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十八章
湯潘沒看見媽從肯尼迪國際機場民航班機出口出來。她完全搞不懂自己怎麼
會沒看見她。當時那兒擠滿了接機的人,湯潘站在鐵欄杆邊上的第一排,按理說
不該看不見她媽。
她是看見一個矮胖的老太太夾在一群顯然是山東來的貿易小組成員中間走出
來。湯潘知道,媽雖個兒小,還不至於矮胖到那個程度。老太太的臉始終被擋著,
不是這個大漢的胳膊肘,就是那個大嫂的大皮包。湯潘只看清了她的背影,拉著
一隻紅黑格布面行李箱,步履蹣跚的背影。那當然不是媽。
可是,除了她,這架班機上好像再沒有另一個老年婦女了。
湯潘站得雙腿發麻,左肩開始疼起來。這是她和媽的又一個共同之處。她當
然不能說,這是媽給她的遺傳,或者她是從媽那兒繼承了這奇怪的毛病。那樣的
話,媽准會冷著臉說:得,你的缺點都是從我這兒來的。
所不同的是,她媽在她這個年齡已經有她給捶肩膀了。媽的肩痛一般在晚飯
時發作,常常一頓飯吃不完就給疼得躺到床上去。想想,那個時候的湯潘比現在
乖巧多了,用媽的話說,盤兒小時候還是很會疼人的。
媽在床上四腳巴叉地趴著的時候,湯潘就脫了鞋,坐在媽的後背上(必須坦
言,坐那兒並不特別舒服,有點像騎馬背的感覺。),俯下身,用兩隻拳頭猛捶
那痛點。媽總是欣快地呻吟著叫起來:舒服,哎喲,這小拳頭,真舒服!
此刻,湯潘左肩上的痛點如針紮一般。要知道,今天白天她是開了一整天會
的。
藍詩波和CL的爭鬥中又爆出新情況。在一個偏要吃,一個偏不給吃的敵我兩
方之外,出現了第三者——CL在法國時裝及精品界的第一大敵手:法國最高檔的
連鎖超市「西蒙娜」的擁有人,馳名業界的風險投資家——西蒙·丹尼。
西蒙·丹尼的實力盡人皆知。據報,僅「西蒙娜」1998年一年的銷售額就高
達17o 個億。是CL的一倍!前一段,業界報紙上還曾連篇累牘地報道他有意收購
歐洲幾家規模較小但品味一流的品牌以及那持續了幾年的馬拉松談判。
「目前的形勢是:西蒙·丹尼對藍詩波的困境極為同情,願意伸出救援之手。
說白了,就是兩家合起來,打垮CU「雷恩的右手攥成拳頭,砸在那鏡面般晶
亮的會議桌上。」我跟丹尼談過了,計劃分幾步走。「
雷恩舔了一下有些乾裂的嘴唇。他渴了,可他顧不得喝水。湯潘站起來,替
他倒了一杯水。她是在座的惟一女性,從年齡上講也是最年輕的,這樣做該不至
於有在人前拍馬屁的嫌疑。再說,男人一向是被女人伺候慣了的。
雷恩感激地看她一眼,拿起杯子,只濕了一下嘴唇,便迫不及待地開始講述
他們的計劃。
計劃相當周密。
首先,由西蒙·丹尼以他個人的控股公司買下歐洲幾個當紅的中小型品牌。
然後,再以「西蒙娜」超市之名買下藍詩波40%的股份(高於CL的37%)。
最後一步:西蒙·丹尼將已歸他麾下的幾個歐洲高檔品牌轉賣給藍詩波,就
此形成一個世界範圍內的高檔時裝精品製造核心,其實力之強大足以將CL擊垮擊
爛!
說到最後一步的時候,雷恩的鼻頭紅了起來。
確實夠叫人興奮的!湯潘要是有一個他那樣的鼻子,保准也得紅起來!記得
哪位大人物說過這麼一句話:別怕挫折,你以為對你不利的事常常反過來幫了你。
湯潘想:雷恩這會兒的興奮一定跟她徹底擊垮安瑟尼·奧爾森時的相差無幾。那
是一種戰鬥的快感,勝利的快感!對了,飛翔的快感!藍詩波不僅將重新躋身於
世界時裝大牌的行列,而且,而且,聽見了嗎?而——且,她還將成為一隻飛翔
的獅子,前所未有,舉世無雙!
