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九章
安瑟尼·奧爾森真的坐不住了!如果說一年半以前湯潘佔據了他在藍詩波大
樓33層的拐角辦公室而使他極為難堪卻仍能勉強保持表面上的平靜的話,那麼現
在,面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首席設計師和盤托出的「革命方案」,他終於暴跳如
雷了!
他一直堅信湯潘這個首席設計師是當不長的。選湯潘,絕對是雷恩的一著急
棋,急中難免生亂。他不信,以他的天才和在時裝界滾爬多年的經驗都救不了藍
詩波,她一個來美國總共不過十幾年的小小中國女人就能?他等著看她垮下去,
倒下去;適當的時候,還會助上一臂之力,將她推了下去。
其實,連雷恩也知道藍詩波不能沒有他安瑟尼·奧爾森。否則,幹嘛不乾脆
解雇了他了事?或許雷恩是等著他自己提出辭職?不,這絕對不可能。跟雷恩共
事多年,對老搭檔的脾氣他還是瞭解的。雷恩曾口口聲聲說,讓他當藍詩波時裝
設計部總顧問。雖然是個虛職,他也忍了。他要堅守住這塊陣地,不能為一時的
榮辱而失了大局。他知道時間會驗證一切,到時候還得是他來收復失地!
他是懷著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心情來到Vermont ——紐約州北部一個以紅葉著
稱的小城——參加這個一年一度的藍詩波首腦會議的。儘管湯潘的人魚裝在98春
夏裝中成為紅極一時的焦點,本季度藍詩波成衣的總銷售額還是比去年同期下降
了一個百分點。瞧吧,看她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想到這兒,安瑟尼·奧爾森的
的心情竟前所未有地舒暢起來。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第一天開會,湯潘就將一個全新的改革方案和盤托出,
其主旨——光想想都叫他咬牙切齒——竟然是打破藍詩波的招牌套裝!
他不能不說話了。套裝,那些在套裝之王的桂冠之下顯赫過多少季節的美麗
套裝,每一套,都是他的骨血啊!
他突然覺得,首席設計師這個職位相對於他的套裝來說其實是多麼地微不足
道!他突然感到一種莊嚴的悲壯的像一個人捍衛他的人格尊嚴一樣的視死如歸的
東西——首席設計師可以不當,他的套裝誰也別想動!藍詩波——想到這兒,他
幾乎要流淚了——藍詩波不能沒有那些套裝——那些滲透了他2O幾年心血的套裝!
沒有了它們,還叫什麼藍詩波啊!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對面那張清秀小巧的臉,右手指節重重地敲在光亮如鏡的
會議桌上。
這個貌似古樸,實則現代化設備武裝到牙齒的一流度假旅館是每年年底董事
會開會之前,藍詩波首腦們共商大計的地方。這會兒,寬敞的會議室裡回蕩著一
個英國口音濃重的渾厚男聲。
「檔次!」他用了Class 一詞。「是藍詩波的百年傳統。最考究的面料,無
懈可擊的套裝。我們的套裝,其精緻完美華麗,至今無人企及!據我所知,許多
人把藍詩波的套裝當作一件珠寶或古玩來投資。她是昂貴的,可她正配那昂貴!
她是歷史,是文化,是藝術!她……是無價的!扔掉套裝?扔掉套裝就是扔掉藍
詩波!」他幾乎顫抖著舉起那杯沒加糖的英國咖啡。
沒人出聲,所有的人都沉默著。
湯潘一動不動,看著桌面上映出對面那個男人的臉——顛倒的,還有點扭曲。
她搞不清那扭曲是由憤怒所至,還是桌面的折射效果不佳。她就抬起頭去看
他。
她驚異地發現,那張她看了近十年的臉在這短短的一年半裡竟發生了巨大的
變化!
他戴了一副長方形寬邊琇琅鏡(他過去可是極少戴眼鏡的),一條深長的皺
紋如溝壑一般從兩個鏡片的連接處直伸到額頭正中。原本長而鼓地額頭又拓寬了
些似的,明晃晃地擺著兩列皺紋。她真不記得他腦門上的皺紋有如此的深度和密
度——在那條直伸到額頭正中的「深溝」兩側各有三條成正弧形的皺紋縱向排列,
其整齊劃一簡直像是手刻出來的。更奇怪的是,「深溝」到了額頭正中突然變成
了一根青筋,將整個額頭一分為二。這會兒,那條青筋暴起著,而「深溝」卻越
發顯得幽深莫測。原本削瘦的臉頰多了些肉,卻並不均勻,凸一塊凹一塊松松垮
垮的,像是全靠那塊皮攏著,否則就會從臉上脫落下來;眼袋不那麼清晰了,被
眼鏡遮著,連同那雙灰色的眼睛,在鏡片後面更加難以捉摸。
他沒看她,依然沉浸在那理想捍衛者的悲壯情緒裡。那最後一句:扔掉套裝
就是扔掉藍詩波!讓湯潘不禁想起文革時紅衛兵的口號: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反
革命!
