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四章 田俊忠領著田宏昌從潼關回到村,天色已黑,這時,大月正好從東邊出來。 田俊忠說:「回家去吧,好好給你大回個話!」 田宏昌說:「我,我不敢去!」 「怕啥? 二牛不在家。」 「村長,你幫人幫到底。你給我大說好了,我再回去。」 好傢伙,把難解的疙瘩推給我了!但是田俊忠還是答應了:「好,你先到我家 去!」 田俊忠的家在村子正中。這地方高,儼然是村的中心。院子不大,卻別致,房 子一色到頂藍磚藍瓦,結結實實。院中和別家戶都不一樣,沒種棗樹,卻種些花草。 還有株葡萄呢。這兩年串根蔓延,又從地上冒出好幾枝,竟也繁衍得兩人多高了, 滋漫起一個不大不小的綠蔭來。 一進門,田俊忠的獨生女兒田巧巧就撐起燈,忙著端水,讓父親和田宏昌洗塵。 洗完臉,田俊忠在炕沿上腿盤起一坐,巧巧就為父親遞上了水煙袋。田俊忠的水煙 袋可是很講究,據說是田俊忠的老父親傳下來的。這是一個白銅煙袋,明光雪亮。 煙袋身子光亮得就象面哈哈鏡,可以照出寬臉闊嘴吧來。田俊忠的煙袋通常是由巧 巧操理,每日一洗刷,三五日一擦。擦煙袋也是有講究,必須用瓦灰。先得拿兩片 蘭瓦,磨出一小堆瓦灰來,再過一次小紗籮,給提出的細末噴上水。用這樣的瓦灰 擦出來的水煙袋既晶瑩閃亮,又磨損不了煙袋上花紋。田俊忠把潔淨美觀的煙袋托 在手中,這就具體體現了他的福氣,就說明了他的女兒的勤慎、孝順。因為不能想 象,如果遞上來的一把煙袋,上面煙垢滯塞,煙末狼藉,這戶人能是個勤慎有教養 不混日子的人家? 田俊忠托好煙袋,上了一口水,然後,就一隻手慢慢地掐著煙絲,不大不小, 丸成一個小球蛋,恰如其分地捺在煙杯子上。再下來,「噗得」一聲吹著了撚紙, 煙袋就發出了舒暢的噗嚕聲來。田俊忠邊抽著水煙,邊慢慢的頓著撚紙上的灰燼, 而兩眼卻看著別處,讓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著什麼。 田俊忠沒說話。田宏昌更不敢說話。田俊忠吸完了一袋,輕輕抽起煙杯,吹掉 煙灰,再裝了一袋,然後用手抹了抹煙袋嘴頭,把水煙袋遞到田宏昌的手上。田宏 昌一時大為感動。原來,吸水煙的學問也是大有奧妙。一個人的煙袋自己獨用,說 明你是你他是他,在一起的人顯見出心的距離,精神的隔閡。若煙袋從這個人的手 遞到另一個人的手,兩人的情誼就見得深切。若一把煙袋從這個手遞到那個手,又 從那個嘴傳到這個嘴,來往不停,就會益發顯得彼此的心密切無間。田俊忠對人把 拿水煙袋的這一套學問,他一直都運用得恰到好處。田宏昌不會吸水煙,但還是感 激地吸了兩口,然後又把煙袋遞回田俊忠的手中。 這時候,巧巧端飯上來。一張大木盤裡擺著兩大碗抻麵,一碟油潑竦子, 一碟 醋拌蒜泥,一碟細鹽和兩小碗麵湯。木盤放在炕桌上。田俊忠罷掉煙,盤著腿挪到 炕桌前,同時招呼田宏昌一塊來用飯。田宏昌也真是餓了,便也不客氣,爬上炕去, 狼吞虎嚥一陣子就把一大碗面吃個精光。巧巧又給撈了一大碗,田宏昌這才慢慢嚼 著品起味來。田俊忠使了個眼色,巧巧便出去了。 田俊忠問:「宏昌,吃滋潤了? 」 「滋潤了。」 「巧巧這飯做得咋樣? 」 「好!」 「你看巧巧人咋樣? 」 「好!」 「哎,我就巧巧這一個女子。巧巧歲數也不小了,可還沒尋下個阿家(婆家).…… 」 聽到這兒,田宏昌已猜出了村長的意思。他的飯越吃越慢,最後把筷子咬在嘴 上停住。是呵,村長好幾次在他的跟前提起過這事,都被他搪塞過去了。