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灘 第一章 1955年初夏,一列火車駛進了陝西東部隴海線上的一個小車站。火車一停, 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就從一節悶罐子車廂中鑽了出來。看樣子,他只不過二十來歲。 他,黑著臉,齊齊把這個車站瞅了一遍。 他太熟悉這個小車站了。 站台上,無幾人,空得慌慌,沒鑼鼓,沒迎人,連條狗都沒有。天上,沒有一 絲雲影子。日頭,毒毒的。房拖著影子,樹拖著影,風不吹樹不搖,影兒也不動。 熱死人了。 他把背包從肩上放下,把那身舊軍裝脫下,只剩下一條褲衩和短背心。他那一 身的肌肉疙瘩象塗了層油,黑光閃閃。他苦笑一下,抓起舊軍裝,擦了一遍身上的 汗,隨後把軍裝胡亂窩在一起,手一擠,塞到背包裡去。 火車,還停在站上,突突地冒著汽。這是列貨車。只有幾節悶罐子車皮夾掛在 中間。黑傲傲的車皮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幾個模糊的大白字,還惹人眼。 猛的,車頭一吼,火車便又動了,響起了哢嚓嚓的單調聲。走了,遠了,漸漸消失 了…… 一切都靜了。 什麼都沒有。 火車留下的縷縷黑煙,在空中飄搖,象飄起女人的發。 他想他的女人。他鼻子有點酸。 三年多以前,那是1952年的春季,他也是在這個站離開家鄉的。他報名參 加了中國人民志願軍,去抗美援朝。那時,是什麼情景? 車站裡裡外外都是歡送的 人群,還有震天的鑼鼓。他最得意的是,王鬍子縣長親自把大紅花掛在他的胸前。 他是個結婚三天后就參了軍的。黃河灘一帶有個習俗。當兵前大人都要給娃把媳婦 娶進門。他的媳婦,是個水靈靈的女人,美得怪。一雙大花眼忽閃閃,臉蛋紅撲撲, 尤其是手,就象水蘿蔔剝了皮,白生白生的。就是那雙白手,把一雙新鞋塞到他挎 包,然後就是哭。火車動了,他看到他的女人相跟著火車還是哭。火車上的那夜, 他一直在想,她是不是還在哭? 父親田老大就不是那樣了。父親是個船公,在黃河 上行了半輩子船。父親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娃子,不要給大丟臉!」 他如今這樣回來,算不算給父親丟了臉呢? 他不知道。 他心裡酸溜溜的。羞愧? 委屈?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感 覺:怕見人,怕見熟人。 他鼻子有些酸。想哭。淚呢? 沒有淚。 連血都涼透了。哪裡還有淚? 那年春,他跟著部隊過了鴨綠江。冰天雪地裡打了一仗。新戰士中就他勇敢, 擊斃了三個敵人還把負傷的排長從587高地的火線上背下來,通過了三道炮火封 鎖線,安全地送到了救護站。因此,他被記了三等功,火線上入了黨。他身上天生 就流著父親的血。從小就是個掙安子。他不是軟蛋孬種。1953年夏天,在金城 反擊戰中,他們營穿插敵後,在一個無名高地上遭遇到敵人主力部隊,於是就打了 一場艱苦的戰鬥。那一仗打得可是血流成河,死了好多人。他們一連人只剩下二十 來個。後來營長下了分散突圍的命令,他們二十來人在風高夜黑的晚上從一片密林 中向北突。又遭遇到敵人,在一聲巨烈爆炸聲後,他就什麼都不曉得了。他算命大。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在美軍的俘虜營中。從此,他在俘虜營裡過了近兩年,受 了不少難過。他強,自然吃了不少苦頭。可是。他敢說,那夥美國鬼子們沒有一個 從他嘴里弄到過一句真話。