湯潘估摸著自己是想白天開會的事走了神兒,難道竟把媽錯過了不成?候機
廳的人越來越少。她越來越感到情況不對頭,便決定到服務台去查一查媽是否真
的在這趟航班上。她一邊揉著左肩上的痛點,一邊離開鐵欄杆,朝服務台走去的
時候,聽見一個顫巍巍音叫道:「哎,是盤兒嗎?」
湯潘猛地回轉身來。
紅黑格布面行李箱赫然在目!__這個臉色青黃,右眼角下方有著明顯的褐
色老人斑的矮小而臃腫的老婦人是誰?「媽!」湯潘大叫。
她是媽!可湯潘沒法把她和印象中的媽重合起來。媽從不矮小和臃腫,她的
身材,到湯潘出國的時候,仍屬嬌小而豐盈的一類。而且,媽的臉,即便在最
愁苦的時候,也是又紅又白俊俏的鵝蛋臉。還有那雙眼睛,黑亮得叫人過目不忘。
爸的話:媽媽天生麗質。
這就是媽麼?這就是她那天生麗質的媽麼?其實,即便現在,媽也不醜。比
起其他同齡的婦女來,媽仍然是好看的,雖然臉色不好,但五官裡仍看得出昔日
的俊秀。身子是發胖了,可在同齡的美國女人眼裡,還算是相當地苗條。所以,
必須申明,這裡所說的媽的矮小和臃腫是跟過去的她比,比她10年前的嬌美和豐
盈。這是他們一家三口的通病。他們不大懂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道理,不大懂
得拿自己的有去比別人的無以求得心靈快慰的精神勝利法。他們認死理,自己跟
自己過不去,苦行僧似地只拿今天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比。他們要當那最好的。
事實上,他們也從來是最好的。爸在有「作風問題」之前,年年被評為市級優秀
教師,有一次還作為教師代表參加了市人代會。媽呢?自湯播有記憶以來,一直
是她所在的市重點中學的數學教研室主任,她的學生幾乎年年在全市數學競賽中
奪冠。至於湯潘,早說過,她知道優異的學習成績是對媽孤身養育的最好報答,
便豁了命去奔那優異。她不笨,除了學業的優異,還從初中到高中連當了5 年的
班長。
在他們所屬的人群裡,他們都是最好的。湯潘有時候覺得奇怪為什麼這樣三
個最好的人卻不能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媽和爸其實早就在互相思念了。可以肯
定,他們曾有過破鏡重圓的念頭。可是沒成。究竟為什麼沒成,湯潘到現在還是
不明白。
自從湯潘她爸有了外遇,確切地說,自她媽知道她爸有了外遇,就害上了失
眠的毛病。那時候湯潘才三歲,媽為了夜裡看護她方便。一直讓她睡大床。常常
是湯播一覺醒來,看見床頭燈下媽頭髮蓬亂的側影。媽總是輕聲問尿尿麼,湯潘
說不。
媽就拍她重新入睡。她知道媽又失眠了。就這樣,失眠成了湯潘掌握的第一
個醫學詞匯。而且,對其含義的理解之深遠非任何其他詞匯所能比擬。
曾經有一次,媽帶學生學農勞動回未,吃了晚飯不久就跟湯潘一起上了床。
一個故事還沒講完,媽已經輕輕打起鼾來。第二天,她對湯潘說:「盤兒比安眠
藥還靈!」
所以許多年來,在追求優異的學習成績之外,湯活又多了一個報答她媽的方
法——在媽需要的時候睡到她的床上去,當她的安眠藥。媽的睡前故事不算豐富,
最常講的是那個小人魚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裡生活著一種叫人魚的動物。她們的上身是人,下身
是魚尾。那些小美人魚啊,個個都長得天仙似的。她們常常在晴天裡浮出水面,
靠在礁石上看過往的船隻。
這一天,來了一艘大船,是一艘皇家遊船。甲板上站著一個英俊的王子。小
人魚們都說,這王子真帥真精神,只有最小最美的那一個沒說話……「
沒錯,沒說話的卻是動了真情的——她愛上了王子。每當這個時候,躺在黑
暗中的湯潘就重複同一個念頭:唉,她多希望多希望啊,自己就是那條美麗的小
人魚!