這一次, 他故意裝做什麼也不懂,沒開腔。 看田宏昌沒有回答,田俊忠沉默了。 田俊忠的沉默使田宏昌感到不安。於是,他就想了一個輕鬆的話題,來調淡沉 悶的氣氛。他說了自己在潼關偷莞娘夏蘿蔔的事。說著說著,自己忍不住小聲笑出 聲來。 田俊忠沒有笑,還在沉默。 田宏昌尷尬地止住自己的笑聲,田俊忠還是沒說話。 這種長久的沉默使田宏昌重新感到不安。村裡的許多人都害怕田俊忠的這種沉 默,因為這種沉默的下文是難以預料的。你猜不出他接下來是要發火呢,還是把對 你的成見記在了心裡頭。第二種情況比第一種更糟。 田宏昌知道不能使這種沉默繼續下去,就主動小聲問:「村長,你是不是要告 訴我什麼? 」 田俊忠點點頭,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宏昌,你把柳俊蘭休了,我 把巧巧給你,咋樣? 」 田宏昌一楞,他沒想到田俊忠會向他直接攤牌。他好象被人逼進了一個死胡同, 一時手忙腳亂無法應付。 「怎麼樣? 」 「啥?」田宏昌的語調透出明顯的吃驚和不滿,「 你想讓我當上門女婿? 」 「嗨,小聲點!你姓田,我姓田,說是上門,又不改姓。再說,你又是瞞兒, 人家對二牛親。我沒娃子,你上我門和我親兒有啥兩樣? 」 田宏昌並不是不願上門,而是他根本看不上巧巧。田宏昌一貫認為女人得要漂 亮,要不就得有本事。象楊桃花、象莞娘,這都是讓田宏昌傾倒的女人……田宏昌 突然才發現自己心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卻突然有了莞娘這個人影子。而巧巧,田宏昌 從來對她不屑一顧。可是,他又不能明裡駁了村長。他不敢惹翻村長。 田宏昌故意把話岔到一邊:「我知道我是瞞兒。村長,聽說我小時候,我的親 叔來看過我,當時你在我大的渡口上。我親叔現在在哪噠? 」 「是的,當時我是在渡口上。可我只見過那一次。如今在哪? 我實實不知。」 「你哄我? 」 「不!你為啥不問你大?」 田宏昌放下半碗飯良久沒說話。 這時候,有人敲了一下門。 「進來!」女兒的這種敲門聲田俊忠是早已習慣了的。只要是他和人談事打發 女兒出去的,女兒進來總是敲一下門。怎麼?進來的人卻是狗兒。 「什麼事? 」田俊忠踅起眉頭,表示了明顯的不快。 狗兒有些緊張,說: 「村長,有人要見你。 」 田俊忠沒說話,可那神情明確地在說:難道你沒有看見我正有事麼? 狗兒說:「是京裡和縣裡來的。」 「啊,你咋不早說!」田俊忠感到意外。 話沒說完,田俊忠就快步朝院門去迎,把田宏昌和狗兒仍在了房裡面。 院子門前,月光下,站著兩個陌生的人:一位快五十歲的老者和一位很年輕的 女學生。月光雖明亮,可兩位陌生人的面目並不十分清楚。 那女學生倒很大方,還沒容田俊忠問話,就首先做了自我介紹:「你就是村長 麼? 我是縣裡農牧局的幹部,叫謝華。這是我爸爸謝逸文,從北京來的。喏,這是 鄉里的介紹信!」 謝華說完,就把介紹信遞到田俊忠的手中。 「快進!」田俊忠滿臉笑容,介紹信連看也沒看就退給謝華。 田俊忠領著客人進了院子,沒進房門,就高聲呼喊著女兒快去做飯。狗兒和田 宏昌恭恭敬敬地站立在房門口。田俊忠輕輕打個手勢,狗兒走了。田俊忠就把客人 迎進屋裡。他見田宏昌沒有跟著進來,就說:「宏昌,你也來吧!」 就這一句話,田宏昌大為感動。看來村長議事,並不避著自己。於是,他也跟 進門裡。 燈光下,田俊忠才看清了來人。老者,風度翩翩,象個學者。那個女的是個很 耐看很秀氣的姑娘。這麼年輕的姑娘竟是縣上的幹部? 