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十二章
用怎樣華麗的辭藻來形容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都不過分——雕樑畫棟,
金碧輝煌,羽衣霓裳,風姿逸絕。這是巴黎。大地還在春寒料峭中硬著凍著,而
這個廳堂裡卻已春意盎然,盛裝的人們更顯出一種長冬過後的春情難耐。
湯潘左邊的胖女人穿一件黑色低胸羊絨衫,一對乳房仿佛兩隻肥碩的小兔子
隨時隨地有可能越過那個低得不能再低的胸線跳將出來。笑的時候,她便下意識
地扶住胸口,以免一不留神將小兔子溢了出來。
春情雖然難耐,這個廳堂裡的人們還是懂得一點節制的,至少在表面上。別
忘了這是什麼地方——99年巴黎春夏高級訂制服飾展示會。在這兒,即便是一塊
粗麻布也會在千層蕾絲萬層繡工的裝點下顯示出不凡的身價。這兒的人自然也是
身價不凡,大到王公貴族,小到世代富賈。全世界只有不到100 位消費者能買得
起這樣的訂制服飾,每一套服飾動輒上千小時手工,造價幾萬美元。
雷恩湊在湯潘耳邊,輕輕說出某阿拉伯王儲的名字。
一個風度翩翩的小個子男人攬著個身材修長的高個女人走入前排就坐。
胖女人又在笑了。她的右手輕輕按住跳躍的胸部,一副春情難耐又恐怕嘩擾
視聽的樣子,湯潘不禁微笑了。其實那女人真的不必如此緊張吧,她不過就是有
一個超級豐滿的乳房嘛!這兒的人什麼沒見過?而且,說句實在的,這兒的人是
最喜歡被嘩擾一下的。
在座的,不容置疑,是全球時裝界的精英和最有實力的買家。可是不管他是
誰,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時裝的追求者,或者說時髦的追求者。追求新穎、
完美、精緻、精緻的粗獷或粗獷的精緻。可惜時裝總是要穿在人的身上,否則就
全無用處。而人,不爭氣的,只有這麼一個腦袋兩條腿。在這個永不變更的底座
上,再怎麼標新立異也出不了太大的新奇。褲腿肥了又瘦了,先是上寬下窄,後
是上窄下寬;裙擺短了又長了,先是無開裉,後是長開裉,直開到大腿根,恨不
得開到腰上去才痛快!還要怎麼樣?還能怎麼樣?湯潘覺得一切正在創造的流行
其實都不是什麼新鮮玩藝兒,所有的流行都曾經流行過。有人說,這叫來自傳統
又高於傳統。可平心而論,她真沒看出高在哪兒。事實是可悲的,可悲的事實是:
人類已經走過了她的鼎盛時期,無論是抽像派藝術還是走向怪異的時裝設計都異
口同聲地表達著一種黔驢技窮的黯淡,那嘩眾取寵的表面之下掩飾不住的黯淡。
人們簡直煩透了!煩透了的人們把目光投向新世紀,好像這個「只把新桃換
舊符」的2000能夠將大家從創造力的困乏中解救出來,給整個世界以無窮無盡的
生機與活力,像輸血,像心臟移植,像深海魚油丸,像高濃度維生素膠囊,只消
挨過這20世紀的最後一年,人類就得救了,就像剛才開幕式上主持人的那句開場
白:「女士們先生們,在這新世紀的前夜……」他說。老實說,他的這句話頗有
煽情之嫌,好像在說,在新世紀到來之前,我們總得幹點什麼,幹點什麼驚人之
舉,嘩擾一下自己也嘩擾一下世界!
