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五章
說到這座洋房,我得這樣開始——從前,在大西洋的長島海岬邊上有一個山
坡,坡上綠樹成蔭,鮮花遍地,坡頂上有一座美麗的房子……一個童話故事的開
頭。
沒錯,這座鳥瞰長島海岬的房子像極了童話裡的建築——紅頂白牆之下是鋪
了青石板的回廊,廊上幾米間隔便立著一根渾圓粗大的廊柱。廊簷下,一隻天藍
色有靠背的秋千倚在十月底沁涼的秋風裡無聊地晃來蕩去。遠處,碧藍的海如閃
光的藍綢…
…正對著門口是一個花壇。大朵的球菊開得正旺,有鮮黃的,有火紅的,有
嫩粉帶紫邊的。最引人的是那絳紅芯子吐白尖兒的一種,生生地就像是剪出來的
花樣兒,偏要手摸上去才辨得出真假。各色鵝卵石以花壇為中心鋪成環形車道。
車道上滿滿地幾乎停了一個車隊。
女主人淩風正站在客廳的大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髮型。這個貴婦式高髮髻盤
頭是今兒早上才在美容店裡做的,專為今天的Paty. 今天的Party ——她突然想
起曾在書上讀過:從前歐洲上流社會的少女們到16歲必開一場盛大舞會,表示正
式進人社交圈子——今天的Party 是她來美國成為邁克爾·陳的女友或情婦(管
它叫什麼呢?)之後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就是說,邁克爾終於要把她正式介紹給
他的那個圈子了。
她小心翼翼地撫了撫腦後那個梳得油光水滑無懈可擊的髮髻。一抬手,右手
腕上的兩隻翠玉鐲子便一股腦兒由手腕滑向小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她已經36歲了。這個盛大的舞會,整整遲到了20年。她在心裡歎了口氣——
晚雖晚了,卻比沒有好。
她對著鏡子,伸手拉住右耳邊的一縷鬢髮,食指麻利地一卷再一卷,頭髮就
給纏在了指頭上,然後她輕輕將那食指一抽,一串松松的小發卷兒便在右耳邊顫
顫巍巍地抖起來。她就這樣將左耳邊的鬢髮如法炮製一番。然後,對著鏡子再—
次左右端詳。
那是你麼?鏡子裡那個美麗的婦人朝她發問。那是你麼淩鳳?她真的有些認
不出自己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得這麼富貴這麼豔麗這麼妖嬈這
麼讓自己都忍不住愛上自己!
她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發育得像大姐那樣一一那個16歲上就豐腴挺拔得像個
女人的淩家長女,那個全家寵著的獨生女兒。
大姐確實是淩家的獨生女兒,因為淩鳳本不姓淩,在她5 歲那年被姓淩的營
長收養之後才改姓了淩。據說,淩鳳的爸是在一次排爆任務中犧牲的,那次任務
本該由一個姓淩的營長去,因為他老寒腿復發,淩鳳的爸主動代替了他;據說,
是那關節炎救了姓淩的營長而死了淩鳳的爸;據說,就因為死了爸,鄉下丫頭小
鳳才進了京城,進了那座門前立著藍底白字「軍事管理區」大牌子的大院,成了
淩家的養女,而且,也跟淩家和大部分軍隊大院中的孩子們一樣,十六七就穿起
了軍裝;還據說,淩營長收養小鳳的主要原因是為了讓那守了寡的女人再嫁。在
他們那個地方,女人守了寡又帶著孩子,是不可能再有人要的。
淩鳳不大記得親生父母的樣子了,所有關於他們的印象都來自于一張小小的
黑白照片,發了黃的。爸(姓淩的爸)說,這是他們的結婚照。
他們,就是她的親爸親媽。
照片上的親爸穿著軍裝,看上去貌不驚人,健壯憨實的樣兒;親媽卻是個嬌
弱的美人兒,一雙眼睛深而且大,那憂鬱的神情即便在笑的時候仍不能完全退去。
親媽後來又嫁了人,可才過門不久就得病死了。
淩鳳並不常常想起他們,她也沒太多必要想起他們,淩家爸媽是把她當親生
女兒看待的。沒錯,在某些時候的某些事情上,他們也許更偏寵了大姐,可淩鳳
並不生氣。大姐確實比她強,樣樣都強。偶爾,她也會拿出那張照片來看,那通
常是在她覺得自己特別不好看的時候——要從那兩張臉上追根求源。她覺得自己
長得一點也不像親媽,要是哪怕像上那麼一點兒點兒,也會比現在好看得多。
這會兒,她終於對那兩串小卷卷滿意了,又將胸前的綠寶石項鍊再一次毫無
必要地擺擺好。
這是眼下最流行的盤頭髮式了。那個美容師是怎麼說的?——您看上去也就
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二十五、六歲?我女兒都滿15歲了!
——天哪,您可真不像有那麼大女兒的人哪!
明知是奉承,她還是愛聽。她還知道,這奉承純是為了小費,她就慷慨地給
了小費。她現在已經不再把美金換算成人民幣計算了,她現在也習慣當主子了。
她幾乎有點留戀地再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于一張
小小的黑白照片,發了黃的。爸(姓淩的爸)說,這是娜工的結婚照。
他們,就是她的親爸親媽。
照片上的親爸穿著軍裝,看上去貌不驚人,健壯憨實的樣兒;親媽卻是個嬌
弱的美人兒,一雙眼睛深而且大,那憂鬱的神情即便在笑的時候仍不能完全退去。
親媽後來又嫁了人,可才過JI不久就得病死了。
淩鳳並不常常想起他們,她也沒太多必要想起他們,淩家爸媽是把她當親生
女兒看待的。沒錯,在某些時候的某些事情上,他們也許更偏定了大姐,可淩風
並不生氣。大姐確實比她強,樣樣都強。偶爾,她也會拿出那張照片來看,那通
常是在她覺得自己特別不好看的時候一一一要從那兩張臉上追根求源。她覺得自
己長得一點也不像親媽,要是哪怕像上那麼一點兒點兒,也會比現在好看得多。
這會兒,她終於對那兩串小卷卷滿意了,又將胸前的綠寶石項鍊再一次毫無
必要地擺擺好。
這是眼下最流行的盤頭髮式了。那個美容師是怎麼說的……您看上去也就二
十五、六歲的樣子!
