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二十章
這是個死後的絕好去處,靠山臨海,碧草如茵。陳家墓地就選在長島這塊寸
土寸金的地方。
絕對的獨門獨院,純黑的大理石拱形門洞兩旁是兩叢修剪成長方形的杜鵑花
牆。一色的白杜鵑一朵緊挨著另一朵,完全看不見枝葉的,在初春的微風裡擁著
擠著搖曳著怒放著。
走近了,才看見門洞左側刻著一行金色小字:邁克爾·陳的財產。進了門,
首先映人眼簾的是大片的綠草地。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雕像噴泉灑出的水花在
陽光下好似無數的散金,晃得人眯起眼來。若不是草地盡頭那幢教堂式的二層小
樓和平鋪錯落著的墓碑,沒人會以為這兒是墓地,說是哪家貴富的私人花園倒更
為恰當呢!
參加葬禮的約百十餘人。邁克爾的長子和小兒子彼得忙前忙後地招呼來賓。
瑪麗則一反常態,軟軟地靠在那比她小5 歲的新情人的臂彎裡。看見湯潘,她一
挺腰,豐滿的身子脫離了情人的懷抱,笑容可掬地走過來。純黑的喪服給她添了
幾分莊重和素雅,這女人看上去倒比上一次好看些了。
她拉住湯潘的手說:好久不見了,本想請你參加我的Party ,可是Party 取
消了。
「原因之一是……」她竟老熟人似地挽住湯潘的胳膊,那因為兩眼過於靠近
額頭而顯得十分圓滿的臉湊過來,悄聲說:「我懷孕了!」
湯潘被她那突如其來的親密勁兒嚇了一跳。定睛之處,卻見瑪麗雙頰嬌紅,
一雙小眼睛熠熠生輝,好像中了六合彩!
不就是要生孩子了嗎?至於麼?湯潘從來不知道懷孕有什麼難的。全世界不
斷增長的人口就說明,懷孕,即便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情況下,也不是件特別的難
事。
或者說,越是那吃不飽穿不暖的地方,生殖率反而遠遠高於物質富足、文明
發達的地方。
前些年上流社會的時髦女人們是堅決不生孩子的。想當媽了,就去領養一個。
這幾年,以好萊塢大腕兒影星們挑頭,卻又掀起了非婚生子的熱潮。只要孩
子,不要他爸。從麥當娜到朱蒂·福斯特,步出產房的時候,有如捧著個聖嬰,
說起她們的寶貝來更是樂不可支滔滔不絕,可對製造出這大寶貝的另一關鍵人物
卻很少提及。保不准孩子出生的時候,那當娘的愛情史上早已改朝換代了!你說
這是不是陰盛陽衰的又一表現?從來都是男人甩了女人孩子,啥時候見女人喜滋
滋地抱著孩子跟男人說拜拜的?好像她跟這男人的魚水之歡不是為了愛情。當然
不是為了愛情——甚至連情欲也不為,而只是為了得個白白胖胖的大寶貝!
世道真是變了!
儘管湯潘完全不覺得懷孕這件事有什麼可特別值得慶賀的,既然人家兩眼雪
亮地等著,這句祝賀的話還是得說。
「恭喜你啊!」她說著,一邊轉身在人群裡尋找淩鳳,真實的用意是借轉身
的動作甩掉瑪麗挽著她胳膊的手。
瑪麗喜洋洋地接受了湯潘的祝賀,對老爸的突然辭世隻字未提。湯潘只好將
所有準備好的安慰用語堵在嘴裡。顯然,這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安
慰。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按請柬上寫的,再有10分鐘,葬禮就要開始了。
淩鳳還沒來。秦嶺也沒露面。
湯潘按瑪麗的指點,朝後花園的衛生間走去。後花園是個小套院,與「教堂」
相對,在草地的另一側。一條花草簇擁的石子路通向半月形雕花木門,頗有
種曲徑通幽的意境。湯潘一隻腳才跨進門裡就被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和壓抑著的呻
吟聲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鏤空的花窗下,彼得和一個身穿喪服的金髮女人正緊緊地摟抱在一塊兒!
湯潘逃跑似地奔向女用衛生間,一頭沖了進去!