可這世界實在見得多了,表面上的標新立異只有一條出路——走向怪異,而
在那全球不到100 位的高級訂制服飾客戶中間,敢把褲子當帽子戴在頭上的恐怕
絕無僅有,因而走向怪異也就是走向死亡。所以,在有生以來頭一次參加的高級
訂制服裝展示會上,湯潘以藍詩波首席設計師的身份展示了一種低調的華麗。她
採取的策略是迂回包抄,在絕不怪異的表層下表現出出人意料的革命性。
麗絲從後臺輕盈地閃了出來。她的身上穿著湯潘三個月以來的心血,那件從
遠處看上去是純黑的百褶長裙。其實那閃亮的不是裙褶,而是幾百隻閃著金屬光
彩的小玻璃管造成的視覺上的錯覺。這根本就是一條沒有褶子的長裙。
麗絲邁動了腳步,向前臺飄來,在漸行漸強的燈光照耀下,黑色長裙發生了
奇異的變化!
它正緩緩地變成深紫的!變化從肩部開始,斜著流向裙擺,在裙擺的動盪之
間漫染著。纖巧的無袖短衫將麗絲誘人的胸部曲線和修長渾圓的雙臂襯托得盡善
盡美。她迎著燈光,走到T 型台的最前頭,停住,仰頭向燈,微微閉上了眼睛,
好像那眩目的照耀著她的不是舞臺燈光而是溫暖和煦的太陽,春天的太陽!胸部
設計在此時一覽無餘地展現在觀眾面前——由外向裡,由深而淺及至透明的豎式
條紋中,半個乳房的輪廓隱約可見。這是革命的一筆。藍詩波的低胸晚裝從來只
暴露乳房的上半部。在湯潘的筆下,它們成了豎著的兩個半球。自然,變幻了角
度之後,乳房顯得更加誘人。這是令安瑟尼不齒的。在他的眼裡,湯潘——這個
眾多「世紀末怪胎」
(安瑟尼對新生代品牌的統稱)中的一個正變著法兒將他苦心經營了大半輩
子的時裝大牌弄成個不倫不類的玩意兒!有趣的是,在湯潘的眼裡,他同樣是個
怪胎。她不明白,一個能瞞著老婆盡情享受人世間另一種性愛(同性之愛)的人,
為何竟對這一點小小的革命如此耿耿於懷。可這回他沒說什麼。湯潘知道,他在
忍著,他也懂「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
麗絲款款而行,她的全身開始發出幽光。一種幽藍,如深海中的發光魚一般
的幽藍在她的身上泛漫起來。它行進著漫染著,將深紫色侵蝕了,再一點點追逐
殆盡。麗絲走得很慢,幾乎是在飄。薄紗的裙裾隨她的步伐飛揚起來,她陶醉地
揚起頭來,半閉著眼睛,仿佛陽光下的水中精靈,用整個身心感受著那無聲的色
彩變幻!
這是一種化學合成又經過光學處理的特殊面料,在時裝界,迄今為止沒人用
過。也許可以把它稱為世紀末的革命?誰知道呢?也許在這新世紀的前夜,人們
所期待的正是這樣一種深刻的來自於本質的革命?反正觀眾的反應是令人滿意的,
或者確切地說,讓湯潘一顆懸著的心踏踏實實地落了地。
先是滿場唏噓,半呻吟半歎息的唏噓聲隨著麗絲身上色彩的變幻從座位的第
一排到第二排,第二排到第三排,水中漣漪般地傳遍整個大廳。麗絲的全身在漫
染著的幽藍中水光熠熠,胸前那一對豐潤的半球隔著透明的薄紗懸垂出一種讓人
不由得想去觸摸的誘惑……全場掌聲雷動!
雷恩扭過頭凝視著湯潘,一隻手輕輕拍在她的手上。他的目光信賴而嚴峻,
像一個戰場上的指揮官面對自己最器重的部下。
「Good job(幹得好)!」他說。
湯潘激動甚至莊嚴地回望著雷恩。她明白,一場惡戰已經揭開序幕。一個多
麼輝煌的序幕啊!
