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三章 二牛醒來,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竟躺在自己父親的庵棚床上。 夏夜,已灑滿了它的濕潤,它的清風。庵棚窗正對著河面開著,看不見天盡頭。 外邊,清新濕潤的氣息無邊無沿地湧到他身邊。 媽守著他,流著淚。 父親不知哪兒去了? 他費勁地爬起來 。媽遞給他一塊濕手巾。他擦擦臉,搖 搖頭,覺得頭還有些重。 他問:「媽,我咋在這? 」 媽說:「昨黑,你發酒瘋子,樣子好怕怕。這會兒好啦? 」 酒瘋? 他拼命想。想起來了。他不敢再回想起那件事。他怕自己精神上再將得 到打擊。他寧肯相信什麼都沒發生,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但是,他怎樣也無 法獲得一種安慰,只得黯淡地苦笑了一下。 「媽,啥時候了? 」 「雞叫了頭遍。」 「呃,都快亮了。」 河邊,天亮得老早。東邊才麻麻亮,河面上就有了撐船的聲音。聲音慢慢近了, 又慢慢遠了,單純到不可比方。一會兒,又隱隱聽到撐船人的麼喝聲。光亮透進庵 棚裡,已隱約可以看見東西。日頭終於熱烈地跳了出來,把棚裡的涼氣一下子全部 掃光。 二牛媽說:「等會,你大擺渡回來,咱們就回家去。」 回家? 二牛實在不想回家。他已清清楚楚記起了月色下那兩個白尻子,也記起 了自己發酒瘋的情景。 一頓飯功夫後,田老大從外面回來。幾聲沒叫動二牛,腳一跺,就擰著二牛的 耳朵把他拉了出去。 二牛只好相跟著父母去回家。進了村,走到自己院門前,輕輕推一下,門關著。 田老大疑惑不解,就用力將門環猛扣一陣。扣門聲惹得院內母雞咕咕亂叫。獨角牛 也哞了好幾聲,但仍沒個人出來。二牛小聲恨恨地罵了兩聲「賊女人」。田老大透 過門縫朝內看,還是沒個人影子,於是,好生奇怪地說: 「日怪了? 」 田二牛活著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全村的人都驚異而又歡騰起來。老人、 娃娃,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湧到田二牛家。 狗兒一聽說二牛活著回來,簡直興得要跳起來。他從小是和二牛一塊耍大的, 要好得超過了親弟兄。這一早,他沒有下地去,給媳婦秀雲說: 「我看二牛哥去。」 「你去,不要逛!」秀雲說。 「知道哩!」 "也不要遊門子!" "知道哩!" 「要早去早回。」 「嗯!」 狗兒把敞開的老白布褂子扣好,就要出門。 「就這樣去? 」秀雲問。 「咋哩? 」 「二牛哥一走幾年,你就空手去看? 」 「喔,忘了。你看帶啥禮行? 」 秀雲從箱子櫃上拿下來個小籃子,塞到狗兒手中,說:「早給你備好了。」 狗兒聞到一陣香氣,揭開拈布一看,原來是新麥面做的烙餅。烙餅黃亮黃亮的, 放進了一些烏綠烏綠的碎花椒葉子,於是特別香人,也特別誘人。他忍不住,想捏 一塊。 秀雲擰了狗兒一把,說:「你饞? 那是給你的? 」 「是,我不嘗,得了麼? 」 狗兒把籃子一挎出了門,看見村長田俊忠。他佯裝沒看見,想拐過門前的井房 繞道走。這時,田俊忠卻喊了一聲: 「狗兒!」 「村長,你吃了? 」狗兒忙問候。 在黃灘這一帶,人們見了面首先問候的一句就是「吃了沒? 」至於真的吃過飯 否,卻並不是重要的。 「你去看二牛? 」田俊忠問。 狗兒回答是。 「好,咱們一搭走」田俊忠說。 狗兒只好跟在他後面。 他們來到二牛家,二牛家的院子已聚了不少人。院裡吵吵嚷嚷一片聲,也不知 道出了什麼事情。田俊忠看見他的對頭兒正站在院門口,老遠就笑嘻嘻地大聲招呼。 