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二十一章
自從克利斯死了以後,何小藕幾乎天天以淚洗面,連一向粗心的任和也覺出
不對勁了,問她眼睛怎麼腫了。
她想克利斯,她愛他。再次見面之後,她覺得自己比9 年前更愛他了。可是,
他顧不了她了,他得走了。而她,還得活著,跟一個已經不愛她的男人—塊兒活
著。
為了什麼呢?她搞不清。
她沒法不流淚。每次想起跟克利斯相見的情景,她的心就好像被一隻大手撕
裂得鮮血迸濺!她想起第一次到紐約大學醫院看他的時候他的樣子。
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化療使頭髮全掉光了,人瘦得脫了形。可她還是一
眼就認出他來——那個寬闊的腦門,腦門下那雙曾經那麼衷情地看著她的眼睛,
是他獨一無二的。克利斯,她的克利斯?他卻認不出她來了。他用眼睛和手勢問
她找誰。她忍著眼淚說,我就找你。他兩個指頭點點自己的腦門,笑了。然後伸
出一隻手。請她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他那孩子氣的燦爛笑容因過分削瘦而顯得有
些淒慘,淒慘得叫她心碎!
她坐下,把臉扭向一邊,喉頭哽得酸痛。她看見小小的床頭櫃上有一部電話
和一隻水罐,都是病秧秧的土黃色,叫人打不起精神來。她不想說出自己是誰,
她要等他認出她來。她掂掂水罐,有水,就問他要不要喝水。他靠在升起了45度
角的病床上,滿臉狐疑地看了她半天,然後從小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硬底紙夾,
寫道:你是誰?他的筆跡,那龍飛鳳舞又不失了章法的圓體字終於將她一直忍著
的眼淚催了下來!
他跟她對望著,她哭出了聲。
他像被驚著了似的——被這個突然出現的哭著的女人或是被自己的猜測,他
終於在紙上寫出了兩個字——她的名字!
他們抱頭痛哭的時候,送藥的護士走進來,對何小藕說:「對不起,女士,
他需要靜養。」又拍拍克利斯的肩膀說:「瓦利亞諾先生,你按時喝水了麼?」
可是,克利斯不放開他懷裡的女人。他全身發抖,淚水橫流卻發不出一點聲
音!
對於何小藕來說,克利斯的死並不是太突然的。她知道,他遲早要走的,可
她沒想到會是那天。那天,他精神好極了,經醫生特許,將24小時不停的輸液停
掉兩小時。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他說想吃夾熏肉的「巨無霸」,她就出去買。回
來的時候,見他半靠在床頭,在紙夾子上寫字。
他寫道:有件事我一直在想,當初要是我不離開賓大,一直等著你,會怎麼
樣?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別想這些了。克利斯,你不發燒了。快趁熱吃吧!」
他用鉛筆敲敲紙板,執拗地等她回答。
她拗不過他,就說:「是我不嫁你,你才離開賓大,後來又結婚的。這不是
你的錯。」
他寫:是我當時的態度不夠堅決,你才下不了決心離婚的。
她坐下來,看著他說:「是這麼回事麼?」
他寫是,然後看著她。那眼神真讓她受不了。
她又把放了「巨無霸」的盤子拿過來,他搖搖頭,說不想吃了。
好一會兒,他又寫:我們的孩子要是生下來,今年也快9 歲了。胖胖幾歲?
她說:「7 歲。」
他寫:就是說,你兩年後生了他。
她看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他笑笑,寫道:沒什麼。我那時已經跟珍妮結婚了。
她問他為什麼跟珍妮離婚。
他寫:我老是拿她跟你比。這對她不公平。她是個好女人,很願意為了我改
變自己。可我發現,她永遠也成不了你。我愛的是你。我是在發現了喉癌之後提
出離婚的。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我從沒愛過她。既然沒愛過,也不該拖累她,那
樣對她不公平。
他像是寫累了,任她把紙板拿去看著。突然,他直起身來,沒等她看完就一
把將那紙板搶了過來。筆掉在了地上,他就急赤白臉地在抽屜裡找。
好不容易,她幫他找到了筆。
他寫道:要是我的病全好了,我會再向你求婚!不管你答不答應,這一次,
我絕不會放過你了!
