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二十七章
這一對男女眼簾低垂,貼近得幾乎碰到對方的鼻尖。男的雙唇微開,表情陶
醉,一隻手抬起來,要去碰女人的嘴唇;女人微偏著頭,一臉昏厥前的表情,仿
佛只要男人的手指在唇上一落,她就會立刻人事不知了似的。
這是五大道上最昂貴的時裝店內一樓大廳香水專櫃後懸掛著的巨幅招貼畫—
—一幅栩栩如生的黑白攝影。
藍詩波有史以來第一次香水新聞發佈會正在進行之中,誰都知道,這不僅僅
是藍詩波為推出香水品牌而舉行的首次新聞發佈會,這根本就是藍詩波歷史上的
第一瓶香水!
所有的鏡頭都對準那巨幅吻照下的一個人,只對準那一個人——藍詩波首席
設計師:湯潘!
這兒沒有鏡子,可湯潘分明看見了自己,從那成群的烏黑發亮的鏡頭裡,從
人們豔羨崇拜的目光中。
清麗的面龐容光煥發,雙眼晶亮如燈,一身無懈可擊的淺煙色純絲制西服褲
裝將豐胸。纖腰和修長的雙腿襯托得盡善盡美。
纖腰是真的。湯潘跟她媽一樣,屬那種身材纖巧的女人,只是不如她媽豐
滿。她媽到了五十幾歲,還是個姣美豐盈的小婦人呢!不過,平心而論,湯潘比
她媽倒是多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清麗,那絕對是來自她爸的基因,比如這雙長腿。
就是她媽的話:湯潘整個是按她爸的模子刻出來的。
只有豐胸是做了手腳的——好在那成群的鏡頭裡沒一個具有透視功能——今
天,湯潘給自己戴了兩個文胸。有益無害的小小騙局,無傷大雅。再說,她代表
的是藍詩波形象,當然要盡善盡美。年輕而不幼稚,性感而不風騷,熱情而不失
矜持,開朗又不失莊重。這樣的女人就是藍詩波形象,這樣的女人就是美的化身!
當湯潘手捧用墨西哥火山石製成的金字塔型香水瓶,熱情洋溢地將「藍詩波
No。1 」自我吹噓了一番之後,記者們開始提問。
「湯小姐,您有這樣的魔鬼身材。請問,您有沒有可能親自為自己設計的服
裝做廣告?」
必須承認,這個問題很討人喜歡,可湯潘不屑於回答。這是個很會捧場的記
者。湯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那張刮得白白淨淨的細長瞼正朝她擺出一個極盡殷
勤討好的笑容。那表情讓她立刻想起一個詞——諂媚。
「請問湯小姐,自你出任首席設計師以來,藍詩波在時裝界的成績十分惹人
注目,今天又推出歷史上第一瓶香水。有人把您稱為時裝界的女超人,請談談您
的感想以及下一步打算。」
「女超人?」湯潘禁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之響亮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
沒有媽那副好嗓子,可今天,居然也笑得銀鈴一般!
