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三十一章
2000年藍詩波春夏裝設計展示會如期舉行。
大會議室裡坐滿了公司大小頭目和部分董事會成員。最顯赫的位置上是一個
戴了寬黑邊眼鏡的小老頭兒——藍詩波頭號人物:董事長喬治·布萊恩。
沒人知道喬治是近視還是遠視,反正自湯播8 年前進人藍詩波以來,這副黑
邊眼鏡就在他的臉上。奇寬的黑色框子老是讓湯潘想起好漢佐羅的黑眼罩。不論
時裝潮流如何變幻,喬治的眼鏡永遠保持著同一樣式,像一塊歷經商海沉浮的招
牌。果然,潮起潮落,峰迴路轉,喬治的寬邊眼鏡又成了眼下曼哈頓紳士淑女們
臉上的時髦物件兒。
「天才是不趕潮流的,天才創造潮流。」這是上星期五晚上他和湯潘共進晚
餐時說的。
對,湯潘跟喬治共進晚餐。沒有別人,就他們兩個。
這便是湯潘不特別害怕雷恩的原因之一。不,不能說是之一,應該說是主要
原因。
喬治是慈祥的,不過,必須注意,這是一種貌似的慈祥,原因是他總是在微
笑——大而尖的鼻子兩邊劃出兩道深深的笑紋,日光浴曬出來的棕色皮膚緊繃繃
地裹住那因笑容而突起的顴骨。他不顯老,永遠不顯老。喬治就是喬治,永遠的
喬治,永遠掌握著你命運的喬治。他的嘴唇紅得有些女人氣,笑起來咧得很開。
或許就是這張過於鮮豔的嘴巴和那寬黑邊眼鏡配在一塊兒,相得益彰地給這張臉
賦予了一種濃厚的戲劇色彩——你覺得那是一張面具。
其實,喬治相當嚴厲。他曾經當場解雇了一位因過於緊張而在展示會上結結
巴巴的設計師。理由是:缺乏語言表達能力。
湯潘在藍詩波這麼多年,年年設計展示會,他都是前呼後擁的第一把交椅。
雷恩在他面前,說輕了,像兒子見了爹;說重了,像聖徒見了上帝。那個又恭敬
又親熱,想親熱又惟恐失了恭敬的勁兒實在難拿。
今年的喬治比往年更加前呼後擁,原因是他剛剛跌斷了右腳踝骨。於是,當
聽說喬治的加長豪華轎車已到門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忙乎起來。
一個坐輪椅的強人比活蹦亂跳的更令人誠惶誠恐。
喬治和雷恩的關係同湯潘和雷恩的關係基本相似。喬治發現和提拔了雷恩,
雷恩發現和提拔了湯潘。而喬治對雷恩的這一發現極為欣賞。就是說,喬治也是
欣賞湯潘的。
喬治喜歡女人。他不喜歡的是女人在他面前表現出過分的恭敬和拘謹。照他
的說法,當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在他面前木頭樁子一般屏息而坐的時候,他就覺
得自己是個死了幾千年的木乃伊。
喬治喜歡湯潘,除了她的天才和美貌之外,用他的話說:湯潘是個懂事的女
人。換言之,湯潘最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
上個星期五,就是和雷恩撕破臉的當天晚上,湯潘打電話給他信麼?她有他
的私人電話號碼,絕不對外,絕不公開的私人號碼。整個藍詩波上下幾千人,知
道這個號碼的恐怕不超過5 個。
她剛說Hello ,這個耳不聾眼不花,只因斷了踝骨而給困在他那Park Avenue
(公園大道;紐約曼哈頓豪華住區之一)頂樓豪華公寓中的猶太小老頭兒就以那
特有的沙啞嗓音歡快地叫道:「湯潘,親愛的。你在哪兒?快到我這兒來!我正
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共進晚餐。你總不至於忍心讓我一個人吞生菜沙拉當一頓
晚飯吧?」湯潘立刻問:「塔沙呢?」
塔沙是個四十八九歲的法國女人,當過時裝模特,現在跟喬治住一起,既非
情人亦非護士,是兩者兼而有之的角色。
喬治說:「塔沙的母親突發心臟病,她扔下我就走了。」
湯潘微笑了。這是喬治的怪僻。
他是有權的。像前面說的,解雇一個雇員,對他來說,好比抬腳碾死一隻螞
蟻。可就是這個以嚴厲著稱的凶煞星,卻偏偏喜歡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憐樣兒。
人是一種容易厭倦的動物。不管什麼,太多了,都惹人厭倦,包括權力。像
喬治,要什麼沒有?可要得到別人的同情卻不那麼容易。因為所有人都跟湯潘想
得一樣:一個神采煥發,腰纏億萬貫的超級富豪有什麼可同情的?你說奇怪麼?