後來,中美交換戰俘。他回來了。一回國,他就直接被 轉業回鄉。 當了俘虜,他覺得真丟人死了! 他不知道,父親會咋說。 出了車站,走了幾裡地,到了渭河邊。他招了只小船,擺渡過去,就是黃河跑 馬灘了。他沿著一條向北的路走了十多裡,就到鄉上。 鄉上是一個老鎮點,叫平民鎮,是這片黃河灘上最大的鎮。鎮點裡只有一條東 西老街,長不足一裡,寬僅客騾車,幽幽仄仄,曲曲折折,一律廈子房,一樣的排 板門,一色的青灰調。那老街逼窄得好,街道上竟鋪了一層石片子,也好。他走著, 石片子咯噔咯噔怪響。街上既漚,又熱。雖說還沒到伏裡天,但是,這收麥後的半 月也是能熱死驢的季節。 他覺得肚子有些餓,就決定找上一個吃飯的地方。找來找去,他找了一個最小 的飯館走了進去。立即,就有一個小夥計把他請到一張八仙桌旁,並客氣得問他要 吃點什麼。他把那身舊軍裝又從背包裡摸出來,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用小手巾裹得緊 緊的小包。打開小手巾,小心亦亦把裡面幾張票子點了又點,十七元三毛五分。 他把錢掂了掂,取出一毛錢,對夥計說: 「要兩個燒餅,再來一老碗開水。」 夥計一楞,不相信地看了他兩眼,但還是麻利地端上了一碗開水和兩個燒餅。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錢收好。他知道他身上這點錢要有用處。 第一要緊的,要用五元錢交黨費。雖然,從俘虜營被交換回後,黨籍沒有被恢復。 但他相信黨,他自認自己還是個黨員。按說,兩年半的黨費根本不要這麼多。但他 總覺得當了俘虜,對不起黨。第二嘛,總得給父親和母親每人幾塊錢。最後的,當 然是留給自己女人的。那個水靈靈的女人。 他把燒餅掰開,泡在開水裡,撒些鹽,吃得挺滋潤。這時候,有一個胖女人走 了進來,似乎也要買飯吃。那女人看見這個復員軍人,好象吃了一驚,再看兩眼, 猛然尖叫一聲跑了出去。尖叫聲引得他抬起頭。他看見那女人的背影,忙把燒餅放 下追了出去。 他一邊追一面喊:「桂香嬸,桂香嬸,我是田二牛!」 那女人回過了頭,吃驚地看著他。 田二牛走上去說:「嬸子,你不認得我了」 「你真得是二牛?」 「真得是!」 「哎喲,真是牛牛!」那女人拉起了二牛的手。「哎呀,好侄子哩,你把嬸子 嚇了一跳!嬸子當大白天碰上了鬼!」 「啥,鬼? 」 「你不是死了麼?」 「死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縣上通知下來的,說你在朝鮮打仗光榮了。你家都掛上了烈屬的紅牌牌,埋 你那天,鄉上還送了花圈圈。」 「埋我? 」田二牛突然覺得好笑。 「不是。是你大把你過去的舊衣服一埋,算衣冠墓。那天燒紙,你媽哭得都昏 過去了。這好了,你回去,你媽不興死才怪哩!」 桂香尖勝說著笑著,引得路旁幾個行人圍了過來。田二牛有點怕桂香。桂香是 村裡的戲把式黑醜叔的女人。她是村裡有名的麻迷混。二牛忙把桂香重新拉進飯館, 坐到他剛才的八仙桌旁。 桂香一招手,喚夥計端上來兩碗涼皮,把一碗向二牛前一擱:「吃,今兒算嬸 子請你。」 「不,我掏錢」二牛又忙掏出小手巾包,付了兩毛錢。 桂香不再客氣,風捲殘雲地將兩碗涼皮一掃乾淨。這時,田二牛才向她詢問 「黑醜叔可好」一類的客氣話。誰知剛提起了個頭,桂香卻捏著鼻子,哽哽咽咽抽 搭起來: 「好侄子,你可得幫我!」 「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 「哎,你黑醜叔……這黃河灘上,過去誰不知道? 同州的影子合陽的線,灘上 黑醜的戲人愛看。