這幾句話,他寫得潦草之極,幾乎難以辨認。她哭了,邊看邊哭得說不出話
來。
他好像並不等她的回答,精疲力竭了似地閉上了眼睛。
她哭著說:「克利斯,我答應你!你就快好了!看你今天一直沒發燒啊!等
你好了……」他抬起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抬起來,擺一擺,輕輕地擺一擺,像
是阻止她說下去,又像是跟她道別。她抓住他的手。他回握了她,越握越緊,直
到她疼得叫了起來。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他走了。世界上惟一愛過她的
人走了。
何小藕突然覺得,以前這些年,雖然他們不通音訊,但她總還知道他活著,
跟她一樣,也會時常想起那段逝去的好時光。她想: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跟她那
樣的相愛,這輩子也算沒白活了。她再來美國之後沒去找他,任和有了外遇之後
也沒去找。
其實要想找,她是可以找到他的。她沒有,是因為害怕。那是她的珍寶啊—
—她和他的愛情。她想,就守著這珍寶吧!別再去褻讀它!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真的結束了,那個惟一的人走了。她終於趴在桌上痛
哭起來的時候,任和走過來,問又怎麼了。
其實,任和對何小藕的傷心事並無太大興趣。自從他有了小C 以來,她時常
這樣哭哭啼啼的。他知道,她哭的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恨他有了外遇,二是為克
利斯傷心。他也挺同情她的,可他更同情自己。當初他不同意跟小藕離婚主要是
咽不下那口氣。他覺得,女人有了外遇,當老公的拂袖而去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有本事扭轉乾坤,能讓那個變了心的女人再回心轉意,心甘
情願地給他生兒育女。他做到了。而且,朋友圈子裡誰也不知道何小藕還有過那
麼一回事。他任和的女人該是世界上最賢惠的女人。
可是,和小C 相遇之後,他突然發現世上原來還有另一種女人,她既不是小
藕也不是湯潘。小C 就是小C ,她在愛情上的大膽潑辣,毫不掩飾的直露表白,
還有她的欲望——她想要他的欲望幾乎使任和對活著的意義有了嶄新的理解。他
要這樣的女人,為了這個女人,他不惜一切代價。
任和確實不想知道小藕為什麼哭,他用頗有些不耐煩的口氣問一句怎麼了,
實際上是跟她打個招呼。他有事要說。
他三兩句說完了事,然後說:那我走了。
何小藕猛抬起被淚水浸泡得紅通通濕漉漉的臉蛋兒,哭腫的眼泡裡,一雙黑
眸子光亮異常。她說:「你往哪兒走?今天是胖胖生日,不是請了朋友來的麼?」
任和說:「那等他們走了,我就走。」
湯潘一家來到的時候,任和正在屋後寬大的木制陽臺上往烤肉爐裡加炭。
這是紐約郊外的一座花園洋房。沒有邁克爾在長島的房子那麼豪華氣派,可
尋常百姓家的殷實和舒適是全有了。
湯潘她媽一看就喜歡上了,連連說:瞧人家這花草多好呀!爸說:這麼大個
房子就住三口人,在咱們國內,連大款也比不上!湯潘聽著,覺得這陣子爸對媽
越來越有股子婦唱夫隨的勁頭了。她想起媽對他們是否能夠複婚的含混答覆,心
裡暗暗慶倖自己這招險棋真是走對了。
何小藕挺高興地跑出來開門,又忙著帶湯潘父母參觀房子。誰都沒看出來她
才剛剛哭過。她的心情確實好多了。怎麼回事呢?任和才告訴她的那個消息起了
決定性的作用。她突然感到了希望。那遙遠的渺茫的冷卻了的火山灰一般死去了
的希望,轉眼之間,竟然近在咫尺!
