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十七章
這個週末湯潘決定睡個懶覺。她確實應該也可以稍稍鬆口氣了,99春夏裝展
示大獲成功,雷恩說,才接到財務部的報表,預售情況極佳,本季藍詩波銷售額
將實現三年以來的首次回升。而且,除此之外。讓湯潘終於可以高枕無憂的另一
個重要原因是:安瑟尼·奧爾森不在了。那個銅質的英國口音,濃郁的雪茄煙味,
那不定從哪個角落裡盯視著她的目光和無所不在的對峙和抗衡都沒有了!藍詩波,
這幢她工作了8 個年頭的大樓從裡到外通體澄明,像她的心境,連一絲陰雲也沒
有。她已著手組織自己的設計班子。前兩天雷恩突然提起半年前她提出晉升助手
辛西姬為設計部副主任的事。他說:湯潘,這事我看行。
湯潘知道,現在她這個首席設計師才算名副其實了。
她一直睡到上午10:00. 近午的太陽要將那厚厚的深色窗簾也照透了的時候
才懶懶地起了床。秦嶺在Z 市,正為即將破土動工的Z 市環形藝術館忙得不可開
交。也好,他不在,湯潘倒覺著挺自由的——一切都可以由著自己,慢慢來。
她給自己煮了杯香噴噴的咖啡,又打開門拿了早上才送來的《紐約時報》。
她一邊喝咖啡,一邊瀏覽了頭版,然後按慣例先翻到商業版。一行黑體標題映入
眼簾:紐約時裝界華裔業主邁克爾·陳今淩晨於紐約猝然辭世。
下面緊接著的是一篇介紹邁克爾生平業績的文章,幾乎占了版面的四分之一。
湯活整個人傻在那兒,醒過來之後的第一個反應是給淩鳳打電話。電話鈴不
停地響著,聲嘶力竭,沒人接。她只好找正在Z 市的秦嶺。他人在建築工地上。
秦嶺大吃一驚,然後說:我給你淩鳳的手機號碼。
湯潘哦了一聲,才知道淩鳳原來是有手機的。既然她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
秦嶺,她也必然有秦嶺的手機號碼。現代化的通訊手段真是發達,天涯海角也能
互訴衷腸。
湯潘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對秦嶺發洩那種小女人的醋意。第一,這樣的吃醋
有損她的尊嚴;第二,那豈不太得意了他?可是心裡酸了就是酸了,就像愛情,
一旦萌芽,就只能由它自生自滅,任誰也無法讓那顆激蕩的心再退回原初的狀態。
這跟物質不滅基本屬同理。
可她還是撥通了淩鳳的電話。畢竟,跟淩鳳比起來,她是強者。她幾乎擁有
淩鳳想望卻得不到的一切:事業、金錢,甚至她偷偷愛著的那個男人。
話筒裡傳來電話公司的錄音:持機者已關機或不在本線路服務區域之內。請
稍後再打,謝謝。
半小時後,電話鈴響了起來,是秦嶺。湯潘告訴他電話還是沒人接。他說:
湯潘,替我跑一趟行麼?她在紐約沒有別的人,我怕會出意外!
對,她在紐約沒別的人,只有他。這是他毫不隱諱的言外之意。他是她什麼
人?前任姐夫還是現任守護神2 她又是他的什麼人?從前是嬌嗔的小妹,現在仍
然是?
「好,我也正想去一趟呢!」湯潘說,同時為自己表現出來的賢良豁達而大
為驚訝。
「湯潘……」秦嶺猶豫了一下,又說:「別說是我讓你去的。」
對,悲痛中的她肯定受不了又一個絕望,也許是更大的絕望的打擊。作為女
人,湯潘絕對明白。難為他一片苦心,想得如此周到。從前他可是不以為然的。
這也難怪,受難的公主比錦衣玉食的公主更惹人憐愛。
「知道。」湯潘說,「你要是給她打電話,就說是從報上看到的。」
至少現在,湯潘還不想對淩鳳公開她和秦嶺的關係。何必呢?多一個敵手對
她沒什麼好處。再說,她也完全不急於對淩鳳驗證她那聰明女人的直覺有多麼的
準確無誤!