可現在……」 「咋啦?」 「你黑醜叔讓鄉政府給抓了。我剛到了鄉政府,鄉長說得讓村長去領人才行。 你黑醜叔得罪了那挨刀子的村長,惹了這禍。你這回回來是大功臣,再加上你大和 村長的交情,村長不能不給你這個面子。」 田二牛一聽,不由皺起了眉:「這事麻達。你不曉得俊忠叔是啥樣的人?」 村長田俊忠,是田二牛認為村裡最精明的人。 田俊忠一輩子從來都沒吃過虧。1938年,日本人到了黃河對岸,間天價從 中條山向這邊灘上打炮。村裡的人都跑了。可田俊忠自願當抗日保長並說「日本人 不會過黃河」。果真,到日本人投降,日本人都沒過得了黃河。1947年冬,開 始拉鋸戰爭,他辭了幹得正紅的保長並說,誰再當這個保長誰倒八輩子黴。果真, 1949年夏,朝邑一解放,保長就讓政府抓了。他不但無事,還又重新當了村長 併入了黨。這時,村裡人才知道,拉鋸戰時,他掩護過共產黨的地下党王鬍子。1 951年土改,他被定成中農,村裡好多人不服,因為他家是村中的第一個殷實戶。 可田俊忠在解放前的三年內確實沒有雇過一個長工和一個短工,也沒有放租過一分 一厘的土地。雖說他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可每年他總要零零碎碎地給平民鎮上的一 個財東打些短工。按政策,他確應定中農。可政策歸政策,說法是說法。村人都說, 禾鼠都怵不過田俊忠。 田俊忠的厲害更是村中的人無一不怕。土改時,村裡本沒有要訂地主和富農的 對象。因為,他們這個村在黃河邊,常讓水淹,有錢人都住得離河很遠。村裡只是 聚了些種地的和跑船的。村裡只有一個體面人,就是教書先生張遠文。張遠文辦了 個私塾。吃飯村裡人輪著管,沒有「民以食為天」之憂。固此,無人料理的幾畝沙 地就放出去收幾個租子。論理,算個小土地出租者。可田俊忠一口咬定應訂富農成 份。村支書張長富和張遠文是自家屋的人,堅持不同意田俊忠意見。官司打到鄉上, 張長富挨了批評,做了幾次檢查。張遠文還是被訂成富農成份,並給戴上了富農分 子的帽子。還有一件事田二牛記得很深。土改那年秋,村裡訂了個民約,收花生時 家家不准放豬。村裡有個流光錘叫油娃,年紀不大,卻是出了名的晃杆,有張爛爛 嘴,整天都是狗球毛蛋的話,一般人招惹不起。村裡不讓放豬,油娃偏放,結果豬 攻了幾家花生。別人不敢說什麼,田俊忠卻從民兵那里拉了杆槍,一槍就把油娃的 豬撂在了地上。油娃只好認了。從此後,村裡人沒人再敢把豬從圈中放出來。 見田二牛這樣一說,桂香不由白了臉。她的確有點兒怕田俊忠。一急,她便說: 「那我到縣裡去告他!」 「黑醜叔犯了啥事? 」田二牛問。 桂香有些不好意思:「村長說俺們拉驢退社,是反革命。說實在的,不退真是 不行了。今春,咱村成立了初級社,說是互利,其實好處都讓貧農得了,都想沾俺 上中農的光。咱拉驢不幹了!你家到今都沒入社。你想,這初級社能有多好? 」 初級社好不好?田二牛說不清。其實, 他本人連啥是初級社一點兒也不清楚。 桂香還在叨叨地說著,越說越氣。最後她真得決定到縣裡去告。桂香給田二牛說了 句告別的話,就匆匆奔上了去縣城的路。 田二牛出了飯館,出了鎮,碰到一輛鐵軲轆大車。他跟趕車的老闆說了聲,就 順搭了這輛車向東去。牛車緩緩地走,把路走得很長。毒日頭下的沙土地更是熱得 出奇。總算熬過了幾個小時的腳程,遠遠,貴家莊看見了。他就跳下車,向車老闆 道了謝。 二牛的家就在貴家莊。 一片黃色的沙土地,遠方有片小綠蔭。那是片棗樹林。棗樹林裡散落著一片房 屋,很清,很幽,很美。都能聽到黃河的轟隆聲響了,可還看不見河。小小的村子 就落在黃河的灘岸邊。貴家莊,是個普普通通的村子。