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十章
湯活打電話約何小藕出來。
必須承認,何小藕那一向聽都聽得出的賢良開始在她的面前走樣。儘管她一
再告誡自己,那個瓦利亞諾極可能是個騙子或精神病患者,小藕是無辜的。要真
是那樣,她就建議小藕訴諸法律。可要不是那樣呢?要是瓦利亞諾說的都是真的
呢?不能想像。
當年發現荀大路另有女人的時候,她的驚訝也不過如此。不,遠不如現在。
潛意識裡,對於男人,湯潘是有精神準備的。這個準備來自多年來媽的教誨。所
以,當年對荀大路的離去,在她的心裡,傷感超過了驚訝和憤怒。男人男人,對
于男人,你能要求什麼?可是,何小藕不同。湯潘一直認為自己是徹頭徹尾地了
解她的,幾乎跟瞭解自己一樣,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瞭解自己還瞭解這個舊日
的老問學。
想想,多少年來,她以為知根知底,無話不談的女友結果這麼大的事瞞著她!
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在人們面前苦心編織的竟是一副虛偽的面具!
可是,湯潘又動搖了。
小藕虛偽麼?她放棄賓州大學的教職跟任和回國是真的,她放棄國內剛見起
色的工作又跟他回來,也是真的。這樣顛三倒四的折騰不是一般女人受得了的。
她簡直像一件行李,隨他拎到哪兒都沒有怨言。
湯潘於是又內疚起來,責備自己怎麼竟會先人為主地聽信了那個陌生男人的
話。
何小藕走進咖啡館的時候,湯潘完全沒認出她來,直到她走到跟前,叫出了
湯潘的名字,湯潘才被嚇著了似地張大了嘴巴,直瞪瞪地盯著眼前這個矮胖的女
人。
才不過兩個月的功夫,何小藕胖多了。原本挺精巧的小臉兒變得肥嘟嘟的,
有點浮腫似的鼓漲起來,把那雙挺有韻味的鳳眼兒生生地擠成了兩條縫;寬闊了
不知多少倍的腰身偏偏給塞在一條包身的收腳褲裡;褲子雖是黑色的,但因為過
于包身,那臀部和大腿上的贅肉便一塊塊地凸現出來。她的髮型也變了,樸素的
學生式短髮成了半長的披肩髮,燙過之後,蓬蓬地披了一肩。
她從門口朝湯潘走過來的時候,臉是逆光的。湯潘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瞥見
這個小個子胖女人的耳朵上有兩隻星星狀的小金墜兒,忽忽悠悠地蕩來蕩去。
「你,你……」湯潘你你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胖了20磅。」何小藕坐下,挺從容地把擁到前面的蓬發理到後面去。又
跟等在一邊的侍者要了咖啡。
「怎麼回事?」湯潘問。
「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就想吃。炸土豆片、玉米片,Junckfood (泛指高脂肪
食品)。」何小藕輕描淡寫地笑笑,耳朵上的小金墜兒不停地搖晃著。
湯潘突然可憐起她來。不管那個瓦利亞諾是真是假,她現在是孤獨的痛苦的,
也許還是灰心的,如此快速的增加體重說明了她的精神狀況。人在苦惱的時候總
要設法尋求解脫,從另一個人那兒,或者從一袋上豆片裡。
「哎,什麼事還不能電話裡說,這麼神秘?」何小藕說。
湯潘笑笑,其實她是不知從何說起。
「燙頭髮啦?」這是純粹的沒話找話。
「好麼?」這回何小藕的神情不似剛才那麼從容了,等著裁判宣佈比賽結果
似的,眼巴巴地瞧著湯潘。
湯潘想說,可又覺得說不出口,就說:「怎麼想起來燙頭髮了?」
「咳,到這個歲數,不打扮打扮,不更被人當爛菜葉兒了?」
湯播知道她指的是任和,就問:「任和怎麼樣?」
「還行,最近倒是不鬧了。兒子跟他哭過一回,說爸爸別走。哭完就連著發
了三天燒。他一直守在床邊,看得出來是真害怕。從那以後再沒提過離婚的事。
就是沒話,好像我欠他債沒還似的。」
咖啡來了,何小藕把臉湊在杯口上,讓冒出的熱氣熏著。
「他跟那邊還有來往麼?」
「不知道。每天下班就回家,吃了飯往床上一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
繼續熏著臉。
「你打算怎麼辦?」
「他要是跟那女的斷了,我能原諒他。」何小藕從杯子上抬起頭來,平靜得
近乎無關痛癢似地說:「湯潘,你還不知道?男人都跟饞貓似的。再說,還有兒
子。」
湯潘沒說話,只一直盯著小藕瞧。小藕察覺了那眼神,細長的鳳眼瞟一眼湯
潘,淡然一笑。
「要是你,早吹了是吧?」然後垂下眼去拿杯子。
湯潘猶豫起來,說還是不說呢?說吧——眼看小藕的日子剛剛平靜下來,這
一塊石頭扔進水裡,不定又會激起多大波瀾;不說吧——瓦利亞諾已經不久於人
世,要是小藕真跟他有過一段情,至少在死前見上一面,總不至於悔恨終生。再
說,還有自己的好奇心——想驗證這個賢良女人的真偽。
「有個叫克裡斯·瓦利亞諾的……」湯潘終於還是說了。
何小藕細長的眼睛轉瞬之間睜大了兩倍!一霎那,上眼瞼從一個平緩的弧度
變成了飽滿的半圓!她居然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一一這麼多年來湯潘都沒發現
的又大又亮的眼睛!