他需要的偏偏就是同情。
這不是天賜良機是什麼?湯潘打電話的目的就是要登門拜訪,在設計展示會
之前把好喬治這道關。有了喬治的保護,雷恩還能把她怎麼樣?刹那間,沮喪的
心情煙消雲散。湯潘幾乎以聖徒奔向耶穌的速度飛向Park Avenue.
當然,她沒忘了到四季餐館訂幾樣精緻而不油膩的法國菜,必不可少的,還
有一瓶冰鎮白葡萄酒。她讓餐館把酒菜送到喬治家裡,自己到隔壁的花房去買了
一打嬌嫩無比的白玫瑰。這是喬治最愛的花。
喬治坐在輪椅裡,用手中的電子遙控器為湯潘打開房門的時候笑容可掬。湯
潘一眼看出那不是一個面具式的笑容,因為在那寬邊黑眼鏡後面,那兩隻一大一
小的淺灰色眼睛也在笑。
喬治有兩隻尺寸和表情極不相同的眼睛。這種不同在他睜大眼睛時最為明顯
——左眼炯炯有神;右眼卻睜不開似地半垂著眼簾,黯然無光的,老是給人一種
向下看的感覺。兩隻眼睛的神態和精神起碼相差10歲。好在有那副寬邊眼鏡,將
這一缺陷遮掩了許多。
喬治讓湯潘把玫瑰放進花瓶,並把花瓶放在他旁邊的角桌上。聽湯潘說話的
時候,他還不時側過頭去,把鼻尖湊近花叢。
湯潘在說什麼?她說中國的京劇、日本的歌舞伎,說京劇的大悲大喜和歌舞
伎的哀婉幽玄,說小時候怎樣在北京的小胡同裡玩捉鬼的遊戲,說八月十五的月
餅和除夕夜的燈籠……小老頭聽得如醉如癡。這時候湯潘話題自然一轉,轉到2O00
年春夏裝,說新的設計正採用了東方的神秘主題。她於是就拿出那幾款重頭作品
的圖畫彩照——這是她早準備好的——探探他的口氣。
行了!喬治對新主題設計的讚美比對四季餐館的法國菜還要熱烈得多!
湯潘的心興奮得顫抖了!她看見了勝利!勝利,她的勝利註定了另一個人的
失敗!
湯潘沒再去找雷恩。反正也靠不上他了。既然成了對手,就只有拼個你死我
活,除非他主動求和。她按原來的計劃帶著自己的班子籌備展示會的一切。
奇怪,雷恩也再沒來找她。而且,也許是她的錯覺,連雷恩的秘書麗利安見
了她也躲著走似的。
辛西婭請了病假,說是嚴重神經衰弱。美國有句話叫「Bad -tings go back
t o yo. 」意思是惡有惡報。這個壞了良心挨千刀的長舌婦!湯潘想:等我過了
這一關,再來好好收拾她。
湯潘明白,雷恩不來找她,說明他對把整套設計方案提交展示會這件事已經
默認,但—場惡戰不可避免。當然,他絕不會順順當當讓湯潘過關。
好了,劍拔弩張就劍拔弩張吧,看看究竟誰是英雄!
湯潘剛要告訴雷恩一切準備就緒,會議室的雙扇大門輕輕開了一條縫。一張
圓臉從縫裡擠了進來——年輕,蒼白而俏麗。
辛西婭!
雷恩也看見了辛西婭。
「辛西婭!」他大聲招呼著,「到這兒來坐!」
怪事,天下什麼怪事都有啊!患了嚴重精神衰弱的辛西婭居然成了雷恩的紅
人兒!
蒼白的臉蛋兒泛起紅暈。從門口到雷恩旁邊大約十幾米的距離之內,那張沒
有血色的臉綻放成—朵嬌豔的玫瑰!