媽困了,口齒變得含糊起來,句與句之間的停頓越來越長,有時非要湯潘
「嗯?」一聲才會接著講下去。結尾總是哀傷的,小人魚沒能成為王子的妻子,
她的全部痛苦和犧牲都化成了泡影……湯潘正為此感動得雙眼潮濕的時候,聽見
她媽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睡覺……」然後很響地翻過身去,睡著了。
那樣的夜裡,湯潘也睡得特別安穩。真的,有種身在繈褓中的安全感。她知
道,那是因為媽身上的氣味,那種只有媽才有的暖香圍繞著她的緣故。她就在小
人魚的哀傷和媽的暖香裡睡著了。直到高中畢業,湯潘和她媽還常常睡在一張床
上。
沒錯,她們是深愛著對方的。這愛,世界上無人能比。
可是,她們也互相折磨。湯潘覺得世界上除了爸,沒一個男人配得上媽,她
媽覺得湯潘喜歡的男孩子沒一個配得上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湯潘真不明白。
在她,也許是無法接受家庭破裂的現實;在媽呢?她想,是媽對她的愛太深切,
從而不忍心看她犯哪怕一丁點兒錯誤。還是在潛意識裡,媽害怕女兒有了自己的
小巢,離她而去?無論如何,在彼此的深愛中,她們失去了自由。湯潘常想,不
知道別人家的母女是如何相處的。她和媽卻是這樣:深愛著,又彼此痛苦地折磨
著。
「媽,剛才那老太太就是你啊?!」湯潘叫道。
「什麼老太太?!」媽反詰道。長時間等待的焦慮累壞了她。而且,湯潘明
顯地感到「老太太」三個字讓她很是不快。
「我看見這箱子了。可沒認出你來!」
「你,心不在焉。」媽淡淡地把目光移向別處。
得,剛來就是這麼個開始。湯潘本來是設想著奔向媽,緊緊地抱住媽,像所
有久別重逢的親密母女那樣,好好跟媽親熱親熱的。可誰想?這樣的開頭始料未
及。
回家的路上,湯潘始終心猿意馬。她是有話要跟媽說的,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非在到家前說出來不可。
從皇后大橋向曼哈頓隔河相望的璀璨夜景早已使媽的情緒由陰轉晴,她幾乎
是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還不停地問這問那。湯潘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裡卻
在尋找時機,謹慎措詞。
「媽,」湯潘叫,明顯地底氣不足。「有個事告訴您,您先答應我別生氣。」
「什麼事?」黑暗中,媽用含笑的聲音說:「你有男朋友了,怕我看了不喜
歡是不是?唉,只要你喜歡就行!媽都這把子年紀了,沒別的指望了,你生活得
幸福美滿就是我最大的指望呀!」
湯潘剛想說不是那麼回事,可媽沒等她開口又接著說:「覺著行就趕緊把事
兒辦了,盤比你拖不起了!」
這後幾個字是湯潘景不愛聽的,她立時煩躁起來,剛措好的詞兒全忘了。直
到車子在公寓樓門口停下,她還沒把那非說不可的事說出來。
一進大廳,身著黑制服的看門人就以百倍的熱情向遠道而來的客人表示歡迎,
並以極其殷勤周到的態度把媽的行李箱直拖到電梯門口。電梯來了,他還捨不得
走似的,把箱子提進去放好外加一句恭敬有禮的「晚安!」湯潘這才意識到沒給
小費,慌忙掏兜兒。那件重要的事自然沒機會出口。
隨在他們身後又有一男一女進了電梯,湯潘看見那女的按下23樓的鍵,偏偏
就比她高一層。當著外人,那件事還是沒法說。其實湯潘倒不是怕那兩個大鼻子
偷聽,只怕媽的反應之強烈會嚇著人家。
22樓到了。從電梯到湯潘的單元只有幾步之遙。
「樓道的地毯也這麼軟呢!」媽跟在後面說,顯然心情極好。
湯潘沒吭聲,把箱子往門口一橫,背靠著門,擋住媽的去路。非說不可了,
否則將要出現的尷尬局面將令她無法收拾!