她認識那男人,她的表情已經默認了!
「你怎麼認識他?」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一隻受到威脅的兔子的驚恐。
「我不認識他。他說,是從別人那兒搞到我的電話的。他是在找你。」
何小藕的上身猛然前傾,兩個胳膊肘支住桌面。小木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他要我把他的情況告訴你。這是他的電話。」湯潘說著,把一張Vermont
度假旅館的便箋從桌面上推過去。
「他都跟你說什麼了?」何小藕的手指緊捏著那張紙,前傾的身子緩緩向後,
小心翼翼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不再瞪著,鋒芒全都收進那平緩的細長裡。
湯潘卻突然改了主意。她決定對何小藕和瓦利亞諾的關係佯裝不知。她決定
成全何小藕,如果何小藕決意瞞下去,她就幫著她瞞下去。她只是非常地遺憾,
好像一個無意中窺見別人隱私的人,並不想看見眼見的一切,卻對上帝的選擇無
可奈何。
「他讓你告訴我什麼?他怎麼了?」
「他說他得了喉癌,是晚期。」
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又一次沖到桌前,咖啡被震得從杯子裡潑了出來,何小藕
的眼睛再度變成半圓,又立即恢復了原狀。不,是比原來的細長更細長——她眯
起了眼睛,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好像哪兒疼似的,目光仿佛挨了一瓢冷水
的火苗迅速黯淡下去。
湯潘以為她馬上要哭了。可她沒哭,眼睛盯住桌上花瓶裡那束藕荷色幹花,
一動不動。好半天,才長出一口氣,抬起眼睛。她的眼裡是幹的,幹得跟那瓶裡
的花一樣,沒一點水分。
「沒辦法,湯潘,我答應了任和,不跟任何人說的。」
任和居然也知道這回事!事情真是越來越超出湯潘的想像了。
「覺得被我騙了,是吧?湯潘。」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湯潘:「咱倆本來是無
話不談的。可是,任和,他不讓我說。」
「別說別說,千萬別說!」湯潘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人本來就該有點
屬自己的秘密。」她相當寬容地一笑。下面的話本來是不該說的,可不知怎麼,
面對何小藕理虧似的歉疚樣兒,倒覺得非說不可了似的。
「無話不談,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的事兒。你不覺得嗎?人生來就是一個一個
的,註定了的孤獨。可人偏偏害怕孤獨,千方百計想從其他生命中找共鳴,找一
個可以倚靠的支撐點。所謂的無話不談不就是這麼回事麼?其實,在跟孤獨的決
鬥中,人永遠是敗者。這是人類起源的時候就決定了的事」
湯潘嘰哩呱啦說了這麼一大通,何小藕一直靜靜地聽著。等她說完,何小藕
才說:「你還是生我的氣了。」
何小藕還是把什麼都告訴了湯潘,倒並不全為了對老友的歉疚。她是非得跟
個人說說,克利斯快死了。這個消息之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需要個人—
—像抬一袋泡了水的水泥一樣——跟她分擔一下。管他是誰呢?只要他願意聽。
她記得,那是個下午。 1988 年 9月的一個下午。她前一天才到了美國賓州
大學,剛在學校宿舍裡安頓下來,就打電話向博士論文導師報到。導師說:「明
天來我辦公室吧。不過,稍晚點。」她等他說幾點,他卻不說。她就只好問幾點
鐘合適。他說:「下午。下午吧。 4: 00p.m. 」他像是生怕她搞不清上下午似
的,特意在 p.m上加重了語氣。
4:00p.m ,她準時到達。辦公室大門敞開,卻沒有人。整條走廊都靜悄