張長福見田俊忠喊他,沒理識。張長富,人天生一付富胎子相,又矮又胖,走路就 象個皮球在滾。從土改後,張長富和田俊忠就一直不對撇子。一看張長富的樣,田 俊忠皺了下眉頭,仍然和善地笑了。張長福扳著臉仍然沒吭氣。狗兒一瞧,氣氛不 對,就偷偷地躲在一邊。狗兒想,沖著田俊忠的脾氣,田俊忠一定會氣黑了臉。可 是,他根本沒想到,田俊忠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和善,更坦然。一時,狗兒 就對村長產生了從沒有的好感。 田俊忠問:「裡面出啥事了? 」 張長富沒回答,反而把頭扭向了一邊。 旁邊有人小聲說:「二牛的媳婦喝了老鼠藥。」 狗兒一驚,撥開人群,就朝院子裡沖去。田俊忠也急忙跟了進去。進院後,院 子裡的村人就亂成了一團粥。本來,村裡人都是興匆匆地來看望田二牛歸來的,都 想探究他如何由死裡複生。沒想到一進二牛的家,卻碰到二牛媳婦自殺的事。歡喜 的氣氛一掃二光,人人都變得緊張和悲傷。那邊,幾個女人把楊桃花從廈房裡抬出 來,二牛媽跟在後面抽抽搭搭地哭。田老大黑著個臉不說話。田俊忠看了半天,也 沒有找到二牛。楊桃花被抬到院中,放在一塊門扇上,死亡後蒼白的面孔仍然能看 到一種絕望的面情。 田俊忠慢慢地走到死屍旁。他很驚訝,這個漂亮的女人死後竟依然楚楚動人。 他不明白,象這樣的女人為什麼還會尋短見? 但再漂亮也罷,再動人也罷,人反正 是死了。他想起了黃河春季的桃花汛,黃黃的泥水中,不時可以看見散落的桃花瓣。 每個人遲早都會有這種歸宿。一想到這裡,他就有點黯然失神。就在他失神的一刹 那間,他突然好象有種預感。他的預感好象經常都很靈驗。他說: 「再好好摸摸,看有氣麼!」 一個女人就蹲下來,用手在楊桃花的腕上摸了一陣子脈後搖搖頭。看見田俊忠 沒有說話,她又把臉湊到楊桃花的嘴上。她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有氣哩!還有一絲絲氣!」 田俊忠立即大聲說:「快,送到鎮裡救人!」 「抬到外面。外面有初級社 的大車!」 人們又喊又鬧,吵吵嚷嚷把楊桃花抬了出去。田俊忠也跟著眾人到了院外。幾 個人把昏迷不醒的楊桃花平擱在鐵軲轆車上,用條老布單子將人蓋好。 起風了。黃風。 黃河灘常見這種風。天黃,地黃。 田俊忠對田老大說:「天黃有雨,地黃有風。咱得分頭動。田哥,你和二牛到 鎮上給桃花看病,二牛媽留下看門。我去找宏昌。我怯火宏昌也出事。」 「他能出事? 」田老大說,「別找那晃杆,家裡還不是讓他一個人日弄得雞飛 狗上牆!」 這時,張長福走上來問:「老大,咋? 宏昌也出事了?」 田老大腳一跺,嗨了一聲沒說話。 「快走!」田俊忠催了句。 田老大見村長催他,就急忙拾掇東西。他沒見二牛,就喊叫起來。二牛在院邊 栓牛樁處應了一聲。二牛極不情願地到院子棚裡把獨角牛拉出來,套在大車轅上。 狗兒把那籃烙餅放到車上,不知又和二牛說了些什麼。說完後,二牛就坐到車上。 田老大一揚鞭,牛就跑了起來。田老大跳上車,再一鞭,大車便卷起沙塵,很快出 了村。 田俊忠出了村,到了黃河邊。 黃河邊風大,風裡有沙。 穿過一小片沙地,然後在一大畦花生地邊的小埂上走過去,就是長滿了野葦子 的河灘。葦子嘩嘩在響,風很勁。田俊忠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心裡很急著。越急, 他越走得慢。這是他和別人最不一樣的地方。他清楚,田宏昌絕不會出事。田宏昌 的去處,他也料到了八九。 一條長蟲樣道,在野葦子間穿行。漸漸,河水聲越來越大,幾步,就到了河邊。 從這兒,可以看到北頭不遠的河岸邊有一梁圪達達。夏日裡黃河已漲了水,河水距 圪達達很近。