……二十五、六歲?我女兒剛滿15歲了……天哪,您可真不像有那麼大女兒
的人哪明知是奉承,她還是愛聽。她還知道,這奉承純是為了小費,她就慷慨地
給了小費。她現在已經不再把美金換算成人民幣計算了,她現在也習慣當主子了。
她幾乎有點留戀地再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到中學,
年年都有兩次學農。他問什麼是學農。她說:向農民學習。他一股勁地點頭,說
對對,農民有許多可學的地方。
不過,他總是依著她的。她願意做什麼就做,不願意做什麼就一不做。他對
她是父親兼情人的角色。他的身體相當健壯,算一算,他比她整大24歲,可精力
一點不比她差。他只有一個毛病,哮喘。他常常說,因為這個毛病,他才有緣跟
她認識。
那是兩年前了。在北京的一次國際時裝博覽會上。主辦單位之一的某國家部
委就是她當時所在的單位。博覽會給了他們醫務部三個房間,辦了個臨時醫務室。
這是九十年代中國規模最大層次最高的一次時裝博覽會。開幕那天,國家領導人
要親臨現場,剪綵祝詞。
開幕式快開始的時候,大夥兒都去看熱鬧,就她一個人留守醫務室,國家領
導人有什麼好看的?電視裡天天看,還沒看夠?她捧著一本精神病學方面的書,
仔細琢磨著精神躁鬱症的症狀,越看越覺得像她丈夫余國凱。
突然一陣吵鬧聲,幾個人抬進一個人來。這人是個大個頭,兩條腿攤得老長,
臉已經憋得發青。她一看,明顯的哮喘症狀。先往他嘴裡塞進兩粒急救藥,然後
立刻叫車送急救中心。
車子剛開出來,就見展覽中心大門口一派戒備森嚴,所有進出車輛一律禁止
通行,國家領導人的車隊正要駛入大門。她跳下車,跟他們嚷嚷,人命關天,哮
喘病人刻不容緩!可沒人聽她的。奇怪,不知是當時警衛人員不夠還是怎麼的,
她朝領導人的車跑過去也沒人抓住她,只聽到身後一片呐喊。她顧不得許多,撲
向打頭的一輛車,伸開雙臂。大概是她身上的白大褂起了作用,車子停了下來。
領導同志聽說有哮喘病人需要急救,就說:讓病人的車先走,我們晚兩分鐘沒關
系。人命關天的事I 她像瘋了似地又竄回急救車裡,大叫快開車。司機還問:真
讓咱們先走?那個哮喘病人就是邁克爾。
那幾天她成了新聞人物。人前人後總有人指指點點——就是她,為了一個外
商攔國家領導人的車!那時候她才知道她救的是個美籍華人,從紐約來的。本想
打電話到醫院問問他的情況,聽到如此這般的議論,自然作罷。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她犯不著。她很快就把他忘了。
幾天以後的一個早上,她剛來上班,就看見一個高個兒男人站在門口。他黑
紅的臉,整個人有點土裡土氣的,西裝倒是外國貨,像正宗意大利名牌。
她問他是不是看病。他說不,我找那天救我命的醫師。他的中文聽上去很別
扭,而且把醫生叫醫師。
她—邊說你哪兒不好,一邊打開醫務室的門鎖。
「哮喘。」他很用心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有點結結巴巴地問:「是,是你麼?」
她看了他—眼,沒說話。
「我聽出了你的聲音!」他激動地一把抓住她的手。「還有你的手,我記得
你的手扶著我的頭!」
她被他假裡傻氣的舉動逗笑了,說,「你沒事啦?」
他邀她去吃飯,她謝絕。第二天又來送禮物,一個小小的方盒子。她不要。
他說:「我知道你為了我連大官也得得罪,我不知道怎麼謝你。」她說:「是領
導說讓先送你去醫院的。我誰也沒得罪!能不能請你別冉給我麻煩?知道麼?我
希望所有的人都忘了這件事,越快越好!」
他相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說:「我不會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當天晚上,她跟余國凱大吵一架,起因是他該穿哪條褲子的問題。
余國凱原來也是軍人,他同時還是淩軍長老戰友的兒子和第一個認真追過淩
鳳的男人。他們的戀愛不怎麼浪漫——他一追,她就嫁了,因為她實在想不出不
嫁他的理由。況且,她也保不准以後還會不會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再來追她。
她跟他結了婚,生了孩子,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可她的身體卻奇跡般地發育
了起來——胸高了,將那並不怎麼裹身兒的襯衣撐起兩座山峰;扁平的屁股飽滿
了起來,無論立著走著都渾圓地翹著。最奇怪的是,哪兒都豐滿了,只有腰圍不
見長,女人們偷偷地議論:淩鳳那個青果子這回可算熟透了。
孩子出生不久,他倆就先後轉了業。淩鳳在某部醫務室當醫生,余國凱跟幾
個哥們兒合夥做生意。夫妻倆一公一私,挺合適。生意做了三年,沒賺什麼錢,
余國凱也膩了,就索性撤了出來,在一個非贏利的協會裡當了辦事員,用那點自
學的外語,偶爾搞搞文字翻譯,掙幾個外快。那天晚上,說好了是淩風帶他去找
她一個熟人,托人家為他調工作。
淩鳳說:穿那套藏藍的西裝吧。余國凱說:又不是會見外賓,何必如此正式?
平常穿啥就穿啥。淩鳳說:那至少換條褲子。這年頭,像你這麼不修邊幅的
人少見!余國凱對淩鳳嗤之以鼻:以貌取人,膚淺之極!這是他的原話。
膚淺。結婚十幾年了,這是他用在她身上最多的一個詞。奇怪的是,結婚以
前她並不是一個膚淺的女人。她也愛好文學,也寫點文章投稿,有幾篇還被《解
放軍文藝》發表了。她的膚淺從結婚開始,從他的嘴裡開始,從她心甘情願地承
認他比她深刻開始。他本來就該樣樣比她強,否則她於嘛偏偏選上他?很多年來
她都在潛意識裡對付自己論證:余國凱確實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只是不得志。
古來聖賢皆寂寞嘛!她告訴自己,我的選擇沒錯。可是她忘了論證一點:他確實
值得她愛。或者論證另一點:他確實是愛她的。
好多年,就那麼忙忙碌碌快快樂樂地生養孩子,甘甘心心地在那個部醫務室
裡當個保健大夫,夫妻生活平靜如水。就是,過日子嘛,能有什麼波瀾呢?她記
住他對她的好,也記住他對她的不好。比如,她在醫學院上夜校那會兒,他每天
晚上騎著車在學校門口接地,風雨無阻。這是他的好。比如,她懷孕八個月的時
候,身子沉重,晚上要求跟他換個位置,睡在雙人床的外側。他嫌那樣下床不伸,
就是不肯。於是,她夜裡總要摸黑跨過他的身體,顫顫巍巍地下床去廁所。有一
次一腳踩空,橫跌到地上,險些出了大事。這是他的壞。她並不是有意記他的仇,
有些事很難忘記。只有愛情被淡忘了。很多年她都沒問問自己:他還愛我麼?或
者,我還愛他麼?愛,成了一個太遙遠太陌生的概念,遙遠陌生得讓她想不起來。
那天為了褲子的事,淩鳳和余國凱吵起來。不知為什麼,她異乎尋常地對膚
淺兩個字失去了平靜。
她說:用不著你給我下定義。嫌我膚淺,找深刻的去!你深刻了半天,不也
只能一張報紙一杯茶,坐在辦公室裡發傻麼?有本事,倒深刻出個結果來呀!
於是他們開始互相貶低對方,把彼此罵得一錢不值。那天女兒米米在姥姥家,
這大概也是她放開了出氣的原因之一。
最後,她拿了包,沖出家門。出來了才發現在下雨,卻不能再回去了。她騎
上車亂轉,沒地方去。娘家是不能回的,從小到大她沒給爸媽添過心煩。可那會
兒她的心裡,除了煩沒有太多的東西。
這半輩子,要錢沒錢,要事業沒事業,要愛情沒愛情。他媽的,她是要什麼
沒什麼!活什麼勁呀?當初要是不生孩子,現在離婚還來得及。想到了離婚,她
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時她看見了和平賓館,那兒的精品店裡燈火輝煌。她突然想起有一件標價
80 0元的連衣裙是她早看上了卻沒捨得買的,就提了包進去。包裡有剛領的當月
工資和消暑費。她決定買了這條裙子。他媽的,為自己活一回!這個法子挺靈的。
心情不好的時候,給自己買點東西或去美容店做個漂亮髮型,感覺就好多了。
進了大堂,老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一走神,手裡的車鑰匙嘩啦一聲掉
在地上。那個背影轉過身來。是他,她救的那個人。他很高興但又顯然是小心翼
翼生怕惹她討厭似的跟她打招呼。
他說:「你淋濕了」
她抹一把頭髮上的水,說:「你住這兒呀?我去那邊辦點事。」
她想快點甩掉他。要是他跟她進店可就麻煩了,那她非得買點什麼不可了!
「商店剛關門。」他說。
她被他嚇了一跳。他怎麼知道她要去精品店?這個黑紅臉小眼睛的半大老頭
難道有透視靈魂的本領?『那兒沒什麼好東西,騙錢的。「他又說。
「關門了就算了。」她說著轉身往外走。
「雨太大了。你再淋雨肯定生病。」他看著她,「能請你喝杯咖啡麼?」
雨真的下大了。她抬頭看他。他很慈祥,或者說很溫順——對,是溫順不是
溫柔地等著她的答覆。那時候,他還不敢對她溫柔。
她心裡的感覺很奇怪,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朝他轉過
身去。
他好像高興壞了,可還是掩飾著,怕她看出來似的。
『這兒的Cappccino 倒很正宗。「他說。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說這種咖
啡的名字。原來她以為世界上最好的咖啡就是雀巢呢!
上樓梯的時候,他側了身讓她先上。隔了一層薄薄的絲綢裙,她的腰部感覺
到他的手輕輕在那兒扶了一下。這絕不是那種蓄謀的心懷叵測的觸摸,他的臉上
是一片喜悅和恭敬。真的,用恭敬來形容那時他對她的態度最合適。
她一下子悟到了剛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是什麼!是被當成女人的感覺,
說得再確切點是女士,是被當作女士的感覺!就是英文裡的這個Lady!這種感覺
也許結婚前有過,當她在眾多的追求者中隨意挑選的時候。有人說大陸女人不夠
溫柔,那主要是因為很多年來她們都沒有被溫柔地對待過的緣故,特別是被丈夫。
一個沒有被溫柔過的人是不大可能對別人溫柔的。
記憶裡她跟余國凱就很少溫柔。好像溫柔是戀人們的事。他們是夫妻。夫妻
就是不必囉嗦,上桌就吃飯,上床就睡覺。一起上街,他絕不會拉著她的手;去
商店,他只管自己進去,讓大門在他的身後她的鼻子前砰地關上。每一次他湊過
來,摟住她的肩頭,從後面吻她的時候(奇怪,他好像從不從正面吻她),她都
知道他的真實目的何在,都能一眼看穿整個過程,看到他放開她的身體昏然入睡
的結局。她清楚他做這一切是出於某種欲望。欲望,她也有欲望。你看,性生活
可以和愛情無關。而女人,人都說女人是為愛情而活的。沒有愛情的女人要麼是
悲哀的要麼是麻木的。現在想起來她屬後者。所以,她常常不大覺得自己是女
人,只是男人之外的導一種性別。叫什麼?對,第二性。
那會兒,那個從紐約來的美籍華人請她喝咖啡。他的自然的紳蔔風度讓她覺
得很舒服。她當時想,這大概就是我們過去所批判的虛偽的資產階級紳士風度吧?