「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湯潘。」雷恩說著,並不看湯潘。
一個小時?設計展示會通常是沒有明確時間限制的,安瑟尼·奧爾森曾經創
造過6 小時20分鐘的記錄。
可此時湯潘已顧不得多想,她迅速打開早已安排好的投影機。當然,她沒忘
了給一個開場白——簡短而重點明確地說明今天的時裝界需要一種什麼樣的革命。
對,是革命,而不僅僅像人魚裝和嫩粉系列那樣吹進一股清新之風。清新之風已
經不夠。狂飄!我們需要的是革命的暴風驟雨!誰能掀起這場風暴,誰就是新世
紀時裝界的領袖!
「而且,」她說,「對於藍詩波來說,時機已經成熟!」
喬治那有精神的左眼在鏡片後面閃了一下。雷恩則始終靠在椅背上冷眼旁觀。
一個小時,就是說,湯潘必須對原來的展示計劃進行大幅度削減,完全沒有
時間將每一款設計都打在屏幕上並加以說明,只能選擇幾款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說
明主題構思。即便如此,時間仍然不夠用。到她談到面料和用色特點的時候,雷
恩打斷了她。
「請原諒,湯潘。你的時間已到,我只能……」他抬腕看表,「再給你2O分
鐘。」
這叫什麼?在座的人們都兔子似地豎起耳朵,瞪大眼睛。湯潘完全可以猜出
他們心裡的疑惑——怎麼了?雷恩和湯潘怎麼了?湯潘當然可以要求更多的時間。
作為首席設計師,這是她的權利。安瑟尼的最後一次展示會整整開了一天,誰說
什麼了?可假如她真那麼說了,雷恩會怎麼樣?那樣做只能是將他們的矛盾表面
化公開化,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雙方都不好下臺。
這時候湯潘想起來的又是孔老夫子的教誨:小不忍則亂大謀。
助手們收拾東西的時候,湯潘坐到喬治的右側。這是展示會上首席設計師的
一貫位置。他的左側坐著雷恩。雷恩的左側,對,坐著辛西婭,那雙羊羔般溫順
的眼睛警惕地回避著湯潘的目光。
「Good presentation.(展示得很好)」喬治那只爬滿青筋的右手輕輕拍在
湯潘的左手背上。你從哪兒都看不出他的年齡,除了這雙手。
湯潘突然意識到一點什麼,隱隱地,朦朧地。他說Good Pre-sentation.這
話說得頗有些含糊其詞。就是說,他讚美的是她的展示本身。那設計呢?她的新
主題構思呢?他沒說。連同辛西婭的突然出場,雷恩對她的時間限制……湯潘突
然意識到一一危險!仿佛麋鹿嗅到了獅子的氣味,它不知道危險究竟在哪兒。可
是它嗅到了。
「OK!」雷恩的兩隻大巴掌拍在一起,發出一聲脆響,那一定是一雙能打死
人的銅板手。
「喬治和我今天非常高興,非常高興地向大家介紹一位新設計師。」他頓了
一下,巨大的鼻頭跟他的主人一樣興奮起來。
「其實,你們當中大部分人已經對她很熟悉。」他轉過身去,從湯潘的角度
只能看到那顯然是剛剛修剪過的後腦勺。
「辛西婭·布林克斯!」
臉色鮮紅的辛西姬站起來,向白色幕布——對,就是湯潘剛才站過的地方走
去。
獅子!獅子在這兒!
湯潘大叫出聲!可誰也沒聽見她的喊聲。聲音,好像一條突然被掐斷了脖子
的蛇在乾澀的喉嚨口迅速萎縮下去,心臟的急劇跳動使她幾乎昏厥!
這就是了,一場有計劃有預謀的……辛西婭開始說話了。
「女士們先生們,過去的幾周對我來說極為艱苦。今天淩晨,我躺到床上去
的時候還在懷疑,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是否能站到你們面前。感謝喬治、雷
恩以及所有支持我的同事們。沒有你們,就沒有這一整套設計方案!」
完全是發獎儀式上領獎人的口氣!辛西婭,她不是病了麼?是她親手把假條
交給湯潘,由湯潘批了同意之後轉給雷恩的,她說過去幾周極為艱苦指的是什麼?
神經衰弱?當然不是!