這不由不讓田俊忠感到驚奇。 因為她看起來好似十五六歲,滿臉的娃娃氣還沒有脫離。 其實,謝華已經滿十八歲了。她是位北京一所中專學校的畢業的學生。畢業前 夕,組織上號召支援大西北,她滿腔熱情地報了名,剛剛被分配到河西縣工作。 「我們黃河灘,看到京裡來的人,這是頭一遭呢!」田俊忠把泡好的茶遞到老 者的手上,同時示意田宏昌把另一杯茶水送給謝華。 謝華聽出了村長的好奇。說真的,父親的這一次突然到來連她也覺得意外。 謝逸文是水利科學院的一名搞泥沙研究的專家,這次來,名義上是探望女兒的。 他請了一個月的假。謝華搞不懂,父親既然來看自己,可在縣城沒停一天就帶上自 己跑到黃河灘上來。她問過父親,父親沒有告訴她。實情,謝逸文當然不願告訴女 兒。他怕女兒平白為自己擔心。國家研究治理黃河的規劃,蘇聯專家組提出在三門 峽建立高壩大庫的方案。他首先反對。中國固然需要電,但在三門峽建高壩大庫, 陝西八百里秦川的東部便被會淹掉。總不能用一個西瓜去換一個芝麻吧? 他跟蘇聯 專家吵架了。他闖禍了。後來,多虧幾位領導保了他。他一氣之下請了假,說要看 望分配在陝西工作的女兒。其實,他是想親自考察庫區的淹沒情況。這次,他要沿 著庫區的黃河走上一遭。 謝教授說明了來意,並托咐能從村中找上一個好的船工,他要在黃河上跑上幾 天。 「這你就找對了!」田俊忠說,「我們村裡的田老大,是黃河灘上的頭條漢子, 頭號船工。這一帶,沖過『朝我來』的,就他一個人。」 謝逸文說:「是呵,鄉里說找船工就得上你們村。」 「不過」謝華問,「『朝我來』是什麼?」 「這,你怎麼還不知道? 」田宏昌有點奇怪。於是,他就不放過這個機會炫耀 起自己的淵博來。「從我們跑馬灘向下就是潼關。沿潼關黃河向東,就是陝縣。 陝 縣有個兇險的地方叫三門峽。老輩人傳說,那是大禹用斧子劈開的。那兒黃河,風 大水急浪凶,而且有人、鬼、神三個大門。幾輩輩,不知有多少駕船的人被大浪卷 進神鬼之門,葬身無屍。要想能活著過去,就必須撐著船在大浪中不怕死地向三門 下一塊大石頭沖去。那塊大石頭就叫『中流砥柱』,上面刻有三個大字『朝我來』」。 謝華聽迷了。謝逸文也頗感興趣地說:「好呵,咱們這就去找田老大。」 「不急,不急」田俊忠煞是熱情,「在我這喝完湯我陪你們去找。今晚,你們 就宿在我家。」 巧巧將晚飯端上來了,實惠而豐盛。父親能在院子裡大聲喊她做飯,那麼,來 的一定是重要的客人。在她的印象中,王鬍子縣長來過那兩次時,父親這樣大聲喊 過。其餘的時候,還沒曾這樣。 田俊忠對女兒做的飯菜顯然很滿意。他覺得女兒最能理解自己,於是心中一陣 滿足。他十分殷勤地把客人請到桌子上,又是夾菜,又是添湯。謝逸文覺得非常過 意不去,連連說著道謝的話。吃過飯,他們就一起去了田老大的家。 田宏昌這一次不再反對回家去。他想,家門遲早都要進,父親的罵終是免不了 的。與其一人回家,倒不如跟這麼多人一同去。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父親是極 愛面子的,當著村長,當著京裡和縣裡的客人,他總不會不要面子的吧? 田俊忠他們到了田老大的家,田老大正在油燈下喝酒。沒有菜,沒有飯,只有 一個酒葫蘆。他喝一口,然後美滋滋地用手把嘴唇輕輕抹一遍。這喝法,黃河灘上 的人叫做幹饜。果然,田宏昌跟著客人回到家,田老大只是把他狠狠瞪了一眼,然 後招呼起客人來。趁這個機會,田宏昌慌忙溜進自己的廈房裡。 田俊忠把謝教授的來意講了一番後,田老大慷慨地應承下來。