可現在的好多男人連這點虛偽都沒有。
咖啡廳裡放著輕柔的鋼琴曲,她聽不出那是肖邦的夜曲還是別的什麼。她突
然想起自己是曾經喜歡過肖邦的音樂的,舉著咖啡杯的手就停在那兒。想必是她
那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引得他不安起來。
「怎麼了?味道不好麼?」他問。
她連忙說不是味道不好。這咖啡,味道真不錯。然後她突然說——連她自己
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說:我得走了。我愛人可能已經在家等我了。
他很是驚訝了一下,然後磕磕絆絆地問:「您,還沒結婚?」他確實說的是
「您」。
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在這960 萬平方公里以外的華人們是不把自己
的配偶叫愛人的。在他們看來,愛人是情人的同義詞。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立
刻改口說:「我是說我丈夫。」
她的丈夫果然在家,卻並不是在等她。其實,他也不是願意在家呆著,而是
沒地方去。他是煙酒不沾的,所以泡酒館之類的事與他無緣。再說,他也不想把
錢往那種地方扔。朋友倒是有幾個,可他從來不跟人家談夫妻之間的事。他覺得
那樣的事是難於啟齒的。
於是,就捧著一本關於英語翻譯技巧的書,看。直看到她回來。
他聽見了她上樓的腳步聲,可並不去給她開門。他當然不能。每一次口角之
後,無論誰對誰錯,都是她來求和的。他已經習慣了。他知道,這一次還會跟從
前許多次一樣。他的眼睛仍盯著書頁,耳朵卻早到了門口。他等著她開門,然後
進屋來找他說理。說理,其實就是求和。他總是愛答不理地任她說去,如果她不
強行從他手中把書奪走,他還要捧著那書,一直看。不過,她總是說到一半就一
把搶下他的書。那他就沒的看了,就只有聽她說,等著到最後回答她的問題:你
說,你那樣做對麼?他總是說:不對。其實她也有不對的時候,只是她早早地就
做了自我批評,所以他也就沒的說了。說真的,他認為這個老婆還是不錯的,有
時候甚至覺得她有種男人的豪氣——她從不胡攪蠻纏,她是頂講理的。那就由她
來講理吧,他樂得享受那個被動,只說個「不對」就了了一場風波。
她的鑰匙嘩啦啦響著,那響聲在他聽來清脆悅耳。他的鼻翼兩邊淺淺地印下
去兩道弧線,是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她總是要回來的,總是。
可是,腳步聲進了客廳便不再出來,好久沒有動靜。
他也就悄沒聲的。其實他很想去廁所,可他憋著,他不能破了這規矩。他不
信她就不想看看丈夫在這屋是死是活,或者看看他究竟還在不在這屋裡。
直到一陣玻璃器皿破碎的響聲打破寂靜,他才從床上一躍而起,沖進客廳。
首先被刺痛的是他的眼睛,緊跟著,心臟縮成一團!
一大攤血,真的是一大攤血,汪在沙發前的地上,在檯燈燈罩畫出來的光圈
裡幽幽地,發出黑紅色的光。她,斜仰在沙發上,臉鑰裡地死了!
他立刻想起日本的松本清張、美國的西德尼·西爾頓和英國的阿加莎·克利
斯蒂。在他們的小說裡,被謀殺的女人常常是這樣死的。
他不顧一切地朝她沖去,穿著拖鞋的腳叭卿一聲踩進那攤血水裡——血珠四
濺,在昏黃的光裡躍上他的褲腿和沙發!
他跌跌撞撞俯下身去。
啪!這一聲脆響發聾振聵,連他那麼個壯漢子也給震得搖晃了幾下。
可能麼?當然不。他搖晃了幾下沒錯,卻不是因為那聲音,而是伴隨著那聲
音而感到的疼痛和撞擊力!他的右臉,對著她的那一側臉蛋子被結結實實地扇了
個大嘴巴!
這個嘴巴子或者叫耳光子,無論從速度、力度和角度上說都絕對夠得上世界
水平,打得他眼冒金星,幾乎口吐白沫!
「走開!」沙發上,「死」了女人一躍而起,一隻手裡還攥著只空酒杯。
「煩死人了你……」她咆哮著,原本整齊地束在腦後的髮髻全脫落了,披頭
散發地像個女鬼。沒錯,他覺得她真像個女鬼。
「瓶子呢?瓶子呢?」女鬼目光朦朧地找瓶子。
他這才注意到那些躲在陰影裡的碎玻璃碴子,亮晶晶的,像暗夜裡的鬼火。
驚恐在瞬間被憤怒所代替,一種被誰愚弄了的憤怒。他立時勇敢起來正義起
來,並因那勇敢和正義而怒火中燒。
「你,居然放酗酒啊你!」他一把奪下她手中的酒杯——沒摔——如果任著
他的性兒,往地上一摜是最痛快的,可他沒那麼做。每一隻酒杯都是用錢買的。
他小心地將酒杯在桌上放好,轉身接著對付她。他扭住她的兩隻胳膊,她就用頭
撞他;他抱住她的整個身子,她就張嘴咬他!他把她像塞麻袋似地塞進臥室,吮
地一聲反鎖上門,聽見她在門裡嚎陶。
瘋了瘋了瘋了!這女人瘋了!他氣吁吁地坐下,難平心中的怒氣。那一夜,
他沒進那間臥室。
淩鳳是在兩個星期之後提出離婚的。那個清晨,他和她上班之前。
她的頭髮盤得油光水滑,比哪一天都齊整,簡直沒一絲亂髮。她跟往常一樣
做了早飯,讓女兒先吃了走了,自己才在餐桌邊坐蔔只是,那天她吃得很慢,像
是一點也不餓似的。
屋裡剩了他和她——兩個星期來,一直在冷戰的兩個人。
他呼嚕嚕喝盡碗裡的最後一口稀粥時,聽見她說:有件事,想跟你說一下。
他沒停了喝粥,甚至故意做出更大的響動,表明對她那件事的不屑一顧。
「我要離婚。」她接著說:「咱們今天都到單位開個介紹信吧。」 l他的心
猛一激靈,可沒看她。他當然不能讓她看出他的吃驚或者不安。他什麼也沒說,
放下碗就走了。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以為淩鳳在說氣話呢。這樣的氣話她個是沒說過。
可當天晚上,她真的亮出一張紙來。
那是一張有紅字信頭的公文紙,第一行寫著某某派出所。他明白這回她是動
了真格的了。
「憑什麼?」他說:「我怎麼你了?」他還是不看她,那個與女鬼判若兩人
的端莊而憂傷的女人。可他其實全看見了。
她的頭髮高高地攏上去,梳得那麼好看;無領綢衫上露出皮膚光滑的脖子,
那個修長勁兒讓他想起水中的天鵝。她真像一隻美麗的天鵝啊!這念頭把他自個
兒嚇了一跳,繼而偷偷紅了臉。他有很多年不那麼欣賞她了,他不大明白自己今
天是怎麼回事。
淩鳳坐著沒動,她的全身浸在屋頂那只長管日光燈慘白的光裡,深色而細膩
的皮膚反射出似有若無的藍光。她也沒看他,目光淡淡的,好像對眼前的一切都
似看非看似的,嘴唇微開著,像是被什麼心思捉了魂兒去。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想瞧瞧她究竟看的是什麼。可他什麼也沒看見。
她終於說話了。
「我跟你在一起不幸福。」她說。
他先是嚇了一跳——幸福?怎麼不著邊際地說這個?——繼而,又憤怒了!
「我怎麼你了?我對你還不夠好啊?你在醫學院進修那會兒,誰天天接你送
你風雨無阻的?不幸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
淩鳳還是沒動。她就知道他准會叫屈抱冤,准會提起那三年的風雨無阻,准
會罵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她受的那些委屈呢?他自然不會提,因為他根本
不認為那叫什麼委屈。
女人做家務,算委屈麼?哪個女人不做家務?要是她真愛她的丈夫,就該歡
歡喜喜為他做—切她能做的事。不是麼?沒人陪著壓馬路逛公園,算委屈麼?誰
家夫妻老那麼粘粘乎乎的?性生活不和諧?誰說的?每次她都挺願意的呀!