聽聽,「沒有你們就沒有這一整套設計方案!」
過去幾周的艱苦是因為這一整套設計方案!
她沒病,根本就沒病!在那個病假條的掩護下,她真正在幹的是跟湯潘一模
一樣的事——為2000年春夏裝設計展示會做準備!
而這一切的授意者就是喬治和雷恩!
喬治?怎麼可能?他是那麼欣賞湯潘的新主題設計,那麼喜歡她帶去的白玫
瑰,那麼愛聽她的那些東方傳奇!
只有一個解釋,就是雷恩在湯潘之後也找過喬治。當然,這是自然的。而且,
關鍵的是,他把喬治爭取過去了。
湯潘恍然大悟。輕敵了,她太輕敵了!明明知道有一場惡戰,可她卻沒準備
好。她甚至都沒在喬治面前說一句雷恩的壞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2000年
春夏裝的設計上,好像有了它就有了一切。多天真哪,她完全沒有料到他們會抬
出另一個設計師來跟她抗衡!
而且,此人竟是她的助手!
怎麼了?她也曾經是安瑟尼·奧爾森的助手啊!
而且,竟以如此卑劣的手段!
只要達到目的,手段有什麼要緊?湯潘沒有心臟病,可眼下,倒真覺得可以
吞一粒硝酸甘油!
當然,她不能當眾發作,那樣反而使所有人知道她已失去了喬治和雷恩的信
任。她深吸一口氣,湊近喬治耳邊,和顏說色地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雷恩沒告訴你?看看辛西婭像誰?就像當年的你呀!」沒有精神的
右眼很慈祥地朝著她微笑。
辛西婭的草圖出現在幕布上。
一個抄襲的大雜燴!
好吧,湯潘承認這樣說有一點情緒化。但把抄襲去掉,可它仍然是一個大雜
燴。
在湯潘看來,這套設計毫無主題可言,完全是作者東拼西湊的結果。安瑟尼
·奧爾森最鍾愛的腰帶和穗子幽靈顯形般地出現在套裝的設計上;晚禮服的大裙
擺偏偏用兩塊不同色調的料子相接,怎麼看怎麼彆扭;人魚裝式長裙的線條還算
簡潔,可卻沿邊搞了一圈支棱著的鴨毛邊,使整件衣服看上去像一塊補丁。低胸
線、細肩帶,裸肩露肚臍,毫無新意可言。而且,整個設計裡,連一件看著順眼
的也沒有。
可是,慢著,她聽見了什麼?掌聲,雷恩甩著兩隻大巴掌帶頭鼓起掌來!
嘩——這掌聲居然很有些氣勢的。湯潘的眼前忽地閃過一道金星,可她還來
不及昏厥過去,就看見雷恩走上前去握住了辛西婭的手。
「祝賀你!」那舉世無雙的大鼻頭在這聲祝賀聲中熱情洋溢地光芒四射。下
面的用詞簡直過分之極,什麼「輝煌和深刻抓住了世紀末的脈搏」,什麼「具有
一種美國設計師少有的哥特式神秘感」,什麼「滿足了人們對裝飾美和明亮色彩
的嚮往和追求」,什麼「這樣的服裝才是ZO00年舞會上的頭彩!」
無疑,這是整個展示會的高潮,是雷恩期待並一手製造的高潮。何必呢?他
幹嘛不乾脆把湯潘解雇了算了?現在,湯潘倒很想看看,下一步棋他怎麼走。如
果他就此宣佈散會,就是說,假如他對湯潘那套方案視若無睹,隻字不提的話,
就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湯潘只能站起來提出嚴正抗議。否則,她這首席設
計師的臉面何在?豁出去了,大不了不就是丟了這份工作麼?CL的湯姆斯早就等
她等得不耐煩了。
不過,直到這會兒,湯潘的頭腦並沒有被一系列突如其來的打擊撞昏。她知
道,要跳槽,必須有藍詩波這塊跳板才能跳得高跳得遠。藍詩波是她的籌碼,只
有在她不想離開而湯姆斯非要把她挖走的情況下,他才肯出大價錢,像年初在巴
黎許諾的那樣。如果討一下價的話,也許還能更高。以這樣的邏輯推理,對湯潘
來說,在現階段將矛盾表面化並不明智。她應該穩住腳跟,抓緊時間再去同湯姆
斯搭上線。
雷恩果真對湯潘的方案隻字未提。湯潘正在猶豫要不要採取行動的時候,喬
治說話了。
他先肯定了這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然後無比欣慰地說,兩位女設計師卓
越的天才使人眼花繚亂。
「Dazzling!(令人眼花繚亂的)」他用了這個詞。
「Breathtaking(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他沒過夠癮似的,溢美之辭又上一
檔。
這樣的讚美他早就給了湯潘,是針對她的新主題設計。現在,讓她跟眼前這
個不成樣子的大雜燴站在一塊兒,再崇高的讚美也只能是諷刺!