「謝謝!這當然是一個光榮的稱號,我希望自己能當之無愧。至於下一步,
我的目標是,面向新世紀,給新世紀的女性一個新品味新感覺!這一目標將在2000
年春夏裝中付諸實現。」
「湯小姐,據說,您在設計方面很大程度上聽取了管理方面的意見,比如執
行總裁雷恩·帕克曼的意見。眾所周知,帕克曼先生具有高超的藝術鑒賞力。請
問,在設計方面,您是否很依賴他?」
什麼?湯潘在設計上依賴雷恩?湯潘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戴黑邊眼鏡的記者。
此人微笑著,一副熟知內情的模樣。
湯潘深吸一口氣,對準麥克風,輕輕吐出下面的話。
「時裝設計,從最初的圖樣到製作完成絕對是一項集體勞動。但一個品牌要
有自己的風格,或者說靈魂,靠的是首席設計帥。在這個問題上,其他的一切人
都只能是附屬的。只有首席設計師才是這個靈魂的製造者。你要麼當之無愧,要
麼乾脆下臺。」
湯潘心裡很有些吃驚。說她在設計上依賴雷恩,這和當年那個說她是雷恩擺
設的高級花瓶的謠言如出一轍呀!事實上,管理中樞和設計中樞在時裝款式及流
行走向方面的切磋及探討對任何一個品牌來說都是極正常的事。把這說成是誰依
賴誰,言外之意就是誰不合格誰沽名釣譽誰打腫臉充胖子,顯然別有用心。安瑟
尼·奧爾森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那麼,這個謠言是誰散佈出去的呢?湯潘這才
意識到,這個世界似乎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太平。
她未及細想,下一個問題又跟了上來。
「請問,在不久的將來,藍詩波會不會進入男裝業?」
「藍詩波的發展目標是成為世界一流品牌。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們會考慮
進人男裝業。同時,在適當的時候還要開拓海外市場,比如在歐洲、日本。中國
等地區設立分店。」
「請問,前不久,藍詩波向法國高級時裝店西蒙娜售出40%的股份。這一舉
措是否為了阻止CL進人藍詩波董事會?另外,CL總裁湯姆斯先生對您的設計評價
極高,請談談您的感想。」
湯潘正要回答,卻看見站在對面不遠處的辛西姬一股勁地朝她搖手。她突然
意識到,這個香水新聞發佈會離題太遠了。
「我非常感謝湯姆斯先生的好意。我個人認為,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紳士。
我希望CL和藍詩波能夠成為合作夥伴,而不是競爭對手。」她草草敷衍幾句,趕
緊退場。
下午3 點是原定湯潘跟雷恩談2000年春夏裝構思的時間。湯潘按時來到雷恩
的辦公室。麗利安笑容可掬地說,雷恩已經提前下班,回家去了。
雷恩從來做事嚴謹,假如他突然有事也不會不通知一聲。今天這樣的事可以
說絕無僅有。湯潘剛想問麗利安雷恩是否提起過他們的約會,一抬頭,正碰上那
女人松鼠般機警的眼睛!好像她早料到湯潘心裡的疑惑,正在半路上等著她呢!
「哦,沒關係。一點小事,我忘了早點打電話給他。明天呢?他什麼時候有
時間?」
松鼠眼睛垂下去,查看時間表。
「到現在為止,明天上午沒有約會。」麗利安擺出一臉恭順的笑容,柔聲說。
「謝謝你,麗利安。」湯潘轉身就走,以免那松鼠女人看出她的尷尬。
湯潘回到辦公室就接到秦嶺的電話,問今天幾點回家,說有重要事。自從淩
鳳臨時住進他的公寓,秦嶺就一直住湯潘那兒。當然是湯潘向他發出了邀請,他
欣然接受。他只帶過來一隻簡單的旅行袋,裡面幾件換洗的內衣和兩套西裝,好
像隨時準備在必要的時候撤離。而且,對同居或結婚的事也絕口不提了。
秦嶺這個人極為善解人意。他知道湯潘不願意未婚同居,又拿不定主意是不
是該嫁給他。而他是鐵定的,在現階段,對結婚沒興趣。不過,就是他說的,如
果湯潘非嫁他不可,為了不至於失去她,他也能將就。可問題是,既然他不那麼
熱心娶她,她又何必非嫁他不可?就算她真想嫁他,也得擺擺架子不是?湯潘沒
擺架子,而是說:淩鳳在你那兒,你要是覺得不方便的話,就到這兒住幾天吧!
