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三十章
秦嶺走了。
他還是走了,像湯潘早就預料的那樣。
壁櫥裡,他的西裝不見了;衣櫃的抽屜裡,沒有了他的內衣;衛生間的洗臉
池邊上,只剩了一隻白瓷刷牙杯,是湯潘的,跟此時的她一樣,孤零零地站在那
偌大的黑色大理石檯面上。
對了,客廳的書架上應當還有一排他的書!
湯潘轉身沖出衛生間,沖進客廳——那兒,那個高達屋頂的書架上赫然空了
一排!
坐下。就坐在身邊這個咖啡桌上吧,她已經沒有力氣走到屋子的任何地方。
一二三四五,從上數第五排。
一二三四五,從下數還是第五排。
那個第五排空著,空得那麼讓人難受。
咖啡桌上,有他留的條子,剛看過一遍了。想想,卻不大記得說了些什麼。
他走了,雖然留了條子,仍算是個不辭而別。
湯潘:白天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你都不在。還是留個條子吧。
我已經決定接下Z 市環形藝術館的項目,今晚6 :00飛Z 市。此去估計至少
要8 周左右。哪個週末你有空,可以飛過來,我們租輛車出去逛逛。
我想,分開一段時間,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我一直信奉一句名言:距離就
是美。不信你試試,從遠處看,我肯定不那麼面目可憎了。
祝順利!
秦嶺即日湯潘站起來,走到書架邊,把最下一層的書一本本拿出來,填進第
五排。
這樣好多了。這樣就不空得讓人難耐了。
秦嶺的條子寫得多輕鬆啊,輕鬆幽默,風度翩翩。真的,風度翩翩這個詞可
以用來形容一個人,更可以形容這張便條。而且,很可能是惟一合適的選擇。這
張條子跟他的人一樣,從來不失風度。
其實呢?真相並不難辨別,真相是這樣的——他在決定接受Z 市環形藝術館
項目的同時,也對他們的關係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他決定放棄。
你看——分開一段時間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距離就是美……你看,他沒
說他愛她,也根本不關心她愛不愛他。
他放棄很優雅很坦然,胸有成竹,料事如神的樣子。
他們的分歧在上個星期五,也就是淩鳳的開業典禮之後變得激烈而表面化。
那天晚上回到家已經是深夜11:00多。湯潘說咱們得談談了。當時秦嶺正往
壁櫥裡掛那身剛卸下來的「皮」(湯潘對西裝和一切華麗衣裝的昵稱),頭也不
回地說:洗個澡,你早點睡吧。然後他在她雙目睽睽之下把自己脫得只剩一條內
褲,又從容不迫地穿上睡衣,一邊系帶子,一連朝門口走來。
「去呀,」他說:「你累了。」
湯潘突然覺得奇怪,他們才只同居了幾個月,感覺上卻好像多年的夫妻,比
如對於對方的肉體,就已經有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熟視無睹。
「我要跟你談談。」她堵住臥室門。
「看看你,衣服都沒換呢。先洗個澡再說。」他側了身子,從湯潘的身體和
門框之間的縫隙間擠了出去。
「你洗完我洗。」這是他連同後脊樑一塊兒扔給她的。
湯潘只覺得,一股鬱悶的煩躁從小腹直沖胸腔!
「我不想洗澡!」她的聲調徒地尖銳起來。「我今天不洗澡了又怎麼樣?!」
說著,她將裙子背後的長拉鎖嘩地一拉到底,腳蹬腿踹,幾下子就把自己脫
得只剩了兩件零碎。
赤裸裸的,她站在他面前,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或背水一戰的壯士。
秦嶺剛在電視機前坐定,拿著遙控器的手伸在半空。就那樣,愣在那兒。電
視裡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嘈雜。
NBA 職業籃球賽。
這就是他對她心不在焉的原因!
她,一個他愛的崇拜的珍稀的女人還不如一場籃球賽麼?這會兒,湯潘根本
沒意識到自己正進人一個可怕的死角,跟NBA 爭寵又是多麼愚蠢的行為!這時候
的湯潘不再是那個英美文學學士、西方藝術史碩士、紐約時裝大學的高材生和美
國時裝大牌的首席設計師。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要人崇拜要人寶貝要人關注的
女人。這時候的她具有一切女人的需要和愚蠢。
當然,她自己一點沒意識到,人在愚蠢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對的。
「關掉電視!」她叫道,同時揀起兩隻剛剛脫掉的高跟鞋朝門口的鞋架扔去。
乒!乓!鞋落在鋥亮的硬木地板上。
「談什麼?」秦嶺雖然面露不快,倒是聽話地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小了。
談什麼?這倒真把湯潘問住了。她到底要談什麼呢?說我要結婚要嫁給你?