「遺憾的是,今天我們沒時間對兩套方案—一進行討論。但是,很顯然,2000
年藍詩波春夏裝的調子已經定了。下面的工作就有勞雷恩、湯潘、辛西婭以及在
座的各位同心協力,將紙上的美麗付諸現實。」
什麼?他就這麼下臺了?2000年春夏裝已經定了調子?誰的調子?湯潘的還
是辛西婭的?他把湯潘和辛西婭同時排在雷恩之後,意思十分明顯,就是說,從
此,那小個子蒼白臉的丫頭片子就要跟湯潘平起平坐了!
這一刻湯潘感受到的竟是安瑟尼·奧爾森的悲涼。不,還不完全是。安瑟尼
·奧爾森只有悲涼,因為他已經江郎才盡。湯潘呢?除了悲涼,還有憤怒!就算
雷恩跟她有個人恩怨,難道他們竟不顧藍詩波的前途,完全拋棄客觀的審美態度,
對她的設計方案全然置之不理?到現在湯潘仍然認為,雷恩對她的新主題設計采
取了極端情緒化的態度。他其實是欣賞她的,他從來都是欣賞她的!
喬治呢?他居然能背著湯潘,允許雷恩將辛西婭捧上來,跟她抗衡?他怎麼
能對她下得了手?他下手了,因為他做出了選擇。在湯潘和雷恩之間,他只能選
擇一個。
湯播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來,我親愛的姑娘們」那張笑容可掬的面具顯出從未有過的欣喜。「請接
受我最誠摯的祝賀!」他一手拉湯潘,一手拉辛西婭,讓她們像一對姐妹花似地
站在他的兩邊。
哢嚓嚓,攝影師按下快門。
這一張三人合影的檔案照片從此進人藍詩波歷史,宣佈湯潘時代的結束。
湯潘看見自己像一顆就要爆炸的炸彈,導火索噝噝地冒著白煙。炸吧炸吧,
死亡算得了什麼?那沖天的火光和震耳的轟鳴,那嗆鼻的硝煙和燃燒的火苗是多
麼令人嚮往啊!
這會兒,湯潘把什麼都忘了,這會兒,她根本不想有什麼退路!
可是,一隻爬滿青筋的手掐住了那就要燃盡的導火索。這兒不需要多少力度,
這兒需要的是精確。那只衰老的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將導火索掐斷——讓她在笑
臉和掌聲中成了一顆沉默的死彈,失去了導火索的沉默的死彈!
火焰在心房裡燃燒起來,火舌舔著心尖,灼痛難忍!
湯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桌上那杯早就泡好的鐵觀音已經涼透。喝一口,苦
澀之極。鐵觀音是要熱飲的,涼了就全不是滋味。
寫字臺上的小鏡子裡映出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為了籌備展示會,幾個星期
以來,她平均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這雙強睜著的眼睛是多麼疲勞沮喪,而且漸漸地,越來越清晰地顯出一種難
以掩飾的煩躁甚至憤怒!
啪!那個有著大理石底座,黑色鏡框內側鑲了一圈淺金色細邊的精巧鏡子被
她准准地扔進身後的紙簍裡!那是去年雷恩送她的聖誕禮物。
見他的鬼去!湯潘恨不得將桌面上的一切一股腦都胡嚕到地上去!如果她還
有一絲力氣的話。
頭靠著高背皮椅,她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個多麼寧靜的中午啊,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無聲無息。
我困極了。媽,我今天不上學了。媽,把鬧鐘關掉……幻覺或者夢境裡,湯
潘躺在景山後街四號那鋪了淺藍色泡泡沙的單人床上。
哦,多舒服的床啊……她又成了中學時候的那個書蟲,晚上看小說看到半夜,
早上起床比上刑還難受。對,媽是用鬧鐘給她「上刑」的。湯潘就任它響去,要
扯斷人神經似地響上15分鐘!