人們紛紛站起來。上午的展示告一段落。T 型臺上的頂燈倏地暗了下去,那
剛才還被燈光照成明光水滑的檯面墓地成了一條鐵灰,好像一片死寂的戰場。
雷恩輕輕碰一下湯潘的肩頭,壓低嗓音咬牙切齒地說:「就是那個王八蛋!」
湯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通道的另一邊,一個小個子男人笑容可掬地從攢動
的人頭中間向他們發出致意。顯然,他是被不斷湧向門口的人流阻在那邊。湯潘
突然意識到,此人就是法國大牌CL的總裁湯姆斯,那個要吞了藍詩波的人!
如果說安瑟尼·奧爾森對湯潘突然表現出一反常態的親昵是事出有因的話,
那個原因就在這兒。
湯姆斯是時裝界的名人,不光因為他統領的CL是法國乃至全球時裝精品大牌
之一,還因為他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嗜好。對,他彈得一手好鋼琴。他的第二任,
也是現任妻子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古典鋼琴演奏家。不過,這種高雅而又無害於人
的嗜好一般來說是比較容易被忽視的。他的另一個嗜好之所以不容忽視,就在於
其危險性——他愛好兼併。好像一個頑童,讓他感興趣的並非遊戲本身,而是破
壞遊戲規則。對,破壞了,還讓你說不出什麼來。
90年代初,他剛剛接手CL不到三年就盯上了法國另一名牌DD.DD 是典型的歐
洲家族式企業,規模中等,牌子卻極為火俏。DD當然不肯就範,但無奈湯姆斯圍
追堵截,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終於被擒於他的麾下。四年之內,湯姆斯連續解
雇了七位DD的高級主管,並將原有設計班子全部撤換於淨。
沒人知道湯姆斯是什麼時候盯上藍詩波的,跡象在三個月前才開始明顯起來。
首先是CL在藍詩波的股權,兩個月中從5 %疾升至35%。緊接著,湯姆斯提
出:根據董事會中每個股東至少代表10%的股權的慣例,要求在藍詩波董事會中
加入三名代表CL的新股東。
湯姆斯是聰明的。藍詩波回歸的勢頭雖然有目共睹,但時裝業向來風雲莫測,
別說幾年以後,就是一年以後的事也沒人敢一口料定。這會兒將藍詩波一口吞下
——他看出來了,難免噎住自己,不如慢慢蠶食來得主動輕便。再說,只要將這
頭起死回生的獅子罩進籠子,到時候怎樣,還不是他說了算?這樣大魚吃小魚的
殘酷遊戲在華爾街純屬司空見慣,人們說起來大多以談論一隻貓吃了一隻老鼠的
口氣。可真輪到自己被吃了,才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沒有一隻老鼠認為它
是天經地義要被貓吃掉的。況且,藍詩波非但不是一隻老鼠,而是曾被譽為套裝
之王的時裝大牌。
那天在雷恩辦公室裡,藍詩波的三個靈魂人物就大有誓血為盟同仇敵愾的勁
頭。只是他們喝的不是大碗的雞血,而是高腳杯裡跟雞血一樣深紅的葡萄酒。
「為藍詩波!」雷恩舉杯。
「為藍詩波!」三隻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脆響。
安瑟尼伸出那顯了老態卻保養得很好的手緊緊握住湯潘的手。她的手那麼小,
纖細而且冰涼,讓他突然懷疑自己的判斷——她真的能救得了藍詩波麼?他突然
懷疑自己這樣的讓步是否值得。
可是,她立刻給了他回答。那只被他握住的小手有力地回握了過來,冰涼卻
極其堅定的,在兩隻手就要分開的瞬間竟握著他的手像男人那樣掂了一下。她的
目光直視著他,像是毫不在乎他的猶疑。
他需要她,藍詩波需要她。
而她,看出了這需要。他屈服了。她就寬宏大量地接受了他的屈服。
他在心裡冷笑了。這個跟他女兒同歲的小女人!她以為他真的舉手投降了呢!
湯潘用力回握了他,雖然她敏感的鼻子仍然嗅到或者想像著一年來那場惡戰
的硝煙味,雖然這突如其來的親切令她感到相當的不自在,可畢竟,他已經老了;
畢竟,是她占了他的位置;畢竟,他先向她伸出了手。她甚至就要開始可憐他了!
