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八章
媽來信了。龍飛鳳舞的兩頁紙。
這些年來媽的字越寫越大,越寫越潦草。她常用的那枝圓珠筆有些漏油,幾
乎隔幾個字就會有一橫一豎或一撇一捺被一團藍色的油糊住。看得出,每一筆她
都用了好大的力氣,像一個脾氣急嘴笨的人,語未到,意先行。每一筆上,湯潘
都看出她的那個急。
她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意思要表達。可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話。只不
過,同樣的話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換了語氣。媽寫信幾乎沒有標點,只用一個點
來斷句。問號驚嘆號破折號之類更不在她的使用範圍之內。語氣,全在那力透紙
背的筆劃裡了。
她說:前幾天下樓時不慎一腳踩空,跌傷了膝蓋。
「不過。已經沒事了。」她接著寫道:「好在是沒事了,若是真有什麼,有
誰管我。」
整個一句話沒一處漏油,全是因為筆劃輕飄無力,宛若她淒涼的晚境。
湯潘知道,媽是為了她才沒有再嫁的,因為找不到一個能視她為己出的男人
來做她的父親媽的丈夫。假如媽當年不那麼苛刻的話,現在總該有個人陪伴左右,
何至如此淒涼無助?就是說,媽的孤獨是因為她。為了她,媽是甘願做這個犧牲
的。
可媽要她知道這犧牲的巨大和不平凡。只有她知道了,感恩了,甚至為自己
無意中的罪過而痛恨自己了,這個甘願才顯出它悽楚的甜美。
「你上次說的那個電腦博士,我同意,搞理工科的人比較實在,可靠,你這
個年齡,耽誤不起了,如此人合適,就不要再猶豫來猶豫去的,最好把照片寄來
我看,趁我還能動(我今年已60歲),可以去幫你帶帶孩子。」
湯潘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提到個電腦博士來著。
同意的意字那最後一點兒,一攤藍油糊住半個字,可見她多麼地同意!括號
中的60歲卻又是極為輕描淡寫的筆觸,好像寫了又不想讓人看見似的。
媽60歲了麼?湯潘記憶中的媽總是40多歲的樣子——長出耳垂一寸的直發用
兩個黑色金屬卡子別在耳後,不燙不吹,直溜溜垂掛著,好像制面機裡剛壓好的
掛麵。精巧的小臉兒上,一雙大無畏的眼睛——媽的眼晴並不算大,卻極有神,
黑亮得在無論多少人頭攢動中也能一眼將你抓了去。臉上,有著明顯的胖過又瘦
下來的痕跡——嘴邊兩道細細的長紋。自從和爸離婚,媽便開始瘦,直瘦到這兩
條紋路再也退不下去,如同岩石上的水紋,凝固的波痕說一個悠遠的故事——千
百年前,那兒曾經是海。
冬天,她常穿一件毛藍色(近乎於海藍色)中西結合式棉襖罩衫。罩衫的小
豎領上翻出襯衣的白方領。那其實是個假領子,就是那種一個領子連著一小塊布
和兩條鬆緊帶的東西。這種領子很是經濟實惠,給人的印象是你有很多件不同花
色的襯衣,洗起來也方便快捷得很。湯潘記得,上中學的時候,她和媽每人只有
兩件像樣的襯衣,卻有好幾個假領子。
夏天,媽很少穿裙子。有一條,也是毛藍色的。只是在學校有大活動的時候
才配了白襯衣穿。
湯潘上大一那年的中秋,媽就穿了這條裙子。
那年中秋他們家過得很隆重。因為湯潘考上了第一志願的重點大學,爸媽都
很高興。她想——至少一開始她是這麼想的——這個中秋是爸媽給她的慶功會。
媽說,爸也會來家裡吃晚飯!
