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二十八章
湯潘把鑰匙嘩地一聲扔到桌蔔,幾個腳趾頭一使勁兒,將高跟鞋甩得東一隻
西一隻。然後,一屁股陷進那只仿維多利亞式的柔軟寬大的至少堆著三隻軟靠墊
的單人沙發椅裡。
門口響起鑰匙開門的嘩啦聲時,湯潘正靠在沙發裡昏昏欲睡。
進來的竟不光是秦嶺。當然,還有淩鳳。
「湯潘,你回來啦!」淩鳳快步走上來。
她穿了一身絕對時髦的海藍色西服褲裝。樣式還好,這顏色合不合適她,湯
潘可真說不準。幾天不見,她看上去越發地滋潤起來。
「給你一個Suprise 」淩鳳甩掉同樣是海藍色的高跟鞋,把手裡的小皮包往
長沙發上丟去。這些日子,她的英文頗有長進,並且跟久居美國的中國人一樣,
開始在中文裡加一些英文單詞。比如現在,她說Suprise ,而不說驚訝,因為地
道的中文裡壓根就沒有「給你一個驚訝」這樣的說法。沒法兒,英語的滲透使很
多中國人說起一種畸形的語言。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就叫融合。日本話裡不就有
成千上萬的外來語麼?她不坐,就站在湯潘面前,化了妝的臉容光煥發。
「我的公司今天開業。」她頓了一下,見湯潘果真睜大了眼睛,滿意地翹了
翹嘴角。「我請了幾家報紙和電臺,還有所有邁克爾的好友。大設計師,能不能
來捧捧場呀?特地請你來的!」
站在冰箱邊,剛剛牛飲了一大杯冰鎮袖子汁的秦嶺接過話頭:「還有個好消
息,小妹要結婚了。」
湯潘的眼睛再瞪大一圈!哎,她才走了一個週末呀,怎麼就天翻地覆了?再
看淩鳳,抿著薄薄的嘴唇,朝她笑呢!
「是嗎?!雙喜臨門,那得好好慶祝慶祝!」湯潘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她的喜悅是真誠的,一半為淩鳳,一半為她自己。行了,她和秦嶺總算可以
消停了。湯潘的心情突然好起來,因為雷恩的失約而引起的不快一下子煙消雲散。
這會兒。她滿心滿意地想幫幫這個一度令她厭煩透頂的老同學。
開業典禮在紐約和新澤西州交界處哈德遜河的一條遊船上,二樓的高尚雅座
裡包了三桌席。一身雪白的侍者將他們三人領到包間門口的時候,裡面正傳出一
陣喧笑。
推開門,只見兩個系了紅綢帶的大花籃一左一右擺在門邊。一屋子盛裝的客
人,都還沒上桌,有的憑窗觀賞河上夜景,有的坐在沙發上交談。聽見門響,一
個中年男人從窗邊轉過身來,笑容可掬地迎上來。
這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一頭濃發,髮式隨意卻是精細修剪過的,深而
亮的眼睛,濃眉高鼻樑,嘴唇飽滿但絕不肥厚,兩個嘴角像很多白種人那樣長長
的而且深嵌進去。這樣的五官配在淺棕色棱角分明的瘦長臉上,平心而論,可以
算是英俊了。
可湯潘卻只說他好看。她承認自己在用詞上的吝嗇,或者再大方一點,她甚
至可以說他是俊美的。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著一股精明勁兒,至少是精明多於
英氣。以湯潘的理論: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裡是不該有這麼多心機的。
這會兒,他俊美的男人正伸出一支手臂,摟住淩鳳。兩人來了一個慣例而又
親熱的——就是那種可以登報上電視的——擁吻。「我的未婚夫,孔建融。這就
是大名鼎鼎的湯潘,我的老同學。」淩鳳偎在那男人懷裡,笑得甜蜜。
湯潘不禁暗自感歎老同學入鄉隨俗的本事。淩鳳,八成自己真小看了她。
湯潘伸出去的右手立刻被有力地握住。
「叫我傑夫(Jeffe )好了,」傑夫或孔建融目光炯炯,「你好,傑夫。」
湯潘說著,習慣地放鬆了握著他的手。
咦?他竟沒有鬆開手的意思!
「久仰大名。」傑夫極有魅力地微笑著。與此同時,這句話好似唐僧口裡的
緊箍咒,緊握的手驟然間握得更緊了!這只手並不大,但非常有力,五個指頭緊
緊攥住湯潘的手掌。她的手已經完全用不上勁,當然更不用說抽出來。
湯潘將垂下去的眼簾再次翻上來的時候,正碰上傑夫的目光——手電棒似地
在她臉上晃呢!一瞬間,湯播無法確定這是此人一向的握手風格,還是那緊握的
手上有什麼不可言傳的用心。不過,眼下她最關心的是怎麼把手抽出來。於是,
湯潘將右肩不易察覺地向下一斜,坤包細長的帶子就從肩上滑了下來。
「哦,對不起。」她彎腰撿包,右手同時逃出魔掌。
「埃瑪常跟我說起你。」傑夫一邊遞過名片,一邊很有些快快地說。當然,
只有湯潘能聽得出那種獵人丟了獵物的懊惱。
湯潘接過那張乳白色卡片。
這是一張對折式名片。第一面精緻的布紋紙上只寫著Jeffekong 和地址電話。
打開來,從上到下,兩面卡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十幾個頭銜。
傑夫·孔有限公司,總裁APP 企業有限公司,董事長APP 紡織品集團有限公
司,董事長全球通有限公司,總裁西60街100 號有限公司,總裁……有些公司名
稱後面還綴著星號。看到最後,湯潘才明白這些星號的意思——在名片右下角,
一個星號後寫著:公開上市公司(Publicly held comPany )。
湯潘從名片上抬起一臉燦爛的笑容。
「孔先生真是年輕有為,埃瑪的福氣令人羡慕!」
你瞧,湯潘的社交手段絕對一流。沒這兩下子,當年能把安瑟尼·奧爾森打
得一敗塗地?「湯小姐大客氣了。埃瑪能把你請來,實在是我們的榮幸。以後有
什麼事儘管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傑夫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沒像前面那樣說「我們」因為淩鳳剛剛離
開他的懷抱,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湯潘說謝謝並趁有人跟他打招呼的當口兒
混入人群,跟別的客人握手寒暄,亂哄哄地介紹和被介紹了一番。到最後,她握
著厚厚一疊名片,完全不知道哪一張是哪一個人的。
大約6 :30的時候,傑夫以新世紀時裝公司董事長的名義致詞。到現在,湯
潘才鬧明白——淩鳳開公司,未婚夫當董事長。
傑夫的英文聽上去絕對土生土長,而且口才頗佳。淩鳳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
方,一對不大卻烏溜溜的眸子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臉上的皮膚光滑水嫩,泛著
淺淺的紅暈,腥紅的珠光唇膏將那本來有些過薄的嘴唇勾勒得豐滿而性感。這女
人,儼然一朵怒放的花兒!