在普通人眼裡,黃河灘邊的 村子幾乎一模一樣。很難分辯。但田二牛閉上眼睛能準確地感覺到自己村兒。 他上了一個小土崗,在崗上坐下。這兒有小風,涼快。小土崗上長滿了草,崗 下是一小片低窪的蘆葦地。那片低窪地,形成一個小水灘灘,極瘦。幾隻野鴨子呱 呱地飛了起來。 這兒高,遠遠近近都看得見了。貴家莊東邊,漫漫的河,長得好似從來沒個盡 頭,叫人望累了眼。河對面,是連綿起伏的中條山。灘地裡,麥茬田黃得沒邊沒沿。 一些秋莊稼都綠得醒目。日頭,閑閑的,已西斜。雲影子大塊地落到了地裡頭。村 裡有狗在咬,毛驢兒在叫。家家的房頂子上都冒起了縷縷的炊煙。 白日裡頭,他不想進村,怕碰見人,就伸長胳膊在小土崗的草叢中躺下。這時 份,天更蘭,雲更白,日頭更親切。他真想成為一個巨人。那樣,他就可以把頭枕 在這個土崗上,把腳趾則遠遠伸到黃河裡去戲水,他的手指間可以長出棗樹林,他 的軀體上變出沙土地,沙土地上長滿了西瓜和花生,跑滿著羊群。 他就這樣躺著,想永遠不起來。 他也想到了家。 他不知道家裡現在是個啥樣堂? 媽一定又是撒著穀子喂她那群咕咕叫的雞。父 親肯定還在船上。自己媳婦楊桃花呢? 該不會織布或紡線? 哦,還有自己喜愛的獨 角小公牛…… 偏偏他就是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大哥田宏昌和大嫂柳俊蘭倆口子。 日頭落。天暗了。一河灘都麻擦擦黑。圓圓的大月從東山升起,田野又清楚, 又朦朧。他這才從土崗的草叢中起來,踅摸著進了村。 村裡,一切都沒變樣子。 一群頑皮的小娃娃從他家那個巷子裡跑了出來,一邊追逐嬉鬧著,一邊拍著手 唱: 公雞攆,母雞跑, 一直跑到磨道窯, 翅膀閃,尾巴搖, 一個蛋,倭曳了。 …… 田二牛在樹蔭下僻開這些娃娃,悄步來到自己家前。推門,奇怪了。天剛黑, 怎麼上了門? 他舉起手想敲門,一想,怕招惹來別人,就把背包向地上一放,踏著 牆邊的一個栓牛樁,翻過土牆,跳進院子裡去。 家裡靜悄悄的。沒燈,也沒聲音,好象也沒人。突然,「哞──」一聲響亮的 吼叫,著實嚇了他一跳。回頭看,牛棚底下,一隻大牛,兩隻眼睛發著亮光,頭擺 弄著,把韁弄得嗦嗦響。他走到牛棚裡,發現自家的獨角小牛已成為好壯碩的公牛。 公牛好象也認出了他,掙著伸過腦袋,用舌頭在他的手上舔了兩下。他親切地 摸摸公牛頭,這才輕輕走到下廈子房--自己的房子窗前。月色正照著窗子,幾年 前的結婚窗花還貼在窗紙上。不過,紅窗花已褪得沒有了顏色。 女人大概已睡了罷? 二牛正想輕聲喚幾下自己女人的名字。忽然,他聽到女人的一陣陣小聲而快活 地聲喚,同時顫聲叫著「親達達,我的親達達」。房裡還有一個男人喘著氣。二牛 猛然聽出了,那男人是自己的大哥田宏昌。 二牛的頭轟得脹了起來。他覺得自己脖子上的血管也快暴裂。二牛一腳蹬開了 房門,沖了進去。 房內,可怕地靜了片刻。隨後,他聽見自己的女人在叫: 「鬼,鬼──」 二牛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見朦朧窗色下的兩個白尻子。 就在田二牛偷著回到家時,田二牛的父親田老大正和村長在黃河邊的小渡口上 喝酒。 那是天剛麻擦擦黑的時候,大月從東邊出來,田俊忠一個人來到了田老大的渡 口上。 這是個小渡口。 一段小堤內邊,有幾棵老柳。一棵老柳樹下,有座庵棚。庵棚裡面出來個寬臉 壯膀五十來歲的人,頭髮蓬亂,滿臉鬍鬚,身上穿件白老布褂子。庵棚是用葦子搭 起來的,外麵糊了泥皮,小堤外邊有座石壩垛子,垛後停只小船。這就是跑馬灘人 過黃河去山西蒲州僅有的幾個渡口之一。 堤外大河,好寬,好闊。月色下的水面,根本看不到頭。