幾天以後,雷恩在全體員工大會上宣佈:第一,藍詩波將召開全體董事會,
就是否允許CL進人董事會進行表決;第二,所有藍詩波正式員工將在未來一周內
得到一筆巨額無息貸款,用以購買本公司新發行的2500萬股新股。
會後,藍詩波職工股票計劃小組立即行動起來,幾天之內便購進了2200萬股。
由此,CL在藍詩波股權中所占的比例從35%直落到 ZI %!
他們終於在通道上跟湯姆斯碰面了,仿佛兩顆行星的相遇,純屬偶然而又不
可避免。湯潘這才看清了他。
湯姆斯小個兒,大頭,那對在報紙的影印照片上總顯得巨大溜圓的眼珠於是
藍綠色的,像兩隻透明的水晶球,在灰白而亂蓬蓬的粗眉毛下熠熠發光。湯潘立
刻想起一個早逝的美國童星,那個長相極可愛的小男孩就有這樣一對眼珠。他穿
了一身深藍色套裝,藍白條紋襯衣和同樣色調的領帶。那條領帶,一看就是高檔
手織品。
「法蘭西歡迎你們!」他幾乎熱情洋溢地說。
他的手溫暖、有力而且光滑細膩,一雙大眼珠子相當仔細地端詳著湯潘。那
目光只能用端詳來形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古董商面對別人客廳裡的稀世之寶所
發出的目光——豔羨、惋惜、遺憾。好奇,好像在說:嘖嘖嘖,這麼好的玩藝兒
怎麼讓他弄到手了?「早就想打電話給你,」他仰望著雷恩說:「可不知你們在
哪家酒店。如果中午沒有別的安排的話,想請二位到頂樓餐廳用個便餐,能賞光
麼?他們有世界上最好的魚子醬。」
見雷恩點了頭,他幾乎跳躍著走到前面去帶路,並以極其殷勤周到的主人風
度請他們上電梯。
頂樓餐廳不算大,牆上幾乎沒什麼裝飾,只有幾幅配在細黑框子裡的素描或
速寫,淡淡的,若不是有那框子托著,就要融進後面的牆裡去似的。它的考究和
豪華全在家具上。首先是屋頂上懸著的幾簇水晶吊燈。多棱的小水晶球串成珠鏈
從幾十隻蠟燭狀的小電燈上垂掛下來,將那燈光映得璀璨。燈下,是這廳堂的精
華所在——幾百把紅色天鵝絨坐墊椅。那絨紅得真純,絕不含一絲紫調,在某些
角度,被燈光照出些杏紅來,軟暖地招人去坐。木椅背好像一個個花窗,精雕細
刻之上是手工慢慢塗成的漆畫——金的底色上飄著水紅的花朵和草綠的枝葉。
湯潘瞧一眼雷恩——那緊繃的臉上果然鬆弛得多了。她暗暗佩服湯姆斯調查
研究的功夫可謂到家,連雷恩喜歡什麼樣的家具都摸得一清二楚。
侍者托來個銀盤。湯姆斯從銀盤上拿起一瓶密封的魚子醬。他慢慢轉動玻璃
瓶,肉紅色的魚子粒便隨之遊動起來。他停下,輕輕吐出一個法語詞。侍者立刻
接過瓶子放在銀盤上,用一隻同樣是銀色的小刀啪地一聲打開瓶蓋,再拿起一隻
精緻的小木勺從瓶裡盛了兩勺魚子放在一隻小小的水晶碗裡。湯潘這才注意到那
碗裡是墊了半碗碎冰的。
連雷恩也禁不住輕輕發出了感歎。
平鋪的碎冰上,魚籽仿佛兩團粉嫩的珍珠,渾圓剔透,溫潤無比。碎冰屑冷
峭的瑩光好似舞臺上的腳燈將那主角襯托得盡善盡美。
湯姆斯俯下身,把又高又尖的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然後朝侍者伸出左手。侍
者立刻心領神會地用小勺將幾顆魚籽輕輕放在他左手的虎口處。
兩片極薄的嘴唇微微一抿,魚籽被湯姆斯毫無聲息地吮了進去。
「嗯。」他點點頭。「請我的客人試試。」
湯潘學著他的樣子做——舌尖剛剛感受到那顆粒綻破時輕微到極致的爆發力,
甘鮮的汁液便溢了滿口。
「這樣。」湯姆斯微笑著用兩個指頭在剛放過魚籽的虎口處揉搓幾下:「聞
一聞,完全沒有腥味,要這樣才保證是新鮮的。」他說著,示意侍者將魚籽拿去
烹調,繼而舉起酒杯。
「為我們的合作!」他說。
湯潘的手猶豫著。他說合作?雷恩笑著拿起酒杯。看來湯姆斯的魚子醬外交
相當奏效。