衛生間裡靜悄悄的,所有的隔間都大開著門。突然,門口的大穿衣鏡裡,出
現了一個一身純黑的女人。一縷陽光從牆上的高窗照進來,在她的身後搖曳。湯
潘幾乎嚇得魂飛魄散,以為遇見鬼了!待她定下神來,朝鏡子裡仔細端詳,才發
現那個蒼白著臉穿黑衣服的女人原來就是她自己。
我是死的還是活的?她突然想:外面那些人是死的還是活的?死的和活的又
有什麼區別?沒有回答,沒有,只有高窗上透進來的陽光幽靈般在她的身後搖曳。
她轉過身去。
邁克爾該走得坦然,因為他並沒給這個活著的世界留下太多的悲哀和遺憾,
連他的兒女們都片刻不停地享受著各自的快樂和幸福,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
這或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朽——雖死猶生?還好,出來的時候,彼得和金髮女
人已經不在門口了。湯潘走到外面的草地上,邁克爾長子的一雙兒女正笑鬧著,
互相追逐奔跑。
「站住!」長子厲聲叫道。
兩個孩子被嚇住了,恐懼地看著父親。
「這是爺爺的葬禮,懂不懂?!」長子壓低了聲音,嚴厲不減。
年長的小女兒噘起了小嘴。
「你跟媽媽昨晚上還去參加舞會。我們跑一跑有什麼不可以的?」
「住嘴!」長子低聲怒吼道。「當著這麼多客人,誰給我丟人的話,我絕不
饒他!」
小兒子已經眼淚汪汪了。
「爸爸,你是說,葬禮之後,我們不去玩具店了?」
長子蹲下身,替兒子擦著眼淚,輕聲說:「只有你們好好表現,我隨便帶你
們去哪兒都行!」
「爸,我要去迪斯尼樂園!」女兒興奮地叫起來。那「園」才叫出一半,嘴
巴卻被一隻從後面伸出來的手緊緊捂住!長子的老婆及時趕到!她同時看到了湯
潘,強笑著打招呼,又趕忙拿眼去瞪那背對著湯潘蹲在地上的老公。
長子猛地轉過身,站起來,一邊朝湯潘走來,一邊說:「湯小姐,謝謝光臨!
孩子們想爺爺。這不,剛哭了一鼻子。「
淩鳳是在葬禮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才來的,而且跟秦嶺一塊出現。湯潘的全部
預感在此得到了完全徹底的驗證。受難的公主當然要有人憐愛,而且也只有在受
難時才更加惹人憐愛。
她穿了一套黑色純絲褲裝。瘦長型上裝極其熨帖地裹著那苗條而又豐腴的腰
身,立式開領恰到好處地環住頎長的脖子,右襟斜搭上左襟,在與肩平行的左胸
處轉一個圓角之後,以流線式順勢斜披下來。這一刀裁剪得極見工夫,果斷瀟灑
得叫人嘖舌。下身褲腿寬大,純絲的懸垂感淋漓盡致,與那合身到不差分毫的上
裝相比,別有一番心不在焉的隨意。這身衣服,照湯潘看來,頗有點GiorgioArmani
(意大利時裝設計師)的味道。她沒像往常那樣把頭髮貴婦人似地堆到頭頂,而
是披散著。
黑亮的柔順的在風中飛舞起來的縷縷青絲襯著那可以說是蒼白的臉,讓人不
能不感歎悲劇的震撼力。
湯潘俏俏移到她身邊,同時跟秦嶺打招呼。淩鳳朝湯潘伸出一隻手來。
「湯潘。」她輕聲叫著。
湯潘立刻感覺到她的變化。第一,嗓子啞了;第二,手冰涼。
這才像個悲哀的未亡人。就這樣,悲哀而美麗。對,一種令所有男人動心的
淒美。
草地上的葬禮是完全西式的,所有中國傳統的儀式和規矩都搬到靈堂裡去進
行。靈堂,也就是淩鳳的家。其實,「敬堂」的大廳原就是為安設靈堂的,可陳
家全體家庭成員一致認為:邁克爾的靈堂應當設在他生前最喜愛的房子裡。
紅木棺材在近午的陽光中熠熠發光,那木質和油漆的考究程度讓湯潘想起邁
克爾家餐廳裡那能坐20幾人的長餐桌。哦,鮮花草地雕像噴泉,上好的質料考究
的做工,生和死原是沒什麼不同的,他活著時候享用的,死了還在繼續享用。
5 月豔麗的陽光使牧師冗長的悼詞更顯得冗長難耐。站在最前排的瑪麗又軟
軟地靠進了情人的懷裡。她的表情是悲戚的,好像體力的不支也是由於這悲戚。
長子一副沉痛的樣子,讓所有人相信父親的離去對他來說是怎樣天塌地陷的悲哀。
連彼得也規規矩矩地站著,那個金髮女人已不知哪裡去了。還好,都知道最後給
老頭子一點面子。邁克爾·陳,大名鼎鼎的陳氏業主在天之靈該瞑目了!