湯潘到陽臺上看任和幹活。幾個月不見,任和瘦多了,本來就黑窄的細長臉
只剩了一條。一笑,黑臉上白光一閃,是那口整齊得無可挑剔的牙齒。
他以為誰來了,笑過之後才看清是湯潘。
可惜那個瞬間註定無法載人史冊——湯潘和任和對視的那個瞬間——那真的
是太值得載人史冊了。
他像是跟她訣別。臉上還留著一點點剛才笑容的餘波。那個笑容,完全公式
化的出於禮貌的笑與不笑都沒什麼兩樣的笑容正在退去。他,認認真真地面對了
她。
她感到了他的變化,那雙看著她的眼睛,神態全不似從前了,幾乎讓她想起
小時候看過的一幅關於西藏農奴迎解放的油畫,那翻了身的奴隸的臉上就有這麼
一雙眼睛。對,傷感而溫和,卻又堅定而決絕,是受了一輩子壓迫的人終於獲得
自由時的眼神——他不再愛她了,他解放了,從那愛的囚籠中解放出來了!
湯潘困惑得無以復加,她突然想: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究竟是愛還是恨?
他朝她笑了。任和從來沒朝湯潘這麼笑過——輕鬆的無所謂的既非公式化也非出
於禮貌的,看著她好玩兒就笑了出來地那麼笑了。
湯潘又是一驚,但立刻決定將那驚訝隱藏起來——她該像平常那樣朝他笑笑。
對,像平常那樣,輕輕鬆松大大咧咧滿不在乎沒心沒肺你愛我與我無關地那
麼笑笑。她從來都是那麼朝他笑的,那樣笑著躲過他的時時追蹤的眼神。
她咧了咧嘴,挑了挑眉,將面部神經全面調動起來。可惜對面沒個鏡子——
沒鏡子她也知道,這個費勁巴力調動起來的笑容全沒了往日的灑脫!
怎麼了怎麼了?她必須承認,這樣的笑不如哭。
怎麼了怎麼了?什麼時候他居然占了上風,傲然笑看她這副不如哭的笑臉?
湯潘突然惱怒起來。她說不上為什麼。沒錯,她從來沒愛過他;他的愛情對她幾
乎成了負擔包袱麻煩事。可你說怪也不怪?他愛上了別人,她卻笑不出來了!
「你好,任和。」湯潘假裝揉眼睛,趁機將那僵硬的笑容整理一下。
「湯潘。」任和沒說你好,拿火鉗子的手沾了些炭灰,一副要靠近又恐髒了
她的樣於。這個動作裡透露出一點點謙卑,他對她習慣了的謙卑,讓她心裡很是
好受了一點。
任和用火鉗沒事找事地捅一捅剛點著的炭火。
這個嶄新的烤肉爐有個鋥光瓦亮的黑色金屬外殼,白亮耀眼的電鍍烤架還沒
架好,斜擱在敞開的鍋蓋上;把手和置物架是一色上了亮漆的原木;掛鍋鏟的吊
鉤明晃晃排了一列金黃。那裡裡外外的一切,特別是燒著的炭火無一不顯示著其
主人對於生活質量的追求……在這個高度煤氣化電氣化的時代,要質量而不怕費
事——炭火烤肉,那味道必定是不同的。光沖這嶄新的爐子和燒著的炭,誰也想
象不出此家男女主人正鬧離婚。
湯潘在爐子旁邊的一把涼椅上坐下。她已經恢復了常態。任和的身體語言所
透露出來的信息使她迅速找到了自己的支撐點——他還是在乎她的,見了她還是
會手足無措心慌意亂的,剛才那個灑脫的笑容不過是個假像。她坐下來,說任和,
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的語調任性放肆居高臨下又語重心長,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全部嬌寵
和愛憐,是一個偶像對她的崇拜者的恨鐵不成鋼。她要好好規勸他,這個讓她失
了大望的男人。
她吸一口氣,準備再開口,頭一個字才出了一半,就被一聲巨響嚇得咬了舌
頭!
啪地一聲!
