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如果老天能讓我托生一次,我還會選擇這片讓人揪心 的黃土地。 ——題記 引子 山很高。風很大。沒有月亮。 從田老大點燃第一把火起,整整算起來棚子已燃燒了近一頓飯的功夫了。明亮 的火焰把山坡上的杠樹林子耀得通紅,隨著一陣陣的劈叭聲,散了架的棚子架嘩啦 倒塌在火中。火焰朝黑暗的天上沖得更高,火星子象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來。 田老大的父親田振太無力地依在一塊大石頭旁,看著兒子燒他們整整住了四年 的窩棚。年輕的田老大沒有多話,只是把散落在火堆外的一些椽棍和樹枝都撿起來 扔進火中。 山風越來越大。 濕氣越來越濃。 柴煙升不到空中,開始順著山坡彌漫,把隱隱黑幽的山谷和杠樹林子全籠罩得 模模糊糊。到處散佈著杠木樹脂苦澀的嗆味。柴煙不時引得田振太一陣咳嗽。 「大,我背你到上風處去!」田老大走到石頭旁扶起體弱的父親。 田振太最聞不慣這種煙熏的嗆味。這一輩子,他一直都是在黃河灘邊當船工, 他聞慣了河水的潮味。哪一天,如果聞不到泥腥的水氣,他就會覺得渾身的不舒服。 他已經四年多沒有聞到過黃河水的氣息了。 田振太的那個家鄉叫跑馬灘。跑馬灘,是黃河出龍門後的第一個大的灘川。相 傳,上古時伊尹在那裡耕田,騎了一匹好馬一天也沒有跑完,後人就傳下跑馬灘來。 那是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插一根柳條扁擔,都可以長出一棵大樹來。田振太一家 本在黃河邊生活得安穩,可是在四年以前,華州高塘暴發了革命暴動,國民陝西省 政府主席宋哲元親率三個師去鎮壓。一支遊擊隊從華州退到了潼關,又從潼關退到 了跑馬灘。土匪軍閥李鬍子的軍隊一直跟著追到了跑馬灘,並一連血洗了十六個村 子。田振太的老婆死于那次兵亂。田振太只好含淚領著二十多歲的兒子田老大逃進 了黃龍山的深山中。 黃龍山,黃河灘上的人習慣上都把它叫做北山。 北山,山高林密,罕有人跡。 田振太父子兩在北山上安了家,日子苦,卻倒也安詳。只是,第二年,田振太 卻病倒了。從此,身子一天一天垮下去。田老大非常憂慮,他爬嶺翻溝下山找了好 幾個老先生開了十幾副藥方子也無濟於事。 終於,一天夜裡,躺在窩棚裡草鋪上的田振太把兒子叫到跟前,那時,窩棚外 山溝溝裡的野狼嚎得正兇。田振太手拉著田老大的手有起無力地問: 「大娃子,狼又嚎哩?」 「嗯!」 「該快立秋了麼?」 「 快了!」 「大娃子,大怕不行了......」 「大,你胡說些啥? 」田老大鼻子一陣發酸。 「你也甭再給我尋先生開方子。我這病,我知道。我是想咱黃河灘想下的病。」 想下的病? 田老大不太明白,難道黃河灘真就是父親的命? 「大,那咱就回去!」田老大說。 田振太歎了口氣:「我怕我是回不去了!這把骨殖怕是撂在這北山上了! 」 「大,我背你也要把你背回去!」 田振太眼睛一陣光亮,他把兒子的手抓得緊緊的:「好,咱就回去!我真的不 行了,你也要把我的骨殖背回去,和你媽葬在一塊...... 你得記住,記住......」 為了滿足父親的心願,田老大一把火燒了棚子,他決心把父親背下山,背回黃 河灘。 田老大把父親放在上風處的一片草地上,並把一張老羊皮蓋在父親的身上。田 振太默默地看著火焰在燃燒,不時陣陣地咳嗽。 一顆賊星,象流火一樣劃過了烏黑烏黑的夜空,落到了東邊的山背後。山背後 隱隱傳來一陣陣狼嗷聲。好象還有夜貓子在叫。 「大,天快亮了!」田老大指著東方說,「天一亮,咱就下山!」 果然,東山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 他們又等了一個時辰,天,終於大明。 田老大把小行李捲一挎,把父親一背,大踏步地向山坡下走去。 這時,日頭剛好出來。 田老大背著父親翻過了兩個山頭。可是,山嶺還是連這山嶺,荒林子還是漫延 著看不到個頭。他們踏上一面山坡,一條野道空得荒荒,幾隻隼鷹在空中盤旋。前 邊有一片稀簌漫荒的樺樹林。他們正想歇口氣,林中卻突然傳出一陣陣女人的尖叫 聲: 「求求......求求你們!」 「有.....山杆子!」田振太對兒子說。 田老大把父親放到地上,告訴父親他到前邊去看看。山杆子,就是山中綁票打 劫人的土匪。田老大知道北山中常有山杆子,這四年他還碰見過兩次。可是他從不 怕。田振太艱難地點點頭。田老大貓著腰,溜到了樹林邊。他看見有兩個山杆子正 在威逼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跪在地上求饒,那哀求的聲異常淒 慘。一個山杆子從腰裡拔出一把單響盒子炮朝天鳴了一槍: 「小婆娘,不准哭!明日再不把花葉子(錢)送山神廟來,杆爺們就撕票!」 那女人嚇倒在地上。另一個山杆子猥褻地扳起了那個女人的臉,懷中的孩子嚇 得卻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田老大不由得怒火從胸中湧起。