悄的。下午4 點,教授們大都下班了,幾乎所有辦公室都房門緊閉。她站了一會
兒不見動靜,就在門上輕輕敲了敲,叫道:"Excuse me(對不起)!「
「Yes !」一個聲音不知從屋子的什麼地方傳來。
這間辦公室並不大,家具也不太多——張大寫字臺,幾個書櫃,一個電腦桌
和兩張沙發,門口的衣架上掛了一頂黑色寬邊呢帽。
她剛納悶這人能藏在哪兒,寫字臺下黑乎乎的空檔裡露出一張臉來。確切地
說,應當是一個腦門。那一刻,當何小藕瞪大眼睛,順著又一聲「Yes !」尋聲
而去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個光亮而飽滿的腦門。一小撮汗濕的頭髮粘在腦門正
中,滿臉的絡腮鬍子。
「對不起,能幫我把那個插銷拔蔔來麼?」腦門說。
何小藕走進屋,從對面牆上拔下插銷,又蹲下來,遞給他。這回她看清了他
的全貌——腦門確實寬闊,卻並非脫髮所至;頭髮雖不算濃密,卻也蓬蓬勃勃覆
蓋了全域;淺灰色的眼睛表情本來相當真誠,卻被框在一副煙紫色橢圓形眼鏡裡,
顯出十分的滑稽和怪異;極薄的上唇埋在淺褐色的大鬍子裡,看上去像沒有似的。
那眼鏡的顏色和形狀,何小藕想,絕對不像個教授戴的。
「Thank you !」他從她手中接過插頭,又鑽回桌肚裡去了。
一秒鐘之後,室內突然燈光大亮,書櫃頂上還奏起了輕音樂。何小藕抬頭一
看,櫃頂上,一個精巧的小人兒正在一隻帶金邊的紅絨盒上跳舞。看來那是個電
子八音盒。
「好了好了!」腦門從桌肚裡鑽出來。何小藕這才注意到他穿著一條洗退了
色的牛仔褲,顯然是個電工。她剛想問他知不知道瓦利亞諾教授在哪兒,他已幾
步奔到門口。
「這下實現全部自動化了!」他說著,扳動門邊的電燈開關。全屋的燈,包
括那個八音盒就關了停了,再開了唱了,「妙極了!」他試了幾回,滿意地搓著
雙手,笑容可掬地朝何小藕轉過身來,伸出一隻手:「克利斯·瓦利亞諾。」
何小藕呆在那兒——這就是她未來兩年中的博士論文導師克利斯·瓦利亞諾?!
他請她坐,然後開始談話,既沒問她的研究經歷,也沒談未來的學習計劃,
而是自我介紹了他的婚姻狀況、家庭狀況。他說他有兩個兒子,他的妻子總說自
己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他。他說:「我這人很孩子氣,總是抑制不住去做
自己認為好玩兒的事。我妻子受不了這個,我們就離婚了。當然,這不怪她。」
他這番開場白真讓她莫名其妙。她不遠萬里為趕在開學頭一天拜見導師,甚
至錯過了兩天以後兒子的生日,原來就為了聽他這一通離婚心得?她當時想:這
人有毛病了,離婚後遺症。要是他整天嘮叨他離婚的事,可怎麼好?這時候,他
問:「你呢?能說說你麼?」他的目光要多殷切有多殷切,好像她不是他的學生
而是一個無話不談的老友。
這會兒,她注意到他身後的一個書櫃裡擺滿了裝在鏡框裡的蝴蝶標本。看來
這個瓦利亞諾教授除了善於實現辦公室自動化,對捕捉和收集昆蟲也十分熱衷。
她說:「我沒離婚,有一個兒子,缺的是個博士學位。」
他仰頭一笑。後來她發現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仰頭一笑,用於對別人的理
解或寬容,對自己的謙虛或解嘲。
他說:「學位好辦,學問可難辦得多。告訴我,你是想要個學位還是想要當
個學者?」
這倒真把她問住了。說老實話,她是太需要個博士學位了。那時候,她所在
的那所全國重點大學裡已是個博士成堆的地方,沒個博士學位,在職稱評選方面
很難競爭得過。可是說拿學位是為了評職稱,未免顯得過於功利主義;說立志當
個獨樹一幟的學者,又怕他期望過高,搞得自己騎虎難下。再說,她還覺出他好
像話裡有話不便明說似的。
她就說:「我還想回我現在的大學教書。」
他扶一下煙紫色眼鏡說:沒野心?現在的知識婦女個個都是野心勃勃啊!說
完,又頗意味深長地盯了她一眼,好像在說:早看透你了,為名為利,從實招來
吧!