湯潘真不大記得淩鳳是怎麼走向長子,又是怎麼在大庭廣眾之下弄出那一聲
振聾發聵的脆響!
啪!就這麼一聲,甩炮兒似的。當然,那不是甩炮兒。那是淩鳳的巴掌猛擊
在長子寬大的四方臉上發出的響聲!
陽光也驚得顫抖了一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敢打人?叫警察來!」瑪麗尖銳的聲音。
湯潘看見長子猛地放下捂著左臉的手,一把抓住淩鳳那裹在名設計師西裝裡
的胳膊,寬大多油的臉頰上漸漸顯出幾個鮮明的手指印。他的嘴角朝右邊斜了上
去,將右臉的肌肉擠成緊繃繃的幾塊,平時寬厚溫和的長子此刻竟顯出了幾分猙
獰。他笑了,仇恨地蔑視地作弄地惱羞成怒地笑了。
「你要幹什麼?」淩鳳的聲音失控地顫抖著。
「幹什麼?在警察把你帶走之前,說幾句你想聽的話。」長子那家傳的厚重
手掌鐵鉗一般將淩鳳的胳膊攥了個瓷實。
「婊子!」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兩個字。「嫌這名字不好聽,是不是?名字
不好聽,事情倒好做呢!你以為我父親不曉得你在偷他騙他麼?他都曉得!他養
著你,是把你當只貓,當條狗,頂多為尋個開心。你還當真了啊?以為自己真成
貴婦人了!看遺囑?你有什麼權利看遺囑?告訴你,你現在惟一的權利就是到42
街(紐約妓女出沒的地方)上去亮亮你那婊子的身板,說不定真有人看呢!」說
罷,他一把甩開淩鳳的胳膊,朝眾人大聲道歉,請大家到後花園用茶點。
淩鳳笑了,笑容在那燒灼般通紅的臉頰上顫慄著,仿佛雷雨來臨之前的火燒
雲。右眼下方,一塊肌肉痙攣似地跳個不停。
「是啊,」她朝長子點頭,「要是我亮出我的東西來,你是不會不看的。」
笑容還在她的臉上,那樣悲哀那樣絕望那樣厚顏無恥!湯潘幾乎就要撲過去
捂住她的嘴!
「我的東西,」她依然笑著,低下頭去,打開小皮包,雙指夾出一隻雪白的
信封。「在這兒呢。」
她的嘴唇,那殷紅如花瓣一般的嘴唇裡輕輕吐出兩個字。
所有人都不動了,包括決計不再跟那臭婊子糾纏下去的長子。一切活的東西
都靜止了,屏息靜氣,盯著那女人將信封裡的東西拿出來。
一個箭步,長子奔了過去,抓過淩鳳剛拿出來的那張紙,一目十行地讀完。
那哪是讀啊,那是咬是嚼是吞咽,是恨不得將每一個字都嚼碎了咽下去,讓
它們永不再見天日的怨恨!
