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十九章
秦嶺往湯潘家來之前先去看了淩鳳。他昨晚才從Z 市趕回來。一到家就給淩
鳳打電話,說去看她。淩鳳說:我沒事兒。你才回來,先休息吧。
隔著話筒、線路和幾十英里的距離,他聽出那個女人不一樣了。她的聲調裡
有了種前所未有的東西。是什麼呢?他說不清。她是比從前沉靜得多,或者是對
他冷淡得多了。邁克爾死了,她卻對他冷淡了起來,這真叫他費解。
秦嶺從來都是晚睡晚起的。今天卻早早爬起來,往長島趕。他要先看了淩鳳,
然後趕回曼哈頓請湯潘的父母吃晚飯。
一路上他就琢磨,一定是淩鳳知道了他和湯潘的事。那他就得向她解釋一下,
他一直是把她當小妹的,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他雖然跟淩家結了怨恨,對她
卻從來是另眼看待的。他知道,其實她從來就不是淩家的人。在淩家所有的人裡,
只有她看他的眼光不一樣。
那是同類的眼光,那眼光裡有兔死狐悲的憐憫和同請。
他對她也是,來自骨子裡的認同。他從不跟淩家的人開玩笑,除了她。他還
記得20年前,她摸過他的臉。
那是個星期天,忘了因為什麼,他跟妻子口角起來。妻子一如既往,摔門而
去,剩他一人呆坐屋中。那個瘦瘦的還沒發育開似的淩鳳,就在這時候戴著圍裙
拿著抹布進來了。她已經參了軍,平時住連隊,星期天才回家。那時似乎已恢復
了高考,可考不上大學的能進部隊也還是不錯的去處,而且在北京。若沒有她的
養父秦嶺的岳父淩軍長,這事是絕不可能的。
淩鳳總是回了家就幹活,從早幹到晚。她說她喜歡幹,這家裡的活兒她不幹
誰幹呢?她一邊擦桌子一邊看他,說姐夫你怎麼老是鬍子拉茬的?跟我姐出門,
多不體面。他笑了,覺得一個18歲少女的規勸實在可愛。他摸了摸下巴,說這胡
子硬呢,把兩把剃刀都略錛了。她說那哪裡是鬍子,那是鐵絲。他說不信你摸摸。
她就真的伸出手去摸摸。那時候的她像是全沒開竅呢。她摸了摸也沒摸出個所以
然來,說硬也得剃,不然你怎麼配得上我姐。她跟他說話從來不客氣,不像淩家
的人,客氣得讓人脊背發涼。每個星期天下午她回連隊,都是他用自行車把她帶
到汽車站,站在風裡雨裡太陽光裡看著她上車,看著那個戴軍帽的後腦勺——無
簷女帽下露出一根挺細的編辮兒,使整個兒腦袋看上去像個倒放著的梨。
他帶淩家長女出國的時候,淩鳳已經是個年輕女人,卻還沒有男朋友。這方
面,她確實開竅開得晚。又過了好幾年,他知道她交上了男朋友,並且嫁給了她
這輩子第一個也是惟—一個男人——一個也是軍人的軍隊高幹的兒子。他在心裡
歎口氣,她跟他真是同類,連找對象都找同一種家庭背景的。他想也許她會比自
己幸運,也許她能從這婚姻裡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再見的時候,他已完全認不出她來——一個少婦,離了婚有孩子的少婦。而
且,豐腴得真像個淩家的婦人!