「藍詩波正在實現她的回歸,今年年底CL可望得到可觀的紅利。為紅利乾杯!」
雷恩的聲音聽上去幾乎是朗朗的。
湯潘迅速拿起酒杯,三隻杯子輕輕碰在一處。
湯姆斯也笑了。
「其實我們之間不必如此戒備。」他說:「CL不是一隻獅于,藍詩波也不是
一隻兔子。我們之間不存在誰吃誰的問題。我們要的是合作。藍詩波和CL的合作
將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時裝王國,一個時裝界名副其實的獅子王!」他略停了一
下,對兩位聽眾的冷漠反應毫不在意。語調表情反而越發地語重心長。
「對於藍詩波這兩季的表現我是極端欣賞的。人魚裝幾乎創造了一個潮流,
新型套裝又是另一種解放和革新。可是廣告和銷售渠道方面呢?這朵盛開的鮮花
……」他朝湯潘伸出一隻手,好像她就是那朵鮮花。「需要養料、水分、陽光,
而這就是CL的長處——強大的廣告力量和更廣泛的銷售渠道。沒有這些,再美的
花也無法避免夭折的命運啊!」
他停下來,目光誠懇真摯得恨不得把心掏給你。
「再說得明確點吧!我請你們二位留下。一切待遇只會比現在好,好得多。
我們可以組成一個一流的領導核心。想想看,當藍詩波以嶄新的姿態走進ZI世紀
時裝領袖的行列的時候,你們會失去什麼?你們失去的只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爛攤
子,得到的呢?卻是無比輝煌的未來!」
他朝椅背上靠去,粗眉下深陷的大眼珠好似兩隻燈泡,薄薄的嘴唇向前撮起,
停在最後一個音節的形狀上。
雷恩抬起頭來。湯潘拿酒杯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她預感到雷恩有話要
說。
「謝謝你的美意。」雷恩說。
還好。他沒罵人。
「藍詩波不是一隻兔子。它不僅不是一隻兔子,還有可能成為一頭雄獅,因
為他曾經是。它所需要的只是重振雄風。這就是你的動機。在它站穩之前吞掉它,
你就安全了。」
雷恩的語調出奇地平靜,連他的鼻子也平靜得近乎怪異。
湯姆斯聳聳肩,笑了。
「知道我喜歡美國人的什麼嗎?直率。直率和忠誠是友誼的基礎。雷恩,你
說,」他說著,身於前傾,又是一副掏心窩子的樣兒。「假如你是我,會為一個
你想毀掉的東西花10億美元麼?請相信,我不是在尋找敵人。」
「那好極了。我很願意相信你的真誠。如果你肯出這個價錢,把整個公司買
下來,我們可以立即成交。」雷恩說出了一個比昨天紐約股票交易所藍詩波每股
單價高得多的數字。
湯姆斯愣了一下,繼而頭一揚,不出聲地笑了。他輕輕呷一口香檳,幾乎是
漫不經心地說出下面的話。
「想必你還沒接到法院的傳票吧?」他瞟一眼雷恩。「弗羅倫薩法院商會將
在不久的將來通知貴公司出庭,為你們在股票市場上的非法人為控制行為做出解
釋並對是否以股東投票形式決定CL在藍詩波的控股權做出裁決!」
雷恩的鼻子紅了起來,鼻頭上的小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變成晶黃?隔著餐桌,
兩個男人對視著。
這樣的場麵湯潘還是頭一次見。空氣仿佛燃燒的火焰,那接近熔點的熱度和
嗆鼻子的硝煙味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她想,他們就要大打出手了!可她一時不知該怎麼做。勸架麼?既然湯姆斯
已經撕破臉,把藍詩波推上被告席,合作的可能就已不復存在。她突然想起小時
候常念的那段毛主席語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你不打,它就不倒。這會兒
她想:要是雷恩的大拳頭真的砸在湯姆斯那張精巧的小臉兒上,倒也怪痛快的!