這是湯潘第一次參加藍詩波首腦會議。會議一開始,雷恩就點名讓她先說。
窗外,十月的楓林火一般地燃燒起來,像是暗暗地為這初次掛帥的小女人助
陣。
湯潘喝了一口茶。她偶爾也喝咖啡,但重要場合只喝茶,濃濃的鐵觀音。咖
啡讓她心跳加快,茶卻使她頭腦清醒。
她知道,大時候到了。這個看上去如此纖柔的小女人用眼睛的餘光環顧了一
下四周,她立即決定:省去一切拐彎抹角的鋪墊和序言,直切要害。
「我要改一改藍詩波,我要讓她在我的手裡從一個雍容華貴卻了無生氣的貴
婦人變成一個自然瀟灑,容光煥發——喏,一個從那火紅的楓林中向你跑過來的
生機盎然的女人!」
雷恩的眼裡閃過一道亮光。那亮光仿佛興奮劑,隔著桌子注進湯潘的血液。
此時,她的英語如此流暢,思路如此清晰!
「人民需要『人民的王妃』(英國首相稱戴安娜王妃),也需要人民的時裝。
聽聽消費者的聲音吧!時裝是為人設計的,不是為擺進櫥窗,束之高閣的。
要是百分之九十的消費者對我們的服裝只抱著可望而不可及的態度,我們就該問
問自己:問題出在哪裡?「
會議室裡靜極了。沒人動,沒人咳嗽,沒人喝水,甚至沒人在椅子上悄悄挪
動一下屁股。
「打破套裝,發揮單品優勢,隨心所欲地搭配組合,兩套衣服穿出四套的效
果。面料上也大有可為,比如:可以用二成的開司米毛料混紡代替造價昂貴的純
毛開司米,完全能夠擁有百分之百的溫暖質感。這樣既降低成本又能爭取更多的
消費者,何樂而不為?」
湯潘環顧桌于周圍幾張事關重大的臉,覺得嗓子有點幹,可她顧不上喝水。
「我們甚至還可以打破藍詩波一向只以事業有成的中年婦女為對象的刻板形
象,打破灰色、棕色或深色條紋格子這類慣用的中性顏色,用一個系列,嘗試一
下諸如鵝黃嫩粉之類的暖色,給藍詩波一個改頭換面,讓她年輕一點,實用一點,
更吸引人一點!」
安瑟尼的雪茄舉在嘴邊,好久不吸,已沒有了火星。他好像並未發覺,繼續
舉著。雷恩興奮得鼻子發紅。
這個好脾氣的愛爾蘭人有一個高大而生滿雀斑的鼻子。鼻子好像他心情的晴
雨表。喜了怒了,鼻子就紅起來。一顆顆雀斑好像熟透的草莓上晶黃的小點,將
鼻子映襯得更加不可忽視。假如他聽你說話時鼻子發白,你最好暫停。那說明,
你的談話正叫他膩煩透頂。
雷思是聰明的。對於藍詩波的現狀,他比誰都清楚。連續幾年銷售量大幅度
下降,虧損嚴重。面對一個個摒棄傳統,日新月異得令消費者們癡狂的新生代品
牌,時裝大牌藍詩波仿佛汪洋中的一個孤島,縱然孤芳自賞,潔身自好,卻難逃
被淹沒的命運。
此時更換首席設計師是他的眼光和魄力。他選中了湯潘,就是要給時裝大牌
一次新生。這是其一。其二,近年來,時裝界飆起的中國風不能不算一個因素。
他埋在心裡沒說出來的下一個步驟是:向廣闊的中國市場進軍!
