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二十四章
凱瑟琳·塞拉的婚宴就擺在她那位於世界上最昂貴的住宅區比佛利山莊的莊
園裡,碧綠的草地上搭起長廊似的白色涼棚,紅地毯從涼棚的這一頭直鋪到那一
頭。本著婚禮不大作的原則,今天的宴會只擺20桌。
這幢有著25個臥室的殖民式樓房分上下三層,其規模完全不亞於一個小型汽
車旅館。不過,它的檔次和身價可是汽車旅館所不能比擬的。新漆的牆壁呈淺粉
色,雪白的窗櫺在碧綠的草地映襯下越發顯得潔白。大門——顯然是女主人最看
重的——潔白的大理石臺階之上是雙扇黑色鋼框玻璃大門,鋼框之外又加了一圈
大理石框,跟臺階的石頭同樣的成色;門框兩側一邊一隻歐式風燈。從大門往上
看,正中的主陽臺下,突出的石壁上刻了一組浮雕,像是感恩節的花環。一樓所
有的窗子都是拱形落地窗,垂著雪白的紗簾……6 月加州的陽光將一切都照得耀
眼奪目,連樓頂上一左一右兩個方柱形煙囪也在那萬里無雲的晴空之下顯得亭亭
玉立。只是,那簇新的粉色,照湯潘看來,是太俗氣了點。
少說也有百十輛加長豪華轎車擠滿了莊園的大小道路。穿制服的侍者舉著托
盤在客人中間穿梭。
當新娘身著潔白的婚紗挽著一身白禮服的新郎出現在離涼棚十幾米之遙的主
樓涼臺上的時候,客人們都站了起來,歡呼聲掌聲似海濤一般將一對新人托上幸
福的巔峰!
誰說青春易老?眼前這個年過花甲的婦人滿面春風,春風滿面!那張經了60
多年風雨的面皮,我的天,竟看不出一絲皺紋!化妝師的工夫確實令人歎為觀止。
不過,新娘若是明智,最好別笑,要笑也只能微笑。否則,再好的化妝師再高級
的化妝品也擋不住那成群結隊的魚尾紋。其實,一張60多歲的臉給做成了4O歲已
經算是巧奪天工了,若非要20歲的效果未免過於牽強。注意,這可不是電影鏡頭,
可以通過特別處理在銀幕上抹去多餘之物。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真人肉身,在200
雙探照燈般雪亮的目光裡!再微小的假疵也逃不過這樣的集體照射!
不過,凱西畢竟是凱西,100 多部好萊塢電影豈是鬧著玩的?只見她輕倚欄
杆,上身微微俯向觀眾,舉起一隻戴著白色長手套的手臂,微笑著遞送出一個個
飛吻。
然後,再次挽起新郎,在伴娘伴郎以及兩名拉裙角的花童的陪伴下移步走下
涼臺。
婚紗在此時完全展現在觀眾面前。
沒錯,這套婚紗出於湯潘之手。否則,她今天也不會被安排在前IO桌上。
這是一襲曳地的白色絲制長裙,除了從肩帶到胸線沿邊繡了一圈枝繁葉茂的
白玫瑰之外,沒有任何裝飾。頭紗似風似霧,似有若無,從新娘那堆成雲鬢的秀
發(湯潘估計那頭髮多一半是假的)上披下,搖曳出儀態萬千,風情萬種。
十幾位在教堂儀式時未被允許進人的攝影記者劈劈啪啪按下快門。
湯潘的目光隨著凱瑟琳,確切地說,是隨著她的傑作向前移動。她懷疑自己
已經愛上了它。對,它,那件閃著瑩光的潔白婚紗。
流暢的低胸線將脖子襯托得修長,經她的建議而首次為凱瑟琳使用的魔術胸
罩——那種帶有細金屬絲襯裡的胸罩——將一對下垂的「鞋底子」(這是她身材
上最大的也可以說是惟一的缺陷)托舉成兩座巍峨秀麗的山峰,人魚裝式的緊身
裙擺勾勒出那令多少男人和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豐臀美腿。每一條皺褶,每一處
凹凸都完美得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湯潘甚至懷疑,這樣的人間美服竟是出自她的
手!
媽要在這兒,會怎麼想呢?面對一個與她同齡卻依然光彩照人(至少是現在)
身披婚紗的「好萊塢破鞋」,她會嗤之以鼻吧?思緒在這兒猛然停住,湯潘
的目光凝固在隔了兩張桌子之外的那張桌子上。那個人,好面熟!