為了讓田老大能 安心地跑這一趟船,田俊忠答應合作社派輛車到鎮上接楊桃花回來。看來一切事情 進行的順利,謝教授到過謝後,就跟著田俊忠一起出來。這一夜,謝教授父女倆就 住在田俊忠家。 第二天,田老大早早起來接謝教授父女倆跑黃河去了。田俊忠起來的第一件事 就是安排狗兒到鎮裡去接楊桃花。吃過早晌飯,抽足了水煙,田俊忠叫人把田宏昌 偷偷叫來。 「村長,叫我啥事? 」田宏昌問。 田俊忠沉吟了一下,說:「有件事,能幫我嗎?」 「你只管說。」 「我想把我這院子賣掉。你眼際廣,給我找個買主。」 賣房? 為什麼? 田宏昌心裡一驚,口沒說什麼,心裡卻已盤旋了七八個轉。村 長的這院莊子,雖說不大,卻是貴家莊最早的瓦房院子,是田俊忠的父親在世時創 下的一份基業。那時,田俊忠還當抗日保長。田老漢請了風水先生看了一塊好地方, 圈了一小院子,請了黃河灘上最好的工匠,把房子蓋得結結實實。田老漢還特意把 上房屋脊高起了二尺。雖說,解放後不少人蓋起了瓦房,也有人曾把自家上房屋脊 抬高了二尺五,可終因沒田俊忠家地勢高,還是比不過。抗日戰爭勝利後,田老漢 病倒了,臨終前只叮嚀了田俊忠一句話「別踢踏……了我……我的基業……」 田俊忠把這件事託付給田宏昌,一是賣房的事他不想親自出面,二是也想考驗 一下田宏昌是否真心能同自己是一條心。他看出田宏昌對這件事有疑心,便說: 「人太少,房子太多。賣了,再拾掇一小院。」 田宏昌知道這不是真話。他知道村長肚子裡一定有什麼鬼名堂,只不過他沒猜 出來罷了。他裝做懂了。沒再問。他知道越問,越從村長口裡套不出實話。不問他, 他憋不住,反而要透點口風,顯示自己比別人高明。然而,田宏昌失望了。田俊忠 再什麼也沒說,端起那明光錚亮的水煙袋抽了起來。 狗兒趕了輛大車去平民鎮接人。見過二牛後,知道楊桃花的命保住了,人卻瘋 了。二牛托咐狗兒將二牛媽和楊桃花拉回貴家莊,他自己要抽個空,去趟縣城。 為什麼? 原來,這幾天,借給媳婦看病的空閒,他去了趟鄉政府去接續黨的關係,那是 天傍晚。沿著那條鋪著石片子的街,西行。街上,人稀疏。店片個個關了門。很靜。 腳蹬著石片子咯噔噔聲分外響。幾隻老鴉懶叫了幾聲。他心煩,不由快了步子。 眼看出了鎮,濃郁的暮靄下,依稀出現了座廟。他知道,這座河神廟現在就是 鄉政府。走到廟前,看見一個又小又破的木牌子端端正正掛在大門前。門邊,有一 尊鎮河的石牛。大門半開半掩,院子裡黑古隆冬,靜得沒點聲音。二牛懷疑鄉政府 裡沒有了人。他正不知怎麼辦,院內卻傳出一個問話的聲: 「娃子,你找誰? 」 二牛順著聲音瞅了半天,也沒瞅出個人影影來。 「娃子,你過來!」聲音分明是從門洞裡傳出來的。 二牛不再猶豫,朝大門走進去。走進大門裡,他才發現半掩的門後有個老漢。 老漢用篙草正在撚著一條火繩子。 「你找誰? 」老漢問。 「找鄉長。」 「哪村的? 」 「貴家莊。」 老漢湊過臉,把二牛看了一會,這才向東廂房一指:「呃,有燈的那間。鄉長 剛下鄉回來,人乏了,少說上兩句話。」 二牛這才發現,東邊原來有燈。一苗小小的豆光閃動在窗紙後邊。二牛謝過老 漢,就朝那間廂房去了,走至門口,聽到有呼嚕的酣聲,他就重重地打了兩下門。 然而,沒有反響。於是,他就推門進去。一股強烈的捲煙味刺激著他的鼻孔。他有 點想打噴嗆。他忍了。這是一間不大不小的房。一張破床,床上沒人。一張舊桌, 桌上一盞菜油小燈。油燈下放著一大把黑捲煙葉子。一個人靠在桌前的舊太師椅上, 頭高高後仰在椅頂上睡覺。那張臉,二牛印象太深刻了,瘦長,粗糙。特別是鼻子, 一邊高一邊低。大鼻孔張得圓呵呵的,都能塞進去個大圓蛋棗。