那年媽整40歲。看來40歲的女人比30歲的寬容得多。媽是從不原諒爸的,可
說到爸來吃晚飯的時候,怎麼就覺得她的語氣裡有種掩飾不住的喜氣?這將是他
們家十幾年中的頭一次團圓飯。
那天,湯潘從西郊的大學回到家已將近下午5 點。想到媽可能還沒回來,就
拿鑰匙開門。
門從裡面打開了。門廳裡沒開燈,昏暗中,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
當時還沒流行隱性眼鏡,為了漂亮,湯潘總是把那副瓶底厚的深度近視鏡藏
在兜兒裡,實在非看不可的時候才戴上。
她慌忙掏兜兒,摸出眼鏡,戴上。
眼前這女人,頭髮是燙過的,波浪優雅地從耳後繞過,一件開身白毛衣,配
的就是那條毛藍色西裝裙,裙筒不松不緊地裹著她豐腴卻絕不肥胖的腰身。
「媽——」湯潘大叫:「燙頭髮啦?!」
「好麼?」媽竟羞澀地紅了臉,一手去撫弄頭髮。
恰在這時。半開的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爸,穿了一身半舊但熨燙得十分平整的藍色中山裝,微笑看出現在門口。
湯潘早知道爸要來的。他真的來了,卻仍是叫她驚喜。
「爸,媽燙頭髮了!你看,好看麼?」她興奮地忘情地不顧一切地把自己投
身到那久已忘懷的父母雙全的幸福裡去。
媽不好意思了似的,一轉身進了廚房。爸從提包裡掏出一紙包月餅和一本書。
書是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的自傳。那以後直到大學三年級,湯潘都夢想當一
個像她那樣的記者,走遍全世界,為自由呐喊。那天爸還很有眼力勁兒地發現湯
潘那屋的一個窗子插銷不結實了。他跟媽要了工具,將那插銷重新釘牢。湯潘看
見媽將錘子遞到爸手中時的眼神。媽什麼時候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別的男人?不一
會兒,媽端出來第一盤菜。她沒像平時那樣從廚房裡跪著嗓子叫:「吃飯嘍!」
要是第一聲湯潘沒應,第二聲准比第一聲高一倍,要是第二聲還沒應,那下面的
話可就不怎麼客氣了:「吃飯啦,小姑奶奶!」
今天,媽悄沒聲地端出來四盤菜。湯潘趕緊扔下正在大談法拉奇的爸,奔進
廚房。媽正噓著氣把一個大湯碗往外端。
「還有湯呀!」湯潘簡直受寵若驚了。
她們一般是不喝湯的。媽說起爸的種種不好時常提起的一條就是飯前一定要
喝湯。湯潘想,媽跟爸離婚以後大概就不再做湯了。因為湯跟那個傷透了她心的
男人有太深的關係。
這會兒,湯潘驚得忘了在桌上放那塊隔熱的木板。
媽用全身端著那碗湯,朝她努努嘴,她才突然醒悟過來,趕緊去拿木板。
媽小心翼翼地把湯放下,長舒一口氣,笑了。
爸在這兒,媽的心情就這麼好!
湯潘一下子開了竅!心裡的驚喜撞得她差點翻個跟頭!
那頓飯她吃得心不在焉,整個心思都在盤算一件事——怎麼給爸媽創造個機
會,讓他們破鏡重圓!
吃過飯不久,她就咳嗽起來,然後跑進衛生間擤鼻涕。因為沒有鼻涕,所以
故意把水龍頭開得嘩嘩響。
「感冒啦?」媽問。
「有點兒」她說。
「明天不去學校行不行?」
「那可不行,明天的課特重要。我早點睡就行了。唉,真倒黴,想跟你們多
呆會兒呢!」湯潘伸個懶腰,進了自己的房間。
媽給她拿來感冒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吃了。反正也死不了。這樣,他們會
更放心些,會以為她真是感冒了,睡著了。
湯潘真的關了燈,躺下。爸媽在媽那屋說話。起初,他們是開著房門的。湯
潘叫道:「媽,把門關上好麼?」爸就站起來說:「我走吧。」湯潘大叫:「爸,
你別走,怎麼著也得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呀!」媽笑道:「這孩子,都大學生了,
還跟個小不點兒似的!」
不想睡覺的時候閉眼躺著是件很難受的事。感冒藥本來是可以讓人犯困的,
可湯潘卻睡意全無。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她就想像:要是爸媽真的複婚了,
他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她想像著週末從學校回來,叫一聲「媽!」,再叫一
聲「爸!」,那將是多麼地幸福!