此人不老,卻蓄著鬍子,是那種從鬢角到下巴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考究,讓人
一看就想起有名望的藝術家學者或至少也是大牌古董商的那種胡於。其實,藝術
家學者都是可以自封的,但「有名望」的則另當別論。就是說,他已經得到了社
會的承認和尊敬,他既不落拓也不潦倒。他是有文化的,同時也有錢有地位。
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平和得不露一絲鋒芒。
他穿著黑色晚禮服,雪白的襯衣上打著領結。
他也看見了她。細長的眼睛依然細長,卻有股逼人的光芒越過兩張桌子射將
過來。
隔著攢動的人頭,他們相視良久,許多年的光陰淌回去又流過來。他竟是五
年前分手的荀大路!
人們開始從涼棚正中的長桌上取菜的時候,荀大路朝湯潘走來。
「嗨!」他說。
「嗨,還活著哪?」湯潘有意掩飾著內心的衝動,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荀大路挺憨地笑笑,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
「還活得不錯嘛!」她上下打量著他。
「你也不錯。這婚紗夠份兒!」他倒是由衷地讚美著,然後朝她狡黠地一笑,
「有進步。」
「你呢?怎麼進步到這兒來的?」湯潘的口氣裡有種明顯的挑戰意味。其實,
這絕非她的本意。可她顯然已對自己失去了控制。面對這惟—一個曾讓她心甘情
願不計得失地愛過卻那麼輕而易舉地就背叛了她的男人,必須承認,她的心情相
當複雜。
「我給她畫了幾幅肖像。」
「凱西?」
「大廳裡那幅全身的和小客廳裡那幅半身的都是我畫的。你看見了麼?」
「看見了,可沒想到。」
「你已經不認識我的畫了。」他看她一眼。
「怎麼畫起肖像來了?你的強項是風景啊!」
荀大路頗為感傷地一笑。「謝謝你還記得我的強項。我現在,只要賺錢,什
麼都幹。」
「你……」
「我有兩個女兒了。」他像是猜出湯潘要問什麼。
「是麼?」湯潘的聲調裡無法抑制地透出一絲酸楚。這讓她自己很不喜歡。
他有家有妻子有孩子(而且是兩個!),這個當初被她供養著的天才如今也
擔起了養家糊口的責任!
「養家糊口不容易。不過也挺好的,生活不那麼空了。」
聽見了麼?「不那麼空了」!就是說,過去那些年靠她養活的日子對他來說
整個一個空虛無聊!湯潘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天生當不成施主,因為她跟她媽一樣,
太求感恩和回報。
他笑笑,有點羞怯地,好像為自己的浪子回頭不好意思似的。
他也心甘情願,一如她當年。
背後有個男人叫湯潘。與此同時,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湯潘聞得出來,
這香水不是Estee lauder的最新香型,就是ChannelNO.5.
她回過頭去。哦,不是男人。
這是一張棕黑而削瘦的女人臉,50歲左右的樣子。燦然的笑容在眼角和鼻子
兩邊擠出幾條粗大的皺紋,那種粗糙的男人臉上才會有的皺紋。據她自己說,她
是純種西班牙血統,那黑是曬出來的。可湯潘對此頗為懷疑。第一,她從沒見過
一個白人能將雪白的皮膚曬出如此深度的棕黑而持久不變;第二,那張從不塗脂
抹粉的臉上確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吉普賽人似的放浪與滄桑。怪異的還有她的
頭髮——漆黑的,像掛麵一樣直溜溜垂到肩頭,前額處以三比一的比例左右分開
並吹起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度。就是這個弧度,像暗夜裡的明星,被染成一縷雪白!
沒錯,暗夜裡的明星,那一定是她追求的效果。這樣怪異的打扮配那張怪異的臉,
幾乎讓人毫不懷疑她肯定有個怪異的身世,至少沒有她自己說的那麼「純種」。
此人是湯潘的「上帝」之一,紐約某高檔時裝店女老闆,人傳雙性人的卡特
利娜·路易斯。
還好,沒打噴嚏。湯潘是吃了抗過敏藥的。否則,這混合了世界上幾乎所有
名牌香水的空氣會讓她在不停的噴嚏中心力衰竭!她的敏感——對花粉,對所有
粉塵異味,無論是香味還是臭味的一切味道的敏感,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她們擁抱、貼臉,坐在一桌吃飯。
「你的香水真好聞。」湯潘說。
其實湯潘厭惡一切非自然的香氣。不,連自然的花香她也受不了。所以,她
說這話完全是違心的。奇怪,沒人要她這麼說,可她卻非說不可,好像在這樣的
交際場上不真心實意地說幾句違心話就算不得交際似的,「哦,你喜歡麼?」卡
特利娜幾乎又驚又喜。「這是布萊迪香水。知道麼?是以紐約市拉馬車的名馬安
斯特·布萊迪命名的。據說,香水調劑師以多種香水組合對布萊迪進行了反應測
試,其中包括這個以蘋果和桃子為基調的配方。安斯特一聞見它就耳朵豎起,鼻
孔發熱,呼吸都急促起來啦!」
鬧了半天,她使用名馬香水既不為吸引男人也不為吸引女人,而是為吸引馬!
