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三十三章
是湯潘她爸的電話,說她媽病危——嚴重心肌梗塞。第一次發病時面積不算
大,她居然自己騎著自行車到醫院,當場被送進特護病房。
第二次大面積心梗發生在一小時前,爸說:醫生說,該通知家屬了。
爸的聲音很沉很悶很遙遠,而且幹啞得好像隨時要咳出來似的。
湯潘完全被從美夢中嚇醒,拿話筒的手抖個不停。
「爸!」她對著話筒大叫,好像對方是個耳背的人。「我馬上回去!馬上回
去!你說,媽……沒那麼嚴重吧?啊?告訴媽,等著我!」
說到這兒,湯潘哭了出來。
等著我,媽,我那孤獨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愛我愛了一輩子卻沒從我
這兒得到多少回報的媽!她本來是打算在美國住半年的。那樣的話,她還應該住
在我這兒;那樣的話,病發之時無論如何不可能騎著自行車去就診;那樣的話,
她肯定會得到更加及時的搶救,也許就不會再有第二次心梗;那樣的話,在她最
需要的時候,我起碼還能盡一個做女兒的義務而不至於悔恨終身!是我讓她呆不
下去的!我的忙碌我的焦躁我在婚姻問題上跟她的爭執!我不是有意趕她走,可
我卻趕走了她!
我都忙了些什麼呀?什麼比母親更重要?什麼?好像一切都是急得不能等的
事,只有母親可以怠慢;好像只要母親在身邊,一切就都比她重要!
我是一個被溺愛壞了的孩子,一隻翅膀硬了就再不歸巢的鳥,我懺悔!
湯潘舉著話筒,淚水流了滿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爸沒哭,他開始咳嗽起來。
「爸,你沒事吧?」湯潘停住哭泣,驚恐萬狀地叫道。
話筒那頭是沉重的喘息氣,由急至緩,漸漸平穩下來。
「我沒事,得回去看媽媽了。」爸似乎無心再說什麼,他的聲音聽上去比一
開始更加老態龍鍾。
闊別了13年的北京,那在湯潘眼裡曾經寬敞無比的首都機場如今顯得狹小而
低矮。周圍全是熟悉的面孔,每一張臉都仿佛似曾相識,每一聲呼喚都使她轉過
頭去。湯潘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竟有13年沒回到這個地方來了。
媽,我不是個好女兒!媽,我是多麼地對不起你啊!
大街上的景物都不認識了,到處是氣宇軒昂的高樓大廈,高層百貨店的樓頂
上拉下五彩繽紛的條幅,鬥大的方塊字為新產品展銷會招攬著顧客。直到出租車
司機把車停下,湯潘才發現已經到了北醫住院部。
和一路上的絢麗多彩相比,住院部的樓道顯得相當陰暗狹窄,下半部被漆成
蘋果綠色的牆壁在陰影裡顯出一種曖昧的淺灰。
媽所在的病房裡有三張床,全住著人。一隻巨大的藍色氧氣瓶像一枚待發的
炮彈豎在牆角的一個架子上,好像隨時準備撲過來搶救屋裡的任何一個病危者。
那兩個病人的床邊都坐著家屬,看見湯潘,似是而非地點點頭。送她進來的
護士轉身出去,對一個跟出去的家屬說:三床老太太的女兒,剛從美國趕回來的。
媽的臉削瘦而晦暗,顴骨下塌下去兩塊陰影。那雙曾懾人魂魄,後來雖然生
了皺紋但依然秀美的眼睛緊閉著,眼皮上錯綜著粗細不一的皺紋。失了血的嘴唇
微開著,是毫無生氣的鉛灰色,沒人相信它們曾殷紅如一對櫻桃。
可是,媽的手是熱的!謝天謝地,媽的手是熱的!
湯潘抓住媽媽的手,小的熱的粗糙的手。
媽,她叫。媽,她輕聲地叫。媽媽,媽媽,媽媽……,她在心裡千遍萬遍地
叫。媽居然睜開了眼睛!
「媽!我回來了!」湯潘大叫。話才出口,她卻完全看不見媽了,熱淚模糊
了她的視線!
「盤兒?」媽居然說話了!連旁邊病人的親屬也走過來說:哎喲,老太太兩
天沒醒過來了。
媽醒過來了,媽醒過來了!