這時,天空雖然非常昏黃,但河灘上一切還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圪達 達前面有一個大灘,大灘前邊又有一個小灘。 有船。 在圪達達的水邊,漂著一隻小船,根本沒有開頭的意思。田俊忠看了兩眼,便 很有把握地向那個方向走去。 田俊忠一直都認為田宏昌是個人精。他早看到田宏昌小小的肚子裡彎彎和水水 很不少。田俊忠在當村長後就想使田宏昌成為自己的幫手。多少年來,田俊忠一直 為了一個深藏在心底的目的苦心積慮地熬奮著,這就是使自己能真真正正成為貴家 莊唯一而絕對的統治者。因此,他為這個目標深謀老算一步一步走著。他知道,要 成事,沒一把子人不行。他認定田宏昌是屬自己一種類型的人:精明能幹,而且 權力欲強。一度,他曾想把田宏昌招為上門女婿。這樣,既收了田宏昌,又籠絡了 田老大。田老大是必須籠絡的。因為田老大不但是貴家莊也是跑馬灘上一條著名的 硬漢子。後來,田老大給田宏昌娶了媳婦,他才作罷。如今,田宏昌出了這件事, 他覺得這是掌握田宏昌的天賜良機。 想著,田俊忠轉過了兩個河灣,再上幾步,他已站在那梁圪達達上了。田俊忠 朝那小船上一瞅,船艙裡確實躺有一個人。他就喊: 「宏昌──」 船上無人回答,但船上那人卻爬起了身。果然是田宏昌。 「宏昌,回去!我把你找了半晌了!」田俊忠說。 田宏昌沒動,卻暗暗抄起撐船的竹竿。 「上來吧!」田俊忠咯咯笑了,「別人找不到你,我還能找不到你? 」 「你想咋? 」 「嗨,我是好心,你別當狼肝肺。我是怕你想究不開…… 」 「我死不了。村長,你走吧,我不要你管。」 「好娃哩,我不管你,現在誰還管你? 我在村裡給你和說了好多話。回去吧, 我保你沒事。」 田宏昌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說:「好吧,我上來!」 就在田俊忠暗暗笑了的時候,只見田宏昌猛紮把竹竿一撐,船兒就象箭一樣向 下游沖去。田俊忠慌忙大喊: 「回來,回來!」 可是,再也聽不到田宏昌的聲音。那小船順著水流漂去,漸漸看不見了。田俊 忠連連跺足,一陣懊悔。他沒想到田宏昌會騙他,竟也敢騙他。 田宏昌把小船順河放下,到了父親的渡口,悄悄把小船兒一拴,一個人就出走 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但他知道決不能回村,於是就漫無目的地沿河走。 就這樣,中午時份,他不知不覺竟來到了潼關城外。 古老的潼關城,高高的城樓聳在高崖下邊。城門洞下的老磚被磨得明光閃亮, 正中有一條被千車萬輪碾下兩條深深的車轍。有幾輛馬車出城,隨著車老闆的幾聲 吆喝,轟隆隆,車輪子自自然然地入了老轍。 西城門口有幾間小瓦房,後面有個小院,極象一個歇馬涼店。店前有一個涼棚, 似乎還有個茶爐。田宏昌忍不住地朝那個店門口走去,發現這原來是個茶館。他在 茶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房子裡不時傳來女老闆娘「來了--」的張羅聲。裡面飄 來的香味使他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他又饑又渴,想進去找碗茶喝,或許還能買上 點吃的,可是一摸口袋,才發現走得匆匆,身上連一個子兒也沒帶。他終於失望地 退在了一邊。正在失望之際,房院後的一片綠地卻吸引了他。那好象是片蘿蔔地, 綠旺綠旺的。蘿蔔地後就是雲水茫茫的黃河。那片蘿蔔地中,有條田埂。埂上一株 枯樹。枯樹上長著枯枝。僵直的枯枝象墜入水中死人的僵直手指,老是向天空抓什 麼,表現出一種掙扎的樣子。 田宏昌看著那枯樹,一陣黯然傷心。