他正盤旋著如何來救那 個年輕的女人,卻聽到了遠處好象有點響動。那響動的聲音好象就是田老大剛才走 過的地方。田老大不由心中著急,他怕父親掙扎著也爬了過來。 響動的聲音似乎也驚動了土匪,那個空手的山杆子說:「起水(有人來)!緊 滑(快逃)!」 山杆子們倉倉皇皇地逃了,那女人哭倒在地上。 田老大走出樹叢,扶起那女人。那女人很年輕,看起來也只有二十左右,懷中 的孩子似乎還不足年。女人哭得惜惶,可仍掩不住臉上的清秀。田老大安慰了一番, 問過緣由,才知道山杆子半月前綁票了這女人的男人,要一百塊大洋才能贖人。一 個孤身女人家,從哪兒去找這麼多錢,只能過幾天前來求一次。田老大可憐起這女 人來: 「你......這會兒要哪噠去」 那女人抽抽搭搭:「咱獨丁丁一個女人家,能到哪噠去?」 「跟我走!我給你想點法子。」 田老大領著這個女人朝回走。其實,他能有什麼法子?一百塊大洋呐! 他領這 個女人,他覺得她可憐。他這個人又好講義氣,這是他的稟性。他走回父親躺的地 方,卻意外的發現一個帶刀的大漢站在父親邊。他不由戒備地向後挪了一步。 這時,父親卻艱難地喊著他:「大娃子......過來,沒事!這...... 這是刀 客!他剛給......了我水!」 那刀客黑著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背上的長刀閃著秋水般的亮光。 那刀,肯定是關山刀子。田老大不止一次地聽人講過,獨行俠義的刀客總愛用 關山刀子,那是陝西東部關山鎮打造的出名了的刀。田老大不害怕,走到父親前。 跟來的那年輕女人卻害怕得把孩子摟得緊緊地不敢動一步。 田振太瞅見那女人和孩子,疑惑地看兒子。田老大就把所有的事告訴了父親。 見父親贊許得點點頭,他寬心了許多。那女人終於明白了眼前的這些人,就跑上前 來噗嗵跪在的地上: 「大哥,大叔,我曉得你們都是好人。求你們救救我娃他大!」 刀客扶起了那女人,沒說話,回過頭卻冷冷地問田老大:「你敢跟我走麼?」 田老大問:「幹啥?」 「救他男人!」 「敢!」 田老大就把病重的父親托咐給那女人,便跟著刀客直奔山梁那邊的山神廟去了。 當天夜晚,月亮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刀客和田老大就來到了山杆子藏身的山神廟外。 廟裡似乎燃著一把松明,還有喝酒劃拳的吆喝聲。他們在外邊窗格子前瞄了幾眼。 發現裡面有三個杆匪,其中兩個就是白天在樺樹林的。山杆子們大碗地喝著酒,大 聲地吹著牛。他們在外面聽了好一陣子,才知道山杆子們早把那年輕女人的男人撕 了票。刀客把田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叮嚀田老大到前面的小路上去把風。田老大在 小路口待了半頓飯的功夫,只聽見廟裡幾聲慘叫,一切又靜了。那慘叫聲十分怕人, 即便一向膽子很大的田老大,聽到後也不由一陣子毛骨悚然。一會兒,刀客出來了, 手裡提了個小皮囊子。 「咋樣? 」田老大問。 刀客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快走,然後轉身飄然消逝在山路上。 田老大見 刀客走後,就壯著膽子進廟裡去看。只見兩個杆匪已經死在地上,一個躺在地上呻 吟。兩個死去的就是白天在樺樹林的那兩個。奇怪的是不管是死了的還是活下的, 腦袋上都少了一隻耳朵。田老大一陣駭然,慌忙退出,急急地離開。他回到父親暫 時歇息的一個小土窯洞,父親正咳嗽得厲害,那個年輕女人在給父親喂水。父親吃 力地抬起手,示意他說說出去的事。田老大就把經過告訴了一番。那女人聽後先是 痛哭了一陣,隨即在窯洞口朝著黑夜的遠方磕了三個響頭,感謝那位不知名的刀客。 「大娃子......你過來......」田振太把兒子叫到身邊,隨後招手讓那女人過 來。「她是個好娃。如今她...... 孤苦零丁......你們不如結對......夫妻..... 可願意?」 田老大點了下頭。他看看那年輕女人,也含羞得點了一下頭。 田振太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口中喃喃地一絲遊氣:「算......了了我的心事, 磕......頭......」 田老大和女人一同給父親磕了三個頭,起來才發現父親已溘然長逝。兩人大哭 一場。按田振太早先囑咐的,田老大把父親的屍體用火燒掉,然後把骨殖撿起來裝 進一個袋子。他們恭恭敬敬地把袋子擺在地上,在兩個破碗放上幾隻窩窩頭貢在骨 殖前,兩人跪在地上,一直跪到天明。 日頭出來了,好紅,好亮,好耀眼。 山坡上,有兩個人朝山下走去。前邊是背著父親骨殖袋的田老大,後面是位年 輕的女人。女人懷中抱著一個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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