突然,一股磁性的震動輕輕地卻絕不容忽視地撞擊著她的右側腰部。
是別在腰上的BP機。湯潘睜開眼大叫:露西,誰在Beep我?門口立刻露出秘
書露西的臉。
「你的朋友,何女士在2 號線上。」她輕聲說。
湯潘完全醒來。
何小藕就在樓下。她說在附近買東西,順便過來看看,要是湯潘不忙的話,
一起吃午飯怎麼樣?湯潘說,你先上來喝杯茶吧。何小藕說:茶裡有咖啡因吧?
湯潘沒明白她的意思,說:活那麼仔細呀?何小藕好像聽出湯潘情緒不高,問:
病啦?
湯潘說沒有。何小藕說:有個事告訴你。
何小藕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湯潘嚇了一跳。
兩個月不見。她又胖了些,連身上那件寬大的袍式連衣裙也遮不住那發了福
的腰身。而且,兩頰上還多了些密密麻麻的雀斑。
「我懷孕了!」這是何小藕進門後說的第一句話,說完就兩眼燈似地照著湯
潘,照見湯潘一副張口結舌的驚愕相。
湯潘恍然大悟!那哪是什麼雀斑?分明是孕斑嘛!那也不是什麼發了福的腰
身,而是四月懷胎的身孕!
湯潘就那麼瞪著何小藕,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跟誰?」
何小藕的臉刷地紅了。
她是三個月前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這個消息使她像被雷劈了——不,像被
水銀澆鑄了一般呆坐在那兒。
婦科醫生看她那副樣子,一邊往病歷上寫著什麼,一邊問:「計劃外的?」
她不言語。醫生頭也不抬地接著寫,又說:「不用擔心,墜胎在紐約州是合……」
法字還沒出口,對面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他停下筆,抬起頭來。
醫生看見了病人,病人卻已看不見醫生。
何小藕雙手捂住臉,全身抖成一團,眼淚一股又一股像開足的水龍頭一般爭
先恐後地從每一條手指縫裡湧流出來。
醫生嚇壞了,忙不迭地問出了什麼事。
何小藕嚎啕。
女護士聽見動靜,推門進來。醫生為自己辯白似地說:「我說什麼了?我什
麼也沒說呀!」直到何小藕嗚咽著說出:「我要這孩子……」時,男醫生和女護
士才一塊兒大喘了一口氣。
何小藕是高興的呀!那叫喜極而泣!
蒼天,仁慈的寬厚的無所不知無處不在的蒼天啊,你終於將甘霖降到了她的
身上!這個孩子,這個上天賜予的新生命將挽救她的婚姻,挽救她的生活,挽救
她那執迷不悟的男人!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個身孕將為任和的婚外戀畫上句號
——那個女人是不會原諒他的。
當然,任和絕不是有意讓她懷孕的。他喝醉了。那天晚上他從醫院回來就喝
醉了。
小C 做了第二次整容手術。醫生說,面部神經組織已經損壞到無法完全修復
的程度。
那天夜裡,他拉著她的手啜泣,把頭埋進她的懷裡。
她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她有多久沒這麼撫摸他了?他有多久沒讓她這麼撫
摸他了?手指插進他頭髮裡的時候,她發現,那一頭又硬又密的濃發竟有些稀疏
了。
她真可憐他呀,那一下下的撫摸,簡直像母親愛撫懷裡的孩子!
他突然抱住她,眼光迷離滿嘴酒氣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沒有你我不如
死了!」
何小藕不記得,這輩子有什麼給過她如此巨大的震撼!連克利斯最後的傾訴
也不能跟它比!任和是愛她的,他愛的只有她!連他的婚外情也是在遭她背叛之
後才生的報復之心!原來,這些年他竟是這麼苦過來的!
她的眼淚嘩啦啦一直流到脖子上耳朵裡,她終於從心底裡認罪了!這一切的
罪一切的苦都是因為她,她才是始作俑者啊!可是老天多麼仁慈!居然把那顆金
子一般的心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聽見了嗎?他說什麼?——我愛你,沒有你我
不如死了!從他們相識到現在,快ZO年了,他可曾說過這樣的話?!