「媽,」湯潘一隻手伸進小皮包裡,緊攥著鑰匙,手心滲出冷汗。
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湯潘的身體朝後仰去!當然,她沒摔著,一個人從後
面穩穩地托住了她!
連空氣也給驚得不會流動了,仿佛一塊無形的玻璃磚。而門裡門外的三個人
全成了鑲在磚芯裡的昆蟲標本——看似活物卻動彈不得!
還是那受了驚嚇的人先出了聲。
「你?!」一股氣流從媽的口中噴射而出,滾燙的,將那凝固了的空氣攪得
上下翻騰起來。
湯潘看見,媽杏眼圓睜,所有的皺紋,所有將那雙美目埋沒了的皺紋都在一
瞬間被強力撐開了!
門裡的人乾咳了一聲。湯潘的身體這才像彈簧一般從他的懷裡彈跳出來。她
感到頭暈目眩心跳過速,兩手冷汗淋淋!
「先進來吧。」他用渾厚而柔和的男中音說:「進來說話吧。」
湯潘她媽原地不動,已不再杏眼圓睜,可仍然感到心慌氣短。大意外太意外,
實在太意外了!她做夢也想不到等在女兒家裡的竟然是他!
他,那個將她帶上天堂又拋下地獄,給了她幸福又將其剝奪殆盡,讓她愛怨
了一輩子的男人——湯潘她爸!
「盤兒?!」她幾乎以一種遭背叛的目光望向女兒。
「媽……」湯潘快要哭出來了。
一瞬間。她突然對自己這個籌劃了幾個月的「天才的創舉」產生了懷疑。瞧
媽的眼神,多麼驚恐多麼委屈!她已經不愛那個男人了,她只想安安靜靜舒舒心
心地過幾天清靜日子。可這不省心的女兒啊,卻偏偏自以為是地搞出這麼一個叫
所有人騎虎難下的名堂來!
湯潘真的後悔了。她是有意安排爸比媽先到一周的。爸會聽她的,無論怎樣,
無論他多麼地不情願,對於女兒的眼淚,他硬不起心來。所以湯潘請爸先來其實
是為了爭取—個同盟軍。
爸對媽是懷戀的負疚的,他甚至說,只要媽同意,他們可以在一起生活,做
個伴兒。這簡直讓湯潘欣喜若狂。可對於媽的態度,他們誰都沒把握。湯潘問爸
該怎麼對媽說,老頭子只說了四個字:先斬後奏。
那麼,這就是一個圈套了。不論其本心用意善良與否,圈套就是圈套。也難
怪湯潘她媽怒目圓睜——老太太覺著自己整個被涮了!
湯潘感到鼻子發酸,剛要哭,卻見媽抬腿進了屋。沒錯,是跟著爸進了屋!
走過門邊的衣架時,爸說:把大衣給我。媽就真乖乖地脫了大衣交給爸。爸
又說:我給你熬好了綠豆稀飯,還有豆豉魚幹。先洗洗手吃飯吧。
湯潘聽見媽居然對爸說話了!媽抬起頭看了爸一眼說:你什麼時候會燒豆鼓
魚幹了?爸笑一笑說:來,衛生間在這兒。
湯潘站在門廳裡看得發呆。這樣平靜和諧的生活她憧憬了多少年啊!在媽的
面前,爸顯得那麼高大魁偉,藏藍色敞口毛衣裡襯衣雪白耀眼,一頭銀髮映襯下
的臉龐光芒四射!媽呢!嬌小柔媚,她的側影——從湯潘這個位置只能看到媽的
側影——豐盈滋潤,像一朵飽吸了雨露的桃花。湯潘驚訝地發現,機場上那個臉
色青黃的小老太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天生麗質的媽!