那麼,在卡特利娜看來——湯潘覺得這一點已無可挽回——她湯潘也一定頗
通馬性了!
「一瓶3.4 盎司的,就要75塊!你真喜歡的話,我明天就讓人給你送一瓶夫。」
她有的是錢。可還是嫌貴。這後一句雖然聽蔔去慷慨,卻絕對接受不得!別忘了,
她在性愛方面是有些特別愛好的。不尋常的慷慨後面一定隱藏著不尋常的企圖。
湯潘正在推辭,一陣歡呼聲和刀叉敲在杯盤上的叮噹聲從涼棚的另一頭響起。
換了裝的凱瑟琳·塞拉在新郎的陪伴下出現在草地上,這是婚禮套裝中的第
二件,一件以維多利亞式晚裝為基礎構思的裙裝。修腰下是細金屬架撐開的大裙
擺,鮮紅的,加了襯裡的黑色閃光綢披肩在胸前結一個巨大的結,直垂到裙子下
擺處,這純紅純黑襯著那酥胸的潔白(大概有一整瓶遮蓋霜被塗在那兒,遮掩皮
膚上密密麻麻的斑點),也襯出女主人帶了點妖冶的高貴。
「湯潘,大手筆,棒極了!」卡特利娜托著下巴,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凱瑟
琳,確切地說,是凱瑟琳身上的衣服。然後,她轉過身來。『我們正準備搞一個
全球最高檔的婚紗展銷會。「她說出幾個名宇,個個是紅透半邊天的名設計師。」
你也來吧!作為個人參展。幹嘛不抓住機會,創自己的牌子?「
創自己的牌子?湯潘眼前一亮,這她倒還沒有想過!
「我當然很榮幸,不過得問問老闆。」湯潘說。
「哦,親愛的。」卡特利娜將一隻枯瘦棕黑的手壓在湯潘的手上。她的臉湊
過來,掛麵似的頭髮幾乎蹭到湯潘的臉頰,男人似的低音壓得更低了:「別太老
實。
聽我的,先斬後奏!「
湯潘連忙點頭,其實是急於甩開那只按住她的手。當然,她還決定聽她的建
議,以個人名義參加那個全球最高檔的婚紗展。
湯潘將目光投向涼棚外面,那兒一片碧綠金黃。綠的是草,黃的是陽光。風
將那碧綠金黃在空中攪拌了再撒出去,吹出個天堂般明媚的世界。
成功,成功是什麼?成功就是一條條大路在你腳下鋪展,一扇扇門窗在你面
前打開。成功就是——那光明的,也許是輝煌的前途終於可望而且可即了!
當搖滾樂歌王大衛·路德的直升飛機在莊園上空低空盤旋的時候,凱瑟琳·
塞拉才換上第三套也是最後一套禮服。
如洗的碧空下響起大衛·路德女人般尖細的歌聲,檸檬黃色直升機上放下一
堆五彩繽紛的氣球,氣球下面墜著一條豔黃的條幅,朝地面緩緩飄下。
大衛·路德正在歐洲演出,不能前來參加婚禮,以此表示祝賀。
凱瑟琳·塞拉興奮得臉色桃紅,似乎早已將新郎拋在腦後。她裸露的雙臂高
高伸向空中,像迎接上帝的恩賜一般,虔誠而癡迷地等待著。
好,這樣的姿勢倒是將這件銀灰色裸肩裙裝的魁力表現無遺!陽光下,綴著
魚鱗狀雷絲的銀灰色綢緞煙煙發光,腰部和大腿部分由四條一釐米寬的雷絲將綢
子連接起來,鏤空的細小網眼裡露出誘人的冰肌玉膚。下擺完全沒有雷絲,只有
漸行漸疏的本色刺繡,繡的是飄落的蘆花。陽光沐浴著女人,那豐胸修腰盛臀和
高舉向空中的渾圓的臂膀在這銀裝素裹之中煥發出一種超凡脫俗的魅惑之力!
超凡脫俗的不是這個女人,而是她身上的衣服!
超凡脫俗的不是別人,而是這件衣服的設計者!
凱瑟琳·塞拉終於接住那豔黃的條幅時,人們捧場地鼓起掌來。只有湯潘沒
動。一個新的構思正在她的腦海裡形成!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