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七章
何小藕進門的時候眼裡含著淚,圓卻帶了個尖下巴頦的小臉兒皴了似的紅通
通的,第一句話就是:「任和要離婚!」
說完,她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大衣也不脫,呆呆地瞧著湯潘。
湯潘也呆了,兩人對看了好—會兒。何小藕又說:「他在外邊有人了。」一
雙細細的吊眼兒靜靜地瞄著湯潘。
湯潘手裡的咖啡壺抖了一下,剛開的水潑濺出來,燙了她的手。誰有外遇她
都信,任和?不可能!
這樣的判斷當然基於她對任和與小藕以及他們夫妻關係的深入瞭解。任和是
個認真的男人。在湯潘看來,他是很有些認死理的。比如他對自己的愛慕都到了
那個程度,卻從沒面對面地問過她一句:愛還是不愛。他知道她不愛他,他認定
她不愛他。他不問,不是不敢,而是認為沒那個必要。可不管她怎樣,他是非她
不愛的。
這一點湯潘早看出來了——他真是孤獨啊,那個叫任和的男人,他生活在一
個人的世界裡。他的愛情並不建立在對方是否回應和如何回應的基礎上。說白了,
他愛你與你無關,那是他一個人的事。所以他不問不悔。這就是湯潘總是對他狠
不下心的原因,她甚至覺得他跟小藕的婚姻其實也是那孤獨的愛情的果實。
愛情。不是對小藕,而是對她——湯潘。
任和首先看上的是小藕的賢良。她的一切都遠不及湯潘那麼出類拔萃。這是
她平淡的原因,也是讓任和接受她為妻子的理由——她從不爭強好勝,喜出風頭
——像湯潘那樣,爬山還要給人個冷不防,包抄到你前頭,居高臨下地朝你伸出
救援之手。那樣的事小藕是絕不可能做的。她就是隨著他,走到哪兒都隨著他。
她還有一顆頂能容忍的心,把那男人的痛苦和著她自己的關進心裡鎖上。
湯潘明白任和的選擇——想要個叛逆的得不到,就乾脆娶個賢良的。明擺著,
只有這樣的賢良才能容忍他對另一個女人如此深刻的嚮往。
正因此,從他們結婚那天起,湯潘就確信任和是不會拋棄小藕的,不是因為
愛,而是因為需要,就像魚兒需要水,植物需要陽光,他需要這種無條件奉獻出
來的愛情——一種良性的調節,使他不至在孤獨中發瘋。湯潘還知道這世上惟一
能跟小藕爭奪這個男人的就是她,而她是絕不會那麼做的。當初那兩口子婚禮在
即的時候,湯潘也曾想過作為閨中好友提醒一下小藕,可是她忍住了。那不是她
該說的話,假如她還想跟小藕做朋友的話,這個事上最好閉嘴。她怎麼也想不到
這個執著執拗過於認死理的任和竟然在她和小藕之外而「外邊有人」了!
莫名其妙地,她有了種遭背叛的感覺,好像任和的外遇不僅是對他妻子的背
叛,也是,或者更是對他崇拜多年的偶像的背叛!男人男人!湯潘禁不住在心裡
憤憤起來。
「那女的是誰?」湯潘把咖啡壺裡的熱水往茶杯裡倒。
「不認識。挺瘦個女的。湯潘,比你還瘦呢。」何小藕咬了咬牙,圓圓的腮
幫子上居然起了個棱子。
這個比喻令湯潘頗為不快,她使勁兒忍著才沒朝小藕翻個白眼。
茶水從杯子裡滿溢了出來,溪流一般在桌上延伸。湯潘驚呼著四處找抹布。
「任和要幹嘛?跟她結婚?」她終於找到了抹布,奮不顧身地截住那溪流的
去路。
何小藕往沙發背上靠去,她根本沒注意到湯潘的驚呼和桌上的茶水,甚至都
沒聽清湯潘問的什麼。她還是沒脫大衣,在冷風中凍過的臉乍一遇了室內的熱便
灼紅起來;原本頂齊整的短髮給風吹亂了,有幾縷淩亂地在耳邊支棱著。她兩手
攤在膝上,目光凝滯在空中的某個地方,像是盯著空氣的一個分子發呆。
她不能相信,那個有著金子般心靈的男人要將她拋棄了!當年,她是幾乎冒
著生命危險才獲得了這個角色——被那個男人所疼愛與呵護的角色。這是她婚前
的想法——一個男人既然決定娶一個女人就一定會珍愛她寶貝她。婚後她發覺其
實並不儘然。可她不想承認這個發現。她不想承認,任和娶她不是出於愛情。
她跟任和的關係發生實質性的變化是在那次答記者問之後。她一氣之下洩露
了天機。她不是有意的,只是心裡太滿太悶,被這多年來的心事撐得炸開了口子。
沒想到,一夜之間,她竟有了成百上千的支持者和保護者——全校師生一致認為:
伺小藕與任和是天生地設的一對。
她跑去跟任和解釋。她當然解釋不清什麼。任和淡淡一笑,一點沒有怪罪她
的意思,說:你願意的話,咱們畢業就結婚。
何小藕完全傻在那兒。這個曾讓她憧憬過多少年幻想過無數次的求婚似乎太
突然了點,太潦草了點,也太平淡了點。可她還是接受了,還是覺得幸福了——
她將成為他的妻子,這是一件多麼令她心醉神馳的事啊!