說你幹嘛不向我求婚,幹嘛耽誤我這已經不多的青春?說憑什麼人人都能張燈結
彩喜結良緣,我湯潘就不能?NO!NONONONONo!
這不是她想說的,不是她能說的。對,這樣的話怎麼是湯潘說得出口的?其
實——她突然意識到——她的想談談其實是想聽他談談。他明明知道她此時的心
情,那幾句酒後真言還不夠麼?可他卻偏偏裝出一副沒聽見的樣子,或者真就一
心一意把那當作不能當真的酒後狂言了?問題是,要是他真向她求婚的話,她會
答應麼?
可能的。對於這個時候的女人,絕對可能!
可是他沒有。
「你今天怎麼了?」他很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茫然是什麼?茫然就是距離,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就是我看你看
不懂,看不懂也無所謂的漫不經心。說白了,就是「你犯的什麼神經病?」的潛
臺詞!茫然的是表情,那下面隱藏著的是藏不住的不耐煩。他要真在乎她怎麼了,
就不會是這麼一副樣子。
「我怎麼了?你不知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湯潘一向最看不起小女人撒潑耍賴——一哭二鬧三上吊。可現在的她,還不
如一個普通的小女人。至少,她們的哭鬧目的明確,要麼要男人收心,要麼要男
人關愛,要麼要男人放手……她呢?她要什麼?她要的沒人能給。
她要愛情,她要那種非你我不嫁非我你不娶,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永生不變亙
古永存的愛情!
這就好比看了《侏羅紀公園》(美國著名科幻故事片,假想恐龍復活)就去
找活恐龍,整個兒一個走火人魔了!
「你這是幹什麼?別無理取鬧啊!」秦嶺又把電視音量調大了些。
湯潘是那種無理取鬧之人麼?當然不。這會兒她需要的只是幾句溫柔的情話,
一點點體貼的照拂。比如,他可以拿來睡衣為她披上,別讓她老這麼赤身露體的。
他還可以在披睡衣的時候順勢將她抱住,吻她,說他心裡只有她……女人要
什麼?
女人還能要什麼?功名榮譽金錢財富,所有這一切都不能讓一個正常的女人
滿足。
女人要的就是被愛呀!
「無理?誰無理?!」湯潘幾乎惱羞成怒。「這叫什麼日子?你和我,這叫
什麼關係?把我當什麼了?姘頭婊子高級妓女?別忘了,每月兩千多塊的房租都
從這腰包裡掏的!」湯潘說著,真的拍了拍光溜溜的腰,「人家倒好,免費住曼
哈頓高級公寓!可是,誰把我當真朋友了?!」
湯潘說的人家當然是指淩鳳。其實,秦嶺一搬進來,就提出負擔一半房租和
水電煤氣費。湯潘同意了。可後來發現,他的公寓一直是讓淩鳳白住的。也就是
說,他每月在為淩鳳付著房租。他說小妹在困難時期,等她賺了錢再收房租不遲。
這樣一來,倒顯得湯潘小氣了。她說,你既然不收她的房租,我也就沒有理由收
你的房租,就堅決把他的支票退了回去。但心裡,總是彆扭,你看,他們的關係
從一開始就隱藏著一種奇怪的東西。說不清,可就是彆扭。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不結婚多自由啊!住這兒跟我好,住那兒跟她
好。哎,狡兔三窟,你還少一窟呢!」這樣的尖刻,可能來自她媽的遺傳。
秦嶺盯著湯潘,臉紅了——在她說出「姘頭婊子高級妓女」的時候就騰地紅
了起來,那雙眼睛裡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相信,這個出類拔革的湯潘原
來跟淩鳳的姐姐他的前妻以及滿大街的小女人是一碼事!
湯潘也意識到這幾句話說得過了頭。而已,必須承認,水平確實不高。可不
知怎麼,嘴巴就是不聽使喚,非說不可似的。
醉了,湯潘醉了。醉是一種多麼棒的感覺啊!醉,就是放肆就是張狂就是想
說什麼就說什麼,就是撕掉臉上的面具,或者躲在那個醉熏熏的面具下做你自己!