何小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來美國之前,好多經驗人士就告誡過她:在美國
要懂得推銷自己。中國人那套謙虛美德只能使你拱手把機會讓給別人。而且,還
沒人會覺得你是在謙虛。連你自己都說自己不行,你一定是不行的。在美國,不
論商界還是學術界,有一分就得說兩分,先讓對方對你另眼相看,拿了機會再說。
至於那剩下的就是玩命幹——所謂苦幹加巧幹。惟一得避免的就是砸鍋,只能成
功不能失敗。成功了,下一個機會不請自來;失敗了,認倒黴,老老實實靠邊站。
這就是新大陸的遊戲規則。
她知道這是她在新大陸的第一步,關鍵的一步:贏得導師的好感。她知道這
時候是拿出那張目錄的時候了——她在國內刊物上發表的學術論文目錄。其實這
張單子早在申請學校的時候就寄過來了。可她懷疑他根本沒看過,否則怎麼會有
剛才那個關於學位和學者的問題?或者還有一個解釋,就是她對文章光題目就讓
他看不上眼。反正,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笑裡藏刀地不懷好意。所以她一下猶豫起
來,新大陸的遊戲規則也給忘在了腦後。
她沒動,說我盡力而為。他看了她老半天,說你不像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她
說:你是說我不夠野心勃勃,是麼?他不笑了。她這才發現他其實有一張相當端
正或者從表情上說是相當正經的臉,完全不像笑的時候那樣玩世不恭,他嚴肅地
看著她說為什麼。她說:我不想對你說我能做什麼,因為我還沒做呢。他伸出一
只毛茸茸的手說:歡迎你,MS.Chen.她說謝謝,我姓何,He. 他哦了一聲說:這
名字有意思。她知道他暗指He在英文中是男性「他」的意思。她說這是一個普通
的中國姓氏,然後從包裡拿出那份目錄說:這是我發表過的文章目錄。如果你需
要,我可以把梗概翻譯出來給你。他說好的,He,這個字他發的是男性「他」的
音[Hi]]。他意識到錯了,忙不迭地想改口,嘴唇開合了幾次也沒找到正確的發
音,她笑了,說:何,他學著她的樣子說何,很久以後他自己坦白,頭一面他本
來是蓄謀要把她嚇走的。他不想帶中同大陸的學牛。是因為以前帶過的幾個心服
太多,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什麼外遇。任和是她想要的男人,她嫁了他生了
兒子,還要什麼呢?她該是天底下最滿足的女人才對。
她更沒想到會跟克裡斯有什麼。從一見面她就不怎麼喜歡他。瞧那煙紫色的
橢圓眼鏡,怎麼看怎麼像個變戲法的,她覺得他也不喜歡她,可能是感覺到她對
他的離婚心得毫無興趣,他話少得多了,一副公事公辦井水不犯河水的勁頭兒。
可是,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呢?那件永遠改變了她的生活的事。
當然,她不能推卸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責任。她只是想:假如當時換個做法,
事情肯定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跟克裡斯單獨出去是她在美國的第一個聖誕節,那天上完課,他問她聖誕節
去哪兒。她說呆在這兒。他問:有什麼計劃麼?她說還沒。其實她那時在學校裡
認識的人不足十個。大多數中國留學生還都是帶家屬的,他說:別告訴我你要在
宿舍裡看書,你該到美國社會大學去實習實習。她說:什麼社會大學?在賓州麼?