新婚之夜,她問了他一句所有女人都曾不厭其煩地問過她們的男友或丈夫的
話:你愛我嗎?這輩子,她只問過他這一次。她不是早個想問,而是不敢。直到
那喜盈盈的紅色窗花在密閉的窗簾後向過路的夜行人宣告這小屋裡的幸福的時候,
直到她對那可能得到的答案有了百分之百確實的把握之後,才問了。
他沒說是或不是,只嗯了一聲,便將她攬人懷裡。
那就夠了。她笑自己問得多餘。不愛,他娶她幹嘛?他是有一顆金於一樣的
心的。小藕覺得一個男人對愛情的態度絕對反映了他的人品。當年任和對湯潘的
那份深情是頗讓她感動的。現在他娶了她——她知道自己不如湯潘那麼叫他魂不
守舍,可那句話怎麼說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呀!他既然決定娶她,就一定會寶貝
她。她就使出渾身解數先寶貝起他來。
任和是朝鮮族,卻不吃豬肉,飲食習慣完全是回民式的。而何小藕在大學裡
就是有名的「食肉動物」,三天不吃紅燒肉就饞得流口水。為了「他不喜歡豬肉
味」
,她居然放棄豬肉,改吃牛羊肉!任和是北方人,天天要吃麵食,餡餅肉餅
蔥油餅,打鹵麵熱湯麵炸醬麵,還要佐以各色小菜——炸辣椒炒幹絲拌海蜇。醬
牛肉醃鹹魚臭豆腐……卻從不自己動手。而何小藕是江南女兒,在學校裡頓頓打
米飯,從沒見她吃過饅頭麵條。為了「他喜歡」,她愣是練就了一手面案功夫。
朋友們來了,成群結隊,小藕就是廚師;人走了,她搖身一變,成了清潔工
洗碗工!
任和抽煙。他雙指夾煙,皺起眉頭猛吸一口的老道勁兒在大學裡曾被女生們
視為無人可比的男性美。結婚以後小藕才知道,任和嗜煙如命,睡前一支睡醒一
支,像一日三餐一樣準時無誤,睡前這一支還非得在被窩裡抽。小藕是提了意見
的,不奏效。怎麼辦呢?她就跟他生了個兒子。從此,跟兒子睡一個屋了。
不過,這些都是小節。問小藕幸福不幸福?回答絕對是肯定的。一個賢良女
人想望從男人身上得到的一切都在那兒——可靠的為人,出眾的才華,一流的人
緣兒。他本身就是座金礦,能讓她,總有一天能讓她過上最甜美的生活!還要什
麼呢?
是啊,還要什麼呢?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呀!
湯潘從佐治亞州立大學轉到紐約時裝大學的第二年,小藕作為公派留學生到
了緊鄰紐約的賓西法尼亞州立大學。那以後,他們夫妻倆為了小藕是否按期回國
的事發生爭執,最後還是小藕延了期,任和帶孩子來陪讀,再考上哥倫比亞大學
的碩士研究生。
任和畢業那年,他的原單位——某中央直屬部門來信催他回去,似乎還放出
口風說,將予以破格提拔重用。小藕那時候已在賓州大學留校執教,並有資格參
加講師的評選。要知道,像社會學這樣的文科教職是極為難尋的。可任和要走,
她就跟著他走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唄。」這是她的原話。心甘情願,千金難買個心甘情
願!過去大家為任和的俠腸義骨而折服,如今小藕的德才兼備卻著實有點勝他一
籌的意思。
作為何小藕最鐵的姐們兒,湯潘第一個出來擺公道。她說:「任和,你上輩
子一定當牛做馬來著。不然,怎麼修得小藕這麼個賢惠媳婦?」在場的人都笑。
任和也笑笑,沒露牙,不那麼燦然。小藕細長的眼睛從一旁淡淡地瞄著他。
於是,舉家回國。
可是,回到原單位的任和,重用的事卻耽擱下來。原因是頂頭上司跟他不對
付。
這樣在國內呆了三年,他始終是處裡資格最老的處員,比處長年齡還大。兩
年前,一個駐紐約的國際組織需要一個英語好有學位的中國官員,拐彎抹角找到
了任和。他往司裡一報,居然批准了!