他覺得此刻自己就好象那枯樹一般,從絕 望中企繼能抓住一點兒希望。 田宏昌偷偷地來到小院背後的那片蘿蔔地。好水靈靈的夏蘿蔔!個個掙破了地 皮,讓人一瞧就眼饞。田宏昌四下一看,沒人。他就蹲到地頭,先拔出一個大蘿蔔, 在衣服邊蹭蹭泥,然後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真甜!他抹了一下嘴,又從地裡拔 出一隻來。這時,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擰住。隨即,他就聽到一個很厲害的女人聲: 「好哇,你竟敢偷我莞娘的東西!也不打聽我莞娘是誰!」 田宏昌抬頭一看,他身後站著一個非常耐看的女人。這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 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可那眼睛卻閃爍著世故和精明的目光。田宏昌立即表明 自己遇上了麻煩。因為她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能在這雞叫三省的地方開茶館的 人就不是個簡單人,何況是個年輕的女人。 莞娘擰著耳朵的手沒有放,疼得田宏昌咧著嘴直呵呵。 「說,為啥要偷我的蘿蔔? 」莞娘問。 田宏昌說:「嫂子,高抬貴手!我路過這兒,實實饑得沒法。」 「沒法? 好,拿來!」莞娘把一隻手伸到田宏昌的臉前。 「拿啥? 」 「錢!」 「錢?」 「那你以為我的蘿蔔是白吃的?」 田宏昌苦喪起臉:「有錢,我能刨吃蘿蔔? 嫂子,你就饒了我吧!」 莞娘放開了手,仔細地把田宏昌打量了一遍,點點頭:「好,我就信了你。」 「那我謝嫂子了!」 「甭耍貧嘴!我問你,你從哪裡來? 幹啥的?」 「我想到潼關找零活,掙點錢。」田宏昌隨口編了個謊。 「聽口音,你好像是跑馬灘上的人?」 田宏昌點了下頭。 「算來算去也沒一紮遠」莞娘說,「出門,確實的是不容易。我開了個小茶館, 不如你先在我那吃點兒飯,住一晚上,明兒我給你到城裡打聽打聽,看誰家要幫零 工的!」 田宏昌慌忙道:「我,我沒錢!」 莞娘豪爽地說:「誰說要你的錢啦!」 田宏昌在莞娘的茶館吃完飯,日頭已經西斜。看看沒有了客人,莞娘就早早關 了茶館的門。她把田宏昌的住宿安頓在旁邊的一個小房。待田宏昌收拾停當,她就 請田宏昌幫自己去拔蘿蔔。田宏昌吃力地去幹活,他很感激這位女人的義氣。沒多 長的時間,就拔了一大筐子,然後他們倆就抬了回來。喝了口水,歇下來,似乎再 也沒有什麼事。莞娘則忙碌準備著明天生計的事。田宏昌站在邊想幫忙,但卻什麼 也幫不上。他還不瞭解莞娘,也不瞭解莞娘這個家。想問問,話到了嘴邊,卻沒敢 問出來。於是,他就把話岔到了一邊: 「嫂子,這個茶館不錯,但卻少一個東西。」 「少啥?」 莞娘回過頭。 「招牌!」田宏昌正徑地說,「不管是茶館還是店,怎能沒有招牌呢!」 莞娘走過來:「好兄弟,想得好!我可是鬥大的字識不了幾個。你會寫?」 田宏昌點點頭。 莞娘高興起來:「那太好了。你就給我寫個招牌。」 莞娘把田宏昌拉進他歇息的小房,泡了一壺熱茶,讓田宏昌慢慢地品,然後風 風火火地到城中去買筆墨紙硯。田宏昌剛端上茶杯,卻見莞娘又推門回來。田宏昌 心中正在奇怪,只聽得莞娘叮嚀了一句話: 「你好好地歇著。這地方亂,甭胡跑!我去城裡買東西,就回來。」 莞娘走了。田宏昌悄悄地溜出了小房。田宏昌的心裡就是被別人多些曲曲水水。 他本想喝喝茶解解乏,然後細細地盤旋今後如何回村,回村後該咋辦的事。莞娘叮 嚀他不要胡跑,他反而改變了主意,就出去溜溜看看。他覺得這個女店主有好些什 麼地方總吸引著自己去弄個明白。這個小茶館,後面有個小院。