何小藕閉上了眼睛,淚水模糊之中,她看見了自己——一棵疲憊不堪行將枯
萎的樹在驟然間的暖風沐浴之下再生了!陽光將粉紅的花瓣照得晶瑩透亮,像少
女濕潤的嘴唇,所有的枝條都柔軟了舒展了,風情萬種地跟風嬉戲……她有生以
來第一次感受到了極樂……可是,就在她剛要——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那極樂
中毫不羞恥地恣意一回的時候,聽見他喊小C.
她的身體動彈不得,那瞬間前還燒成一塊通體透明的美玉一般的身子突然寒
冷如冰。她聽著任和的呻吟聲,笑了,她笑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她一直沒把懷孕的事告訴任和,主要是怕他會逼她去做流產。直到滿三個月
的那一天,她才說出來。任和驚得跌坐在椅子上,說:「不可能吧?」何小藕就
把年月日星期幾幾點幾分都說了出來。然後盯著任和問:「怎麼不可能?」任和
低下頭去,半天不說話,就跟當年他提出離婚,她不同意時的表情一樣——鐵青
著臉。
她一屁股坐在他對面,沉重的身子把椅子壓得吱吱作響。她說:「任和,對
你我沒什麼要求,你願意伺候她,天天去醫院也行。可這孩子,我要生。你要是
不讓我生,就是不給我活路!」
任和愣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我沒說不想要個女兒呀!」何小藕哇
地一聲哭出來說:「兒子我也要!」任和悶頭坐了一會兒。又說:「添丁進口是
好事,哭什麼?」說著,把一盒紙巾推到她面前。
湯潘看何小藕臉紅了,知道自己那話說得不好,連忙改口問任和怎麼說。
何小藕已在沙發上擺舒服了自己。對,就是全身每塊筋骨和肌肉都有了著落
的那種舒服——頭頸靠著沙發背,肚子腆著,兩條胳膊手心朝上地擱在身子兩邊,
看上去活像個翻了個兒的烏龜。
她沒回答湯潘的問題,卻突然坐直了身子。原來是露西進來送咖啡。
「謝謝,我不喝咖啡,對胎兒不好。」出於對露西的禮貌,何小藕這句話是
用英文說的。
「您懷孕了麼?」露西驚喜地叫起來,那張總是有些黯然神傷似的瘦長臉刹
那間明亮起來。
露西患有不孕症,結婚10年了,始終沒有孩子。她幾乎嘗試了一切可以嘗試
的辦法——人工授精、試管嬰兒,還有好多湯潘複述不上來的醫療方法,可還是
杳無聲息。
湯潘不大看得了人家受苦。看著露西在一次次試驗失敗後愁眉不展,長籲短
歎的樣子,自然十分不忍,就經朋友介紹給她推薦了一位中醫。
信!露西當然信中醫。這會兒,你只要說能生孩子,讓她幹什麼都肯!
可事情後來的發展頗有些出乎意料。露西看著看著中醫,突然轉了向。她轉
向了風水。先是把風水先生請回家並按照他的指示將家具重新安置一回(為此,
她丈夫還扭傷了腰椎),然後她告訴湯潘,風水先生說,她需要跟有身孕的婦女
呆在一起,從她們身上接受母氣,藥吃不吃都不要緊了。
「Oh,How nice!」露西雙手捧在胸前,以十二萬分的熱情發出由衷的讚歎。
湯潘知道下面的問題將是:什麼時候生呀?男孩還是女孩?打算喂母奶還是
嬰兒奶粉?當然,她還能想像得到,自己傻子似的坐在一邊,看這兩個女人,一
個滿腔豔羨,一個滿心幸福地一問一答。
還好,電話在此時不失時機地叫了起來。露西戀戀不捨地走了出去。
關上門,回轉身,只見何小藕靠在沙發上,像捧個金蛋似的捧著那還不足一
捧的肚子,滿臉幸福的紅暈。
「咱們說到哪兒了?」她問。
「任和知道了麼?」湯潘說。
「他?昨天就買了一堆嬰兒尿布回來。我說還早呢!現在急著買這個幹嘛?