到司裡告別的時候,他感覺司長的態度格外熱情,不像以往一見他就耷拉下
眼皮子,恨不得當時就雙目失明似的。這回,司長的臉笑開了花,大聲招呼他坐
坐坐。從這罕見的熱情裡,任和聽出一點東西——如釋重負。很巧,他也有同感。
於是,再度舉家西行。
那是1995年的春天,美國東部各大學正嚷嚷著教育經費緊張而大張旗鼓地精
兵簡政的當口兒,何小藕居然又悄沒聲兒地在紐約的一所大學裡找到了教職。還
是照樣把丈夫孩子照料得好好的,學年末又拿了個優秀教師的證章回來。
這麼個女人,公平而論,只用賢惠二字來評價已遠遠不夠。
這麼個女人,既有為家庭甘願犧牲自我的傳統美德,又能隨時隨地在充滿競
爭的白人世界裡踢蹬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若是蒲松齡在世,准是「聊齋新編」裡
的人物!
這麼個女人,居然也難逃離婚大潮的蕩滌而淪為被拋棄的對象?!
她不叫屈,湯潘也得替她叫屈!
湯潘見小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便不再問什麼,只催他脫了大衣。小藕卻
說不,我坐一會兒就走。湯潘說:「你急個什麼?這時候還不晾他一晾?他不來
請你,就別回去!」小藕抿一口茶說:「兒子沒人管呢。」湯潘說:「讓他管嘛!
讓他也知道知道沒有你是個什麼滋味!」
話音剛落,湯潘就在心裡愣怔了一下。這話,她是想說得理直氣壯些,絕對
替天下受苦人打抱不平的勁頭兒。可不知怎麼,說出來,聽起來,卻有那麼一絲
絲的虛弱和空洞——任和能不能沒有小藕且不說,小藕能不能沒有任和呢?還有
她,湯潘,她明確地拒絕了他一輩子,真真心心憐惜了他一輩子,現在他突然離
她而去,離她們而去——她才猛然發現,這麼多年來,她其實——天哪,誰說她
不在乎那個不愛說話的男人?——她一直都在享受著他的愛呀!他的不求回報的
關懷,不厭其煩的提醒,他的隱忍他的沉默,在這冰冷無情的世界上,他是她永
遠的歸宿啊!那個懷抱,她隨時可以撲進去哭訴;那份深情,隨時準備給她天底
下最縱容的嬌慣。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象徵——她的生命價值的象徵。不是麼?被一個如此
優秀的男人如此深刻地愛著,對於任何女人來說都是絕對的驕傲。
可是他不幹了。沒有預兆沒打招呼,冷不丁地就這麼揚長而去!
而她呢?卻突然發現,這個世上其實沒人能代替得了任和。荀大路?不;秦
嶺?也不。
任和離她而去的時候,湯潘的心裡有了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空洞。
湯潘慢慢走到落地窗前,彎下腰,一盞一盞地,把放在地板上的十幾盞蠟燭
全點亮了。
那其實是十幾隻玻璃杯,每個杯子裡有一截短粗的白蠟。映了夜景的落地窗
像一面帶畫的大鏡子,將燭光收了進去;搖搖曳曳的燭光又將那鏡上的畫映照得
似真似幻起來。
湯潘就地坐下,看見一盞盞燭光裡都是任和的臉。這輩子,她頭一次這麼想
他。
何小藕的聲音喃喃地從沙發那邊飄來:「他說他是鐵了心了……」
湯潘回過神來,說什麼,鐵了什麼?她回頭看見何小藕已經脫了大衣,側臥
在長沙發上,胸前緊摟著一個藍黃兩色圖案的織錦緞小靠墊。那個靠墊——印有
Cart ier(法國著名時裝珠寶品牌)金豹圖案的——藍得深沉,黃得璀璨的精美
靠墊,是湯潘某一年過生日任和送的。
「我也鐵了心了……」
泛漫的燭光裡,躺著的女人目光迷離。她挺費勁地翻了個身,「我跟他說了,
要想出我這個門,只有一個可能:躺著出去……」說完,便臉朝裡睡了。
湯潘哆嗦了一下,不知是被那人命關天的夢囈嚇的,還是被沒關嚴的窗縫裡
漏進來的冷風吹的。燭光也跟著哆嗦起來,瑟瑟地,抖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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