乎想說點什麼,卻又止住了話。 媽說:「咱們只顧說話,還沒給你弄飯哩!」 說著,她就下了炕,給兒子拾掇飯去了。 「大」田宏昌看了一下父親,試探道:「村長家的巧巧,你看人咋樣? 」 「是好娃!--哎,你是看上了巧巧? 」 田宏昌沒回答。 「那事弄不成!村長就這一個獨根根女子,他要給巧巧招上門女婿的。」 「當個上門女婿,也沒啥!」田宏昌說。 田老大不由將兒子看了一眼。這話讓他感到意外。他隱約約已感到了一種事情。 「村長和我說好了,說讓我上門,不改姓」田宏昌心一橫,乾脆說個了明白。 「巧巧他同意。大,你看……」 「不成!」田老大勃然大怒,將方桌拍了下,「我把你從一尺五弄到五尺一, 你現在竟想給人家去頂門杠? 」 田宏昌到村長家當上門女婿,這是他反復考慮後的結果。自己家的媳婦離家出 走,看來不會再回來,自己總不能老當個活光棍? 雖然,他對巧巧並不十分中意, 可巧巧畢竟是村長的女兒。上門女婿,好像低人一等。可是,他這是到村長家上門。 自己要想出頭,非要靠村長提攜。他看准,田俊忠是個不倒的靠山。另外,他和楊 桃花的事讓二牛逮住後,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繼續在家中待下去了。他是瞞兒,父 親不親。權衡利弊,他還是應了村長提出來的這門婚事。 田老大在一邊氣得呼呼。大兒子要去給別人當上門女婿的事,讓他大為難堪。 在這黃河灘上,當上門女婿是一件丟臉的事。田老大一輩子把臉面都看得很重要。 加之,田宏昌是自己老婆帶來的娃,他要應承了這事,他覺得無法向老婆交代。 「他大,發啥凶哩? 」門外,宏昌媽在灶房喊著問。 「大…… 」田宏昌乞求地望著父親。 「老子沒咽氣,你就不要想給別人去當兒!」田老大幾乎吼起來,連那瓶酒也 摔到地上。「鬧了半天,想用瓶貓尿哄我? 」 啪,酒瓶碎了,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田宏昌從家裡憤憤跑出,乾脆住到田俊忠家不回來。田老大氣得摔碟子摔碗, 可也沒法,他又不能找村長去要人。因為,這事怪只能怪自己兒子不爭氣。好幾天, 田老大倆口都沒睡好覺。 這一夜,雪止了。天晴了。夜裡寒氣逼人,但天卻格外的晴朗。天上連一點雲 雲絲絲都沒有。只有彎彎的月,如鉤,耀眼地懸在空中。一片銀輝,似水一樣,漫 在雪地上。於是,夜倒分外的亮。亮光透過窗紙,把朦朧的餘輝灑在炕上。炕,煨 得熱熱的,房裡暖暖和和,讓人感到溫馨。田老大倆口在被窩裡低聲說著話: 「牛牛他大,哎,算了,你也不要勞神了!宏昌要上門,就讓去吧!」 「不成,我咽不下這口氣。」 「氣,氣啥? 」 「哼,把他拉扯這大,可容易? 現在要給人家去當兒,把我的臉朝哪擱? 」 「咱全當沒那個娃麼!咱還有咱牛牛!」二牛媽雖然這樣說著,可還是忍不住 流下了眼淚。 這時候,從下廈房傳來楊桃花癡笑和瘋瘋癲癲的唱: 嘿嘿嘿…… 我大我媽愛銀子, 把我賣給老頭子。 老頭子,有鬍子, 差點把我能奴死。 老頭子給我銀戒指, 就給金子都沒意思。 嘿嘿嘿, …… 田老大不由得長長歎口氣。他不明白,半年來這家為啥變成了這樣子? 瘋的瘋, 離的離,走的走。莫不這院子的風水真的有點麻達? 他聽二牛媽講,給楊桃花跳神 的王神婆臨走時肯定地說這院子的風水邪門。他本不相信這事,但現在越來越有點 似疑似信。 二牛媽還在低聲叨叨不休勸說著丈夫。不知什麼時候,她卻發現,田老大早已 打起了呼嚕。 幾天後,田俊忠就為女兒巧巧和田宏昌準備辦婚事。 黃河灘這一帶,把嫁女叫做發落娃。發落娃本不複雜,只要給女兒準備好嫁妝, 女家只為前來接媳婦的女婿和相儐準備一頓飯就可以了。