他不理我,又拿出兩筒油漆,說是要把那間客房刷刷,給孩子住,還叫上胖胖跟
他一塊兒幹。我聽見他對兒子說:妹妹來了,你可得讓著點她啊!」
「他還跟那個人有來往麼?」
「你說小C ?她回國了,說是回去呆一段時間。我們給了她好幾千塊錢呢!」
「要說呢,她也夠可憐的。」湯潘話一出口,突然覺得不對,要改口,卻已
來不及了。
何小藕不語,拿起咖啡桌上的一本《時尚》雜誌。
「湯潘,這就叫命。」她翻開雜誌,專心致志地看一個身穿緊身長喇叭褲的
模特。「這年頭的時裝,」她瞟一眼湯潘,「叫人沒法穿哪!」
湯潘沒聽見她說什麼,她傻愣愣地看著何小藕那紅紅潤潤的臉蛋兒富富態態
的腰身,突然想起一句全不合時宜的話: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這句話的不合時宜就在兄弟二字,如果把兄弟改為夫妻,那說的就正是小藕
和任和。幸福或劫難,大悲或大喜,一切終將過去,一切已經過去,這大浪淘沙
似的席捲之後,留下來的只有他和她以及他們的孩子。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麼?
他就是亞當,她就是夏娃,上帝安排他們做伴侶,他們就永生永世地做下去。
這一瞬間,湯潘突然頓悟了!這樣一個添丁進口喜氣洋洋的結局出人意料,
那是因為,在上帝面前,人永遠是愚蠢的!
露西在這時推門進來,說喬治和雷恩等你一起吃午飯。湯潘知道,為照顧她
的情緒,露西省略了辛西婭。
湯潘把何小藕一直送到樓下,說了好多注意保胎好好休養的話,連她自己都
奇怪怎麼會這麼羅索。她還說,真要是個丫頭,給我當于女兒吧。何小藕說:湯
潘,你得自己生一個。女人不做母親,不算真活一世。到了大門口,她們擁抱了
說再見,湯活感到小藕那比她矮一頭的身體柔軟充實得令人羡慕。
湯潘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正碰上準備出去吃午飯的露西。她大睜著眼睛問:
你怎麼還在這兒?湯潘朝她笑笑。跟雷恩撕破臉之後,她還沒這麼由衷地笑過。
湯潘說:「我要回家了。去幹一件愚蠢的事。」
露西看著她,兩隻藍眼珠瞪成兩個問號。
湯潘走到女秘書跟前,從那一對碧藍的眸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張開嘴,
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結婚了!」
湯潘走出那幢藍色玻璃大樓的時候已是正午時分。她突然後悔怎麼沒跟小藕
一起去吃飯。然後她馬上想起來,幾分鐘前自己還是準備跟喬治他們去吃飯的。
只幾分鐘,她就做了這樣一個決定。
少吃一頓飯,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在喬治雷恩他們看來,該是有種宣言的
意味的。
對,她不是安瑟尼·奧爾森!從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
燒得發白的太陽從頭頂上照下來,那被冷氣吹得發涼的手腳麻酥酥地起了暖
意。沒風,今夏紐約的最後一個熱浪將整座城市烘成個烤箱。
前方人行道上的行人燈眨起眼睛。湯潘猛跑幾步,搶到馬路中央。兩邊的車
陣全肅靜著,頭排的每一隻車燈裡都映出這小女子快步如飛的身影。這個一身銀
灰色裙裝的小女子,從車的視野中一閃而過。
刷——車陣在她的身後如風刮過大地。
湯潘回過頭去,隔著一條寬寬的馬路,她看見了那幢玻璃大樓,那個9 年來
她消磨了無數晨昏的地方,那個給了她大喜大痛,讓她風光到頭又沮喪到底的地
方。她很少在這個時辰這樣仔細地端詳過它。
太陽灼熱的光要將那玻璃烤化了似的。她突然發現,它遠不如自己想像的那
麼偉岸。
它看上去多麼焦灼啊!每一塊長方形玻璃都像一隻被強光晃得失了明的眼睛。
它沒有了深度。在那樣的強光下,它失去了一切的內容。
她突然想:它真的那麼真實麼?像這些年來被自己所看重的那樣?難道它不
是跟這世上許多東西一樣,是說沒就沒的?她轉過身去。身後,又是一陣車輪駛
過的刷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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