「你知道,我這個人是從來不接受NO的!」湯姆斯臉上掛著冷笑,語氣倒頗
心平氣和。
嘩啦啦!一陣玻璃器皿相撞的聲音在湯潘聽來驚天動地。鬱金香狀的高腳杯
隨之像開敗了的花朵一般頹然倒下,深紅的酒汁在雪白的桌布上血一樣漫染開去。
雷恩的一隻拳頭猛地砸在桌上!
「那就走著瞧吧!」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抓起皮包,昂然走出餐廳。
湯潘緊跟著雷恩出來,上了電梯。雷恩突然笑了起來。
「剛才我嚇著你了麼?湯潘。」他靠著電梯的大理石牆壁,長出一口氣。
「我是故意做給他看的,讓他以為我急了,沒路走了,他才好放心。非法人為控
制股票市場?」他輕輕一笑,「走這一步之前,我早就查過了,因為沒有先例,
歐洲法院根本沒有關於這種情況的法律條文。我們是意大利註冊公司,美國法律
又管不著我們。」
湯潘看了他老半天說:「你是說,這是一個法律上的漏洞?」
「一個大漏洞!」雷恩得意得鼻頭發亮,「我早就瞄上了這個漏洞。否則,
我這個法學博士豈不愧對我的博士帽?走,咱們吃牡蠣去!」
湯潘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又是什麼時候進人了夢鄉。夢鄉是個很
美的字眼,有種溫柔之鄉的意味。她的夢不是夢鄉,是夢魘。
她夢見自己睡在20年前她和她媽的那個家裡——景山後街四號那兩間坐東朝
西的公寓房。
風,像野獸般嚎叫。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沒有燈光,連隔一條夾道正對著
的電視機廠大樓也是一片漆黑。那兒從來是徹夜亮著燈的,流水線24小時不停。
夏天的時候,無論湯潘什麼時間打開窗簾,對面的千窗百孔裡准會冒出一顆頭來,
大叫:嘿!好像他早就等在那兒而且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似的。待她嘩地一聲拉上
窗簾,那邊還在喊:「看見了看見了哎!」由此可以想見兩座樓的距離之近,盡
管湯潘完全不清楚也不特別在乎那邊究竟看見了什麼。
在她的夢裡,這是一個熟悉的冬夜。西北風遇上了兩幢樓的阻礙之後便一頭
鑽進中間窄窄的夾道。狹窄的空間誇大了它的威武和兇猛。風也跟人一樣,是禁
不住誇的。它就忘乎所以真的威武了起來。
嘩啦啦——玻璃粉碎!
嘭——整扇窗子帶著殘留在窗櫺上的玻璃碎片從五樓墜落。那聲音是遠的,
不如剛才的嘩啦啦那麼驚天動地。
這嘭的墜落聲遙遠而舒緩,仿佛一種安慰。睡吧,困倦之極的她對自己說,
那是別人家的窗戶,掉下去的是別人家的窗戶。
湯潘微睜開眼,看見一半窗簾陡地飛舞起來,鼓脹著抖動著,在跟風的嬉戲
中歡叫著!