其實也沒那麼響,只是因為她沒有精神準備而覺得格外地響——黑色鍋盔似
的大爐蓋連同那銀白的烤肉架子猛然砸落,將一爐子黑煙亮火一股腦悶在了裡邊!
舌尖上立刻冒出一股血腥氣——咬破了!
任和就是眼見著湯潘又恢復了往日的氣度,才猛地把爐蓋關上的。他看出了
她開始的驚訝,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可她這麼快就找回了以往的狀態,而且又要
像過去多少年那樣對他指手劃腳的時候,他生氣了。他不想再聽她說一句話。她
還能說什麼?除了勸他跟小藕好好過日子,她還會說什麼?濃煙,從爐子背後的
氣孔裡洩漏了出來,嗆得兩人乾咳不止。
任和一邊咳,一邊舉著火鉗問:「烤羊腿,愛吃麼?」
湯潘只顧咳,說不出話來。她看出任和的成心,可又全沒理由發作。這會她
倒頗需要只羊腿!要真有只羊腿,她想,要真有只羊腿,她准會抄將起來朝那男
人臉上扔去,那背叛了她的移情別戀的不知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為何物的男人臉上
扔過去,然後抱著柱子大哭一場回家。對,不等別人趕,自個兒滾蛋!豁出去了,
不要這矜持這風度這當人偶像的酷!
可是沒有,沒有羊腿。爐子才剛點上,炭還沒燒透呢!
咳完了,湯潘還是覺得該說點什麼,為了小藕也該說點什麼。她清了清嗓子。
「任和,說真的,別再鬧了。你跟小藕這份日子得來不容易!」
任和狠狠地瞪了湯潘一眼,坐下來,有勁沒處使似地將手中的火鉗子哢嚓哢
嚓地開了合了。然後,他開了口。
「湯潘,你決定跟大路同居的時候對我說過一句話。你說:任和,這事你最
好別管。那時候我不明白你幹嘛那麼固執,聽不進一句中肯的話。現在我懂了。
不是你固執,而是我一點也不中肯。我是以為自己挺中肯的,人有時候也會被自
己的虛偽感動得夠嗆。說白了,我反對你跟大路好,原因只有一個:我愛你。這
三個字,湯潘,這三個字壓我20多年啊!今天說出來也不過如此。我知道你不愛
我,你遲早是要跟別人走的。但那個人不可能出在我們家,更不可能是我的表弟,
那個只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大路!我受不了。所以我纏著你,沒完沒了地勸你
跟他吹,就像你現在對我這樣。別瞪眼,我可沒說你愛我,或者對我有好感什麼
的。我是說,你想在這事兒上當個裁判,一個公正的裁判。可是,你想想,你憑
什麼?你有什麼資格?憑什麼在你的嘴裡,小藕老是受氣包似的委屈冤枉,而我
就是那個不可饒恕的罪魁禍首?她嫁給我是自願的,誰拿槍逼她來著?我自以為
對得起她。她跟人幹出那樣的事來,我說什麼了?要不是她自己告訴你,連你也
以為她是天底下頭號的賢惠女人。說實在的,我對她的好,比你們說的那個愛情
還要偉大得多!我承認我沒愛過她。這世界上有多少婚姻是以愛情為基礎的?那
是烏托邦,湯潘,永遠實現不了的理想國!很長一陣子我都活得沒勁極了。小藕
的百依百順更是讓我心煩。我就冷淡她,回家連正眼也不看她。現在想想,我是
在故意激怒她,我需要一個打架的對手。那時候我想,要是她跳起來,扇我兩耳
光,我們就算打個平手。也許我倒真能喜歡她了。可是她沒有。她其實早不在乎
我了,她跟我回來全是為了兒子,她是為了兒子在忍受著我。後來就認識了小C ,
我這才發現世上原來還有另一種女人。小C 跟你和小藕都不一樣。她是個奇跡,
她創造了奇跡——就是讓我忘了你。她把我整個兒變了。她不喜歡我抽煙。我一
直認為在這事兒上沒人能改變我,包括你,湯潘,你勸我戒煙多少回了。可是她
說我得戒,我就真戒了。一個星期鼻涕眼淚的,真戒了。她真的有種魔力,她那
樣的女人有種魔力,她說咱們都去離婚,離了婚再見。就是那天,小藕發現我們