男方娶媳婦倒要頗費一番 事。從媳婦進門的前幾天到進門後總得忙活五六天。田俊忠是招上門女婿,因此, 他給女兒辦的婚事不能象發落娃那樣簡單,但他也不想將事烘得象娶媳婦那樣大。 頭天,田俊忠帶了個紅帖子去見田老大商量這件事。田老大沒給田俊忠好臉。 田老大說:「不要找我!他不是我兒!」 田俊忠笑了:「親家,你還謳啥氣? 有氣就朝我發。」 田老大蹴在凳子上,把背擰個過:「咱還敢給村長有氣? 咱氣咱老先人墳上沒 栽下個好柏樹。」 田俊忠還是一笑臉:「親家,言重了。你不認宏昌,可村裡人誰不還說宏昌是 你的兒。嗨,這事把我弄得也無法。兩個娃願意,現在,又興婚姻自主,我們這些 大人,又有什麼法? 《梁秋燕》這戲一演,年輕娃都跟著學,你說我們大人還有些 啥法子? 只好成全他們。現在的世道,不是咱過去的老世道了!親家,你在咱跑馬 灘也是有點名氣的人,不要讓人家再笑話咱們了。」 村長最後恭維的話,使田老大心裡好受多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吃軟不吃硬, 再大的氣,招不住別人的三句好話。田老大想想,這事的確也不能全怨村長。怨, 那只能怨自己養了個沒出息的兒子。於是,火氣也消了一半。 田俊忠說:「親家,這樣吧,要是巧巧有了兩個男娃,一個算我的孫子,一個 算你的孫子。」 田老大沒言語。 田俊忠只好笑著放下紅帖子說:「我擇了個吉日,明兒就是好日子。親家,趕 明個,你可一定得來!」 田俊忠出了田老大家,笑容滿面的臉一下子變得非常陰沉,就象要下雨的天。 他有點兒把握不住田老大明天是否會參加田宏昌和巧巧的結婚儀式? 如果田老大不 來,他這個村長的臉面就丟大了! 吃過飯,田老大還是忍不住偷偷地到村外去溜達了一趟。他裝做去拾糞,拿了 個短鏟,提了個糞籠,就出了村。他沒朝大路去,卻佯逛著到村子北口。這地方可 以看到村子邊村長那個小院子。 一些人在小院子進進出出,顯然是幫忙的在拾掇新房。秫梏杆做得院牆很矮, 一眼就把裡面看得清清楚楚。新房是村長原來住的舊房,村長大概搬到舊房邊的草 房裡去了。舊房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門窗卻刷上了黑漆,門上掛著一幅繡著紅花的 白門簾,新窗紙上貼著一對紅窗紙剪成的大喜字,小小的院子裡喜氣洋洋,幾個小 娃娃早早就放起了爆仗。 這時候,田老大望見田俊忠從新房裡出來,後面緊緊跟著自己的兒子田宏昌和 村長的女兒巧巧。田老大忙躲在一堵破牆後面。村長不知與女兒比劃什麼,只見巧 巧點點頭,田宏昌和巧巧又進屋裡去。一會兒他們又出來了。巧巧拿著一幅紅紙對 聯,田宏昌端著一個漿糊碗。在村長的指揮下,田宏昌給門框上刷上漿糊,把那幅 對聯貼上。田老大踮著腳瞄了半天,才看清了對聯上的字。上聯是「翻身不忘毛主 席,」下聯是「幸福不忘共產黨」。橫額上的「美滿姻緣」四個字他就不知道了。 其實,田老大認字,也是狗看星星,不知道稀稠。他認識的字,手頒指頭都數得清。 只因那幅對聯,當時到處都是,他只瞄一眼,就能背得朗朗上口,橫額上的字,他 就傻了眼。他望見巧巧高興的樣子,也還罷了。可一看見自己兒子田宏昌眉飛色舞, 不由一時又來了氣,忍不住自言自語地罵兩句「驢日的」、「熊式子」。越看,越 氣,越氣,越覺得賊眉子勢眼。他把短鏟一頓,氣呼呼地挎著空糞籠就回了家。 一進家門,田老大把氊帽子朝炕上一甩,就把二牛媽和二牛叫到正房,怒氣沖 沖說:「明兒,村長家我不去,,你們誰也不准去!」 晚上,一喝過湯,田老大悶了一肚子氣,扯了個被子,在炕上蒙頭就睡。二牛 媽在油燈下悄悄的納著鞋底。