然後,你總可以說:對不起,我醉了。
秦嶺滿臉通紅地盯著湯潘,那表情沒法形容。
「我簡直……」他幾乎說不下去。
厭煩,對,是厭煩,厭煩之極。他什麼時候這樣看過她?這表情比一聲怒吼
更有效,讓湯潘一下子從半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我怎麼了?我說了什麼?湯潘從來都是獨立的堅強的絕不乞求別人憐憫的—
一這個堅硬的外殼已經成了人們眼裡的偶像,包括秦嶺,把另一個也會軟弱到歇
斯底裡的湯潘視為怪物。
可是,也許真是酒精作怪,湯潘感到自己像一隻蒸熟了的軟殼蟹,滿身通紅
地趴在盤子上,對自己極不精采的表現一點勁也使不上,那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好
像在說:我是軟的,我本來就是軟的……我是軟的,我是女人堅硬的是我的面具。
面具摘下來,露出流血的嫩肉。
湯潘感到胸口像火一般燒灼,鼻腔酸得發疼,一股滾燙的液體直沖上眼眶!
她要哭了!
「湯潘,」秦嶺很快平靜下來。「沒錯,我不願意結婚,這是真的。可我早
就說過,如果你認為結婚才是我們感情的最好歸宿,我也可以結。你媽在這兒的
時候主張咱們結婚,我說沒意見,可你又不同意。本來嘛,何必那麼看重形式?
一旦內容沒有了,形式立即失效。看看咱們周圍的人,離婚率快趕上結婚率了。
我們何必去重蹈那個覆轍呢?人說吃一塹長一智,我本發誓這輩子再不結婚了。
跟你明說了吧,湯潘,為了你,我寧願不長這一智。你說我把你當什麼了?說到
小妹,她也是你的朋友啊!要說佔便宜,是我在占你的便宜。」
呵,到現在還在為他的小妹辯護。罵他可以,罵小妹不行。
「你如果覺得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的話,我明天就可以搬回去住。小妹早
就住到傑夫那兒去了。」
秦嶺侃侃地說完這一席話,站起身走進臥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了湯潘那
件藏藍色暗花絲睡袍。
這半天了,她身上一直只掛著那兩件零碎。
他站住,拉開睡袍的雙襟,等著她去穿上。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那張英俊的聳著一個高大的鷹鉤鼻子的方臉上只有倦怠。
哦,那雙眼睛,曾經明亮如燈的,如今有些失神,卻似乎還是真誠的。
湯潘乖乖地走過去,乖乖地任他把睡袍披在身上,像披上一層鎧甲。流血的
嫩肉有了遮蓋,軟殼蟹居然奇跡般地堅硬起來。剛才還想哭來著,這會兒卻一滴
淚也沒有了。
湯潘一直認為,在一個女人決定對一個男人以身相許之前,她必須能在他面
前哭得出來。就是說,她絕不羞於暴露自己的軟弱。愛情是分享更是分擔——分
擔痛苦、災難和所有人世間的悲哀和不平,甚至一點小女子的多愁善感。要是他
不願意跟你分擔,就不是真愛。
她一直夢想著在那個人的面前痛哭一場,全不設防地痛哭一場,這個世界上
值得哭的事情太多了。倒在一個寬厚的胸懷裡盡情盡意地軟弱一回是一種多麼大
的奢侈啊!