他仰頭一笑,就是那種典型的笑法,說:在大街上。她這才恍然大悟他說的社會
大學是什麼意思。她說:我想買輛二手車,還沒看到合適的。他說對,快去弄輛
車來,隨便到哪兒去轉轉,學社會學的不接觸社會可不行。她笑笑,沒理他,覺
得他這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一個女人,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兒轉去呀?過了
兩天,就是聖誕節前夜的頭一天,他在教室上大課。下課以後他叫住她說:我明
天開車去佛羅里達我姐姐家,如果你想去佛州看看,可以搭我的車。不過,條件
是輪流開車,吃住自付。
關於美國人在錢上的清楚勁兒她早有耳聞,真正見識,這還是頭一次。覺得
不錯,挺乾脆,不像中國人推推讓讓地囉嗦半天,最後誰多出了誰少拿了,嘴上
不說心裡不痛快。中國人在錢上的不在乎其實是假的,美國人在這點上就實在得
多。她說好,我接受你的Offer (建議)。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上了他的吉普車,兩人輪流開,餓了就在高速公路邊上的
快餐店買個熱狗或漢堡包,當天晚上就開進了北卡羅來那州。他說,照這樣的速
度,晚上十點以前能開到南北卡羅來那州的交界處,那兒的汽車旅館全美國價錢
最好。
離兩州交界處還有200 英里左右的時候下起了凍雨,路上結了一層亮晶晶的
薄冰,好多車子打滑,停在了路邊,車速慢得簡直就像蝸牛爬。他們決定住店。
從高速公路上一下來就看見Holiday Inn (麗都假日飯店)的招牌,燈牌上
亮著單人房間的價錢才$23.99,比紐約和賓州便宜多了。停車進去一問,只剩了
一個雙人房間。因為凍雨,許多車輛紛紛下道投宿,客店一時爆滿。克裡斯看也
沒看她就往外走,說再看看別處。他們又開著車轉,吉普車掛了四輪驅動還不敢
開快。問了附近幾家旅館,一律爆滿,一個房間也沒有。
何小藕說:只有回Holiday Inn 了。他看著她說:那兒只有一個房間。她說:
如果你不在意,我可以睡地板。他瞪了她好一會兒說:我睡地板。
真奇怪,在車上,他還是她的教授,到了房間裡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整個兒
一個不知所措。坐在那兒,連大衣也不知道脫,好像是來做客的。她說:脫了大
衣去洗澡吧。他就脫了大衣去洗澡。
他一進浴室,她就開始琢磨起那張寬大的但也是惟一的DubbleBed (雙人床)。
最後她決定把床墊拉到地板上,這樣一個人睡床架,一個人睡床墊。她又在
壁櫥裡找到一條備用的毛毯,把兩個床鋪好。
克利斯從浴室出來,被房間裡的變化驚住了似的,站定了一動不動。他換了
一身帶條紋的睡衣,看上去像中國醫院裡的病員服,洗過的頭髮用浴巾胡亂擦過
之後,亂七八糟地橫在腦門上。何小藕想笑,又憋住了。別忘了,他畢竟是她的
教授呀!
他問:我睡哪兒?她說床墊。然後就進了浴室。出來的時候,看見他穿著衣
服蓋著毯子,靠在床頭看書。他選擇了硬梆梆的床架。因為少了床墊,床架和床
頭之間空著一塊,他的上身沒有了必要的支撐,好像窩在那兒,很難受的樣子。
她說:你在那兒行麼?他忙不迭地說挺好挺好。那表情好像生怕她要把他怎麼樣
似的。他們互相道了晚安就熄了燈。
她沒脫睡衣,她是不習慣穿這麼多衣服睡覺的,所以全身不自在得半天睡不
著。剛翻了個身,就聽見他在床架上歎了口氣,或者是長出了口氣。她就再不敢
動了,仰面朝天看天花板。
這家Holiday Inn 就在高速公路邊上,聽得見車陣刷刷而過的聲音;結了隊
的車燈在天花板上打出忽明忽暗的圖案,轉瞬即逝又永無休止。
好一會兒,她聽見他又動了,像是艱難地翻了個身。的確,在那硬梆梆的床
架上翻身不是個好受的事。她突然想:他其實人還行。要不是他帶自己到佛州,
這個聖誕節她會怎麼過呢?這時就聽見了他的聲音,很輕,拖著長聲兒,小心翼
翼的。
「He——」
她沒答應,直覺告訴她不能答應。
「He-」他又叫,聲音比頭一次稍稍大了一點。
她使勁閉上眼睛,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她突然意識到今天這事的荒
唐怪誕——聖誕節前夜,冰封的道路,一對像他們這個年紀的男女睡在一個屋裡。
絕對不正常,她想,絕對!眼下她所惟一企盼的就是他不要再有什麼進一步
的怪誕行為。
「Sleeping?(睡著了?)」
她沒動。他停了一會兒,輕輕歎口氣。
她感到自己正處在那對深陷的灰色大眼睛的凝視之中。她死閉著眼,身體緊
張得幾乎發抖!