余國凱的心裡真有種道背叛的痛楚!他沒想到淩鳳居然如此絕情!更讓他奇
怪的是她這麼平靜,好像說著別人的事。
「別吵了。」她淡淡地說:「過去這些年,你對我好過,我也對你好過,可
是咱們的日子過得沒勁。這樣的日子,我不想過了。」
『你在外邊有人了。「他緊盯著她。」你肯定有人了!不然沒事瞎鬧騰個什
麼?!「
淩鳳抬起頭看她的丈夫,這個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男人,這個她以為是
她的未來的男人。那個未來——幸福的燦爛的可以好到無限的未來已經遙遠得看
不見了。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幾乎跟她毫不相干的人。她搞不清怎麼會突
然想起了他。
邁克爾·陳。那個美籍華人。
美籍華人。在淩鳳的印象裡,華人在貫以美籍或加籍或別的什麼籍之後便不
再是中國人了。從法律上說是對的,從比法律更深層的意義上說——至少淩鳳認
為——也是對的。華人和中國人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的,除了同長著一張
黃臉皮之外,連五臟六腑都不一樣了。
對於那個陳先生,她是完完全全把他當外賓對待的。
「外賓」又來找她幫忙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多年來訓練出來的組織紀律
觀念在腦海甲一閃而過。可是她想幫他的忙。
博覽會馬上就要結束了,他要趁回美國之前到北京的胡同裡走走。而且,他
沒法參加旅行社組織的「胡同遊」,因為他要去的那個胡同不在他們的導遊範圍
之內。他說父親活著的時候常提起一個叫廠橋的地方。父親這兩個字他的發音有
點彆扭,後來就不說了,而每一句話裡都出現兩三個同樣的英文詞Daddy.他說:
Daddy 在廠橋開過一個煤廠。
那個星期六,他們「打的」到了廠橋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他Daddy 是誰。
他哦了一聲說:對不起,我忘了說,Daddy 就是爸爸。她笑著說:聽上去真像中
文的爹爹!他說就是,全世界叫爸爸媽媽的字都是一樣的,你說怪不怪?她抬頭
瞥他一眼,說真是。
街上人挺多,可沒人知道廠橋煤廠在哪兒,而且,那個地方,連真正的胡同
也沒幾條了,都是成片的居民樓。淩鳳瞧准了一個坐在樹蔭裡乘涼的老頭,跑過
去問。老頭納悶地看看他倆,說這年頭都使管道煤氣了,還找什麼煤廠?真找啊,
就往那邊瞧瞧。他抬手往西南方向一指,說:那邊兒。
淩鳳說,那咱們得過馬路。她剛要抬腿過,卻聽見他大叫:斑馬線在那兒!
她回頭,看見他一臉猶疑地指著兩百米以外的人行橫道。她笑了,覺得他真守規
矩。
她跟著他來到斑馬線,他還是不走,又東張西望地找行人燈。她說這不是大
馬路,沒有行人燈,看著沒車就可以走。他就站在那兒,緊張地左顧右盼,總是
覺得不可以走。
那兒沒有樹蔭,7 月的驕陽照得他滿臉是汗。她仰頭看看他,覺得這人傻得
好玩兒。她說:你們美國,多小的路都有行人燈麼?他說:紐約是的。有斑馬線
就有行人燈。他話沒說完,她已躥了出去。她是看中了那個沒車的空子。他慌忙
舉步跟上,過了機動車道。又在自行車道上左躲右閃。
淩鳳感覺到他的手碰著了她的右肩,一下又一下。她的余光瞥見他張開的右
臂,那樣懸空地環著她。如果不是她左閃右閃地躲車是絕碰不著他的。他是在護
著她呢?準備在萬一發生什麼的時候保護她呢!
她突然有一種被嬌慣著的感覺。而這感覺,居然讓她覺得是種莫大的享受!
她回頭笑著對他說:在中國過馬路是要有技術的。她回頭的時候沒看見一輛
自行車正飛快駛來,騎車的半大小子想跟她搶路。
她朝後倒下去的時候聽見他大叫: oh , my God !(哦,我的上帝!)隨
即感到了他的體溫,那寬闊厚實的胸膛上的體溫和一種一點也不難聞的氣味——
混合了汗味和男用香水味的氣味——他的味道。她早聽說少十國男人都是有孤臭
的,酒香水是為了掩蓋那股子味道。可他的氣味不難聞,一點也不。
她是在他的擁抱中跨上馬路牙子的。
「oh,excuse me !(哦,原諒我!)」他把她扶起來的時候滿臉抱歉、好
像她跌進他的懷抱全是由於他的疏忽。
她紅著臉,站直身於想:他到底是美國人,著急起來就要說英治他們最終沒
找著廠橋煤廠。他說算了,我們去吃飯吧。淩鳳心裡突然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找
那個煤廠。她說:不了,我得回去他問:你先生在家等你麼?她說沒有,他不在。
那時候的余國凱正忙於調集所有親友,對她的絕情絕義進行口誅筆伐。他又說該
把你的小孩帶出來,到公園玩玩。她淡淡一笑說:孩子大了,不願意跟大人出來
了。他問小孩多大。她說14. 他看看她,像是發現了她神情的變化,小心翼翼地
說:真看不出你有那麼大的小孩。猜猜我小孩有多大,淩鳳笑笑,沒說話。他又
說:大的38,小的也25了。淩鳳一驚,迅速推算出他的年齡,最起碼也快60了。
不過,說實在的,看上去倒真是不像。她又笑笑說:前面就是北海公園,你沒去
過的話,可以去那兒轉轉。我得回去了。他沒說什麼,一直跟著她走,就那樣—
—讓她半步地,偶一顛簸,她的肩頭就輕輕碰到他的胸膛。他說:你週末都做些
什麼?她怔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猶豫了一下才說:大禮拜的時候,
有時候出去玩玩。他問什麼叫大禮拜。她解釋了之後,他說:那美國都是大禮拜。
她淡淡地說那多好,可以好好休息。
她在111無軌電車的站牌下站住。幾個等車的人都回頭看他們。
他是有些扎眼的。其實,他那身裝束絕算不上奇裝異服——淺黃T 恤和米色
卡基布褲子;他的長相也是純粹中國人的,屬平淡無奇的那一種,既不極英俊
也不極醜陋。可說不上是哪兒,真的,就是跟這960 萬平方公里上土生土長出來
的中國男人——而且是一個50開外的中國男人不一樣。
髮型,後來她想,是髮型。也許還有舉止。
驕陽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的臉上身上,那張絕算不上英俊卻一點也不顯老
的臉上有一種淒然的表。讓她想起四個字:生離死別。
不可能的,她跟他只是萍水相逢。她遲疑了一秒鐘不到便扭過頭去。
111進站了,龐大的車身帶起的風將她的裙子吹飛起來。她忙伸手按住,
同時有點窘迫地朝他笑笑。
他的手就是在那個時候按在她的肩上的,只一下,馬上移開。沒人看見,人
人都忙著上車趕路,只有她,被那只又大又熱有些汗濕了手按住的人感覺到一陣
不同凡響的心跳,「再給我5分鐘行麼?」他沖著她的後背一一那被海藍色底上
飄著水綠色枝葉的絲綢所覆蓋的後背說。
電車發出巨大的轟鳴,車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她回過身來,看見他的窘迫。她又給了他5 分鐘,50分鐘,500 分鐘,直到
他把全部故事講述完畢。
所有的親友都認為淩鳳提出離婚的理由不夠充分。就因為日子過得沒勁了?
這年頭誰的日子過得有勁?再說什麼叫有勁,什麼叫沒勁?直到她決定出國的時
候,大夥兒才恍然大悟。於是,她自然而然地成了90年代的女陳世美並為此而失
去了對米米的監護權。她不知道這樣做值不值得。為了一個如此不確定的未來而
放棄已有的一切?可是她不能再回到原來的生活裡,跟那個對她不屑一顧的男人
白頭到老,如此未來令她不寒而慄。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如此膽大,膽
大得不顧後果。跟米米告別的時候,她說:媽媽會很快把你辦去的,讓你在美國
上高中。米米轉過身去說:你走了就別再回來。
她還是走了,忍心地走了,自私地走了,不顧一切地走了。她愛他麼?那個
美籍華人。他對她早已不再像天外來客那樣陌生。他跟這960 萬平方公里上的中
國男人不一樣,可她一點也不討厭他。也許正因為這不一樣她才不討厭他?誰知
道!
可問題依然存在——她愛他麼?她以為,一個三十幾歲離了婚生過孩子的女
人是不敢再奢談愛情的。
這會兒,半倚在床頭,捧著一本許國璋英文似看未看的淩鳳突然坐了起來。
她聽到了前院的汽車聲。
湯潘一邊按著門鈴,一邊看著廊下那天藍色秋千椅上幾片被風忽閃著的黃葉
子。陽光有了些暖意,全灑在椅子上,將那淡淡的天藍色照得越發輕靈欲飄,連
椅子兩側的四根不銹鋼吊索也明晃晃耀人的眼。
這個溫莎路2410號並不出乎她的意料。應該說,這樣的宅子才與邁克爾·陳
的資產相匹配。她只是頗有些感觸,這麼個一般美國人做夢也不敢想的美妙去處
竟是淩鳳現在的家。那個中學時乾瘦得好像發育不良似的黃毛丫頭還真是福分不
淺呢!