隔著門板縫看,小 院裡面還有間小房。那間小房,似乎不斷地有種聲響。他心裡越發奇。輕輕地推開 板門,他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子裡。他在院子裡聽了一陣,便斷定小房裡一定是有人, 因為裡面有種輕輕的敲窗聲。 「誰? 」田宏昌問。 「水……水…… 」小房裡低低地發出一種含乎不清的聲音。 田宏昌心裡毛了。這種聲音含乎不清得好象是從地下傳出來的一樣。他心裡不 由有點兒毛亂。 「水……水……」房裡的聲又傳出,似乎掙扎地高了一點。 田宏昌定下神,放膽推開門走了進去。 怪事? 田宏昌走進門後再也不敢朝前走一步,因為房裡的炕上躺著一個白鬍子 白頭發的人。他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癱了的老人。 「水……水……」癱老人不斷地發出沙啞的聲,一邊抖抖索索用一隻枯索的手 敲打著身邊的窗格。 看到那只手, 田宏昌想起不久前在店後的蘿蔔地裡看見的那株枯樹上僵直的樹 枝。他瀏了一遍房裡,房中什麼都沒有。一張舊桌上一層厚厚的塵土,炕上一床破 被,熏黑的房頂飄掛著不少的煙串串。他只好到前房到了一碗開水來送給癱老人喝。 老人喝了水,昏黃的眼把田宏昌瞄了一下: 「你……是誰? 」 「住店的客人。」 「住店? 我家幾年前就不開店了……」 「咦--,不開店? 店主咋讓我住下? 」 「店主? 你曉得誰是店主?」 田宏昌搖搖頭。 「我,是我」老人一陣怪笑,「你是那不要臉的莞花招的客吧? 」 「莞花? 」 「就是你說的那店主。她是我兒媳婦。」 田宏昌一下子明白了。可是,他還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她的男人呢? 這個怪 異的老人為啥對她那麼樣地尖刻? …… 似乎這個店充滿著說不清的謎。 「別勾上她……,她是個打破碗碗……狐狸精……」癱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乾脆合住嘴,閉上眼。 莞娘回來了。她挎著一個小籃,徑直朝田宏昌住的小房走來。田宏昌隔窗看見, 忙坐好在桌前繼續品著茶。莞娘進來,把寫字的東西都放在桌子上,磨好墨,鋪開 了紅紙。 「寫啥? 」田宏昌問。 「你想想!」 「就寫個『悅來茶館』。」 「不,」莞娘說,「還是叫『公平茶館』好。」 田宏昌就在紅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上了「公平茶館」四個字。下來寫對聯。莞娘 先想了一幅,說: 「來人都是客,不喝也想喝。」 田宏昌吭得笑了。 「笑啥? 」莞娘瞪了一眼。 「這叫啥對聯呐!對聯對聯,得講對仗,尾巴還得講調韻,這裡可有學問哩!」 於是,田宏昌就把從張遠文先生那裡聽到的,他自己也沒弄懂的東西故意騰雲駕霧 地玄乎了一番。 一席話,把莞娘聽得傻了眼。她不由得暗暗佩服起眼前的這個男人來: 「好,依你的來。」 田宏昌踱這步子在房內轉了兩圈,故作深奧地想了一會,就疾筆在紙上豎著寫 下了兩排字:日長何所事,茗碗自賞持。 莞娘說:「給我念念。」 田宏昌念了一遍。 「啥意思?」 「說給你,你也不懂了!這是學問。」田宏昌很是得意。其實,這兩句話是什 麼意思,他自己也不太明白。這是他從張遠文那裡聽來的。有一次,田宏昌到張遠 文那兒,張遠文正對著牆上的一幅畫吟著一首詩,其中兩句就是這。問過後,他才 知道那畫是張遠文臨摹的一個什麼叫唐伯虎的「事茗圖」,那詩是說喝茶的,想來 也是唐伯虎的。可是,田宏昌聽過一遍就能不忘,這就是他的靈醒之處。 「還行,看來你肚子裡的墨水水還真不少!」