「Nice dream……(做個好夢)」他像是躺下了,被單惠惠翠翠的摩擦聲將
那歎息般的尾聲淹沒了下去。
她在心裡長松了一口氣。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沒敢動,躺著輕輕咳了一聲。床架上立刻傳來了回應。
她一躍而起,拉開窗簾。陽光從窗口直瀉進來的時候,她偷偷地舒了口氣——他
又是她的教授了。
吃早飯的時候,她問他睡得怎樣。他看她一眼,滿眼紅絲地說:「我覺得自
己真老了。」她說:「怎麼了?失眠了?」他又看她一眼說:「我沒想到一個年
輕女人能那麼平靜地跟我睡在一個房間裡,好像我是一根木頭。你知道麼?你頭
沾枕頭就睡著了。」
她愣了一下之後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不理她,也不笑,一
聲不吭地嚼著麵包,很認真地難過著。現在想起來,要說喜歡的話,她就是在那
時候開始喜歡上他的。
後來的事都是不該發生的。過後她想:要是沒有Holiday Inn 的那個晚上,
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她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提出跟他共用一個房間。其實他
們可以再回到高速公路上,走到下一個出口,去找找別的旅館,總會找到兩個房
間的。可她沒那麼做,似乎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們是一路減衣服的,越往南走越熱。到車子開進佛州境內的時候,他的上
身只剩了一件短袖T 恤衫。她淡淡地瞄著他說:有那麼熱麼?他一邊開車一邊笑
道:哦。上帝,真熱啊!你知道,佛羅里達這個地方真的很熱啊!他笑的時候嘴
巴咧得很開,極開心痛快的樣子,早上的憂鬱一掃而光。她坐在他右邊,發現那
生滿青胡茬的臉頰上居然有個長長的酒渦。她說:我怎麼不覺得那麼熱?當時她
確實穿著一件夾克衫而並不覺得熱。她說:你的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他不笑了,
扭過頭來很認真地看她一眼,說:你說得對,我自己想出來的。我愛佛羅里達,
就愛她這潮濕的熱。她笑笑,沒說什麼,心想:這不是臆想狂是什麼?他扭回頭
去開車,很專注的樣子。好一會兒,突然說:這就是愛。你覺得她可愛,她就真
可愛得不得了。她接上來說:就是中國人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然後,她費了好
大的勁兒把西施的故事講了一遍。他忙裡偷閒地側過頭來看看她,又笑了。那笑
容極燦爛溫柔的。她心中猛然一驚,想:他怎麼會笑成這個樣子?更奇怪的是自
己竟為這笑容而有些心旌搖盪了!是他真笑得有問題,還是自己眼裡出了西施?
這想法把她嚇得半天不敢再說什麼。他把她送到迪斯尼附近的一家旅館——他們
在那一帶轉了不下十家旅館才選定了這一家——地點好又乾淨包早餐的。他走的
時候邀請她參加他姐姐家的聖誕晚會。她當然說不,那會兒她對他惟恐避之不及。
他很失望,甚至有點傷感地看著她說:為什麼不去呢?一個人過聖誕有什麼好呢?
我姐姐是很好的人,你們會互相喜歡的。她還是說不,大家在家過聖誕的時候,
我正好在迪斯尼玩個痛快,免得老排長隊了。他張開雙臂,將她抱住,不由分說
就將那紮人的腮幫子貼了上來,說:你真是個固執的女孩。
她首先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地剛要躲避或掙扎,他卻只輕輕貼
了一下她的臉頰就放開了她,她這才明白,這舉動不過是好朋友之間的告別儀式。
他那寬厚的只穿一件T 恤的背影走出旅館的時候,她想起他剛才叫她女孩。
固執的女孩,這個叫法讓她覺得很新鮮而且中聽。
為了省錢,她沒參加旅館辦的迪斯尼樂園旅遊團。每天早晨都步行20幾分鐘
乘公共汽車去,晚上再坐公共汽車回來。每天都玩到挺晚。她坐了公園裡所有的
Ride(乘車遊覽項目),每坐一個都想:這個一定要帶兒子來坐。
第一天晚上克裡斯打電話來,說走時忘了留姐姐家的電話,有事就找他。小
藕剛抄下號碼,他又說:打電話最好晚上9 :00以前,姐姐家孩子小……那幾天,
小藕沒一天是在晚上9 :00以前回到旅館的。再說,也沒必要給他打電話。到第
三天,他的電話來了,說怎麼沒給我打電話?我留了言,你怎麼不回?小藕這才
注意到電話機下方,一個小小的紅燈一閃一閃的,紅燈下有一個幾乎磨光了的小
字,仔細辨認,像是Message (留言)。
她說:沒什麼事,不想打擾你。這話她故意說得平淡,其實是對那9 :00以