而且,這個哭還是一個儀式——宣佈孤獨的結束,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然
後,他們將手挽著手,滿懷希望地踏上佈滿荊棘的路。荊棘伯什麼?一個不孤獨
的人生已經足夠好了。
湯潘在誰面前哭過麼?除了初戀情人,沒有第二個。可初戀的時候,她很傻,
既搞不清自己究竟為什麼哭,也完全不知道荊棘意味著什麼。
現在的她是聰明了,聰明得已經不大會哭。
「是你覺得咱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吧?也許不是一段時間。」她竟然輕鬆而
豁達地笑了一下。「你厭倦了。」這後一句話說得冷靜沉穩,完全恢復了湯潘一
向的風度。
「別這麼說,湯潘。其實,咱們之間沒有什麼誰是誰非的問題。不要想得太
多太複雜。」秦嶺說著,累了似地一屁股往沙發上坐去,大喘一口氣。
湯潘不說話了。她已經失望到了底,對他也對自己。何必再說什麼呢?何必
再用那裝出來的冷靜沉穩掩飾內心的悽惶無著呢?丟面子就丟面子吧,她已經把
自己那點可憐的面子全丟盡了。再丟的話,就是跪下來求他,求他讓她嫁給他。
可是——她用餘光瞥一眼枯坐一旁的秦嶺——她真愛他麼?沒人能回答。
這場風波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了結了。第二天是週六,他們都去各自的辦公室
加班。周日去中國城吃飯,秦嶺叫了好幾個菜,其中有一盤於軟殼蟹。那盤蟹,
他說鮮美之極,可湯潘一口沒吃。至於他們是否應該分開一段時間的問題,沒人
再提。
湯潘站在書架前,手指滑過第五排上五顏六色的書脊,有的薄有的厚,有的
光滑有的粗澀,有的輕鬆有的沉重。現在這一排再不那麼扎眼地空著,它融進整
個書架裡去,為眼下自個兒的完美無缺而沾沾自喜。
這是一個修補過的完美生活。完美的表皮下,補丁落補丁。
風將堅式百葉窗的葉片猛地撞在一起又分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在寂靜的
客廳裡幾乎要起了回聲似的。
30淩鳳是在床上聽說秦嶺跟湯潘分手的事兒的。那會兒,她身邊躺著傑夫。
這消息讓她的心先是一緊,又是一松,緊接著鼻腔裡有股酸溜溜熱辣辣的感覺一
一說不清怎麼回事,百感交集似的。秦嶺的黯然神傷讓她好生地心疼起來。她才
是真心疼他的呀!可他喜歡的偏偏不是她。她不明白,他喜歡湯潘幹嘛還要跟她
分手,既然分了手又何必如此黯然神傷。她說大哥,這是何必呢?什麼事兩人不
能商量的?
聽見秦嶺歎氣。她又說:大哥,像你這樣的,還愁找不著好女人?秦嶺又歎
氣。歎的比前幾聲都沉都重,說女人,我是怕了。淩風便不知道說什麼了。他說
的女人是指所有的女人麼?連她在內的?她拿掉傑夫放在她身上的胳膊,從被窩
裡鑽出上身,翻身沖著話筒問:你現在在哪兒?她知道這會兒他一定需要她,否
則是不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來的。他說在Z 市,小妹我沒事,就是想告訴你一聲。
告訴了你,心裡就好受些了。
放下電話,淩鳳一直發愣。醒過味兒來的時候,發現那半邊床已經空了,浴
室裡傳出嘩嘩的水聲。
她起身下床,在通向浴室的途中就從那裡面通頂的大鏡子裡看見了那個比她
小三歲的男人——裸著上身,正刮鬍子。洗臉池的水龍頭大開著,水柱如開足馬
力的火車頭一般噴射而出,白亮的,泛著泡沫,撞擊在乳白色的瓷盆壁上,再由
通暢的下水道咕咚咕咚地吞咽下去。她看見他年輕英俊的臉,健壯的寬肩和肌肉
繃繃著的膀子。他的下身用一條白色浴巾裹著,腰上沒一點贅肉。她立刻感到了
那股欲望——像那噴射而出的水柱一般由內向外要衝破她的身體的欲望。多麼奇
怪啊,從第一眼看見他,這欲望就強烈得不容忽視!這輩子,她沒對任何一個男
人有過這樣的欲望。
她走進浴室。按理說,他早該從大鏡子裡看見了她,早該像往常那樣轉過身
來叫她Baby. 可是他一如既往地刮著鬍子,完全無視她的出現,自始至終冷著臉。
她擰開淋浴器噴頭,一邊脫去衣服一邊問:咱們幾點走?他們上午要去華爾
街股票交易所談新世紀時裝公司上市的事。她跨進浴缸時聽見他沒精打采地說:
Wal l street(華爾街),那鬼地方你還是自己去吧。她停住動作,看著他轉身
出去的背影,說什麼。他停下,依然把脊背沖著她說:那兒的街道讓我窒息。他
哼了一聲又說:那兒的銅臭也讓我窒息。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歡華爾街的舊街區,
那些由高樓夾出來的峽谷一般的窄街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喜歡開闊的亮麗的像五
大道上Tramp Tower (川普塔樓:紐約著名房地產商唐納德·川普開的五星級酒
店)那樣的東西。
可是說到銅臭,她聽出來——那話裡是帶了些情緒的。他是個喜歡錢的人,
哪個商人不喜歡錢呢?她微笑了,他是吃醋了,吃秦嶺那個電話的醋了。
他當然得去,這麼大的事,沒他,她怎麼拿主意?她禁不住想,要是當初邁
克爾教著她點,現在她在生意上也不至於這麼依賴傑夫。可是依賴他有什麼不好
的?
