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二十六章
荀大路打電話請湯潘去他位於Soho的畫廊時,已是晚上七點,湯潘還沒下班。
她說:我中午只吃了一個蘋果,這會兒餓極了,得先吃飯。荀大路說:湯潘,我
什麼時候餓著你了?湯潘於是想起他的那些拿手萊,韭黃炒鱔絲,東坡肉和紅酒
燜大蝦。饑腸就更加轆轆起來。
他說帶她去個好地方。湯潘說,你有家有口了,不要亂跑。荀大路說,他們
回國休假去了。湯潘說難怪。荀大路沉默一會兒,顯然聽出湯潘話裡有話。然後
說:湯潘,別把我當洪水猛獸。其實我這人不壞。沒別的意思,就想請請你。
他的畫廊在Soho一座古舊樓房的二樓,電梯又小又舊,上升的時候還發出有
節奏的哐眶聲,讓湯潘想起景山後街的煤場裡搖煤球的聲音。那時候,她跟她媽
就是在那兒換煤氣罐的。
找到他的門牌2H,是兩扇對開的玻璃門。進去,裡面竟是另一番天地。
正對著門的顯然是接待廳。牆上一幅巨大的無框油畫,畫的似乎是兩塊拼起
來的木料,除了木紋還是木紋。畫下面,一張奶白色窄背長沙發,是當下最時髦
的樣式。沙發兩邊的扶手內側各擺一隻繡了紅綠鳳凰的圓筒形緞面小靠枕,一隻
小巧的銀色金屬圓桌緊靠沙發邊上,上面有一高一矮兩個銀色燭臺。白沙發對面
是一隻豆黃色布面沙發,整個形狀;圓嘟嘟的,厚厚的坐墊比兩邊的扶手長出一
塊,看上去活像一塊剛出爐的奶酪。在兩個沙發之間青灰色的地毯上有一隻做工
極其精細的雙層厚腳墊,紅白綠的色調和圖案跟白沙發上的筒形靠枕相互呼應。
白色大理石壁爐前,一隻精巧的不銹鋼架子上整齊地掛著幾件點火用具。一塊巨
大的獸皮鋪在那兒,像是金錢豹的。一把橄欖綠色的木頭搖椅正對著壁爐門,輕
輕地搖來搖去。顯然,有人剛在那兒坐過。
高檔、舒適、時髦,看來,天才真的修成了正果。
沒人。
Hello !「湯潘叫道。
左邊是一條幽深的走廊,兩邊雪白的牆上掛著一幅幅裝潢考究的小型油畫。
她走過去。
這一幅威尼斯風景畫上竟署著誰的名字啊!湯潘驚得捂住嘴巴。畫壇巨匠,
現今在世的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威利!揉揉眼睛再看。沒錯,是威利那鬼畫符
似的簽名!
荀大路居然賣起威利的畫來了,這是多少畫商做夢都不敢想的呀!湯潘突然
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一邊掏他的名片,一邊再次扯開嗓門大喊Hello.
輕輕的歌聲從屋頂泄下來,或許不是屋頂,而是牆壁。誰知道?仔細聽,是
帕瓦羅蒂,《你冰涼的小手》。
這會兒湯潘知道她沒走錯。荀大路是歌劇迷,尤其鍾愛這一首。
猛然回頭,他果然站在那兒,微笑著。
「幹嘛?搞這麼神秘!」湯潘說。
「看我這兒行麼?」
「豈止是行?這是威利的畫麼?真是那個威利?」湯潘迫不及待地想驗證自
己的眼力。
「真是那個威利,信麼?」
「什麼信不信,到底是不是?」
「你看像不像?」
「從哪兒搞高到的?」
「他就住曼哈頓,中央公園西邊。我開車自己拉回來的。這樣的畫我有的是。」
湯潘瞪大了眼睛。那個年逾古稀的西班牙畫家居然相當多產!