莞娘說,「明天,你就不要再找 零工去了。」 「為啥?」 「你就在我這幹零工,算我雇你。不過,話說在前邊,管吃管住,一月十塊錢, 活由我派,還不能偷懶。幹不幹?」 還有什麼能選擇的呢? 田宏昌想,自己逃出來,根本沒有啥地方好去,從心裡 講,他也實實在在地想在這裡多住幾天。不知為什麼,他心裡也很佩服這個年輕能 幹的女人。想到這兒,他點點頭,隨口道: 「莞花,我答應你。」 莞娘一楞:「你叫我啥? 」 田宏昌慌亂說:「嫂子,我……」 「誰告訴你我的名字? 」 「你公公。」 「那老不死的!」婉娘臉上變了色,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我的名字是莞花, 不過大家都叫我莞娘。你在我這幹活,也難為你這個讀書人。不過,我儘量派你輕 活。閒時,你還得教我認幾個字哩!」 說到這兒,莞娘莞然笑了,她開始喜歡起眼前這個男人。 田宏昌在莞娘的店裡沒待下三天,田俊忠就找上門來。這也算是田俊忠的精明 之處。能在三天內找到跑到外縣的田宏昌,就知道他這個人並不簡單。田俊忠走進 茶館,莞娘熱情地請客人在八仙桌旁座下,隨後燙了一壺茶放在客人的面前。 「同志,向你打聽個人」田俊忠說。 「好哇,只要是我曉得的」莞娘道。 「田宏昌,曉得不?」 莞娘心裡一動,把來人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來人是誰,於是就搖了搖頭。 「我是跑馬灘上貴家莊的村長。我必須找到他。」 村長? 莫不是田宏昌在村中犯了什麼事? 這就更不能說了。主意一定,莞娘就 斬釘截鐵地說: 「沒聽過。」 可是,田俊忠沒打聽到什麼焉能上茶館來找人? 於是他說:「三天前,不是有 個小夥子偷過你的熱蘿蔔?」 莞娘不慌不忙地給客人斟上一杯茶:「來,喝茶。」 「是不是?」 「急啥哩」莞娘說,「是有那回事。不過,那小夥子走了。」 「走了?」 「他偷了我的東西,還能有臉再賴在我這裡? 走不走,你說哩?」 這一反問,嗆得田俊忠一時沒有了話。一想,也對,說不定田宏昌真得走了。 「他哪噠去了?」 莞娘把桌子抹了一遍,說:「俺這個茶館,來的都是客,可從不打問客人的底 細和來去。」 田俊忠掏出一毛錢撂在桌子上,算是茶錢。隨後,他就站起來出了門,準備到 城裡去打聽。後面,他聽到了女店主吆喊了一聲「客人,好走」。他回過身,也想 禮貌地點個頭表示一下,可在這時,茶館門上紅紙上的招牌字吸引了他。倒不是這 幾個字有什麼特別,只不過他覺得十分眼熟罷了。猛然,他心裡直呼上當。他真得 差點兒上了這女人的當!這女人講了一半真話,一半假話。信了那一半真話,也就 容易信了那一半假話。好個精明的女人! 田俊忠走回來。莞娘雙手在腰中一岔,把田俊忠擋在門外。 田俊忠笑呵呵地說:「我問你一句話,就走。你門上的招牌和對子是誰寫的?」 「城裡的先生。」 「城裡的先生? 」田俊忠大聲笑了,「這先生,我也認得。瘦高個,細細的, 是個靈猴猴。對不對?」 莞娘的臉白了。 這時,田俊忠大聲對屋裡喊:「宏昌,還不出來!」 屋裡沒個動靜。 田俊忠又大喊了一句:「你難道一輩子都不回村了? 我是替你想辦法來了!」 靜了一會兒,果真田宏昌緩緩地從屋裡走出來。一陣,大家都沒話。田俊忠就 把自己的來意好好地對田宏昌和莞娘解釋了一番。莞娘恢復了常態,就拉著田俊忠 一定要吃飯。幾個人重新進來茶館。莞娘做了幾個菜,燙了壺酒,算給二人送行。 酒飯後,田宏昌把莞娘感謝了一番,隨後就隨田俊忠去回村。莞娘把他們送出店外, 送到路上。末了,莞娘對田宏昌說: 「兄弟,以後你若有難處,還就來找姐。」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