門開了。
「淩鳳?這兒沒這麼個人」穿制服戴鑲花邊白圍裙的女傭滿臉狐疑地看著她。
沒有?湯潘拿出地址核對。
「沒錯,就是這兒。請你告訴她,湯潘來了。」
「告訴誰?」女傭依舊冷著臉。
「你的女主人。」湯潘不容質疑地盯住那白臉女人的雙眼,並在語氣裡加進
相當程度的傲慢。別忘了,這兒是長島富人區。連這兒的狗也會看人的身價而決
定它的叫法。
「湯一盤兒!來來!弗萊達,快請客人上樓!」二樓的一個窗戶裡露出淩鳳
貴婦式的髮型。她的聲音清脆如林間畫眉鳥的歌唱。
女傭垂下眼,滿面堆笑。
湯潘和淩鳳在樓梯口相遇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打量了對方一眼。女人見面,
第一眼看的不是臉而是衣著。衣著是女人的心情,女人的自我感覺,甚至說是判
斷一個女人幸福與否的某種尺度也不為過。
在湯潘看來,今天的淩鳳算是竭盡全力了。她敢說,今天淩鳳花在化妝梳頭
和挑衣服上的時間准比那天參加藍詩波展示會時還要多得多。
沒見嗎?新總統就職宣誓,第一夫人十有八九是穿大紅。今天的淩鳳就穿了
一身紅。只是那紅似乎太偏粉了些,雖比純紅更亮眼,卻沒了紅色原有的深厚。
這是一件開岔幾乎高到胯部的紅色旗袍,極合身的,將那成熟女人的身材勾
勒得淋漓盡致。
湯潘暗暗吃了一驚。多年不見,淩鳳竟豐腴得如此性感了!瞧那渾圓修長的
胳膊大腿,高高聳挺著的胸脯,還有那被紅綢裹包得不松不緊恰到好處突出出來
的臀部!眼睛還是小了點,嘴巴還是大了點,皮膚還是黑了點,可這一切的缺陷
卻因那無懈可擊的身材而顯得別有一番韻味似的。她確實用不著再有一張無懈可
擊的美人臉而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具櫥窗裡的塑料模特。缺陷,正好讓她像個真女
人,一個有血有肉可親近的真女人!
必須承認,那個黃皮蠟瘦的淩鳳是今非昔比了!
相比之下,自己倒顯得太細瘦了些呢!湯潘發覺,自己竟為這瞬間的慚愧而
微微的有些不快了。
「你這兒簡直是童話世界啊!」她試圖趕走那不快,便有意將聲調調整得格
外歡快起來。
「邁克爾帶別的客人去農場了。來,咱們到陽臺上吃早飯。」淩風提起紅旗
袍長及腳面的前擺,帶湯潘上樓。
連著二樓書房的陽臺是這座房子裡的精華之一,三面是通體的茶色玻璃,兩
扇玻璃門通向一個真正露天的半圓形大理石露臺。在這兒遠眺豔陽下的長島海岬
是不用眯上眼睛的。陽臺上是一色的白色藤編家具,翠綠的常青植物錯落有致地
點綴在家具中間。
「都幾點了,還吃早飯?」
「管它幾點呢?湯一盤兒,快二十年沒見,那天我一眼就認出你你說是不是
緣分?」隔著圓形藤桌和桌上考究的杯盤,淩鳳盯住老同學。
湯潘的臉是對著光的。那光雖經茶色玻璃過濾了紫外線,卻也十分的明亮,
將她眼角邊細碎的皺紋和幾顆小痞子照得清清楚楚。第一眼,淩鳳覺得,今天的
湯潘沒有了那天展示會上的光彩,她顯得太瘦,而且疲勞。那張臉,那張讓自己
羡慕了好多年的美麗臉龐居然也有了歲月的痕跡;兩隻輪廓特別好看的大眼睛,
因為大而生了皺紋,反倒不如自己這雙小眼睛,幾十年如一日,總也不見老;小
巧的嘴巴兩邊直到鼻翼,有兩條細長的弧線——最要命的,中年女人的弧線……
淩鳳絕對相信:今天,自己比湯一盤兒更加光彩照人。
可是——對——可是,湯一盤還是與眾不同的,跟中學時一樣,總是高出自
己一籌。那幾乎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什麼呢?是眼神還是別的什
麼?
就那麼一股居高臨下君臨世俗的氣概,既便她在仰視著你。
她穿了一件雞心領白色羊毛長裙,除了那潔白和柔軟之外,一無裝飾。淩鳳
想起湯潘剛進門時把一件跟這裙子顏色一模一樣的大衣脫下來,給了弗萊達。無
疑,那大衣也有著同樣的素潔和柔軟。裙子下面是一雙黑色平眼亮漆皮鞋和黑色
長筒襪,全身上下沒一件首飾。
她是樸素的。樸素而且高雅。
湯潘在對面笑了。她隨意地坐下來,累了似地將雙肘架在桌上,捧著兩腮。
「我覺得做夢似的。最後一次見你,你穿著軍裝。記得麼?」她說。
「我10年前就轉業了」淩鳳也坐下,一她先把雪白的餐巾很仔細地鋪在身上,
然後遞給湯潘一副刀叉。『不復員也得改文職。沒轍,前半輩子算是白活。這種
東西我愛吃極了。「她從大盤裡切下一小塊鵝肝。
「你吃呀,湯一盤兒。怎麼啦?覺得奇怪,是不是?一個解放軍上尉突然成
了外國大財主的情婦。這麼多年党的教育都白受了,對麼?」她目光炯炯地盯住
湯潘。
「我說什麼了?淩鳳,我可什麼也沒說。」
「你沒說我也知道。心裡看不起我,罵我惟利是圖,為了錢跟個闊老頭子不
明不白的。」淩鳳嘴裡輕輕嚼著鵝肝,微笑地瞟著湯潘。
「你要想打架我就走。」湯潘蔫蔫地說。這些日子超負荷的壓力已使她幾乎
崩潰,來這兒原是為散散心的。而且,她還想:借此機會進人邁克爾的社交圈子,
對她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得了得了,算我不好!」淩鳳咯咯地笑起來。「哎,還記得郭鵬飛麼?」
湯潘當然記得,就是當年用她的名字取樂的那個轉學生。
「現在是XX團的總裁了,新聞人物。真看不出來,當年那麼個小屁漏兒似的
傢伙。不過,現在還是小矮個兒,八成給心眼兒墜的!」
兩人唧唧嘎嘎笑了一陣。恍惚之中,倒真像回到了20年前。
湯潘問:「你跟邁克爾……」
沒等她把話說完,淩鳳就搶過話頭去,「合法同居。他老婆幾年前得乳腺癌
死的。」她大大方方,爽爽快快,臉上竟沒有一點難色「現在我是一個靠男人養
活的人了。」她笑笑,用又子往嘴裡送進一塊黃金桃,「自己養活自己慣了,一
開始還真有點不習慣。不過,他什麼都挺依著我的。怎麼辦呢?掙生活掙得太累
了,休息休息也好。你呢?湯一盤兒,怎麼還不結婚?」
「等著你給我介紹呢!」
「別逗了,像你這樣才貌雙全——哦,還不止才貌,現在年薪好幾十萬了吧?