「見到『常青藤』了?」她問。
「常青藤」是威利的老婆列娜·威利的綽號。這個純俄羅斯血統的女人在藝
術界很有些名氣。首先,她是威利作品的全權經理人。其次,她賣畫只收現金,
不論多大數目,一概一次付清。除了對現金的特別愛好之外,她的另一個愛好更
使她成為曼哈頓上流社會茶餘飯後的話題。
她愛男人,除了威利之外的一切年輕俊秀的男人。據說,最近一個情人只有
25歲,而她老人家少說也有75了!這大概就是她總是急需現金的緣故。「常青藤」
的綽號也由此而來。
「整個兒一個性饑渴。我懷疑她老人家不是吃了『偉哥』,就是吃了『偉姐
』!」荀大路淡淡一笑,為湯潘倒了一杯茶放在那張銀色金屬小桌上。湯潘卻來
不及喝茶。
「她勾引你了?」
「豈止勾引!」
湯潘瞪著他。這兒沒有鏡子,不過,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此刻自己臉上正顯
出一種吞了蒼蠅似的痛苦表情。
別那樣兒!「荀大路笑起來。」她沒把我怎麼著。我能讓那老東西把我怎麼
著麼?我跟她說我有毛病,老婆正為這事跟我鬧離婚呢!我說我其實早就想當個
女人,打算去做變性手術。這時候她的臉色已經變了,拉著我的手也鬆開了。我
就乘勝追擊,湊過去說:等我成了女人,咱們也許真能找點樂子!她嚇得直擺手
說:對不起,那個我不行!「荀大路說到這兒,放聲大笑。」他媽的,這老東西
倒不是同性戀。「
「算你走運。」湯潘瞪著他。「你真的早就想當女人來著?」
「湯潘!」荀大路大叫:「我不這麼說,她能放了我麼?」
「這畫她多少錢賣給你?」
「10塊。」
「什麼?10塊美金?」
「沒錯。」荀大路說著,也給自己倒了杯茶,轉回身來時,看見湯潘一臉狐
疑地盯著他。「是10塊呀!」他無辜地叫道。「10塊錢一個親筆簽名。這樣的簽
名我有一大摞,全付現金。列娜高興壞了,她等錢用。」
威利竟淪落到販賣簽名的地步了!湯潘差點沒暈過去。
「我們有合約。他賣給我簽名,我把簽名印在隨便什麼畫上,他們都管不著。
像這樣一幅畫,至少賣 1500 塊。「荀大路指著牆上那幅威尼斯風景。」我
兩小時完成。「
再看牆上的畫,倒頗有些威利的味道。
「湯潘,這事到你為止,禁止外傳啊!」
湯潘坍進那只奶酪沙發裡,幾乎頭暈目眩,這才想起來還沒吃飯。
「你這樣,要當世界藝術史上的罪人呀?!」她說著,想去夠茶杯,可連伸
手的力氣也沒有了似的。
荀大路把茶杯遞到她手裡。
「罪人?這事兒上沒有罪人。連威利也不是。他毀了自己,可救了另一個天
才。靠他那些簽字,我才站住了腳。現在,我開始賣自己的畫了,賣得還不錯。
再說,」他站起來,走到那幾幅裝潢精美的小畫邊上,「你看,這不是足以以假
亂真麼?其實,10年以前,他的大部分作品就基本上全是靠助手畫的了。假如我
是他的助手呢?跟現在有什麼不同?這事我不幹,反正有人幹。」
「唉,」湯潘歎口氣,「這世界上是越來越沒真東西了。」
「不對,真東西是有的!我今天就是想讓你看件真東西!」荀大路一把將湯
潘從沙發上拉起來,連推帶抱地把她帶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裡。
迎面,一團巨大的棉花般的雲帶著濕漉漉的水氣和風跟湯潘撞了個滿懷!頃
刻間,她消失了,感覺自己完全被吸進那雲團裡,成了那裡面的一滴水,一片霧,
一縷陽光,一股風塵。雲,像一匹飛馬,在風中變幻著形狀。陽光從它傾斜的腹
背上滑下來。太快了!我要掉下來了,太快了!湯潘下意識調想抓住什麼——我
是陽光,還是陽光是我?她躺下來,和那雲一樣的姿勢,一個柔軟的女人體,一
個象徵著所有女性溫柔的流動的女人體。她緩緩地變幻著姿勢。一陣勁風吹來,
將她呼地吹散了,散進空氣裡,空氣裡彌漫起一股河水的味道,那種有魚的河水
的味道……湯潘的大腦像被施了催眠術似地睡著了,身體卻開始了回憶。所有被
忘卻了的和以為被忘卻了的都在這一刻朝她蜂擁而來。她就是那水那霧那陽光那
風塵,她就是那側坐的斜倚的匍匐的仰臥的女人,她就是那柔軟,她就是那流動!