不管情願不情願,他知道藍詩波非改不可。可心裡,卻又與即將成為往昔的
一切難捨難分。所以,他留著安瑟尼,像是留住一點舊日的情懷,這對他是個安
慰。
對於湯潘和安瑟尼之間不可避免的矛盾和衝突,他佯裝不知。
不過,湯潘知道:他既然選中了她,就會不遺餘力地扶持她,她的成功就是
他的成功。因此,在他面前,關於安瑟尼的尖酸使壞,她隻字不提。她清楚他們
老哥倆的感情,這事上得特別小心。
她只跟他談工作。常常是她前腳從他辦公室裡出來,後腳安瑟尼就被叫進去。
至於雷恩對安瑟尼是安撫還是命令,湯潘才無所謂呢!只要她的計劃得以實
施,她對一切都不在乎。
今天,湯潘明顯地感覺到安瑟尼的憤怒與往日不同——這個改革方案比搶了
他首席設計師的寶座更叫安瑟尼·奧爾森坐立不安,簡直就像是要他的命!作為
同行,湯潘的心中倒頗升出幾分同情和敬意來了。
「如果我們現在還保持一成不變的模式,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藍詩波真的
會丟在我們手裡。」她平靜地說,有意避開安瑟尼那老狼盯著膽敢造次的小羊羔
似的目光。
安瑟尼在鼻子裡冷笑一聲。
「現在最容易做的就是以挽救經濟效益為名,短視地去迎合那些必然是短命
的低級趣味!藍詩波是從傳統裡走來的時裝大牌,是時裝界的貴族,不是馬路邊
草棚裡的——」他用了「Son of abitCh !」——「狗娘養的!」
湯潘睜大了眼睛!在座的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雷恩的鼻子更紅了。
「O —K —。」雷恩出來和稀泥了,這個想要革命又不忍與傳統告別的人痛
苦地乾咳了一聲。
「這個,我們明天繼續討論。」他相當抱歉地看了湯潘一眼,又趕緊把目光
移開。
這是藍詩波一行在Vermont 度假旅館逗留的第三夜,也是最後一夜。明天下
午,所有的人都將啟程返回紐約。這個晚上,雷恩說,大家好好輕鬆一下。
這件怪誕之極的事就發生在那大夜裡,其怪誕絕對超出了湯潘的想像力。湯
潘並不是個太自負的人,但對於自己的想像力,她一向認為還算豐富——比如那
無所不至的敏感——她覺得,就跟她那與眾不同的想像力有些關聯。可是,敏感
如她,對那件事卻沒有絲毫的預感。
其實,什麼也沒發生。既沒有蒙面人跳窗而人,也沒有鬼魂從壁櫥裡鑽出來,
窗外,月光如水,萬籟俱寂,被夜色染成墨黑,又被月光照亮的楓林輕輕地唱著
催眠曲。
晚飯後,雷恩說,去樓下吧台坐坐吧!沒人反對。
去酒吧之前,湯潘回了趟房間,給秦嶺撥個電話。沒人接。他的錄音電話簡
單至極,只有三個字:請留言。湯潘留了言,告訴他明天就回紐約,今晚就不用
打電話了。她知道,如果她不先下手為強的話,秦嶺的電話准會在半夜三更把她
從酣夢中拽出來,讓她靈魂出竅地以為鬧了火警。他是個作息時間極不規律的人。
她已經對命運臣服了——她並不瞭解他,絕不深知他,可是她愛上了他!就
是這麼回事。她認命了。除了命運,還能什麼別的解釋麼?整了一下臉上的妝,
又在吃飯吃掉了口紅的嘴唇上重新塗一層多維潤唇膏,再補一道肉色珠光口紅。
鏡子裡的這張臉清麗而沉靜。漆黑蓬鬆的短發配一襲白色無袖長裙,一條柔
軟的黑色開司米披肩隨意地攬著纖柔的肩膀。像牙白色的手臂,修長,像古典油
畫中仙女的手臂,是可以摘取聖果的。
這兒有一道皺紋。不,是多了一道皺紋,是那種再長的睡眠也去不掉的皺紋。
朝鏡子笑一下,別矜持,最放肆地笑一下。
魚尾紋肆無忌憚地透過化妝水、美容液、營養霜、粉底、香粉和淡淡的胭脂
躍然臉上,沒有絲毫羞怯,不見一點矜持!