在一起,我索性就提出離婚,小藕不同意。我想,小C 的丈夫也不會輕易跟她離
的,就找小C 商量。可哪兒也找不到她了。後來收到她一封信,說正在離婚。我
回信說,離婚沒你想得那麼簡單。她沒回信也不回電話。過了兩個月突然打電話
來,說離了。」
任和停下來,盯著手中的火鉗不動。初春的風很有些輕挑地將他的頭髮掀起
來又放下,然後完全吹亂。
「我約她見面,告訴她小藕不同意離婚。我說小藕不是水性揚花的女人,當
初她是真喜歡那個瓦利亞諾。我已經打碎了她的那個夢想,現在又要打碎她的另
一個夢,是夠殘忍的了。可是反過來想,她不是也同樣殘忍麼?是她先毀了我們
的平靜生活,現在又不許我選擇小C.可是我不能把她逼到絕路上去。那個我做不
到。我跟小C 說,婚是要離的,但不能急。那天我們在河邊的咖啡座呆到半夜,
走的時候,小C 抱著我哭了。她說:你慢慢離吧……」
任和又不說話了。綠色紗門裡傳來小藕近乎歡快的笑聲。
任和手中的火鉗子咣鐺一聲掉在地上。
「我要知道她喝多了,絕不會讓她自己開車回去。我們是喝了一點啤酒,就
一點兒。」他呆呆地盯住木桌上的一塊疤痕。「她完了,全毀了。車撞到樹上,
她左臉整個兒完了,還斷了一條大腿骨。在醫院裡,她只對我說一句話。她說:
這下好了,你不用為難了。她讓我帶她去S 州,找那個做安樂死的K 醫生,讓她
平靜地離開人世。她說這是她這輩子求我的最後一件事……」
任和說到這兒抬起頭來,看著湯潘。
「沒發現小藕挺高興麼?其實早上她還哭呢!我告訴她小C 出事了,我得去
醫院陪住,她就不哭了。」任和很慢地搖搖頭,像是對自己所說的一切難以置信。
「湯潘,給我個主意,我是該去伺候小C ,還是守著小藕?」
湯潘目瞪口呆,有生以來頭一次,她在這個男人面前說不出話來。
紗門裡面傳來小藕清脆的聲音,叫任和快去開門,我正醃肉呢!
來的另外兩對夫婦,也都是北京的大學校友。其中一對湯潘不認識。只聽何
小藕說那女的當過院合唱團團長,男的叫什麼秋月。湯潘瞟她爸一眼,心想:這
秋月的爸比她自己的爸還惡劣,給個男孩起名秋月,絕對的不負責任。
一塊兒出現的還有兩個10歲左右的男孩,跟小藕任和的兒子胖胖年齡相仿。
一見面,三個胖頭胖腦的小子就佔領了客廳那個40英寸的大電視,玩起電子遊戲
來。
也許是神經過敏,湯潘看見媽臉上的笑容有些發緊。顯然,這三個孩子觸到
了媽的痛處。在座的三個媽媽都跟湯潘年齡差不多,人家都有家有孩子,幸福美
滿的樣兒,只有湯潘,形只影單,叫媽怎能不羡慕人家,可憐她?電視機裡傳來
乒乒乓乓的槍炮聲。不一會兒,可能是一架被擊中的飛機墜落了,轟隆一聲巨響
夾著三個孩子的歡呼幾乎把屋頂掀翻!何小藕無濟於事地叫著:「胖胖,小聲點!」
叫什麼秋月的凶煞煞地沖他兒子吼了一句,卻被他老婆滿臉怒氣地叫住了。
噪音蓋過了他們夫妻間的口角,湯潘只聽見叫什麼秋月的說:「我給他面子,
他可不給我面子!」他老婆說:「得了得了,你出去幫任和幹點事吧!」
於是,大人們都逃到陽臺上。
任和悶頭當烤肉師傅,另外兩個男人湊一堆兒說股票,湯潘爸媽跟那叫什麼
秋月的探討起中美教育的差異問題,三個媽媽自然話題不離兒子。
湯潘坐在一旁,覺得爸媽真是天生地設的一對,比在座的年輕人還好看。媽
的臉是白嫩的,皺紋比剛來的時候淺了好多,嘴唇紅紅的;爸的身材頎長挺拔,
鶴髮童顏容光煥發。毫無疑問,他們都跟剛到紐約的時候大不相同了,其原因除
了紐約濕潤的氣候之外還有別的什麼,湯播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
—他們三個人越過越像個家了。想到這,湯潘陰鬱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吃完飯,有人提議唱卡拉OK. 叫什麼秋月的老婆有一副唱美聲的好嗓子,她