然後,她化了,精疲力竭地化進一條河裡,聞見河水的味道……睜開眼的時候,
她發現自己完全倒在荀大路的懷裡。
一滴水落在臉上。
「下雨了?」她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
不是下雨,是他的眼淚!湯潘一骨碌坐起來,發現那讓她陷人幻覺的是一組
頂天立地占滿四面牆的組畫。屋頂和地板上,幾隻聚光燈從不同角度照著它們。
「只有你看得懂它,湯潘。」荀大路的手落在她的肩上。
這是湯播記憶中從沒有過的溫柔。就是說,從沒有一個男人像這樣觸摸過她,
包括從前的他。那是一種小心翼翼,甚至誠惶誠恐的觸摸,是完全被征服之後的
崇敬和珍愛。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欲,就像考古學家撫摸著億萬年前的恐龍
化石。
湯潘回過頭去,看見那雙細長的眼裡正湧滿淚水。
「湯潘,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就是你。」
湯潘坐在地板上,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對這突如其來的又一嶄新的刺激,不
知如何應對。荀大路卻似乎並不等她回答。
「我知道,我在你心裡的位置遠不是那麼回事,你是愛我的畫的,你是因為
愛我的畫而愛上了我,而以為自己愛上了我。」他在「以為」兩個字上特別加重
了語氣。「其實,那是不真實的。你真愛的只是我的畫。」
湯潘倒真被他這番論述鎮住了。是麼?真是這樣的麼?分手之後,她是那麼
急於忘掉他而重新開始,幾乎從沒有認真地想一想她跟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荀大路微笑了,他覺得今天——從他們相識同居分手到重逢的今天,他才第
一次真正掌握了這個女人,真正比她看得遠,比她看得深。
「崇拜。想過麼湯潘,什麼是崇拜?當年我對你就是。說真的,我從來沒想
到會崇拜誰,除了莫奈。梵高、畢加索,這輩子我崇拜過誰?從小到大我都是被
人崇拜的。我不相信我荀大路沒了誰會不能活。可是我不能沒有你。連我自己也
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心裡不痛快,因為我發現你沒了我也活得挺好。那會見你已
經忙得很了記得麼?天天不到晚上 10 ∶ OO 不著家,回家沾枕頭就著(發 ZhaO,
北京方言,意:睡著)。跟你說什麼都好像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全聽不進去似的。
我知道你是事業如日中天,我知道該為你高興才對。可是我受不了。
跟她,純粹是從胡鬧開始的,就是想,說白了,就是想刺激刺激你,看這一
錐子紮不紮得出血來。混帳想法是不是?那時候我就那麼混帳。我想你要真在乎
我,這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你沒哭,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哭,你是跟我縹上了。我想這女人真他媽硬骨頭,
這麼硬梆梆的女人也確實沒什麼可留戀的了,走就走吧!那時候我是真想走了,
不走也不行了,已經逼到那兒了。最後一次離開601 的時候本想說句再見,還沒
轉過身你就把門關了。然後我聽見屋裡的搖滾樂,那麼大聲,把樓道的窗戶都震
得嗡嗡直響。我知道你准是哭了。