依稀有一道波光閃過, 象龍鱗閃爍。它靜悄悄地過來,又悄悄地消逝…… 從小堤上走,看到庵棚再有十幾步了,田俊忠故意咳嗽了聲,然後放慢了腳步, 背岔著手,穩穩當當走過去。 從庵棚裡出來個人。出來的人正是田老大。單聽那沉穩的咳嗽聲田老大就知道 是村長到了。田老大將村長招呼進去。二牛媽,一個小巧端莊的女人,趕忙把菜油 燈挑亮。棚子裡點著蒿繩,既熏蚊子,又是火種。二牛媽提上一個小茶壺擱到桌上, 田老大手一揮說了聲「不要這」,就從鋪板下摸出個葫蘆,又弄出兩個大碗,嘩啦 將酒灑滿。他拎起一隻碗說: 「來,喝!村長,今天,老哥我陪你好好地喝幾碗酒,可不許談公事兒!」 田老大咕嘟將一碗酒喝光。田俊忠笑了笑,端起碗慢慢地呷。田俊忠只是喝, 好長時間連一句話也沒。果然正象田俊忠預料的,田老大反而沉不住氣了。 田老大說:「就這樣喝悶酒? 悶得心慌!」 田俊忠笑笑,搖搖手:「心慌啥? 喝!」 「村長,你找我有事吧?」 「我可是要說公事吆!」 「公事就公事!」 這時,田俊忠才把合作化的好處細細地說了一遍。雖然,他動員田老大入社的 話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可光頭上的虱--事兒不是明擺著的? 「誆了這麼多,該不是動員我入社? 我可不入誆!」 「話兒可甭說死,先想想。來,喝!」田俊忠把剩的半碗酒一飲而盡。 按田俊忠的脾性,對別人他不會有這麼多的耐性。可田老大就不同了。田老大 是田俊忠的救命恩人。那是1947年,國民黨的縣自衛團到跑馬灘來抓在灘上行 醫的王鬍子,田俊忠藏了王鬍子。其實,田俊忠並不知道王鬍子是地下共產黨人, 只是王鬍子過去給田俊忠的父親看過病。後來,教書先生張遠文在鎮上給人說漏了 嘴,被鄉長打聽著。鄉長就帶著幾個鄉丁來抓田俊忠。田俊忠慌裡慌張逃到河邊, 田老大用小船把他藏到黃河中雞心灘的野葦子叢中。鄉丁們就把田老大抓到鄉上好 打了一頓,可田老大死也沒說一個字。當時跑馬灘上的鄉民都流傳一句村謠:「田 老大杆子硬,挨了三百沒吭聲」。 這時候,二牛媽提這一個籃子過來:「村長,在我這喝個湯。」 說話間,綠的苦曲曲,澀的菜片片,麥面角角,油潑辣子,紅紅綠綠擺上了桌。 眨眼間筷子也有了。一時,棚子裡都是香氣。香氣誘得田俊忠不能拒絕,於是他和 田老大暢懷吃了一氣,喝了一通。沒多時間,一葫蘆酒就見了底。田老大倒沒什麼, 田俊忠卻有點兒醉暈暈的。於是,田俊忠就要告辭回家。他剛踏出棚子,卻呀得一 聲退了回來。搖搖頭,外面的涼氣讓他清醒過來。他又奇怪地探出頭望瞭望。 無風。無聲。一河灘都靜的。不遠處有蛤蟆在叫。 「你咋啦?」田老大問。 「我好象看見了咱二牛」田俊忠說。 「嗨,你醉了,眼花了!」 一提起二牛,二牛媽就掩面流起了眼淚。 「二牛光榮了,咱一家都光榮!哭啥? 」田老大瞪了自己女人一眼。 「我真的眼花了? 」田俊忠有點疑神疑鬼。 田俊忠話剛說到一半,卻見他目光驚駭地望著棚子外,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後 挪了一下。 都向外看去。棚口外,月亮從天空上雪亮地照下來,一個黑影子拉得長長的。 是鬼? 還是人? 「二……二牛? !」田俊忠終於小聲驚叫起來。 靜了半晌。 「大,媽,我是二牛哇!」棚子外的二牛先說了話。原來,二牛把楊桃花美美 捶了一頓後,一賭氣,就到渡口上父親的庵棚上來。 「牛牛,我的牛牛!」二牛媽驚奇地跑了出去,一把拉住兒子的手。 這種事,顯然沒人想到。因此,庵棚裡的人絕不相信死人復活之事會變成真的。 田老大問:「你沒光榮? 」 「沒!部隊打散了,以後又到了另一個部隊。」