「假的!」長子聲嘶力竭地大叫。「爸爸的遺囑早就立好了,哪來什麼另立
的遺囑?!」
哇地一聲,陳家的人炸了窩——瑪麗彼得長子的老婆還有一直沒吭氣的陳家
么女一窩蜂地沖了上去。他們奔跑著喘息著掙扎著,好像在暴風雨中迎風破浪的
勇士,使出全身力氣,向前向前再向前!僅有幾米之遙的距離在那樣的努力之下
無限地昇華了。
彼岸,竟是那麼遙遠啊……淩鳳微笑了,以一種眺望的目光微笑了,那只有
彼岸的燈塔才有的目光,那麼深邃幽遠又那麼憂鬱感傷。
她輕輕抬起手來,就在奔跑的人們到達她面前的瞬間之前,一下,抽走了長
子手中的遺囑,舉過頭頂。
那張雪白的紙,打印了工整的時代新羅馬字的紙在風中如她的發,呼啦啦揚
成一面旗!
所有的頭頸都變換著角度,所有的眼睛都仰望著燈塔。
她開口了。
「你們都需要錢哪,」她的聲音詳和而溫情,「大哥孩子還小,瑪麗馬上要
當媽媽,彼得急著給新娘買鑽戒,小妹過了暑假就要去英國留學。你們都比我需
要錢,是吧?」她頓了頓,環顧圍著她的幾張臉。那幾張臉上立刻顯出無趣和尷
尬。
「只有他,什麼都不需要了……」高舉的手臂垂下來,旗幟成了低垂的挽聯。
「他去世的消息見報的第二天,我接到律師的電話。他不是陳家的家庭律師。
他說,陳先生為你立有遺囑。我不相信,跟你們一樣。不相信。邁克爾從沒
跟我提過這事,他一向反對我做生意,不讓我想錢。他說:女人想錢太多就沒女
人味了。
男人想錢太多就不是人了。他還開玩笑說:你什麼時候覺得我沒人味了,趕
緊告訴我。「淺淺的笑意在淩鳳臉上展開,極恬靜而安詳的。
「100 萬美元,不算少了,啊?能幹好多事,買房子做生意,或者像大哥說
的…
…再找個男人。「她朝長子轉過臉去,目光卻早已越過了那臉色變成黑紫的
男人。
她根本沒看他,她沒看任何人。
淩鳳迎風仰起臉來,一雙鳳眼微眯著,像是給風吹的,又像是耽於年代久遠
的回憶。
「可是,他活著的時候,我從沒像他愛我那樣愛過他。就是到了最後時刻,
我都沒答應他。可我怎麼知道那是最後時刻了呢?我真傻,不知道被一個那樣的
男人愛,是我的福。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這筆錢,我其實是沒資格拿的。」
她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定在陳家兒女們的臉上,『你們也這麼想是吧?「
淩鳳瞧著陳家的人,唇邊含了一絲笑意,極寬厚容忍的笑意,「我知道你們
都恨我,認為我跟邁克爾在一起是為了他的錢他的遺產。」笑容在她的臉上綻開,
倏地一下,如陽光下怒放的雛菊,只一瞬,又消失了。「沒錯,我是需要錢,需
要給女兒和自己掙一份生活。可錢,」她頓了一下,從信封裡抽出另一張紙,交
給長子,「錢能買來的東西其實也真有限啊!邁克爾最明白,他說,世界上最寶
貴的東西是用錢換不來的。」
淩鳳說到這兒,長子已從那張紙上抬起頭來,他滿臉通紅,細長的眼睛因圓
睜了而瞪出些弧度來。
淩鳳淡淡地瞧他一眼,「這是我給律師的委託書複印本。律師會為你們辦理
銀行過戶手續的。」她的聲音很輕,跟那目光一樣,淡淡的,絕不期望什麼回應
的。
所有人都再一次果若木雞,長子瞪成半圓的眼睛驟然眯成了兩條縫!他仰望
著眼前這個才被他罵做婊子的女人。對,他仰望著她,仿佛仰望著一尊陽光下的
銅像,那通體熠熠的光輝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淩鳳掃了他一眼,掃了一眼陳家的人。
「這50萬,你們自己去分吧。別爭別吵,好好地分,就算我替你們的父親最
後盡一點……」她突然哽住了似地停住了。
陽光蜂擁而來,在那濕淋淋的睫毛上敲出水的響聲。
淩鳳轉過身去,就那樣站了一會兒,在所有人的靜默中站了一會兒,然後朝
山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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