湯潘一路上就在想,媽要是真的病危了,真的在瞬間就要離去的彌留之際,
她該對媽說什麼,媽最想聽的是什麼。可這會兒,洶湧的洪水充塞了她的喉嚨,
摧毀了她全部的思維能力——再說,她已經沒必要再那麼字斟句酌的了,因為—
—瞧,媽的眼神多亮多有神!她掙脫了死神的魔掌,回來了!她捨不得這個世界,
捨不得她的女兒,她怎麼忍心看著她的盤兒成了沒娘的孩子?!
醫生頗有點抱歉似地說:「這真是個奇跡。我們以為她不會醒過來了,所以
發了病危通知。」湯潘忙不迭地說:「沒事沒事,我該回來,早該回來!」
應該說,這是湯潘一生中最快活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如果真像那個醫生說
的,是她的歸來挽救了媽的生命!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有力,能挽救一個人於
垂死!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幸福,在一個人的心中達到這樣的分量!
湯潘坐在媽的床邊,用熱毛巾為媽擦臉,又打開背包,拿出隨身帶來的法國
潤膚膏給媽擦上。媽閉著眼睛說真舒服,又說剛做了個夢。
「夢見你姥姥打我一巴掌,說懶丫頭,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不想活了麼?
快下床,讓盤兒扶你走路!」媽說著,睜開眼,目光在空中定住,好像真看見了
什麼似的。湯潘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除了看不見的空氣之外,什麼也沒有。然後
媽說餓了。湯潘就喂她吃飯,喝水。吃完飯,媽甚至還嚼了一塊湯潘口袋裡的美
國口香糖。
門口出現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是爸!
他幾乎跌跌撞撞地撲到媽的床邊,叫道:「醒過來了?」然後像是吃了一驚
似地發現了湯潘。他緊緊抓住湯潘的手,一雙昏花的老眼在她的臉上急切地掃來
掃去,顫聲說:「盤兒回來了?回來好,回來好……」
媽靠在升起了45度角的病床上,看著湯潘和她爸圍著她忙活。爸說我出去買
個西瓜。湯潘說我去。爸說你不會挑。湯潘說爸你下樓別摔著。爸笑了,說盤兒
你忘了,爸爸過去是運動健將。
媽含笑地說:「你們都別去,坐這兒就挺好。」她抬起一隻紮滿針眼的手輕
輕拍拍床邊,說:「坐著吧。」然後,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向湯潘敘述那過去幾
天的驚險。
湯潘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中秋之夜,看見媽新燙的卷髮和那合身的毛藍
色西服裙,看見爸含著微笑的大眼睛,看見她自己那麼奢侈地叫了媽又叫爸。
這一瞬間她相信了上帝或者佛祖或者菩薩,她相信了善有善報的因果因緣,
她相信是他們一家的善良贏得了媽的再生。藍詩波算什麼?CL算什麼?一切都可
以重新來過,只有母親,開天闢地,就這一個!
湯潘拿出相機(匆忙中,她居然沒忘了帶這玩意兒!),給媽和爸照了幾張
合影,又請旁邊的病人親屬給照了兩張全家福。媽起初不願意照,說這副樣子,
難看得很。爸說好看,你簡直啊就不像個有病的人。媽說盤兒,明天天氣好的話,
推我到院子轉轉,我在這屋子裡悶得透不過氣來。湯潘說好,媽,明天一定。臨
睡的時候媽又說:明兒問問醫生,沒事了就出院吧。我想回家。你有13年沒回咱
們那個破家了。湯潘笑道:媽,你還是什麼都捨不得扔麼?媽也笑了,說:破家
值萬貫啊!
湯潘跟醫院借了一張行軍床支在媽的床邊。病房裡空氣很不好,有種酸不溜
秋的藥味,是藥味和渾濁的呼吸混合起來的味道。行軍床也不舒服,褥子太薄,
湯潘又太瘦,背上的骨頭被鋼絲彈簧硌得生疼。湯潘想,如果醫生同意,明天就
把媽接回家去。她又想,得在媽出院之前先回家收抬收拾。這麼想著,她居然睡
著了。
湯潘驚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媽的頭橫斜在枕頭上,兩隻枯瘦的手狠命地揪著胸
前的衣服……媽的心肌發生了第三次全面梗塞!