驅車來到淩鳳和邁克爾在長島的別墅,天色已晚。這中間湯潘的確有意耽擱
了一下,因為想確認淩鳳在家,以免空跑一趟。電話頑強地響著,那一頭的空寂
更加頑強。她真的擔心起來。淩鳳是沒處可去的,除了這幢童話似的房子。
金色鏤花院門大開著,院子裡沒一輛車,鵝卵石鋪成的寬闊車道寂寞地敞開
著胸膛。早春天氣裡沒什麼花好開,花壇裡只有幾株兩尺來高的袖珍雪松,全系
了大紅緞帶,像是聖誕節餘興未盡似的。
所有的窗戶幃幔低垂。該是掌燈的時候了,整個房子卻不見一絲光亮。湯潘
的心涼了半截。她下了車,完全不抱希望地接了按門鈴。
裡面居然有了動靜,門廳的燈倏地亮了!厚重的鑲著金色鐵邊的木門慢慢開
了一條縫。
湯潘嚇了一跳!這絕不是她想像的悲痛中的。或者至少是寂寞中的淩鳳!首
先映人眼簾的那長及腳面的洋紅色長裙。在這該穿喪服的日子裡,那豔麗的顏色
格外扎眼!上身是一件俏麗的無袖小褂兒,駝色細羊絨上織出白、綠、紅三色的
花朵,圖案活潑又稚拙。修長的脖子和渾圓的胳膊裸露著,在這乍暖還寒的四月
天裡是又一個扎眼!
「湯潘!你怎麼來了?!」淩鳳的驚訝並不比湯潘小。
「我看到邁克爾,在報上……」湯潘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我以為是送外賣的呢!」淩鳳說著,目光越過湯潘的肩頭望出去。「等一
下!」她說著,大開了門,就那麼光著兩條胳膊,輕快地走人那很有些涼意的冷
風裡。下臺階的時候,腳上那雙跟小褂同色的,鞋面上各繡了一對紅綠鳳凰的繡
花拖鞋掉了一隻。她單腳蹦跳著,趿上,朝一輛剛停在門口的白色轎車走去。
她回來的時候,湯潘還站在門口發傻。
「怎麼不進去呀?湯潘。」淩鳳一手提著一隻鼓鼓的塑料袋。另一隻手輕輕
在湯潘的後背上推了一把。
「你剛才說什麼?」她問。
湯潘不敢再重複剛才的話,她已經幾乎確信那是《紐約時報》的一大誤報!
淩鳳走進寬大的廚房,把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湯潘像呆子似地跟在她身後,
看她從櫃子裡取出幾隻鑲了金邊的細瓷盤和兩隻嵌滿米粒般大小的小圓坑的白瓷
飯碗。
要麼就是她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神經出了毛病?想到這兒,湯潘渾
身上下立時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邁克爾……」她囁嚅著。
「你怎麼知道的?」淩鳳並沒有停止手中的動作。
「《紐約時報》上登了。我一看到那條消息,就給你打電話,總是沒人接。」
「我把電話關掉了。」淩鳳說著,把一盒青炒蝦仁倒進盤子裡,同時朝湯潘
揚一下下巴,示意她打開另一個紙盒,然後轉身打開玻璃酒櫃,取出一瓶白葡萄
酒,麻利地用開酒器卸下瓶塞,將綠葡萄肉色的酒汁緩緩注進兩隻晶瑩透亮的高
腳杯裡。
「來,咱姐倆喝一杯!」她坐下,舉起一隻酒杯。「謝謝你,湯潘。今天要
是沒有你在這兒,我這頓飯真不知怎麼個吃法。」一仰脖,半杯酒全倒下去!
「吃菜!快吃菜!空肚子喝酒要醉的!」淩鳳叫著,忙不迭地抓起筷子,夾
了一大塊中式煎牛柳,塞進嘴裡。「我一天沒吃東西了!」她的舌頭絆在大塊的
牛柳中間,發言含混。終於咽下去了,又夾起一大塊清蒸魚。「今天悟出一條真
理:這世界沒了誰,你都得他媽吃飯!」她居然朝湯潘齔牙一笑!
「他突然缺氧那會兒,我嚇壞了,整個人差點兒虛脫過去。主要是因為沒吃
早飯。護士給我拿來一杯糖水,我喝了,坐在一邊看那群醫生護士圍著他忙,一
會兒往他嘴裡插管子,一會兒又在他胸口上玩兒命地揣。我整個人發木,也不特
別害怕了。後來就聽見一聲長長的B ——,心電圖的顯示屏上出現了一條綠色的
直線。從左走到右,再從左走到右。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那個主要負責搶救的醫
生看看手錶,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懂,但後一句我聽懂了。他說:10點49分。
我一下子反應過來他前面說的那句話是:Time ofdeath(死亡時間)!當時就覺
得胃裡一陣刺痛,我知道那是餓的。我覺得人真他媽動物,他的死都不能讓我免
一頓飯!真的,我覺得自己沒勁極了!倒是有點羡慕他,終於解脫了。」她說著,
又去拿酒瓶,給自己倒滿,一邊問湯潘怎麼不喝。