「現在,請我美麗聰慧的未婚妻,也是新世紀時裝公司總裁埃瑪說幾句。」
傑夫說著,轉身迎著走上來的淩鳳,一隻手攬住她的腰肢,當她在他的臂彎裡,
他在她的仰視中的時候,兩人相視一笑,傑夫隨即退下。從他純粹的美國英語到
這絕對洋派的一舉一動,湯潘基本可以肯定了這個傑夫的部分背景:他准是個ABC
(Ameri ca Born Chinese )——在美國出生的華人。不容易的是淩鳳,居然人
鄉隨俗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淩鳳聲如銀鈴,面如滿月,話也說得到點兒。看來邁克爾當初阻止她做生意,
確實埋沒了人才。只是她是用中文說的,惹得兩位惟一的洋客人面面相覷。他們
倒是知趣,到大夥鼓掌的時候也跟著拍了幾下巴掌。然後全體人員來到甲板上,
以夜色中熠熠發光的曼哈頓島為背景拍照留念。
好容易到了上席的時候,湯潘的肚子已經嚎叫到瘋狂。開胃酒當然不敢多喝。
再開胃,坐在旁邊的傑夫准會被她腸胃裡的動靜嚇著了。
菜是豐盛的法式大餐。牡蠣蹲魚鵝肝,配以陳年葡萄酒和剛出爐的法式小面
包,絕對的優雅又實惠,可見主人的誠意。
喝了第一杯酒之後,湯潘告訴傑夫,她和秦嶺在昨天訂了婚。她說這話時,
坐在傑夫另一側的秦嶺正往嘴裡放一塊牡蠣肉。只聽叮噹一聲,銀叉從秦嶺手中
落下,摔在盤子上,又一個鷂子翻身,滾下桌去。
傑夫愣了一下,隨即端著酒杯站起來,請全體客人為湯小姐和秦先生的訂婚
乾杯祝福。
湯潘看一眼秦嶺,那張英俊的臉上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再看對面的淩鳳,
眼睛瞪得胡桃大,張大的嘴巴好像一個壞了彈簧的胡桃夾子!
這樣惡作劇的用意何在,連湯潘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只覺得雙頰發燒。當傑
夫示意侍者再為她添酒的時候,湯潘聽見秦嶺說她不能喝了,她以酒精過敏。然
後,他眼色嚴峻地瞥了她一眼。
湯潘起身去衛生間的時候,秦嶺也跟了出來。
「你怎麼回事?」他頗為惱怒地說。
「怎麼了?」湯潘半醉似的搖晃了一下,剛倒進肚裡的那杯酒熱乎乎地燒了
起來。
「這樣的玩笑怎麼可以亂開的?」他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怎麼?你不願意跟我訂婚麼?」
「你真醉了吧你?千萬別再喝了啊!再喝一杯,你還不得告訴人家我們明天
就舉行婚禮了?」
「那又怎麼樣?你不願意跟我結婚麼?」湯潘又搖晃了一下,站穩,兩眼直
勾勾地看著秦嶺。
秦嶺愣住了。
湯潘也愣住了。
這是怎麼了?湯潘醉了麼?沒有,真的沒有!撒酒瘋的其實都沒醉,是借酒
澆愁,是借題發揮,是戴上面具之後痛快一回。真要醉了,不是吐了就是睡了。
可是,湯潘的心裡燒得難受!怎麼了?我怎麼就不能有個未婚夫了?除了藍
詩波首席設計師,除了曼哈頓的名女人,除了可以被傑夫孔利用的種種關係和好
處,我就不能是一個有人疼有人愛有人真心想娶的女人麼?憑什麼人人都張燈結
彩喜結良緣,我就不能?「湯潘!」秦嶺幾乎厲聲喝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
候!反正你不要再喝了!」
他從來沒對她這樣粗暴過啊!這個男人,寬厚的溫柔的善解人意的。他就不
知道每一個良家女子都是想出嫁的麼?他偏要她求他,偏要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
厚著臉皮說出「你不願意跟我結婚麼?」之類的話,而且偏要她知道他一點沒把
那借了酒勁兒才吐出的真言當真!
一扭頭,湯潘進了女用衛生間,對面燈光雪亮的大鏡子裡赫然映出一張通紅
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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