終於。田老大鼾聲響起了,二牛媽這才偷偷地下了炕。 她輕輕呀得拽開房門,悄聲來到了下廈房。二牛還沒睡,正在翻一冊閒書。楊桃花 卻躺在炕上,睡得死死的,沒個動靜。二牛見母親進來,放下書問: 「媽,有啥事? 」 二牛媽小聲說:「牛牛,明兒宏昌的事…… 」 「媽,大不是說了,不准去麼!」 「我不是說去人。我思量宏昌畢竟還是你哥嘛……」 「他不是我哥。」 「別說氣話。我說,你哥成親,咱們也得給辦點東西,得給女家下禮。要不村 裡人又會說閒話。」 「他要給人當兒,又不是咱家攆他。」 「話不能那樣說,牛牛,我準備了十斤棉花,這還有二十塊錢。你給你哥偷偷 送去,就說算是家裡給他添的箱子。」 二牛說:「我不去!」 二牛媽歎口氣說:「哎,那只有我去。」 二牛媽挎著棉花袱子偷偷地來到巧巧家。村長和田宏昌出去了,不在,巧巧正 在拾掇新房子。 「嬸,你來啦!」巧巧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拉住二牛媽的手。 二牛媽細細地看了一遍自己的兒媳婦,說:「該叫媽!」 巧巧害羞地低下頭,咬著嘴唇。 二牛媽有點內疚地說:「你們的事,定得太緊。媽沒來得及給你準備下禮性。 這點棉花和錢算媽給你添的箱子。」 說著,二牛媽把棉花和錢放在炕上。巧巧就急忙準備給自己的婆婆去下長面。 黃河灘這一帶,講究新婚前一天吃擀得細長的「戴花面」。二牛媽擋住了巧巧,說: 「我得回去了!這一輩子,你和宏昌好好地過!」 第二天,日頭還沒出來,東方有些麻麻亮,田俊忠家的小院有人就放起了鞭炮。 一股火藥味在清晨中飄蕩。不知誰放起了三眼銃,三聲巨響,把滿天的星斗頓時震 落。黑夜開始退卻,如潮地湧向了西天。一會兒,一輪金燦燦的紅球從東方浮出了 半邊,大地熱烈了。 真是個好日子!明朗的天空,乾淨的空氣和暖融融的日光,把人都引到了房子 外邊的日頭底下。 田俊忠和田宏昌穿著新棉衣,早早站在小院門口,向前來幫忙和謅烘的人打拱 作揖。人越來越多。單孩童們都擠來一大群看熱鬧。一些娃娃還偷偷爬在新房的門 外,透過門縫看房裡的新媳婦,不時還做著鬼臉呀哈哈笑。田俊忠把娃娃們攆到院 門外,他不讓這些頑童去打攪房裡的巧巧。巧巧在房裡正在開臉。一位中年婦女用 一片鋒利的細瓷片,小心地慢慢地把巧巧額頭和脖子上的汗毛輕輕刮掉,然後給她 把頭盤了起來。這一切停當了,巧巧一個人就被留在了房中,端坐在炕上。 大約在吃過早晌飯的時候,來了幾名吹鼓手,小院子裡就有了嗩呐和唱戲的聲 音。於是,牆外院裡都擠滿了人。棚子搭起來了,待客的酒席桌也擺好了。田俊忠 看看兩竿子高的日頭,他很焦急,因為親家田老大到現在還沒來。他給請來的主事 人招呼了一聲,自己親自到村裡去請這位親家。 田俊忠進了村。當他來到田老大的院子門口時,發現門都鎖了。他一怔,一時 望著大門上的鐵鎖發呆。該去問鄰家。當他從鄰家院裡出來時,心裡完全失望了。 原來,田老大一家天剛麻麻亮時,就拉上楊桃花去縣城裡看病。他知道,這是田老 大故意給他的難堪。他心裡有點怒惱。但是,還是一副平靜樣子,回到了自己家。 「我大呢? 」田宏昌問。 「給桃花看病去了。」田俊忠笑笑,回答的非常平靜。 也許田宏昌今天太高興了,他再沒深想,便說:「不等了吧!晚上搞桌飯,請 請他們。」 田俊忠何嘗沒有這樣的意思? 可是,他不能把這話說出來。他怕拂田宏昌的意。 如今田宏昌提出來,那就太好辦了。於是,他也就爽快地同意了。 婚禮在沒男方家長的情況下進行了。 先是九聲三眼銃沖天的震響,接著鞭炮象炒豆般地炸開了鍋。不知是誰點起了 幾枚沖天雷,爆仗拖著火焰象流星一樣射上了天空。