——是有才有貌又有錢的,後邊還不得跟一個排?「
「跟一個排幹嘛?領救濟呀?」
「嘿,湯一盤兒,嘴還是那麼厲害!」
「我倒覺得你這樣挺好。誰也不束縛誰。他年紀大點,對你一心一意,百般
呵護的。」
「哎,說真的,邁克爾今年整60了。我原以為男人到這歲數都不行了。沒想
到,他………」淩鳳頓了頓,做出一臉的詭秘樣兒,輕輕吐出四個字來。
湯潘嘴裡的一塊水果一下子噴出老遠,直落在淩鳳身後的花叢裡她一邊咳嗽
一邊還止不住地大笑,用手指著對面的淩鳳,說不出話來。
「小姐,秦先生來了。」弗萊達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說。到現在她還不太敢正
視湯潘的眼睛。
樓梯上傳來一陣不亞於七級地震的腳步聲。
淩鳳甩下餐巾,站起身來。可沒等她出去,來人已滿滿地堵住了門口。說確
切點,是一盆巨大的金桔樹金黃翠綠地堵在了那兒。繁茂的枝葉後面,聽得見一
個男人呼呼地喘著粗氣。「」小妹,讓開讓開!「他叫道,兩隻穿著運動鞋的腳
咣咣咣地踏過湯潘身邊的地板,仿佛要將地板踏穿。金桔樹隨著那步伐劇烈地搖
晃著。終於,一顆紅透了的桔子掉了下來,打在他的後背上。他停下來,腦袋埋
在樹叢裡,轉著身子,好像在找個合適的地方卸他的貨。
「哎——呀!」他費勁地把金桔樹卸在一一個角落裡,頭髮蓬亂地直起腰。
「可惜可惜,掉了一個!」一邊說著,一邊又轉著身子找。
湯潘揀起正落在腳邊的桔子。「在這兒,」她將那金紅的小球托在掌心裡,
朝他伸過去。
他猛地回轉身來。
她這才看清了他。這是個身材相當高大的中年人,棕色皮膚,寬前額,長方
臉,很高的鷹鉤鼻子,雙肩寬闊得像個軍人,他好像才發現她的存在,有點吃驚
地看著她。不過,只一瞬間,那驚訝的神色就被漫上來的笑意洗去了。
他從她的手中接過金桔,正要說什麼,淩鳳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篤篤地敲出脆
響,一閃身,站到了他們中間。
「這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湯潘。我姐夫,秦嶺。」那雙烏亮的小而圓的眼睛
看看他,又看看她。
他朝湯潘伸過手去,另一支手忙不迭地整理著頭髮。
「弗萊達,再拿一份刀叉來!哦,還有柚子汁,用秦先生的大杯」淩鳳轉身
跑出去指揮女傭。
看來他是這裡的常客,湯潘想。這不?還有自己專用的杯子呢。
他在她對面坐下。他的身體將一個籐椅填得滿滿的,搭在扶手上的左手腕上
有一圈明顯的白色印痕,一看就是手錶帶留下的。他好像剛從熱帶度假回來。而
且,來的時候,匆忙得連手錶都忘了戴。
「那輛月白色的尼桑是你的吧?」他問。
湯潘點點頭。
「一看就是你的。」他不說下去了,似乎等著她發問。
湯潘心裡暗笑——到底應了那句老話:鷹鉤鼻子最難鬥。瞧他話說半句的樣
子,明擺著等著她問呢。可她偏就不問。這套討女人歡心的把戲她見的多了。接
下來一定是什麼車如其人啦,這樣的顏色正配你啦。對他最初的好印象只持續了
幾秒鐘即告結束,著實讓湯潘有點失望。
湯潘不置可否地笑笑,一點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
「車牌掉下來了。」他站起身,從金桔盆裡摸出一個車牌。果真是她的車牌!
剛才拒絕說的那句話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這回輪到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感覺。」他說,伸出食指在太陽穴上點了一下。
湯潘不禁對他發生了興趣。
「讓我猜猜你是幹什麼的。」她說。
「猜吧。」秦嶺說著,認真地把臉對正湯潘,雙眼一眨不眨直視她的眼睛,
那副老實坦白的樣子,好像等醫生下診斷的病人似的,要是湯潘讓他張開嘴說
「啊——」,他也准會照辦無疑,露出口腔深處紅腫或不紅腫的喉嚨給她看。
湯潘競一時有些慌亂起來,她當然掩飾著,並同時發現對面那雙眼睛裡竟沒
有一絲誘惑之意。他是真等著她猜呢!
她笑了,有點失望卻感到全身放鬆了許多。
「私人偵探或推銷員。」她說。
他昂頭大笑。白襯衣敞開的領口裡,巨大的喉結隨著那笑聲上下躥動。湯潘
甚至聞到了他的氣味,從那無拘無束的笑聲裡噴發出來的男人的氣味!
她感到自己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冰涼的手指尖也麻酥酥地暖和了起來。
女傭弗萊達給秦嶺端來了飲料和刀叉。淩鳳手裡拿了一個小噴壺,親自給桔
樹噴水。
「這麼重的東西你怎麼弄上來的!」她嬌嗔地瞥了秦嶺一眼。
一塊水果險些卡住湯潘的喉嚨。
對,那是一種掩飾的嬌嗔,不想叫人看出來,又按捺不住地想表露的嬌嗔。
湯潘低下頭去喝杯子裡的牛奶。她覺得自己無聊,怎麼對人家姐夫和小姨子
之間的關係那麼敏感起來了?可她沒有辦法。對她來說,敏感這東西與生俱來,
從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總是讓她感覺到一些並不想或不該感覺到的東西,在完
全不合時宜的時間和場合對她的中樞神經進行極大的干擾。
湯潘喝了牛奶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把目光轉向窗外。秦嶺在這時看了她一眼。
她的餘光看見他看了她一眼。然後,他拿起杯子將柚子汁一飲而盡。
「秦嶺是有名的水牛。」淩鳳彎腰放下噴壺。她並沒叫他姐夫。
他又看了湯潘一眼。當然,湯潘也看他了,否則不會知道他看了她。他們的
目光在瞬間相遇。
樓下傳來喧嘩聲,顯然是邁克爾和客人們回來了。
「哎呀,」淩鳳突然叫起來:「你還沒換衣服呢!」她直起腰來,仰頭望著
那姐夫,耳朵上水滴形的翠玉墜子猛一陣搖曳。「這個樣子,人家會以為你是送
貨的工人呢!」說著,她的一隻手就放在了他寬闊的背上,照例是嬌嗔地推他去
換衣服。
湯潘看著臉兒緋紅的淩鳳,看上去她多麼像一個幸福的新娘啊!紅旗袍和翠
玉首飾不算是最好的搭配,可也別出心裁地有種特別的味道,像中國的年畫,以
濃烈的重彩取勝。她催他去換衣服時那嬌羞的樣子。好像在嗔怪自己的新郎——
這麼個大日子竟如此粗心!
可是新郎不是他。她說過他是她姐夫。湯潘的心裡生出一種說不上是什麼的
滋味。她矜持地朝他笑笑,好像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似地跟淩鳳一起下樓去了。
任和是在大廳進口處看見湯潘的。他剛上了門前的花磚臺階,正往敞開著的
大門邁去的時候。
他看見了她——高高地,站在門廳深處木制雕花樓梯的拐角處,一手扶著樓
梯,身子微微向外傾斜。因為站得高,她的臉離樓梯近旁的吊燈很近,無數個水
晶球反射出的柔和光線點亮了那個小巧的臉龐——那既不是鵝蛋也不是瓜子卻讓
人看了就不想移開目光的臉,那顯示著聰慧。執拗甚至無畏的臉。豐滿的嘴唇微
微翹著,粗黑的眉毛一如既往地不馴服,那雙眼睛永遠是整個臉上最醒目的地方
——依然黑亮如星,而巨含著笑意。對,是對他含著笑意。這笑意從深瑪瑙色的
眸子裡泛漫出來,流到眼角唇邊——她,朝他抬起了手。
其實,是湯潘先看見任和的——那個高個兒黝黑忠厚善良的老同學。他的身
後是裹在一件栽絨大衣裡漸漸有些發福了的何小藕。
他們目光相遇的一瞬間,他的身體猛然一震,然後靜止了——那個邁進的動
作凝固在門口的臺階上,萬分之一秒的停頓。
她微笑了,再一次為他的癡情所打動。
任和的心激動起來。他沒法形容這激動,每一次見到她時所感到的激動,這
從高中時代起就不斷震撼著他也騷擾著他的激動。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像她這
樣的女人該有個十全十美的男人才對。他就娶了她最好的朋友——何小藕,一個
跟她完全不同的女人。當然,他娶小藕還有另一個原因——小藕對他的愛幾乎是
無條件的。每一次,當他那暗戀的傷口撕裂淌血的時候,都是她,以女人最大限
度的容忍和溫存覆蓋了它,使它癒合;每一次,當他為自己生命中的缺憾而痛苦
絕望自暴自棄的時候,都是她,用她那近乎悲壯的愛情使他重新獲得心理的平衡。
他是感激小藕的,可他沒法兒,只要一看到湯潘,這個他夢中無數次傾吐過
衷腸的女人,他便對所有其他的女人視而不見!
他整個人凝固在那兒,20年前的那個夏大又一次——像以前許多次那樣,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完完全全地佔據了!