就應大家的點播,一首又一首地唱,全是些老歌,有《一條大河》、《花兒為什
麼這樣紅》、《半個月亮爬上來》《康定情歌》什麼的。後來屏幕上出現了下一
首歌的歌名:《夫妻雙雙把家還》,叫什麼秋月的老婆就說:「咱們應該請主人
來表演一個呀!來,小藕任和,你們來一段這個!」大家跟著起哄,連湯潘爸媽
也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熱鬧。
何小藕先接了麥克風,緊跟著紅了臉,倒是大大方方等著任和上來。任和卻
悶著頭,說不會唱。大夥不饒他,叫什麼秋月的老婆說:「得了,任和,都是自
己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們結婚十幾年了吧?」何小藕在一邊說:「13年。」
叫什麼秋月的老婆說:「來,唱一首,就算13年美滿婚姻的紀念吧!看,人家可
等著哪啊!」
任和黑著臉,看也不看叫什麼秋月的老婆,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來,又在沙
發上轉著身子找火兒。
這事兒有點鬧僵了。顯然,叫什麼秋月的老婆完全不知道任和跟小藕的婚姻
危機,更不知道鬧離婚的事,這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
何小藕那本來因羞澀而嬌紅了的臉漸漸失了血色,興高采烈地吆喝起哄的人
們也尷尬地降低了聲調。
湯潘在這時候跳出來救場,完全是出於跟小藕的情誼。她第一不能看著小藕
就那麼給曬在一邊,第二也是朝任和出出氣。
「哎,你們有沒有《快樂的單身漢》呀?」湯潘叫道。
大家都笑了,順水推舟地把矛頭轉向她,說湯潘怎麼回事,候選人太多了,
挑花了眼吧?湯潘說:「我這份不動產,等著增值呢!」
湯潘從何小藕手裡接過麥克風,正要高歌一曲的時候,卻瞥見媽正朝她露出
巨大的白眼珠!她從來沒注意過,媽的白眼珠大得嚇人!
回家的路上,湯潘一邊開車,她媽一邊嘮叨。話題就從湯潘的公寓開始。
媽說:我調查了,人家這麼大個房子,每月交的那個……,叫什麼來著?湯
潘說Mortgage. 媽說對,就是那個分期付款,比你每月房租少一半。你那才是一
房一廳,多不值!湯潘說:我住城裡就圖個上班方便,再說,一個人買那麼大個
房子,也沒必要。
於是話題自然而然又轉到「一個人」的問題上。媽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嫁給
秦嶺並對所謂「感情沒到那個程度」的話表示極大的不理解。
「你們不是早就……」媽說不下去了。顯然,「早就」之後的話令她難於啟
齒。湯潘總算明白了媽的困惑——媽不明白的是:既然她和秦嶺「早就」了,為
什麼還不結婚?還好,媽沒給她扣上個作風問題的帽子。要在10年前,那頂帽子
她是必戴無疑的。
「我看小秦不錯,說得上是才貌雙全了。雖然離過婚,不過,你這個年齡,
還能碰上個這樣的已經不容易了!你怎麼還對人家不冷不熱的?」
湯潘本想說秦嶺壓根兒就不想結婚,可又怕這麼說會破壞了媽對他的好印象,
或者乾脆把媽推向另一個極端——要是媽媽沒完沒了非逼著她跟秦嶺分手,而去
見她那些老同事的事業有成人品高尚的兒子們,豈不更麻煩了?於是,湯潘沒話。
可她媽卻打定了主意,非把這個問題談深談透不可。
「你可別挑花了眼啊!你今年滿37了,再耽誤下去就是雞飛蛋打!」
湯潘覺得這話真刺耳得難受!媽卻並不理會,緊追不放。
「盤兒,你不是還有別人吧?我可跟你說啊,腳踩兩隻船,從來都沒好結果!」
湯潘終於忍不住了!