過了好久,她聽見他們那邊好像有搬動家具的聲音。
在他們這個兩居室的小單元裡,媽的屋子是臥室兼做客廳的。有一張單人床,
一張可以做折疊床的沙發,一個書桌,一個書架。偶爾有女客人留宿,沙發就變
成床。打開那床時候,就有這種吱吱吭吭的響聲。
湯潘的心狂跳起來!好像在那屋裡將與一個男人共度這月明之夜的不是媽,
而是她自己!她緊張,很緊張。她是在這種從未體驗過的嶄新的緊張中入睡的。
半夜的時候,她醒了,沒敢開燈,摸著黑,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
媽的房門沒關死,那條金黃色的縫隙裡坐著那對怨偶。沙發床真的被打開了,
他們背對著門,就坐在那床上。爸脫去了外套,只穿著白襯衣,一隻胳膊摟著媽
的肩膀,另一隻胳膊垂著——既沒搭著床沿也沒放在膝蓋上,就那麼沒著沒落無
精打埰地垂著,讓人懷疑那只胳膊是不是斷了;媽穿著睡覺時才穿的碎花小褂,
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哭聲並不大,卻極傷心,差不多是肝膽欲裂。在爸的摟抱下,媽的身于似乎
沒什麼反應,好像她已經全身心地沉浸於自己的悲哀之中,或者僅僅是出於禮貌
才沒有起身將他拋在一邊。於是,那個摟抱的動作在這嚶嚶的悲泣之中越發顯得
無可奈何起來。
湯潘關上門,坐在黑暗裡發呆,不祥的預感壓迫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早上醒來的時候,媽已在做早飯。她那屋的門大開著,沙發床和單人床都在
原來的地方,好像從沒挪動過位置。
媽的臉色平靜,甚至淡然,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湯潘先是想問:「爸走啦?」,
覺得不好;又想問:「爸什麼時候走的?」,也覺得不好,明知故問的痕跡太明
顯。
媽匆匆嚼著一塊炸饅頭片,嚼得漫不經心。湯潘注意到,兩個黑色金屬卡子
又回到了她頭上原來的位置,將那本來十分優雅的波浪死死地卡在耳後。她已完
全恢復了平時的裝束——藍色的確良褲子,淺灰色外套,開得極保守的領口露出
藍白格襯衣的領子。
「媽,您怎麼又用那兩個卡子?還是昨天那樣好。」湯潘說。
媽看也沒看她,淡然一笑,說:「就這樣吧。」
湯潘說,第一堂課10點才上,她可以稍晚點走。
「別忘了再吃一次藥。」媽走的時候囑咐她。陽光從東窗射進來,照見媽眼
睛下的兩個青圈。
「曖。」湯潘乖乖地答應著。
她是必懷叵測的。
媽走了之後,湯潘坐在自己的床上,雙腿在床沿下來回蕩著。這是她的習慣
動作。奇怪,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每到必須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候,她就顯出
這麼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裡全不是那麼回事。
媽房中書桌的抽屜裡有一個日記本。
湯潘知道偷看別人的穩私是件很醜惡的事,可這個隱私和她有著太深的不可
分割的關聯,由不得她不去探聽。
那個抽屜似乎總是鎖著。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媽的房間。在離桌子還有兩步遠的地方,回頭看一眼單元
門。門好好地關著,沒一點動靜。
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手觸到了抽屜的木頭把手。
沒鎖!抽屜居然嘩地一聲被她拉開了!一本褐色牛皮紙封面的「工作日記」
靜靜躺在裡面。
湯潘懷著一種自我寬恕了的罪惡感打開了媽的日記!
幾年後,媽也對她如法炮製,卻惹得她大發雷霆。其實,媽之所以那樣迫切
地要探聽女兒的隱私,不也是因為這隱私和她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麼?其實,她
們彼此間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全是因為她和她本是這世上關聯最深的兩個人。對,
骨肉,這個前世即定,無法選擇無法更改的因緣將她們拴在一起捆在一起,永永
遠遠地糾纏不清!