那次郊遊,就是荀大路到北京參加全國青年藝術家作品展的那一天,在香山,
在登「鬼見愁」的山路上,他記得她的臉,那張豆蔻年華的臉在初夏的陽光裡光
芒四射。
那天他一直爬在最前面,任後面的三個女孩嘰嘰喳喳地叫他黨代表。他是喜
歡女孩的,可他說不過她們。說不過就不說了,不說也快活。
初夏的山是一年中頂豐潤的時候,陽光照得滿山蒼翠欲滴。突然,一陣風從
橫斜裡刮過來,不由讓他愣了愣神兒。
是她,湯潘,埋頭從後面趕上來,幾步就超過了他。小巧的臀部在他的眼前
左一扭右一扭,被太陽曬紅了的胳膊赤裸著,歡快地甩來甩去。
她爬上去幾米遠之後停下來,轉回身子,紅撲撲的臉蛋兒含了笑意,一手把
被汗水粘在腦門上的劉海向後擼去,另一手插腰,就那麼瞧著他。
那一瞬,哦,那一瞬,他的心轟然粉碎,融化,成一潭波光粼粼的碧水……
「來!」她朝他伸出手來。那只手,白嫩修長得像一段嫩藕似的手,他實在太想
握住了。可是他沒有。一個大男人讓女孩子拉上山去?那他在她面前還有什麼尊
嚴可言?一個虎跳,他到了她跟前。他是有點用力過猛了,而且完全沒機會調節
腳步,那瞬間的距離便近得有些失了分寸——他幾乎看清了「她臉上細細的茸毛,
嗅到她身上的汗昏………她沒躲,就那麼直對著他,撇撇嘴,聳聳鼻子,顯然對
他的爭強好勝頗為不屑。她聳著鼻子的臉相並不好看,活像一隻刁鑽的貓。可他
突然想吻那張臉,那對嘴唇,那只擠出了皺紋的鼻子。
他從來是仰視著她的,卻又可憐她——唉,這世上,竟沒有一個配得上她的
好男人!當初她決定跟荀大路同居的時候,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真的是「跳
出來」的,確實有失風度得幾乎讓她反感,可他沒法兒。他太瞭解那個表弟了,
他哪裡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他就苦口婆心婆心苦口地勸她,一天打三個電話,
三天打九個電話,直到把她逼煩。最後——他當然聽得出她是怎樣地耐著性子,
一字一句地蹦出一句話:任和,這事與你無關!
他絕望極了,緊接著電話像抓一根救命的稻草,而且他已完全搞不清那根稻
草究竟是為了救她還是救他自己。他說:怎麼與我無關呢?湯潘你知道……成堆
成摞成山成海的話堆積著洶湧著阻塞了他的喉嚨!他想:就說了吧!這多少年來
的衷情就一吐了之了吧!
可是湯潘已經失去了聽下去的耐心,她尖了嗓子叫道:這事你就不用管了!
嘩地一聲,她消失了——那尖利的焦躁的不耐煩的聲調變成了寂靜,沒一點
響動的寂靜,仿佛那個擾了他半輩子的小女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他知道,這一回是真的失去了她。
從那以後,任和跟湯潘就很少聯繫了。因為她,表兄弟之間傷了和氣。荀大
路說任和對他是嫉妒生恨。湯潘說別胡說。荀大路說:我胡說我死去。
湯潘終於將那本來就配不上她而最終又背叛了她的男人拒之門外的時候,任
和興奮極了。那個高興勁兒絕不亞于揪出「四人幫」時的萬眾歡騰。要說區別,
就是萬眾和一眾的區別。此外,他還有種大病初愈的感覺——渾身輕鬆卻仍有一
點點虛弱,對陽光和新鮮空氣格外地貪婪。他對天閉上眼睛,感受著被陽光照耀
的快樂。
今天的陽光也跟昨天的不一樣啊!他感覺著那金黃,那照徹人心脾的金黃!
他感到了上帝的偉大,她的偉大,也許她比上帝還偉大。一個多麼勇敢而智慧的
女人啊!
她已經不年輕了,在這樣的年齡裡義無反顧地拋棄那個不值得愛的男人,不
是所有女人都做得到的。她是非凡的!當然了,他夢中的女人只能是非凡的!
任和是從小藕那兒聽說了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他抑制著興奮的心情,好不
容易熬過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一上班就給湯潘打電話,約她出來。他們的工作
地點都在曼哈頓中城,一起出來吃個午飯是很容易的事。
她接了電話,淡淡的,對他的興奮視而不見。當然他是抑制著的,小心翼翼
地怕惹她心煩。他知道,他不是她所需要的,他的愛情對她來說只是個煩惱。她
寧願他是她哥。這話她曾經說過。她還說,他要是老這樣兒,就別再見她了。他
當然不能不見她。這7 年——她跟荀大路同居的7 年,他們極少見面,真見面也
都有小藕在場。其實他是常去看她的,只是她不知道,而他所看到的不過是時裝
大道的人流中那個時隱時現的身影。
那往往是上下班時間,隔著空氣距離和許許多多攢動的人頭,他把風衣領子
豎起來,偷偷地看她。然後,他會感到極度的空虛,同時認定自己是個精神病患
者。
現在,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約她了。她是沒理由拒絕他的,荀大路的所作
所為不是已經證明了他一向的判斷是對的麼?他期待著她向他哭訴,當然不是情
人式的,他已不再抱那樣的幻想——而是受了委屈的妹妹對哥哥的哭訴——那也
就夠他滿足的了。
可是她淡淡地說沒時間,謝謝了任和,忙過這陣子再說吧。他像霜打了似地
呆坐良久。她總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啊,他想,這就是她跟小藕的區別。
他寄了一整套Channel (法國時裝名牌香奈爾)化妝品和最新型香水給她。
這是他惟一可能使用的方式了。可轉眼,那套東西就到了小藕的梳粧檯上!
在家裡看見那眼熟的黑色絲絨盒時他差點突發心臟病。湯潘啊湯潘,你就那
麼絕情啊?連讓我心裡舒服一點都不肯?!可是他恨不起她來。這大概就是上帝
的安排——他對她只有愛。
這會兒,他甩下身後的妻子朝那久別的人疾步而去。
何小藕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她是個明白女人,早在20年前,就什麼都明白。
任和對湯潘的崇拜並沒有給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像湯潘那樣出類拔萃的女人是該
讓男人崇拜的,這一點上她甘拜下風。可讓人崇拜並不一定就有幸福的日子。瞧
瞧湯潘,35歲了,還被同居7 年的男朋友給涮了。雖說最終是湯潘提出分手,可
其實吃虧上當的還不是她麼?小藕始終不大明白湯潘為什麼不跟荀大路結婚,即
便要同居,何苦找這麼個要她養活的男人?偌大個紐約,有錢又有才華的男人也
不是沒有啊。以湯潘的精明居然在愛情問題上跌這麼個大跟頭吃這麼大虧,她想,
惟一的解釋是湯潘太愛才了。所以小藕對湯潘絕對放心。不管任和再怎麼一心向
往之,也只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湯潘是不會跟她爭這個男人的。
小藕卻是個務實的人。早在上高中的時候,她對男人的看法就已基本定型。
男人,那個將成為她生命的依託的男人,那個她的另一半應當是善良穩重,有才
學有見識,人緣好又能幹的。她不需要天才,天才大都是半瘋。她只要個能撐起
一片天的男人。在這片天底下,她跟他安居樂業。
任和就是她理想中的男人,那種高高的個兒,話不多的男人。他比同年齡的
男生成熟得多,比如他對湯潘的愛吧,就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若不是小藕細緻
人微的觀察,是絕看不出的。他不像別的男孩,對誰感興趣就猛獻殷勤,好像有
意表忠心似的,讓人覺得那追求裡透著一股子要求回報的功利主義勁頭。任和不
是,他幫所有的人,不論誰的自行車車把歪了,輪胎紮了,找他,他都會像對待
女朋友給的任務似地一絲不苟,而且從不居功自傲地要求什麼回報。對你的感謝,
他只是一笑,黝黑的長型臉上一排白牙燦然一閃。
這樣的男人准有顆金子樣的心啊!若是被他愛上,還不得含在嘴裡伯化了,
頂在頭上怕摔了?她曾經抑制不住地對湯潘說:任和有一顆金子一樣的心。說完
她就後悔了,整整一個星期再沒跟任何人提到任和。明擺著嘛,任和單戀著湯潘,
在湯潘面前說任和好,不是給人家撮合是什麼?小藕是願意看到任和幸福的。真
的,這世界上除了任和他媽沒誰比她更願意任和幸福了。可是,她沒法兒。她也
有一顆血肉生成的心,而這顆心是為他痛著的,就像他為另一個女人痛著。
其實,在感情的事上,小藕比湯潘老成堅定得多。她是早下決心要跟任和上
一所大學的。那時候,任和對湯潘還完全沒有死。可小藕卻一眼看到了底,她耐
心地等著,她知道這個等待不會好受,可結局將是可愛的。果然,任和以一分之
差沒能跟湯潘上成一所大學,他一個人在家生悶氣的時候,小藕來了,任和發現
那張平平淡淡的圓臉異乎尋常地光彩照人。
他們又成了同學,一個班裡同學四年。別說一個班裡,就是整個系裡,也只
有他們兩個來自同一所高中。
自然而然地,她坐在他身邊的位了上,打飯的時候,她替他站隊;他來晚了,
她就招呼他,很輕聲兒地,可誰都聽見了。
他不大在乎,他無所謂,他以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他看所有的女孩都一個
模樣都平淡如水,他對她們一視同仁。
可是,小藕突然變漂亮了。沒人知道這變化從何時開始——本來圓鼓鼓的娃
娃臉居然生出個小小的尖下巴頦來;那雙實在說不上好看的吊眼兒也八九不離十
地有了些丹鳳眼的架式;平淡無奇的嘴巴成了兩片殷紅的花瓣,沾了露水一般地
鮮活可人。
剛發現這一變化的時候,任和想:她是化了妝了。他湊近了她仔細看,發現
那有紅有白細皮嫩肉的臉蛋兒上沒一點脂粉的影子。
就是那天,大三那年的元旦前夜,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化了妝,穿了箱子裡最
漂亮的衣服到禮堂參加舞會。任和是邀請了湯潘的,湯潘說她們學校也有晚會,
她是籌備者之一,不參加不合適。她卻沒邀請任和去參加她籌備的晚會,她說:
任和,祝你新的一年萬事如意。
他怎麼能萬事如意呢,可是,突然間,絕想不到地——他發現了小藕!