呼嚕聲就是從那只 大鼻孔發出來的。 鄉長可能太累了,二牛想。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退出去? 還是叫醒他? 二牛猶 豫了一陣子,終於下決心大聲叫了一下: 「鄉長!」 鄉長轉了一下頭,又打著呼嚕睡起來。 二牛只得又大聲叫了一聲。 鄉長嗯了一聲,驚醒了。鄉長揉揉眼睛,站了起來。他看見眼前的二牛,有點 驚奇地問: 「你喊我? 」 「你是鄉長嗎? 」二牛問。 「我是孫鄉長。你是誰? 」 孫鄉長很嚴肅,這使二牛拘謹起來,他有點怕這四十來歲又很威嚴的人。其實, 二牛看走了眼。孫鄉長面相老,其實才二十九歲。 「我是田二牛」二牛小聲說。 「田二牛? 」孫鄉長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但卻一時想不起來從那兒見過還是 聽過。 「貴家莊的。」 「噢? 」孫鄉長驚奇地把二牛打量了好幾遍,「你不是烈士嗎? 原來還活著? 」 二牛只好把曾向父親講過的那通假話再向鄉長講了一遍。孫鄉長一邊摳著自己 的大鼻孔,一邊笑了,笑得象小孩一樣。他把二牛拉到一個條凳上坐下,對外大聲 喊: 「雷師--」 隨著答應聲,大門後撚火繩的那個老漢跑了進來。 孫鄉長說:「你給客人弄點水來。」 一會兒,看門的老漢提著一隻小鐵壺進來。老漢把兩隻粗瓷碗放到桌上,然後 拿鐵壺倒上開水,又悄然退出去。 「二牛同志,來,喝水!你是咱鄉的功臣,是依靠對象。有啥事,組織幫你。」 孫鄉長說著,把鞋子脫子,圪蹴在太師椅上,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手摳著自己的腳趾 頭。 二牛掏出五塊錢放在桌上。 「這是啥? 」孫鄉長問。 「黨費。」 「黨費? 你的組織關係呢? 」 二牛木訥了半天,說不出話。 孫鄉長看了二牛兩眼,面上開始出現驚覺的神情。他開始懷疑起眼前的這個青 年。二牛被看得紅了臉,最後連脖子也脹紅了。 孫鄉長臉一沉:「甭哄我!說實話!」 田二牛不得不把真實情況半遮半掩地對孫鄉長講了。 「你是俘虜? 」孫鄉長粗糙的臉變得非常難看,「你為什麼不去光榮? 你是叛 徒!」 這句話,使田二牛感到了生平來的第一大污辱。他一把抓起孫鄉長衣領,把鄉長 象小雞一樣從椅子上提起來,恨不得摔到地上去。他終於想起對面的是鄉長,就無 可奈何的將手又鬆開。二牛說: 「我不是叛徒!我沒有對不起黨!」 「當俘虜? 熊包軟蛋!」孫鄉長手一揮,將那五元錢打落在地。「黨不稀罕你 這錢!」 「你糟塌人!」 「我還沒罵你!」 「我還是黨員。黨沒開除我。」 「組織上恢復了你黨籍了嗎? 」 「沒有。不過,我要求恢復。」 「恢復? 」孫鄉長冷笑了一聲。「我們要審查你當俘虜其間出賣沒出賣過組織 和同志。審查沒有結束前,不許你在村裡亂說亂動。」 二牛鼻子酸了,千萬般的委屈一時湧上心頭。他沒想到自己出生入死,最後竟 落下這般結果。他覺的自己的命不好。看著鄉長那張黑鐵般的粗糙臉,再也說不出 話來。他撿起地上的錢,揣進懷裡,扭身跑出了房。跑出了廟。跑出了鎮。 鎮外黑天黑地,連顆星子也沒有。 二牛鑽進一片苞圠地裡大哭了一場。 二牛決定到縣裡去找王鬍子縣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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