有個人可依賴不是幸福麼?而且,傑夫跟邁克爾最大的不同就是他鼓勵她參
與。不過話說回來,錢是她的,她豈有不參與的道理?傑夫與邁克爾的另一大區
別是年齡。他年輕,比她還小三歲,因而在他們的關係當中偶爾也耍耍小孩子脾
氣,比如吃點小醋什麼的。她容忍他,甚至覺著他好玩兒。她想起「女大三,抱
金磚」的話,覺得遇到他是自己的福氣。
不過這會兒,她也隱隱感到一絲不快。公司上市,多大的事呀!在這事上也
鬧小孩子脾氣,未免有點太不顧全大局了。可她還是立刻原諒了他。誰讓她比他
大,誰讓他是塊「金磚」呢?她全裸著,一腳在裡一腳在外地橫跨在浴缸上叫他
的名字。他依舊沒精打采地回過頭來,卻立刻僵在了原地——他看見了一個完美
的女人胴體。
不,她其實並不完美,那些曲線那些凹凸,若拿尺子來量,是不一定符合標
准的。還有她的皮膚,雖然光滑如緞,卻並不白,是淺淺的土豆皮色,包裹著那
修長的脖子——脖子似乎太長了點,豐碩的乳房——乳房似乎也沒有少女的堅挺、
略微凸起的柔軟的小腹——這是她身材的致命之處,一個標準的模特身材是不能
有一點「肚子」的。
沒錯,她絕不是畫報上的女人,豐乳肥臀,腹部緊收,在陽光下的沙灘上做
一些特顯身材的造型。她不完美,也沒在做造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婦,一個
生育過的女人,一個兩條長腿一裡一外跨在池上,正要人浴的女人……傑夫有點
暈眩,那微微凸起的柔軟讓他暈眩。他走過去,淹沒在那柔軟裡。
他抱住她的時候口裡喃喃著說咱們結婚吧,他感覺那女人怔了一下,緊接是
異乎尋常的熱情。他接著喃喃,說結了婚你就是美國公民的Wife(妻子),米米
就是美國公民的女兒,你們就是自然而然的公民了。
女人的熱情給他帶來一次比一次更加巨大的暈眩,他完全失去了再喃喃下去
的能力。他在極樂中感覺到女人的淚水。
淩鳳也暈了,為幸福而暈眩。她真的沒想到傑夫會提出結婚,而且把米米當
做他的女兒。她是不一定非靠他才成美國公民的。她可以等工作簽證期滿之後申
請綠卡,或者乾脆就申請投資移民。其實,她也不一定非當美國公民。她只是想
跟女兒在一起。她覺得這些年欠女兒的太多,她要供女兒在美國上個好大學,算
是對孩子的補償。而且,在這一切之上,她還想——再給女兒一個家,一個有爸
爸有媽媽有溫暖有歡笑的家。
她哭了,出於感謝。她感謝她生命裡所有的男人,甚至那個一直跟她作對的
余國凱——要不是他當初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她今天怎麼能答應傑夫的求婚?
她也感謝邁克爾——沒有他留下的那筆錢,哪來她的新世紀時裝公司?她更感謝
傑夫一一他愛她,沒有他,就沒有她今天的幸福!
她把頭埋在傑夫的懷裡說:你真想娶我麼?傑夫!傑夫閉著眼說:怎麼不是
真想呢,你這小傻子。她把臉蛋在傑夫寬闊的胸上摩挲著說,那什麼時候結?傑
夫依舊閉著眼,像是馬上要睡了似的。他總是這樣,每次完事之後都要睡上一會
兒,哪怕只有幾分鐘。他喃喃地說任何時候,你買了婚紗,咱們下午就結。
當然,那天下午他們沒有結婚。不過,她倒真去了Blooming-dale『s (紐
約高檔時裝店)的婚紗部。看著那些紗的綢的透明的閃光的曳地的細肩帶低胸線
或乾脆連肩帶也沒有的婚紗禮服,想像著自己在那層層疊疊的紗綢之間款款徐行,
她幾乎就要陶醉了。她真的訂了兩套,一套給自己,一套給女兒。女兒的那套是
伴娘穿的,淺天藍色無肩帶長裙,細細的束腰下是驟然開放的寬大裙擺。那閃光
綢的淺談的天藍色尤其讓她鍾愛,像無雲的天……那才應該是米米的世界啊,無
雲的晴空,萬里無雲的晴空。她想起米米最後一次看著她時幽怨的眼神,眼裡立
時湧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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