由爸一手炮製的夜宵簡單可口——綠豆稀飯、豆豉魚幹、清炒蓋菜和一盤極
人味的醬肉。沒人說後,只是在爸給湯潘娘兒倆布菜的時候,三個人才說出幾個
諸如吃啊夠多啦你吃你吃之類的字眼,好像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因自己的
不慎而打碎這天堂般的美夢。誰也不敢開口,因為誰也當不起那個罪魁禍首。
可是,難題接踵而來。首先是睡覺問題。湯潘知道,一上來就讓爸媽同床共
枕絕對操之過急,屬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為此,她特意把原來臥室中的大床換
成了兩張單人床。
飯才吃到一半,湯潘就發現媽有點心不在焉起來。媽的目光開始在房間裡四
處打量,停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半天,像在研究那粗麻布料上的淺色花紋。
到夜宵接近尾聲的時候,老太太終於熬不住了。她第一個站起身來,離開桌
子,走進客廳,彎腰打開放在沙發邊地板上的旅行袋,窸窸窣窣地開始摸索。
「媽,您找什麼?」湯潘停下筷子。
媽並沒理會她,撅在那兒又摸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腰來。
「盤兒。」媽叫道,手裡拿著一小疊毛巾和換洗衣服之類。
「您洗澡吧?媽。」湯潘放下手中的筷子。
湯潘她媽未置可否,看著女兒站起身來,朝衛生間走。這個標準的一室一廳,
不算太大,所謂餐廳其實就是客廳靠廚房的一角,衛生間就在客廳通向臥室的走
廊邊上。老頭子已經開始收拾桌子,細瓷碗碟碰撞出輕微的細響……湯潘她媽捏
著毛巾和汗衫的手滲出汗來。她知道不能再猶疑了,一個箭步,就一個箭步,她
幾乎是躥到了女兒跟前。那件半舊的絲綢小褂趁人之危地從她手中滑落下去,正
絆住那急邁向前的腳!
湯潘一個愣怔,忙不迭伸開雙臂接住猛撲過來的媽,還來不及定定神,叫出
個聲來,已被媽死拽住胳膊拖進臥室。那件海藍底帶淺粉色小碎花的綢子小褂在
慌亂的喘息聲中被踩成一堆抹布!
「你打算怎麼個睡法?」媽壓低了嗓音,氣喘吁吁。
湯潘瞪著媽愣了一會兒。媽的雙頰升起兩朵潮紅,連眼皮也因微微充血而成
了粉紅色的。她的眼睛睜得挺大,不似剛見到爸時的驚恐,卻是極嚴肅地——或
者說嚴重更確切些——緊盯著湯潘。
湯潘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她本該一進門就宣佈就寢安排的。她趕緊說:
「咱倆睡這屋,爸睡客廳。您看行麼?」
媽深吸一口氣,垂下眼去,彎腰撿起那件快被踩爛了的小褂,轉身將手中的
織物放在屬她的那張床上說:今天累了,明天再洗澡吧。湯潘看見媽的脊背,
穿了淺灰色麻紗襯衣的微駝的背。她從那背上看見四個大字:如釋重負。
媽的身子朝床邊傾著,一隻手伸出去,像要掀開被子似的,卻又突然停在了
半路。落地燈柔和的光線裡,她側過臉來。
「你爸他……」媽頓了一下,「那沙發能打開麼?」
也許因為心安了,媽的側影在燈光裡很是柔和起來,小巧挺秀的額頭在眉眼
處斜斜地擋出一塊不大不小的陰影,使整個臉龐顯得溫和又神秘。
這一夜總算平安度過。媽跟湯潘睡一屋,爸則在客廳的沙發床上安然就寢。
可問題並沒有解決。問題不是湯潘的爸媽,問題出在湯潘。
簡單地說就是這麼回事:媽打呼嚕,致使早就患有輕度精神衰弱的湯潘徹夜
不眠。
幾天下來,湯潘的臉已瘦成了瓜條。第四天晚上,爸媽都發現了,忙問原由,
湯潘只好如實說了。至於解決的辦法,顯而易見,得讓湯潘和她媽分居。
爸笑了,說:「媽媽從年輕時候就打呼嚕,盤兒你忘了。」
湯潘怎麼聽怎麼覺著爸那語氣裡有股子幸災樂禍的勁頭。
媽紅了臉說:「人說年輕時候打呼嚕,上了年紀就不打了。跟近視眼似的,
年紀大了反倒好了。」見那爺倆不應聲,媽站起身進了廚房。湯潘哈欠連天地跟
進去倒咖啡的時候,媽轉過身來說:「你爸從年輕時候就不怕打呼嚕。只是,委
屈你睡沙發……」
湯潘一時沒聽明白。等她悟出爸的不怕打呼嚕和她的被委屈睡沙發之間的因
果關係之後,人已定在原地,整個動彈不得!
什麼什麼?這是真的麼?媽是說,她能跟爸睡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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