湯潘扭開臉,走出洗手間,一邊用兩個食指輕輕撫看兩邊的眼角,好像這樣
就能把那些厚顏無恥的魚尾紋撫平似的。她突然想起媽說過:我年輕的時候,根
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化妝品。爸說過:媽媽年輕的時候比你漂亮,而且她從不化妝。
媽是美麗而賢良的女人,可爸卻背叛了她。這就是世道的不公平。
媽為什麼不再找一個呢?難道除了爸之外,再沒有任何男人叫她心動麼?酒
吧裡,樂隊正在把一首著名的搖滾樂曲演奏得震耳欲聾。一陣哄笑聲透過那樂曲
吼叫的空隙從吧台那邊傳過來。
湯潘走過去。5 個坐在高腳凳上的男人一起轉過身來,那本來可能爆發得更
大更放肆的笑聲在他們的喉嚨口被強壓了下去,以至於其中兩個人咳嗽起來。只
有安瑟尼·奧爾森悠然地斜倚著吧台,張開著的嘴巴裡放出一連串毫不抑制甚至
故意放大的笑聲。
「什麼這麼好笑?」湯潘搭訕著,並不看安瑟尼。自從那天他對她口出不遜
以來,她還沒正眼看過他。
雷恩關照她要了一杯加勒比著名的咖啡酒Tia maria 加冰。湯潘明顯感到,
那天的事之後,雷恩對她似乎倍加關懷,好像以此表達某種難以啟齒的謝意或歉
意。她明白,這是因為她沒有當場回敬他的老搭檔一記耳光而釀成一場無法收拾
的混戰——這給了他面子。她當然得給他面子。他是她的依靠她的大樹她成功的
基石。還有一點,他忘了。她是一個來自孔子的故鄉,深諳「小不忍則亂大謀」
的華夏女兒。
「親愛的,你不會想知道的!」安瑟尼·奧爾森端起他的伏特加。銅質的笑
聲使杯中透明的液體不安地晃動起來。
湯潘立即後悔問得多餘。男人在一塊兒談論得最熱烈的還能是什麼?那一瞬
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藍詩波六人首腦中惟一的女性。
酒保笑眯眯地看著她。在她看來,這個男人笑得那麼不懷好意!
他媽的,連酒保也是男人!她在心裡罵道。
又是雷恩出來和稀泥,扯起別的話題。湯潘強撐在那兒,可她明顯地感覺到
——她堅信這不是她的過於敏感——男人們對於剛才的話題意猶未盡,包括雷恩
在內。
看來這個酒保是個很會說笑話的傢伙。而且,當然是葷笑話。
她提前告退。她知道,這是在座的男人們此時此刻最希望的事。他們當紳士
當得有些累了。於是,她識相地成全了他們,也成全了自己。
她也真的累了,回到房間沖了澡,倒頭便睡。
電話鈴聲大作的時候已是午夜1 :45.
湯潘強睜開眼睛,抓起話筒。
一定是秦嶺。她想,看來先下手為強並沒能阻止他的夜襲。
拿起聽筒。那邊是一個有著純正美國口音的男人。
——對不起,這麼晚打擾你,湯潘小姐。
——你是誰?——我叫克裡斯·瓦利亞諾,是何小藕的朋友。
他的聲音低沉甚至暗啞,吐字緩慢,好像每個字都在喉嚨裡稱了斤兩之後才
出來。
湯潘一激靈,睡意頓消。
——何小藕?她怎麼了?!
她的腦海裡立時閃過一連串可怕的念頭。車禍?飛機失事?雖然睡眼朦朧,
湯潘的大腦卻立即開始了運作。她想:要真是這類事故,幹嘛不通知任和而來找
她呢?難道他們夫婦都……她嚇得簡直不敢想下去。哦,或許,還有一種可能,
鑒於何小藕目前的精神狀態,事情也許更可怕。她突然想起那天何小藕說任和要
想離婚就只有死路一條的話,身上立時起了冷戰!
「沒事,我想她沒事。」話筒那頭的他說。
湯潘疑惑得無以復加。第二個系列的猜測飛快閃過。此人是精神病患者,私
人偵探,或者聯幫調查局!
「是這麼回事。請聽我解釋。」那個人說得更慢更費勁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湯潘警覺地問。
他好像在那邊喝了口水。
「小藕跟我提起過你。那是……很久以前了。」他低沉的聲調裡仍能聽出對
往昔的懷念。
湯潘實在按捺不住了。
「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個旅館的!」她提高了聲音,用命
令的口吻厲聲說道。
「從一個朋友那兒。世界,有時候很小……」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
了,那強打精神的幽默就此夭折。「我知道,找到了你就找到了她……」
湯活已經基本斷定此人屬精神病患者之列,她決定不再跟他糾纏下去。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這句話完全出於她一貫的教養,她就準備放下聽筒
了。
「我跟小藕,我們曾經相愛。八年前,她還懷了我們的孩子。」那聲音再度
暗啞下去。
「什麼?!」
仿佛心臟中彈,湯潘本能地用中文大叫一聲。這個男人剛說的幾句話在她心
裡引起的反響,其怪誕程度就如同有人告訴她:何小藕其實是個男人!
「我快死了。」他的聲音反而清晰了一點。「是喉癌。」他又沒了聲,好一
會兒才接著說下去:「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她,想再見她一面。或者,至少再聽
聽她的聲音。可是,舊的電話和地址都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了……」洶湧而出
的語流又一次被堵在喉嚨口。湯潘聽得出,話筒那一頭,他正憋紅了臉,艱難地
與喉嚨搏鬥。
「能再說一遍你的名宇麼?」她顫聲說。
「克裡斯·瓦利亞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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