嘭!這一次的巨響近在咫尺。她的房門重重地撞到牆上!
「窗子又掉啦?!」
是媽顫抖而尖銳的——湯潘只能說是哀鳴,真正痛徹心腑的哀鳴!這哀嗚忽
地就遠了,從樓下傳來。媽到樓下——那條西北風戲謔著的夾道裡去找那可能已
經粉身碎骨的窗框了。沒有窗框,房管處是不會來修理窗子的。
哀鳴在暗夜裡夾著冷風斷斷續續滲進湯潘的耳穀。她醒了,跟夢裡的她一起
醒了。
湯潘伸手打開床頭燈,深藍色天鵝絨幃幔和那上面綴著的銅色穗子在昏暗的
光線裡發出幽光。這兒是巴黎Ritz Hotel(著名五星級飯店)。
那個冬天她們掉了三次窗子。這就是第三次。媽說房管局的人都認識她了,
可他們不願意管。
「她們不派人來修,我就坐那兒不走。總得給人條活路吧!」
她的聲音有點尖,焦灼而煩躁,好像跟誰吵架似的。媽是有一副好嗓子的。
她能用很美的顫音唱歌,唱起京劇來更是千回百轉。那時候,湯潘總覺得媽應該
去搞文藝,就是現在說的進入演藝界。她這麼說的時候,媽就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然後滿面春風地重複那個說了多少次的故事——上中學的時候,北京京劇院到她
的學校挑演員,挑上了她,若不是家裡反對,她現在早就唱成名角了。
湯潘知道媽最怕求人,可她們的生活卻讓她只能去求人。湯潘說:「下回窗
子再掉,我去找房管局。」媽白了她一眼說:「沒什麼下回了,掉窗子還掉出癮
來了?」湯潘不說話了,扭頭去做她的事。她知道,媽的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因
為媽不住地看她。媽是覺得對她的搶白沒道理,想對她表示歉意。可湯潘就是不
看她。
湯潘跟她媽的關係,就是那句老話說的——冤家。好像她們對彼此的愛只能
在相互的折磨之中存在。
其實該懺悔的是湯潘。窗戶的第三次墜落完全是因為她的疏忽。頭兩次掉窗
事件之後,她們發現湯潘那屋的西窗整個朽了,包括所有將它固定住的機關也都
老了糟了頂不住勁了。媽想出個主意,用塑料繩將玻璃窗和紗窗的把手系在一起。
這樣即便插銷豁了,螺絲掉了,窗子也不會掉下去。那個白天湯潘開窗透氣,晚
上睡前忘了檢查,把繩子系好,才釀成又一場悲劇。是她的疏忽使媽在那樣的冬
夜裡奔進無人的空巷,頂著嚎叫的狂風尋找那可能已經摔碎的窗框,是她讓媽不
得不硬著頭皮再去求人。
湯潘故意不去看她媽,可心裡覺得很對不起她。她對不起媽的事太多。有時
候她覺得她的存在就是對媽最大的對不起。要是沒有她呢?要是沒有她,媽的生
活會更好些麼?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媽可以重新嫁人,至少可以想上哪兒就上哪
兒,用不著為她而瞻前顧後。只有一種時候,湯潘感到了媽為有她這個女兒而幸
福和驕傲。那就是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湯潘永遠是班裡成績最好的一個。她想
這是她惟一可以給媽的報答。她就拼命地去報答。
「媽。」她叫著,可並沒抬頭。
「嗯?」媽立刻停下手中的事,朝她轉過身來。
「我昨晚沒檢查窗子,忘了繫繩子,我真對不起……」
不知為什麼,湯潘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整個鼻子都塞住了。
媽走過來把她攬進懷裡。媽站著,湯潘坐著,湯潘的頭就正在媽的胸腹之間。