我對門站著,不知站了多久。我想起咱們在一塊兒那7 年,好多事兒。我想
我這是幹嘛呢?屋裡這女人本來是我最珍惜的呀!怎麼說完就完了?我想起你對
我說過等我有了自己的畫廊,咱們就在那兒舉行婚禮。可是現在,我把什麼都毀
了。我想我是個什麼東西啊,凡夫俗子小肚雞腸混帳王八蛋,我哪兒配屋裡那女
人啊!想敲門,可我知道沒戲了。開了門我能說什麼?我已經不是個東西了,自
己不把自己當個東西了。我想,得了,充硬就充到底吧!結婚生孩子,絕對的自
我懲罰。我對我自個兒說,一個凡夫俗於是不配被別人當天才養著的,只配牛似
地養活別人。我就拼命幹活,什麼賺錢就幹什麼。
可是好運突然來了。大都會博物館決定收藏我的兩幅人物肖像。那兩幅畫是
好久以前放到一個畫廊的。因為賣不出好價錢,一直壓著。畫廊主人早說讓我取
回家的。這回他來電話說,你還有什麼畫,多拿點來。
大都會博物館的收藏部經理是個猶太老頭,他說你想掙錢,我給你介紹點路
於。他給我介紹了一些人,都是些上流社會的有錢人,想畫幅肖像掛客廳裡光耀
門媚的。我就開始畫,不分晝夜地畫,大部分是臨摹照片。大女兒出生的當天晚
上,我從醫院回家還完成了一個老頭兒的肖像。沒幾天,那老頭突然死了。據說
是心臟病突發。我是一邊聽著NBA 籃球賽的實況,一邊畫他的,而且音量大得震
耳欲聾,絕對的實地效果。我覺得那老頭一定是給吵得心臟受不了了。「
「不是畫照片麼?」湯潘插進話來。
「是照片。畫那些肖像的時候,耳朵裡總得聽點什麼,而且得絕對夠刺激的,
否則就會煩躁得想把照片上的臉撕碎。」荀大路頓了頓,「我想他是被吵死的,
或者是被我畫死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照片上的那張臉已經忍無可忍了。」
湯潘看著荀大路,覺得他說的有點參人。一個心臟不好的人會因為自己的照
片處在某個震耳欲聾的環境裡而被吵死麼?實在太超現實了。他從來都是超現實
的,包括那個自我懲罰式的養家糊口。而他,確是個天才。這一點,她沒看錯。
荀大路看著眼前的女人。那雙眼睛,依舊是他熟悉的輪廓——眼皮的多層重
疊使雙眼凹了進去,深瑪瑙色鑲了黑邊的眸子晶亮如星。她看著他,陶醉而癡情。
他知道,她已經原諒他了。
其實,從他們在凱瑟琳·塞拉的婚禮上再次重逢的那一瞬,她就已經原諒了
他,否則,她今天到這兒來幹嘛?至於她為什麼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原諒了他,簡
直跟他當年背叛她一樣地輕而易舉,她也說不清。
這就是湯潘這種女人的悲劇,是她的命。誰讓她是他的那個惟一呢——惟—
—個讓她心甘情願不計得失地愛過的男人?那個惟一,他曾經是也永遠是,一如
她對於他。
他們面對面坐著,他伸出一隻手撫摸她的臉;她把她的手放進他的掌心。
湯潘微笑了,這樣的結局使她滿意。他想,他們彼此進入的不是心靈而是血
液。她突然覺得餓極了,而且地板把屁股硌得生疼。他們就出去吃飯,像兄妹也
像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她感到踏實極了。那樣的踏實她從未體會過。
相敬如賓是安全的,因為那裡面沒有激情,而激清則是瘋狂的根源,瘋狂又
導致了危險。他們再不會像從前那樣愛了,愛得那麼瘋狂而危險。他們長大了成
熟了,或者說衰老了狡詐了。無論如何,湯潘想,媽是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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