二牛沒敢對父親說自己被俘的 事。 「牛牛,你也該寫封信,叫媽把你哭死了!」二牛媽說到這兒,又抹起眼淚來。 「我負了次傷,寫信怕家裡操心」二牛說。 「沒死就好!」田老大哈哈大笑。 田俊忠說:「好侄子,沒死,你也光榮。咱村有了你,咱村也光榮。回來了, 好好幫叔做做事。」 「走,咱父子倆幹一碗!」田老大說著 ,就把兒子拉進了棚子。 進了棚子,田老大就吵吵嚷嚷讓二牛媽把鋪底下的另一葫蘆摸出來。田老大給 兒子斟上一大碗,二牛端起碗就咕嘟嘟灌進肚裡。田老大滿心歡喜,覺得兒子越來 越象自己。沒想,二牛喝完酒什麼也不說,卻一屁股悶坐在鋪上。 「牛牛,你沒回家去? "二牛媽問。 二牛沒吭聲,臉色不好看。 田俊忠見狀,就把事情猜到了大半。田宏昌和楊桃花的事,村裡早搖了鈴,就 只瞞著田老大一家。看情形,莫非二牛已經知曉了這件事? 不過,他不好斷定二牛 知曉這事的深淺。 「牛脾氣又上來了,你到底回家了沒有? 」田老大問兒子。 二牛沒說話,抓起葫蘆又朝肚裡灌酒。 二牛媽急了,忙拉住葫蘆:「牛牛,甭……」 這時就聽見棚外邊有人喊:「大──」 話聲沒斷,田宏昌就從外邊鑽進庵棚裡來。他長得細長細長,和二牛完全兩個 樣。他眼一轉,把棚裡的人瀏了一遍,然後驚喜地撲到二牛前,拉住二牛的兩隻手: 「牛牛,真是你? 你啥時回來? 咋還活著? 都說你光榮了,哥四五天都難過得 不想吃飯。你咋回來的? 回來也不給哥捎封信,讓哥到車站去接你。」 二牛啥話也沒說,打了個酒咯,兩眼紅紅地瞪著田宏昌。他突然一把抓住田宏 昌的胸口,象老鷹抓小雞似地把田宏昌拖了出去。 田宏昌小聲哀求著:「牛牛,別、別……」 意外的變故使棚裡的人呆住了。田老大臉上好沒光彩。當著村長的面他不好發 火,但他還是一拳擂在桌子上罵道: 「這對狗日的倒財子!」 起風了。 一河灘都是野葦子叢,黑鴉鴉的。 河風涼極了,把遍地的葦子吹得簌簌響。雖然有明月,卻倒處都能看見一些奇 奇怪怪的黑影四處晃動。在這片可怕荒涼很少人跡的河灘裡,葦地和水灘縱橫交錯, 很少能尋出一條路來。 二牛仿佛是個醉漢,搖搖晃晃,一直把田宏昌拖到這裡,然後重重地扔到草地 上。田宏昌看見發瘋的弟弟,忙求饒道: 「牛牛,求你了,別……」 「你,你…… 敢糟踏……我媳婦?」 「誰曉得你還活著? 」田宏昌一雙膽怯的眼睛乞求地看著二牛。他的臉發青, 黑暗中的雙手肯定在發抖。二牛的面孔抽搐起來,插在腰中的手在顫抖。他終於猛 的從腰中拔出一個早準備好的小攮子。 「你? 你要咋? 」田宏昌驚駭地瞪大了眼,連聲音也變了形。 夜風送來幾聲夜貓子的淒鳴,野灘地怕怕的。 二牛向前走了兩步。田宏昌嚇得向後滾出七尺。 二牛說:「我……就是死了,你糟……糟踏我媳婦,我叫你也不……不得…… 好死!」 一提起媳婦,二牛頭就發昏。此刻,肚內的酒已猛烈地焚燒著他的胸和頭。他 惡狠狠地把小攮子捅了過去。 「救命啊──」田宏昌破命喊起來,並滾在了水灘中。 「叫你喊!」二牛發瘋地撲了過去。 突然,有人抓住了田二牛的手。二牛只覺手腕一疼,小攮子就掉了地。二牛發 野罵: 「狗日的,誰敢擋我? 」 二牛用力擰過身一看,不由傻了眼。原來父親正站在他身後。 田宏昌站起來,呐呐說:「大,你…… 」 田老大一耳光把田宏昌又打倒在地上:「我田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能做出這 種不要臉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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