接著幾聲暴響,一片紙屑象天 女散花一般從空中落了下來,立時響起小孩一片叫好聲。在一陣嗩呐吹奏聲中,婚 禮就算開始了。人們湊湧在新房門口,看花童拉新媳婦出門。本來招上門女婿可以 不要這一禮序,但是田俊忠還是安排了這項,表明是田宏昌娶了媳婦而不是巧巧招 來個上門女婿。這當然是留給田宏昌的一個大面子。 巧巧坐在炕上,頭上蓋個紅帕子。田宏昌則笑眯眯站在門邊。一個七八歲的小 男娃娃把一把用紅頭繩紮過的新條帚放在炕沿上拍,一邊念著兒歌: 拍拍拍,撣撣撣, 嫂子聽我把歌念; 紅頭繩,紅手帕, 明年生個胖娃娃。 紮紮角,紅頭繩, 滿院跑得噔噔噔; 拍一拍,生一百, 撣一撣,生一萬。 不拍咧,不撣咧, 生上兩個就算咧。 …… 花童念完後,就把一條紅帶子遞到新娘子手裡,把她引導到房門口。然後,要 由新郎扶著新娘子從新房裡出來。田宏昌今天穿了一身新的蘭制服棉襖,腰上纏了 一條新紅布腰帶,喜氣洋洋。他正要進門去,這時油娃領著幾個青年把他擋在了門 外邊。推推搡搡了幾陣子,田宏昌只得把早已準備好的一些新手帕和進門紅包散發 出去,他才進了房門。 當田宏昌扶著巧巧出了新房門時,一夥青年把麥麩、穀草杆、大棗、花生和穀 子鋪天蓋地向新娘的頭上撒去。油娃大聲地唱著撒草歌:「一撒金,二撒銀,三撒 新媳婦出了門……」。人群一片叫好聲。這也是有個講究,撒草、大棗、花生和穀 子即早生子的意思。巧巧穿著件紅棉衣,雖然蓋著頭,但仍害羞地低著頭咬著自己 的手指。 新郎新娘北相賓引導到院子中的一張方桌前站好,看熱鬧的人就在四周圍成個 圈。貢桌上的花饃早吸引了人。那必定是請村裡的巧手做的。花饃有什麼「二龍戲 珠」、「龍鳳呈祥」,但更多的是老虎饃,個個栩栩如生,活靈畢現。最大的一對 花饃卻是「雙魚戲蓮」,喻夫妻恩愛,早生貴子。司儀喊了一聲,吹鼓手停了,人 群也靜了下來。 司儀開始喊程序,聲音洋溢而宏亮: 「新郎新娘拜天地──」 巧巧跪在了地上,田宏昌卻站著不肯跪下,對司儀說: 「哎!免了吧,咱不講迷信。」 司儀故意沒聽見他的話,又有板有眼地重喊了一遍: 「新郎新娘拜天地──」 田宏昌遲疑著沒動。 「按他!」油娃笑著高聲一喊。 立時,有幾隻手,就把田宏昌按倒在地上。田宏昌沒法,只好和巧巧向天地磕 了個頭。在拜高堂時,田俊忠笑呵呵地攔住了,說: 「鞠鞠躬就行了。」 田宏昌和巧巧就端端正正的向父親鞠了個躬。 在司儀喊到夫妻互拜時,巧巧盈盈地向田宏昌作了個揖,田宏昌卻樂呵呵地傻 在那兒。油娃把他倆一推,他倆的頭碰在一聲,人群立即轟得笑了起來。田宏昌高 興地摸摸頭看著巧巧笑。巧巧卻滿臉紅雲,羞得把頭藏在懷裡。下來,新郎新娘喝 交杯酒,算合巹。 簡單的儀式就算結束,一些青年人擁著新郎新娘進新房去了。院裡的吹鼓手吹 起了華彩的曲子,自樂班的樂人也敲起板唱起了戲。美中不足的是黑醜今天沒有來 吼上幾聲。黑醜前被田俊忠告到鄉上關過幾天,他不願意來謅烘捧場。要不,今天 的吹唱會更熱鬧。客人們入了席喝著茶,吃著酒,一邊聽著樂人唱戲。油娃和幾個 愛鬧的人按著田俊忠,給他臉上抹了一臉的黑鍋墨搭喜。人們笑聲更高了。田俊忠 樂滋滋地出了院子門,因為年輕人鬧新房耍媳婦,作為長輩的他總得避開。 院裡不時傳來叫好聲,笑聲。這一切,似乎都感染了田俊忠,他也樂得笑了起 來。但在這時,他似乎感受到了一雙炯炯的目光,便不由一怔。他終於看清楚了, 在不遠處,田二牛正恨恨地瞪著他那間新房。 田俊忠再也笑不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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