是夜裡,窗外有慘白的燈光。
值班的醫生護土沖進來的時候,湯潘突然意識到一切都晚了!她還沒顧上跟
媽說她最想知道的事呢!
一個護士頗為粗暴地推開她,往媽的嘴上扣氧氣罩的時候,她聽見自己歇斯
底裡地大喊:「媽!我要結婚了,跟秦嶺結……」婚字還沒出喉嚨就撕裂了,像
一聲飲泣,被緊跟而來的嗚咽淹沒得無影無蹤。
湯潘她媽是聽見了女兒的叫聲的,就在那大限來臨的彌留之際。
那一夜,她本來睡得很香,可是突然間,劇痛撕裂了她!那個痛啊,人間的
語言沒法形容!只一瞬,她就被完全摧毀了!她的身體扭曲了又挺直了,像油鍋
裡的炸焦圈兒。小時候,她常愛看母親炸那東西——軟塌塌的面圈在熱油裡驀地
繃直了身體,又在母親那雙長筷子的擺弄下扭成麻花狀。她常常忍不住驚呼起來:
多棒的焦圈兒啊!
這就是那焦圈兒的感覺啊!行啦,別炸啦,死了也比這樣舒服啊!
可是突然間,火熄了油涼了,劇痛減輕了消退了。她,像一隻炸得半熟的焦
圈兒從鍋底浮了上來。她就在這時聽見了女兒的叫聲。
那尖利的撕裂的歇斯底里的叫聲,除了盤兒,會是誰呢?這個世上,誰會為
她的離去而撕心裂膽成這個樣子?盤兒,我的寶貝,我惟一的心肝,她是被我這
樣子嚇壞了啊……她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沉得似有千鈞重;她想抬起手臂,可手
腳好像已經不是她的。她感到胸腔裡火一般的燒灼,可雙腿卻涼絲絲輕飄飄的,
好像穿上了透明的長筒絲襪時的感覺。那樣的長簡絲襪她還有好幾雙,是平時舍
不得穿的,也沒有太多的場合值得她穿。絲襪是盤兒托人從美國帶回來的,商標
上印著巴黎製造。那薄如蟬翼的青灰色,起初她覺得太時髦太俏了,不合她的身
份。穿上了,才發覺它貼在腿上又綿又滑,而且配什麼顏色的裙子都好看。她看
見自己穿了一條毛藍色的西裝裙——她一輩子喜歡這顏色,海藍海藍的,多麼喜
性大方!——小方領白襯衣雪白雪白的,好像白鴿的羽毛一般反射著太陽的光輝;
她的頭髮柔軟地起了波浪,優雅而嬌媚地從耳後繞過。她看見他,她這輩子惟一
的男人,看見他含笑的眼睛和嘴唇,那洗得乾乾淨淨的藍布中山裝和在深藍色映
襯下越發白得耀眼的襯衣領。這個讓她又恨又愛,恨又恨不起愛又愛不成的男人
啊!她看見他邁開雙腿向她跑來,風將他滿頭的濃發吹亂……她想起他們一塊兒
唱過的那首歌。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啊——,微風吹亂我的頭髮,
叫我如何不想她……」
她什麼也聽不見了,一切的嘈雜都離她遠去,滿世界只響著這歌聲,輕的柔
的回聲似的。她飄了起來,隨著那歌聲飄了起來。痛苦沒有了消失了,連五臟六
腑也全沒了分量。她的身子這麼輕啊!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縷氣體,就要溶進那
天邊金色的大氣之中。
等等,等等,讓我再看一眼我的盤兒!
她發覺自己好像天上的仙女一般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人間。她看見了盤兒。在
那金色的大氣之外重重的雲層之下孤零零地站著的盤兒。她突然捨不得走了。她
沒聽清盤兒叫什麼,可她知道盤兒捨不得她走。
好孩子,媽媽知道你不容易啊!苦命的要強的孩子,可我卻幫不上你什麼了
…
…風微微的卻毫不停歇地將她托向天空的深處,金色的大氣無聲地聚攏著,
把這大痛之後的靈魂包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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