湯潘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著,迅速翻到日記的最新一頁。
10月 6日星期三中秋晴在一行例行公事的文字下面是滿滿一篇龍飛鳳舞的字
跡:「休戀逝水休戀逝水體戀逝水休戀逝水休戀逝水體戀逝水體戀逝水體戀逝水
休戀逝水體戀逝水體戀近水休戀近水體戀逝水體戀近水體戀近水體戀逝水………
……………」
這四個字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直到紙的盡頭,才以四個驚嘆號恨恨地罷
了筆。媽寫得那麼用勁,有好幾處紙都被筆尖鉤破了。
這四個字湯潘很熟,那是媽愛唱的程派名劇《鎖麟囊》中的一句唱。那段詞
是這樣的。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滲透了酸心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
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
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
回身,早悟蘭因……媽在這時候寫下休戀逝水,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整整一個星
期,湯潘都在琢磨這四個字。
週末按慣例到爸那兒去。她問爸:你和媽有可能複婚麼?這話對媽她是無論
如何也問不出來的。不知為什麼。好像媽和她是兩個同樣脆弱的玻璃人,任何輕
微的碰撞都有可能使她們同時粉身碎骨。
爸很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沉默。湯潘知道情況不妙,從那天夜裡門縫中
的情景到媽的日記裡那令人不甚理解的四個字,不祥的預兆已經十分明顯。可她
還是不死心,想得到證明,搞明白究竟為什麼不行。
好半天,爸才說:「是我不好,不怪她。」
『你不願意複婚?「從小,湯潘就按爸媽各自的要求稱爸你,稱媽您。
爸又看她一眼,臉上是一種很為難很為難的顏色——窘迫懊惱悔恨無奈,要
什麼有什麼。
「沒那麼簡單。你還小,不懂。啊?!」他像哄小孩那樣哄著湯潘不要再糾
纏下去。
「有什麼複雜呢?就是咱們三個人的事兒唄!只要你同意,媽同意,我更同
意!」
爸抬起一隻手在湯潘頭上輕輕拍了一下,那雙本來就亮的大眼睛更亮了。湯
潘看見,那裡面竟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媽媽是很好的人。我……,配不上她……」爸躡嚅著說。
這是湯潘有生以來第二次見爸哭,沒法形容他的淚水給了她多大的震撼。她
似乎隱約感覺到爸說的「複雜」的含義。這個世上竟沒有一件盡如人意的事啊!
她也就糊裡糊塗地跟著哭了起來。然後他們說起了坦克,是爸先說最近又糊了一
只「挑戰者」(英國主戰坦克),他同時遞給湯潘一條又幹又硬的舊毛巾。湯潘
知道那是爸的洗臉毛巾,是這屋裡最清潔的東西。它原本該是雪白的吧,經過長
年累月的被污染和被洗滌,已經變成了灰的,所有蓬鬆的纖維都被磨平了。死掉
了,如一塊風乾的豬皮。湯潘想,這毛巾戳在地蔔准倒不了。她真奇怪,自己哭
成這個樣子,怎麼還會有心思產生如此不嚴肅的想法。她用那紮臉的毛巾擦了擦
眼睛,嗅到那上面父親的氣味,和他第一次抱她時的氣味沒什麼兩樣。湯潘衝動
地想說這味道使她多麼激動,可說出口的卻與之毫不相干。
她說:「媽其實特喜歡你的坦克,她把最好的一塊紗巾罩在上面擋灰,真夠
意思的。」
爸愣了一下,顯然對此新聞毫無精神準備。湯潘看見,爸的眼裡倏地閃過一
道光芒!那雙大眼睛——她突然想到光彩照人幾個字。就是這雙眼睛,閃著如此
明澈而動情的光芒的眼睛讓20幾年前的媽墜入了情網,井永世不再移情!
湯潘她爸真被感動得夠嗆,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個倔強的好強的被他傷透了心
想寬恕他又做不到的女人居然……居然……他的心驀地抖了一下,像一個在寒冷
中凍得太久的人乍一進入燒了旺火的屋子,連耳朵也發起燙來。這時他注意到女
兒的目光,那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洞察秋毫的目光。他有些窘,便低下頭去,
撫摸著那只新做的坦克,說了一句跟此時心情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你媽就像這坦克,一輩子壓著我。」
湯潘那由於爸眼中的光芒而發出光芒的雙眼驀地黯淡下去。她知道一切都無
可挽回了。其實,那時的湯潘遠沒有她爸想像的那麼老成,剛才那傻裡傻氣的哭
就說明了一切。她看見了爸的激動,也看見了他的畏縮,可對自己看見的一點也
不明白。
十幾年後回想起來,湯潘覺得爸媽沒有複婚的直接原因可能只有一個。而且,
這件事一定發生在那個中秋之夜。或者說,在那個月明風清的夜晚,有一件事該
發生卻沒發生。責任在爸。所以,他才會說他配不上媽。不過,這是他們的隱私,
她無權過問,只能猜。
可有件事湯潘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在她長大成人後的這許多年裡,媽仍然沒
遇上一個讓她可以忍受的男人。還是她早就決意再不去忍受誰?那她幹嘛還一個
勁兒催自己的女兒結婚?湯潘決定先不把和秦嶺的相識告訴媽,免得將來無法收
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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