前的時間限制耿耿於懷。她覺得他這人挺沒勁的——走的時候依依不捨的樣兒,
其實並沒把她當什麼特別的人看待。
那邊的人像是被噎了一下,停了好一會兒才說:He,我一直替你擔心呢。
她突然——這輩子少有的幾次——像那次答記者問時一樣,莫名其妙地火光
了起來。她說:我不會出什麼事的。再說,反正9 :00以後你也幫不上忙了。他
說He,你怎麼這樣說呢?我不是住在自己家啊,我姐姐有兩個孩子……她說:我
沒說什麼啊,不想打擾你有什麼錯麼?他也急了,說: He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
通情達理的人……她沒聽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放下電話,她發現自己確實不夠
通情達理。對任和,她可從沒這樣耍過性子鬧過脾氣。她一點也沒意識到,這樣
鬧著鬧著,她跟克裡斯的關係已經越來越不像是教授和學生的關係了。
奇怪,她卻一天天更像她自己,或者更像個女人了——個會對男人撒嬌使性
兒的女人,一個正常的女人。那天他把她猛地抱到辦公桌上,開始那麼深情地吻
她,像吻一件稀世之寶似地吻她的時候,她才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被人愛是個什
麼滋味。對了,在開始那一切之前,他還做了一件事——他把整個上身撲在桌面
上,伸長胳膊去夠對面椅子上的一個靠墊——那時候她剛被他抱到桌上,隔著薄
薄的棉綢裙,她的臀部和大腿正感到大理石桌面的冰涼——他終於夠著了那靠墊,
一把拽過來,放在她旁邊。然後雙手在她的腰上輕輕一箍再一提——她的下身立
時感到了棉布的暖軟,那把她的身體同冰冷的石頭隔開來的暖軟,她的身子也就
跟著暖軟起來…
…任和從不曾這樣體貼入微,任和一向是心不在焉的,任和愛的是湯潘不是
小藕!
她哭了,在克裡斯漸漸瘋狂起來的熱吻中痛哭失聲。克裡斯嚇壞了,忙問怎
麼了,寶貝你怎麼了?他叫她寶貝。她知道這是美國男人對情人或妻子的習慣稱
呼,可還是禁不住地被感動了。
她是他的寶貝。克裡斯·瓦利亞諾,她是這個男人的寶貝。
她陷了進去,那個天堂或者深淵。也許只能是深淵,因為天堂是需要飛升進
去的。她是以為自己飛升了的,和他一塊兒,做女人的幸福讓她幾乎忘乎所以。
她知道那種時候的她不清醒。怎麼了?好像清醒了就不再幸福,而幸福的時候總
是糊塗。
清醒的時候她就對自己說,再不要了,這是最後一次。明天就跟克裡斯說,
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可真跟他說的時候,又說不下去,好像往自己脖子上架刀似
的。
任和準備帶兒子來美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的心情沒法形容,
整個人都呆掉了,常常一個人坐在屋裡,一上午或一晚上,什麼事也不做,就是
發呆。克裡斯提出結婚,他堅持要這個孩子。
她知道這事瞞不住任和,離婚勢在必行。這樣想想,倒覺得好受了點,好像
一個人壞到了底,反倒有種破罐破摔的輕鬆。可是,她不能沒有兒子。她也知道
任和是不會放棄兒子的。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明擺著,離婚還要兒子,這樣的條
件,任和不可能接受。
果然,任和不同意。可他不光不同意兒子跟小藕,他根本就不同意離婚。這
完全出乎小藕的意料。她原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立刻要求離婚,並從此隔斷她和
兒子的來往。可是,他抱著她哭了!他從來沒在她面前哭過。他那樣地哭讓她真
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然後,他開始喝酒,把冰箱裡所有的啤酒都幹掉之後,醉倒
在從衛生間到臥室的走廊上。她像拖麻袋似地把他拖上床去,聽見兒子在夢裡叫
媽媽。那一夜她沒睡,就那麼坐著,看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她想起北京人愛說
的那句話:爬得高摔得狠。她是飛得高摔得狠哪!那麼不顧一切地飛。以為自己
獲得新生了似的,卻突然發現飛升進去的不是天堂,而是深淵!那個深淵裡,沒
有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而他們,似乎才是她生命的正果。她問自己:是不是這
麼回事呢?沒有答案,可她卻做了決定。