「讓我說得沒胃口啦?」她的手停在酒瓶上。
「怎麼會突然就不行了呢?」湯潘還是不忍心,將那剛去了的人完全拋在腦
後而大嚼美味佳餚。她很秀氣地夾起一個清炒蝦仁放進嘴裡。味道鮮美!她很想
問問淩鳳是哪家館子的手藝,想想又覺得不好開口。
「本來說今天接他出院的。」淩風停住筷子,小小地呷了一口酒。看來,她
那能吞九頭牛的餓勁兒已經大大得到了緩解。
「他還說,從醫院直接去四季飯店吃西餐,這兩天的醫院伙食把胃口都吃倒
了。早上出門前我給他打電話,他囑咐我,穿這套紅裙子,說他喜歡看我穿這套
裙子。他叫我小鳳。他第一次那麼叫我」說到這兒,淩鳳看了湯潘一眼。也許是
湯潘的錯覺,她發現那眼光裡有了些悲戚的神色。
淩風夾一塊筍尖放進嘴裡,卻沒嚼,閉著嘴,用舌頭將它一會兒送到左邊,
一會兒送到右邊,好一會兒才終於慢慢地嚼了,咽下去。她的眼睛盯住餐桌上的
某個地方,整個地陷入回憶。看來,這女人正一點點進入那未亡人的角色。
「他說:這兩天把你累壞了。我說:為了你在生日宴會上說的那些話,我再
累也沒什麼。他不說話了。我又說:別擔心,我可沒把你的話當真。你能在他們
面前說那些話,長我的志氣,已經夠可以的了。他還是不說話。我就說:我現在
就去醫院接你。他突然又叫我小鳳」淩鳳突然說不下去了似的硬住。
「他說:如果我真的想娶你呢?肯嫁給我嗎?我說:那不是正給人家話留把
兒了?他有點激動起來,說:管他們幹嘛?我說不,邁克爾,我不想日後跟他們
分你的財產。如果你能教我做點生意,養活自己和女兒,我就滿足了。他聽上去
不大高興似地說:又提做生意!
到了醫院,他已經把一切收拾妥當,就等我來接他了。他住院這幾天,大兒
子和瑪麗來打了個照面,每人捧一束鮮花,蜻蜒點水似的,說幾句話就走。彼得
連個影子也不見。他們一走,邁克爾就讓我把花扔到垃圾筒裡,說花香讓他想咳
嗽。
沒人來接他出院,只有我。他剛換上我從家裡帶來的那套黑西裝,護士就進
來讓他簽字,說:把上午的藥吃了吧。他簽了字,把幾片藥放進嘴裡,才喝了一
口水就咳嗽起來。也就幾分鐘的工夫,聲音全不對頭了。「
淩鳳再一次揚脖喝乾杯裡的酒,雙肘支著桌子,兩手捧住那漸漸泛起紅暈的
臉,眼白佈滿了紅絲。
「我一個人從醫院回來。去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還是一個,沒什麼區別。
家裡靜悄悄的,跟往常一樣。我坐下,想想發生了什麼。他死了。我突然想,我
這是在做夢。老天爺在提醒我,也許我該嫁給他,否則後悔也晚了。這時候我發
覺,自己其實挺喜歡他的。比如,他抱我的時候,就這樣躬著上身,伸開一雙長
胳膊,一下子把人整個抱離了地……」她模仿著他抱她時的樣子,微笑著。「…
…像父親抱女兒。我喜歡他那樣的抱法,讓你覺得這個男人真是疼你寶貝你。」
她的臉頰嬌紅了起來,不知是嬌羞還是酒勁兒上了頭。
「我想,他身上有我最需要的東西:父愛。我真累了,經不起愛情滾山車的
折騰了。我需要的就是這麼一份情人加父親的愛。奇怪,這些以前從沒想過。我
又想:電話裡他是在向我求婚呢!這時候,電話響了。我有種奇怪的錯覺,覺得
那電話一定是他。」她又笑笑,像是嘲笑自己的荒唐。「是瑪麗。她告訴我週末
舉行葬禮。她說:你願意來的話,也可以來。我就要了那墓地的地址。她又說:
葬禮之後,請你搬出去住。這兩天最好準備一下。我沒說話,也真不知道說什麼。
然後她說:爸爸的遺囑裡沒提到你。你可以給他的律師打電話證明。不過,他給
你的錢也夠你花一陣子了。過了幾分鐘她又來電話,說葬禮之後,這處房子設為
靈堂,你的東西請你都帶走。放下她的電話,我就把電話關掉了。」
「那你打算搬麼?」湯潘問。
「不搬怎麼辦?」淩鳳反問過來。「我知道,他的遺囑裡沒提到我。那個遺
囑是三年前立的。我提出要做生意之後,他說過修改遺囑的話。他沒想到自己走
得這麼快。」她說著,歎口氣,朝窗外望去。「其實,他壓根就不相信自己有一
天會死的!」
黑夜在桔色的路燈周圍漫延著,要撲過來漫過那燈光似的,卻反被燈光染上
了顏色。
「下一步怎麼辦呢?」湯潘停了筷子。
「我是兩手空空來美國的,大不了兩手空空地回去唄!」淩鳳什麼也不吃了,
扭過臉去,盯住一小片被照成桔色的黑夜,那副無動於衷的神情,好像眼下說著
的是別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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