「媽,你這是說的什麼呀?你才來兩天,跟秦嶺才見了一面,你瞭解他什麼
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就甭瞎操心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沒看她媽。但聽得出來,媽愣了一下。
「行,我瞎操心!我這輩子的心都瞎操了!我怎麼那麼傻呀?!」媽尖著那
副能唱京劇的好嗓子嚷嚷起來。「你願意往火坑裡跳誰也攔不住!別忘了你是女
人,青春易老啊!未婚同居,過幾年他不想要你了,拍屁股就走,不又是一個苟
大路?
你呢?人老珠黃不值錢了!「
媽終於還是說出了那令她難以啟齒的四個字——未婚同居。
怎麼跟她說才說得通呢?湯潘嘴裡堵了一堆話不知從何說起。說看秦嶺跟淩
鳳那樣兒,那兩人之間還不定有什麼呢;說秦嶺從來就沒認真向我求過婚,難道
要我去求他不成?想說,可沒法說。她求救似地在後鏡裡找坐在後座上的爸。
爸居然靠著椅背睡著了!
「既然秦嶺有可能是又一個荀大路,您還那麼看重他幹嘛?」她只好避重就
輕地胡攪蠻纏起來。
「我剛才說的是男人的普遍性,具體問題還是要具體分析的嘛!」
「結婚有什麼好?離起來多麻煩!」
「唉!」媽重重地歎了口氣,語氣緩和多了。「我知道,我們的事對你有影
響。」我們的們字媽是以輕聲處理的,不清不楚含糊其詞地一帶而過。「可就因
為這,我才特別希望你能有個好的歸宿。再說,結婚並不是為了離婚呀!」
「結婚不是為了離婚,但結了婚就有可能離婚,我懶得費那個神!」湯潘開
始耍起滾刀肉的把戲。
「盤兒,你是被荀大路嚇怕了。這我理解。可也不能因噎廢食呀!秦嶺跟荀
大路不是一路人。」
「您又沒見過荀大路,怎麼知道他們不是一路人?」
「我看秦嶺這孩子通情達理,絕不會像那個荀大路那樣對你無情無義。當初
你跟荀大路交往的時候,我就反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媽的語調只短
短地緩和了一小會兒,又尖銳起來。
媽又是全對,媽總是全對!湯潘感到燥火上升,煩躁得直想打噴嚏!
「媽,除了這個,咱們不能說點別的麼?」
「跟你明說了吧,我這次來美國就是要幫你把終身大事解決了。
「我的事我自己解決,您有工夫享享清福不好嗎?」
「我有什麼清福好享啊?人家到我這歲數早就兒孫滿堂了!」
這下湯潘真火了。當時怒氣直攻心肺,把什麼孝敬孝順孝全忘在了腦後!