他知道她不可能愛那個比她大24歲的老頭,她看他的眼神也跟從前不一樣了。
她是喜歡他中意他的,而他也已同淩家長女結束了婚姻。她說大哥,你看著
比從前還年輕了呢。他說哪兒的話,老啦,連鬍子也不如從前硬了。她說哪裡呀,
男人4O一朵花女人40老大媽,我再有4 年就老大媽了。他說起當年她那個梨似的
後腦勺,她紅著臉笑了,卻不說什麼。他那時很想抱抱她,可他忍住了。淩家的
人他是再不願意碰了。
她紅了臉看他,眼光那麼焦渴那麼怨艾那麼憂傷。他知道只要他抬一下彈弓,
那樹上的鳥兒便會自動落進他的懷裡,可他還是怕,怕那個淩宇,他對那個字嚴
重過敏。這輩子他是再不要跟淩家的人有什麼瓜葛了。可他緊接著又想,她其實
也算不得淩家的人。
他趕到長島溫莎路2410號時,淩鳳正戴著草帽做園藝。裸露著的土豆皮色的
胳膊很誘人。她說過邁克爾喜歡讓她做園藝,可她不喜歡。不喜歡就不做,這輩
子她已經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歡的事,再不要做了。秦嶺不明白,邁克爾死了,她
怎麼倒做起園藝來了。
她朝他走來的時候神情木然,走到面對面的時候,他先開了口。他說小妹我
來晚了。她就流下淚來。他覺得這樣才對了,她得需要他才對呀。他把她攬進懷
裡說,別怕,有我呢!她突然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早晨的陽光敲在晶
瑩的淚珠上發出揚琴般悅耳的聲響。可是他猶豫了。
是啊,有我呢是什麼意思?他能代替邁克爾麼?他能代替邁克爾成為她的守
護神麼?他從她的目光裡,那淚光閃爍的目光裡看出了這女人的企盼,他退縮了。
不不不,他不能找這個麻煩,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最終還是逃不
出如來的掌心。他跟淩鳳吃了午飯,極為同情地聽了他那一番死後才知君偉大的
對邁克爾的懷戀,這才明白了昨天電話裡她為什麼那樣冷淡。而且,假如不是剛
才進門時他那句話頗為動情,她還會繼續對他冷淡下去。她是有良心的女人,她
對那老頭竟動了真清呢!他好葬禮那天來接她,然後撒了個謊。他說得回辦公室
去,Z 市藝術館的圖紙需要修改。
從長島開回曼哈頓的路上,他認認真真地把淩鳳和湯潘對比了一下。他的頭
大了,腦仁兒劇痛。他想不清楚究竟誰好一點誰差一點,誰的優點正是誰的缺點,
誰的缺點又正是誰的優點。他使勁搖晃腦袋,想把這些煩惱全搖出去,以至於車
身也跟著搖晃起來。他想:跟女人相處真難啊!婚姻根本就是件想不清楚的事。
他想他跟小D 就沒這麼多麻煩,因為他們永遠也走不到締結水遠的那一步。他覺
得這是他跟小D 的關係中最美妙的一面。
湯潘看見,媽迎著秦嶺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兩眼放光。然後,媽伸出手——注
意,是兩隻手——握住了秦嶺伸過來的——也是兩隻手!他們彼此注視緊緊相握
的樣子讓湯潘不禁大為感動,同時心裡還有種莫名的驚喜。自從她進人青春期以
來,媽對她感興趣的男人第一次表現出了由衷的熱情!
與媽的熱情相比,爸顯得有些局促,似乎對這個有生以來頭一次進人的新角
色頗不適應,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秦嶺倒挺自然的,一落座就掏出個小藥瓶來給媽,說叫褪黑素,專門幫著倒
時差的,對人體絕無副作用,還把服法一五一十說給媽聽。湯潘看見媽一邊笑逐
顏開地說難為你想那麼周到,一邊朝爸扭過頭去,使勁兒皺了皺眉。
爸像是領受了媽的暗示,這才開了口。學建築的。「爸雖然話不多,但看得
出聽得十分注意。
人行道並不寬,容不下四個人並排走,湯潘就乾脆跟在他們後面。黃昏的餘
暉金紅的,照在她的身上臉上,照著路旁樹上如花的嫩葉,一簇簇,金晃晃的。
她看見秦嶺攙扶著媽,又在指點著什麼,媽一個勁兒地點頭。她突然想:這就是
所謂的天倫之樂吧?有個丈夫,愛我又孝順我媽,讓那沒兒子的媽也體味一下得
個半子的快樂,讓我們這個多年來少個男人的家再沒有那缺條脊樑的悽惶。如果
爸媽能複婚,那就更完美了。對,還應該有個小孩兒,一個小男孩或者小女孩,
蹦蹦跳跳或嘰嘰喳喳。那樣的話,她就成了北京老太太們常說的——父母雙全夫
妻恩愛孩子健康的「全乎人兒」了。想到這兒,心裡突然酸酸的——秦嶺還沒有
正式向她求婚呢!
她於是想:「全乎人兒」有什麼好的?水餃確實不錯,媽吃得滿面紅光,贊
不絕口。快吃完的時候,媽突然說:「小秦,盤兒遇上你,是她的福氣,也是你
們的緣分。你們年齡都不小了,我看,也該考慮把事兒辦了。」
湯潘傻在一邊,完全找不著北!她已經告訴過爸媽,跟秦嶺正在交往,尚未
論及婚嫁。不知秦嶺一路上除了介紹城市風光之外,還跟媽說了些什麼。可不管
怎麼說,媽也不能問也不問她就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呀!而且急赤白臉的,好像迫
不及待地要將她塞給他似的。
湯潘極為狼狽地看一眼秦嶺。秦嶺卻意味深長地微笑著,毫不理會她的惶惑,
說阿姨,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湯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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