克裡斯為她的決定驚得張大了嘴。那是在他的辦公室裡,滿屋的燈都亮著,
書櫃上的小人兒隨著音樂起舞。她說定了,就不再改了。
她去流產。一個人去,一個人回。她要的就是這種自我懲罰的孤獨,一個罪
人該受的罪。
克利斯不原諒她,他提出辭職,離開了賓州大學。她去跟他告別,他拒絕見。
還好,他沒為個人恩怨而毀了她的前程,讓她如期戴上了博士帽。
任和說:這事別對任何人說。
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他也同樣愛她的面子。他們表面個做的真像什麼也沒發
生過一樣。她對自己說:這麼做,第一是為了兒子,第二是為了良心。
良心。自己真是一個有良心的女人麼?那克利斯呢?那她腹中那個無辜的苦
命的孩子呢?是她讓他們受苦受罪的,她該欠他們多少良心債?她覺得一切都怪
自己,怪自己的貪心和軟弱。快樂,哪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呢?那是她事業上相當
順利的一個階段。克利斯走了,她卻在賓州大學留了下來,並且得到一個十分理
想的位置。可是,她開始失眠了。她不明白,這失眠為什麼沒開始在矛盾最激化
的時候,反倒是在克利斯離開賓州大學半年之後。在學校,她常常有意無意地走
到克利斯原來的那間辦公室門口。現在那個房間早換了主人。她會在那門前徘徊。
沒人的時候,就乾脆把整個身子靠在緊閉的門上。她用全身心想像著房間裡的一
切——那個曾經是他和她的天堂花園的地方。她想像著他明亮的笑容和瘋狂的親
吻以及所有別出心裁的愛情把戲。她的心快樂得流出血來。每逢這時,她就會不
顧一切地淚眼朦朧了,直到偶爾走過來的熟人驚訝地問:「小藕,出什麼事了麼?」
她才會猛醒過來說:「過敏是過敏,我的眼睛一年四季都過敏!」
她決定跟任和回國,她得離開這個地方。
何小藕搞不清任和跟那個女人是在國內就認識,還是回到美國來之後才有了
聯繫。她不知道他們相愛的過程,也不感興趣。她只覺得,自己加人進來以後所
看到的一切都相當地落俗套。
她是在家裡發現了那一對偷情的男女。那天中午她突然覺得不舒服,就請了
假,提前回家。門被反鎖了,她按門鈴,沒人應。任和的車停在車道上,她知道
他准在,就叫:任和,開門!可是屋裡就是沒動靜。她就不停地叫,不停地按門
鈴。叫著叫著,她突然想:自從有了她跟克利斯的事之後,這些年來,他們到底
是同床異夢,任和會不會過厭了這樣的日子,尋了短見呢?想到這兒,她就撕心
裂膽地叫:「任和,你怎麼了?再不開門,我就砸玻璃啦!」
門裡立時有了動靜。門開了,任和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何小藕立刻起了狐疑。
她把門鎖了(這道鎖,沒有鑰匙是開不了的),鑰匙揣進兜裡,任和說:
「給我鑰匙,信還沒拿呢!」何小藕說:「我拿了。」她沒給他鑰匙,卻直接進
了臥室。
任和慌裡慌張地一把拉住她說:「等會兒,有事兒跟你說。」何小藕卻已經
看出了破綻。
臥室的床鋪得整整齊齊,比她早晨走的時候還整齊。她記得早上走的匆忙,
睡衣脫下來就扔在床上。這會兒,它卻換了地方,被人疊過了似地擺在床邊的沙
發上。任和會給她疊睡衣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她沖進臥室,嘩一下拉開壁櫥的門——那個女人,高挑的清秀的俊眉俊眼的,
可能比她年輕將近I0歲的女人,蒼白著臉瞪著她。
她驚叫一聲跳開,像見了鬼。
就這麼回事,跟戲裡演的捉姦的情節沒什麼兩樣。那蒼白臉的女人飛快地從
她身邊掠過的時候帶起一陣風,險些將她掀倒在地。
何小藕不同意離婚。任和說:「這些年來,咱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了。你何必
拉住我不放?」何小藕說:「想想幾年前你是怎麼拉住我的?誰說咱們之間什麼
也沒有?兒子是什麼?」
她不同意離婚,她是死也不會同意離婚的。她要跟那女人耗下去,耗到那清
秀白嫩俊眉俊眼的臉上也起了皺紋。青春,誰沒有過?可誰也把持不住。她估摸
那女人至少也有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了。她倒要看看,究竟誰耗得過誰。
午後的陽光耀眼地在何小藕的頭髮上閃了一下,給每一個燙出來的小毛卷兒
都拉了個長長的影子,然後突然失了銳氣似地一路滑下來,落到肩頭,將她臉上
的苦笑映照得越發有些不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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