「哦,您要我怎麼樣?!」
媽也毫不示弱:「我要你別老是跟我唱反調!」
「我怎麼跟您唱反調了?從小您就說,湯潘該是第一,我不是什麼都拿了第
一麼?後來您又說,湯潘該事業有成,我哪一天不是玩命幹的?從佐治亞轉學到
紐約以後,靠打工掙學費生活費,那個苦勁兒您根本沒法想像!能有今天的成就,
不是吹的,別說在華人裡,就是在純種白人裡,也不算低了!我想,我媽總該滿
意了吧?總該為我這個女兒驕傲了吧……」湯潘說不下去了,眼淚好似一陣濃霧
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趕緊把車靠在高速公路邊上停下,接過媽遞過來的紙巾,擤
鼻涕,擦眼睛。
媽半天不說話,好一會兒才開口。
「我不是說你不努力,不用功。你的成就明擺著,我當然為你驕傲。只是在
跟小秦的事上,你這麼不聽話。」
湯潘撒潑耍賴地叫起來:「我自己的事自己管,不關別人的事!我是沒給您
生一堆孫子孫女,您不滿意!不滿意就算了!您喜歡秦嶺,可以認他當乾兒子嘛!」
連湯潘自己也覺得:她這說的是什麼話呀!
媽果然大怒!
「放屁!」媽尖叫道:「我認得著人家麼?要不是為了你,我犯得著費這麼
多日舌?!」
睡著了的爸在這個時候醒了。他先乾咳了一聲,然後開了腔。
「我看盤兒的事還是由她自己來定。」
湯潘和她媽同時回過頭去。鬧了半天,這娘兒倆爭執的原委全被爸一字不漏
地聽了進去。
「再說,結婚這事是要憑點感覺的,感覺不到,強求不得。」爸說完看看窗
外說,到家了麼?怎麼停車了?「感覺?」媽憤憤地轉過身去,屁股在椅子上搞
出挺大的響動。「你這輩子都是憑感覺過的,結果怎麼樣?」
「我沒說我,我說盤兒。」
「你再用什麼該死的感覺攪她心亂,就是讓她重複你的失敗!」
「我失敗是我失敗……可是,照你說,盤兒嫁給秦嶺就算是大功告成了,也
沒那麼簡單……」
「那你說她嫁給誰?到她這個年齡還能遇上小秦那樣的已經很不容易啦!有
才有貌經濟上也不錯,雖然離過婚,可沒孩子,對盤兒好,對咱們也很尊重啊!
盤兒這個年齡,拖不起啦!你覺得小秦不行,倒是想辦法找個比他好的來!我就
不明白,你們湯家人哪來那麼多的感覺!跟著感覺走,跟著感覺走有幾個得了好
結果的?」媽的聲調抑揚頓挫,到最後升上一個嶄新的八度,在那問號上打了個
激昂的尾音。
短暫的冷場。在媽的窮追猛打之下,爸似乎已無力招架。湯潘心中著急,又
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手中的紙巾才想起還沒擤鼻涕。
於是,在那個夜裡,在那高高淩駕于哈德遜河之上的華盛頓大橋邊,一輛閃
著月光般光澤的尼桑跑車裡,只有擤鼻涕的聲音。
「跟著感覺走有什麼不好?咱們當初不也是跟著感覺走的麼?再說……」爸
的再說還沒說出來,媽已經搶了先。
「所以我就倒黴了呀!」媽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湯潘在一旁看爸極不明智地惹火燒身,一時又幫不上忙。
「我跟著你,享一天福了麼?!你能幹的就是往我心上捅刀子!年輕的時候
捅一刀,毀我一輩子!現在又要捅一刀,毀我女兒一輩子!我是前生欠了你還是
怎麼的?!」媽說著,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天哪,一輩子沒在爸面前哭過的媽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爸的臉漲紅了。其實那樣的光線裡湯潘不可能分辨出爸臉上的顏色,可是她
感覺得到——就是媽說的,他們湯家人的感覺——她聽見爸粗重的呼吸,感覺到
他的羞恥和惱怒。
「瞧你們,這說到哪兒去了?不是說我的事麼?嫁不嫁秦嶺有那麼重要麼?
再說,他還沒向我求婚呢!」
媽的哭聲戛然而止。
「你要是願意,我去跟他說!」
夜光中,媽哭濕了的臉好像一個蒼白的月亮,兩眼燈似的將湯潘罩住。湯潘
嚇了一身冷汗,一扭身,握住方向盤,駕車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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