她聞見媽身上那股特別的好聞的氣味,混合著綠寶牌香皂和紫羅蘭牌雪花膏
以及溫熱的體溫的芳香。那種芳香,她在任何其他女人身上都不曾聞到過。那是
母親的味道,她的母親。
「我又沒怪你。」媽揉著她的頭髮說。
湯潘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真說不清為什麼這樣哭,是為了昨晚的疏忽而悔
恨,還是為了她們這支離破碎的生活?那年她不小了,大學都快畢業了,可她哭
得像個孩子。像所有對母親認錯的孩子一樣,認錯是為了得到原諒和撫慰,其終
極目的是倒在母親懷裡痛哭一場。這樣的哭很過癮很舒服,或者說得極端點,很
快樂。因為哭的時候有人撫慰,真正溫柔的撫慰。湯潘相信,媽的手揉著她的頭
發的時候,心裡一定充滿了溫存。因為這時候的她,在媽的眼裡又成了一隻羔羊。
媽是世界上最渴望她迅速強壯起來的人,可是媽不知道她真正愛的其實是一隻羊
羔,媽媽的小羊羔。這是一個矛盾,可沒人意識到。在這樣的矛盾之中,女兒越
來越長成一個獨立的倔強的不聽話的孩子。孩子,在媽眼裡,湯潘永遠是個孩子,
可愛的或不可愛的孩子,是媽使她長成了這樣,可是媽不喜歡。
「那窗子的插銷還是你爸爸釘過的呢。」媽突然喃喃地說。
湯潘一下子不哭了。媽是從來不提爸的。自從父母離婚以來,媽什麼時候主
動提過爸?她抬起哭得稀裡嘩啦的臉看媽。
「才幾年呀?這麼不結實。」媽的臉在西窗照進來的光裡顯出一種——怎麼
說呢?一一湯潘覺得沒法形容——就是那麼一種讓人說不上是什麼表情的表情。
懷念?不是;嚮往?不是;怨恨?更不是,絕對不是!
黃昏前曖昧的光在媽的臉上鋪下一層陰影。湯潘驚訝地發現,原來陰影是光
造成的。那混合著太陽的焦黃和夜的幽藍的光將媽的臉籠罩得諱莫如深。黃昏時
的太陽落得真快,只一會兒工夫,焦黃就全退盡了,媽的表情在那單純起來的光
線裡漸漸變得清晰了。
湯潘睜大了眼睛,她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從媽的臉上,她看見了什麼?不是懷念不是嚮往不是怨恨,竟是滿得盛不下
沉得抬不起深得說不出的——一個字:悔!
她突然想起那塊罩在坦克上的綠紗巾,還有許多年前中秋過後的那個早晨,
媽的臉,在晨光中蒼白而憂鬱的臉。
湯潘突然非常地想媽。她想,這許多年孤身一人的冬夜裡,媽是怎麼過的。
她想對媽說,其實一切都還來得及,只是要快呀!她突然想偎在媽的懷裡,像小
時候那樣,聞媽身上的香味。
床頭桌上的睡前酒在燈下的高腳杯裡琥珀色的光。那是每晚跟睡前服務一起
送來的。這兒的一切都在催人人夢,那種充滿幻想和浪漫詩意的夢。而往事是頑
強的,那個你,曾經是你的那個你絕不甘心被遺忘。
躺在20世紀最豪華的酒店軟硬適度的席夢思上,蓋著綿軟雪白的被單和細羊
毛毯,湯潘居然回到了20年前的那個冬夜。肉體和靈魂竟可以分開得如此遙遠。
惟一說得通的解釋是,今天中午餐桌上玻璃器皿破碎的嘩啦聲同ZO年前那個冬夜
窗戶墜落的嘩啦聲在她大腦溝回的某個陰暗處不期而遇,悄然重合。
她喝了一口酒,翻身下床。在去衛生間的路上,看見門邊地板上有一隻白色
的信封。
信是湯姆斯寫來的。他以極其殷勤而親切的口吻邀湯潘在明天的任何時候,
一起喝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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