這究竟是湯潘的善解人意還是未雨綢繆,她自己也說不上。和秦嶺的感情雖
然總是「沒到那個程度」,但他要真被別的女人,特別是淩鳳搶去了,湯潘知道,
他這心裡一定好受不了。也許只有他真的跟別人走了,自己才能體會出這個男人
的可貴?誰知道呢?也許,這跟「死後更知君偉大」恐怕是一個道理。
秦嶺搬過來了,淩鳳也自然成了湯潘的常客。好幾個晚上,她和秦嶺才下班,
剛換了衣服,準備出去吃飯,淩鳳的電話就來了。他們當然不好不帶她。於是,
三人行,話題總是離不開兩個主題。一是淩鳳準備開張的公司,二是找個合適的
男人。這些事上湯潘都插不上嘴,因為她第一不懂如何開公司,第二也確實沒有
現成的男人介紹給淩鳳。所以,這樣的談話對湯潘來說總是無聊。淩鳳倒是很懂
事理的樣子,每次都搶著付錢。秦嶺當然不依。所以,一到付錢的時候,湯潘就
躲出去看街景,讓那兩個盡情地爭個痛快。緊跟著出現的尷尬局面是從餐館出來
之後。淩鳳又是很懂事體地說:「我從這邊走了。」即便從那邊走明擺著舍近求
遠,她也毫不猶豫,堅定地把自己孤零零的身子投入那茫茫夜色之中,再回過頭
來揮揮手,那傷感的樣子,大有「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
手/作別西天的雲彩」(徐志摩《再別康橋》)的架式,以此顯示她對打擾了他
們兩人世界的歉意。這當然又讓他們相當的不落(lao )忍。每次分手後,秦嶺
都是那半句說不完的話:「唉,小妹……」
小妹怎麼樣?可憐可愛可親可敬?還有很多的「可……」。明擺著,這樣的
女人,誰要是不容她就不夠君子了。有時湯潘想,乾脆讓秦嶺回去住。可是那樣
的話,淩風必將他奪走無疑!善解人意的人都心腸軟,秦嶺就是一例。至於男人
在女人面前的意志力或抑制力,湯潘根本不信,除非他是聖徒。不,聖徒也是肉
眼凡胎,除非他是神。還是不,朱比特是神,還瞞著妻子跟人間女子調情呢!
既然如此,湯潘又何必自尋煩惱呢?於是她想,不如就嫁了他算了。真成了
夫妻,淩鳳還會再來插一杠子不成?可這不人虎穴焉得虎子的嚴重勁兒,先就把
她自個兒嚇住了。她犯得著麼?結果,事情反倒遂了秦嶺的願——他們算非正式
同居了。
回到家,打開房門,屋內窗幔低垂。秦嶺說有重要事說,他自己倒還沒回來。
湯潘心裡驀地彆扭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煙霧般漫上心頭。
她想起秦嶺。
他是吸引她的,他的才華。洞察力和幽默感,在這一切之上還有他對她近乎
嬌縱的順從。他幾乎什麼都依她——同居不同居非正式同居,結婚不結婚結了婚
再離,他都可以接受。吸引他的是她這個人,形式他不在乎,無所謂。可湯潘還
是覺得不安全。像今天,像現在,窗幔低垂的屋裡昏暗寂靜。也許他已經走了,
永遠不再回來,就跟他來的時候一樣輕鬆,只提一隻輕便旅行袋。可能麼?為什
麼不可能?
仿佛一道電光閃過夜空,瞬間的頓悟使湯潘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她好像突然
明白了和秦嶺之間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不安全感究竟是什麼。
比方說,這是一條從山崖上掛下來的繩梯,一節一節攀上去就能到達頂峰,
可是爬到中間,突然發現少了一節。對,少了一節——她和他之間少了什麼?承
諾。
誓約、海誓山盟。對,連一紙婚書也不能讓湯潘將這缺了的一節忽略不計。
這其實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完全沒必要認死理。承諾之後達到婚姻,而
婚姻本身就是承諾。既然他不反對結婚,就證明他已經準備好做那個承諾,幹嘛
非要說出來不可?而且,問題在這兒——他說出來,她就信了?再說,承諾也是
可以作廢的呀!離婚除了麻煩點,跟結束同居沒什麼兩樣。不是麼?這樣的樣板
多的是,凱瑟琳·塞拉就是一個。
這是個誤區死牛角尖,鑽進去之後的惟一出路是得神經官能症!
好了,說白了吧。這一切的根源來自于秦嶺的隨意性,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
我隨便隨便你的態度。這不符合湯潘的愛情觀,不是湯潘等待了半輩子的真正的
愛情!
可憐的女人糊塗的女人癡情的女人落後于時代的女人!湯潘啊湯潘,這年頭,
哪裡去找海枯石爛忠貞不渝非你不娶非他不嫁的愛情?奇怪,一個美國時裝界的
領袖人物,一個最懂得時尚的人,一個看慣了上流社會走馬燈似的愛情悲喜劇的
老練觀眾居然在愛情觀上如此冥頑不化!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像個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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