他突然覺得這麼多年來,自己好像從來沒好好看過她。他請她跳舞,發現那
小而熱的手微微滲出些汗來。她剛脫了外套,只穿一件薄毛衣,那毛衣是蘋果綠
色的,將她身子的柔軟和富於彈性烘托得淋漓盡致,讓那只放在她腰上的手不知
如何是好。
她抬頭看他的時候光彩照人。
唉,這世上的事啊,究竟是命中註定的呢?還是像人們常說的——事在人為?
不知道。
反正那一天那場新年晚會上的那個意外事故註定了他們的一生。
就在小藕含情脈脈抬頭看任和的那一瞬,任和身後牆上吊著的一盞大燈突然
掉了下來!
小藕看見了,她使出全力推了他一把,將他從那可能被砸死砸傷的位置推了
開去。
他被她推得連連後退,摔在地上。
緊接著就是一聲巨響——大燈在水泥地上驚天動地地粉碎了!
他的臉緊貼著冰涼的地,看見她小小的身子沐浴在一個熠熠發光的漩渦之中。
她一隻胳膊掩著臉,身於隨著那漩渦的走向朝後旋轉著飛了出去!那新鮮的
蘋果綠色像裹了一層水晶似的晶瑩碧透。
人們驚呼著,朝摔出幾米外的女孩奔去。
他大叫小藕,他一輩子也沒這麼大聲地叫過任何人,簡直聲嘶力竭撕心裂膽
——他撲過去,看見細細的血珠正從她臉上額上無數個傷口中滲漫成一條條殷紅
的線。她昏了過去。
何小藕傷好之後被校廣播電臺請去答記者問。她是一再拒絕的。最後記者堵
到食堂門口,說你不去說說,對不起關心你的同學們。她只好去了。
記者問她看見燈掉下來,腦海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她說沒什麼,就
是想得躲開。記者說:可是你沒躲開,而是把任和推出了危險區,你是怎麼想的?
她又說沒想什麼,不把他推開怎麼著?記者說:你可以自己跑開呀。她說:我不
想讓任和受傷。記者又問:那你不怕受傷麼?她說:我看見那燈掉下來,我有精
神準備。他沒有。記者說:無論如何這是一件捨己為人的好人好事,可以說你是
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任和。大家都被你的行為感動了,當然特別是任和同學。看見
新出的牆報了麼?大標題是:「向何小藕同學學習!」你有何感想?何小藕開始
覺得這記者囉嗦得有點討厭。她說沒有,這有什麼好學習的?記者頗為尷尬地說:
不可能的。你這樣捨己為人,是該有個動機的。我想,這個動機一定很純潔。
何小藕怒了!這輩子少有的幾次,她沖人發了脾氣。
「我喜歡他,行了吧?!」話一出口,她自己先紅了臉。
記者也興奮得紅了臉。
『那麼說,你是因為喜歡他才救他的?「
短暫的沉默之後,全校的高音喇叭裡同時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砰!」
何小藕不知道這段答記者問原來是現場直播。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心中的秘密,
所有人都聽見了她摔門而去。
於是,何小藕從一個女英雄變成了愛神的化身。「向何小藕同學學習」的大
標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個鮮紅的大字:「愛情的力量」
可是小藕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她既不想當英雄,也不想當愛神。這輩子她
最想當的就是那個人的妻子。
這會兒,她感到了丈夫那凝固了萬分之一秒之後又疾速邁出的步子,不由得
呆愣了一下。
深秋的冷風趁機一路灌進那敞開的領口,在她的全身炸起一層冷戰。她伸出
右手將風衣領口環脖子掐緊了,腳下暗暗加了勁兒。她知道任和對湯潘從未真正
表白過,這是讓他耿耿於懷了半輩子的事。她知道,有她在,他就更不可能表白
什麼了。她於是寸步不離,緊隨著丈夫,朝那閨中好友迎去。
任和握住湯潘的手,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只五指修長的手冰涼得讓他心疼。
他真想將另一隻手也扣上去,緊緊地給她捂熱了,可他知道那樣不合適。
「好麼,任和?」她笑著,鼻翼兩邊劃出兩道淺淺的「貓須」。
「還行。」他說,放開她的手。他是不想放開的,可他沒法J.
她瘦了。而且,不能不承認,是又老了一點,可依舊是美的,依舊充溢著靈
性。連她身上那件潔白的細羊絨裙子也通人性似的熨貼——既不寬一分,讓那消
瘦了的身子感到空蕩和寒冷;也不窄一分,讓那依然高挺的胸部感到哪怕一絲一
毫的局促——而是恰到好處地,像母親的,不,是戀人的手,呵護著寶貝著包裹
著那纖細而脆弱的身體。
她脆弱麼?他突然想:她是看起來脆弱。
「你好麼?湯潘。」他問,同時聽見身後妻子的鞋跟敲打大理石地面的脆響。
他在心裡皺起了眉頭,他討厭女人穿帶釘的皮鞋——有種招搖過市的輕浮。
沒想到小藕居然買了這麼一雙鞋,而且穿到這樣一個場合上來。可他來不及多想
了。
他看見,湯潘的眼睛正微笑著迎向那脆響——而試圖躲開他。
他就橫跨了半步,毅然決然地將自己的身體擋在她的面前——他要她看著他,
只看著他。這一瞬,他要她只是他的。
「湯潘,你這樣兒,我就放心了。」他以決絕的口氣說了這麼一句語義溫柔
的話。其怪異,果然讓湯潘那本來充滿暖意的臉變得局促而僵硬起來。
可是,一個比鞋底敲地的脆響更高亢而無法抗拒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決心和這
無人察覺的尷尬。
邁克爾·陳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是從任和的身後走進來的,卻完全是後來者居上。他毫不猶疑地越過面前
這個瘦高的心裡受著煎熬的男人,用自己寬厚的脊背將那小女人整個兒淹沒了。
「湯小姐,你來晚了來晚了!」他一邊甩掉身上的小羊羔皮夾克,一邊伸出
手來,又厚又長的大巴掌五指分開地張著,等著將那纖細的小手握了進去。
湯潘定了定神,才看清這個上身一件棗紅色絨衣,下身一條藍色牛仔褲,腳
上一雙巨大的印有鮮紅的REEBOK字樣的運動鞋的老頭兒就是腰纏萬貫的陳氏業主。
那本來就黑,經日曬更上了一層釉似的腦門和臉在那群或西裝革履或珠光寶氣的
客人們中間越發顯得黑紅發亮。
「下次我一定專門帶你去參觀我的溫室。番茄、辣椒、西芹。茄子,樣樣隨
你挑!」他說著,將女人的小手熱乎乎地握住。
「埃瑪可沒告訴我,你原來會種菜。」湯潘笑著,順勢把手抽了出來。
「她沒告訴你?她當然沒告訴你!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其實是個農夫!」
老當益壯的農夫哈哈大笑,簡直笑震寰宇。旋即,又突然壓低了聲音。
「知道麼? 1000 公頃,這塊地皮光每年的地稅就要這個數!」沒等湯潘反
應過來那個極端龐大的數字,他又自顧自地說下去。
「種了菜去賣,地稅就減得差不多了。你知道,紐約的地產只會上,不會下。
在這兒買地是一本萬利的買賣。「為了就合那纖小的女人,他微躬著寬大的
脊背,附在她耳邊低語著,好像生怕她不明白自己的經營之道似的。
「邁克爾,還不快去換衣服呀!」
淩鳳,以極好的女中音在客廳和門廳之間的拱形門那兒叫著。然後,美人魚
似地「遊」了過來。
沒錯,她是遊過來的,從透明的空氣裡,那被深秋的陽光照得晶瑩發亮的空
氣裡。空氣如水,將那裸著的雙臂輕輕托舉起來,如微擺的魚鰭,紅旗袍長長的
下擺從大腿根處朝後飄動,仿佛歡快甩動的魚尾。
「湯潘小藕!」魚鰭魚尾靜止之處,三個女人緊摟在一起。
何小藕第一個從那摟抱中抬起頭來,仰臉看著比她高出半頭的淩鳳。
「淩鳳你真變了呀你!」
「變了麼?」
「長高了!湯潘你說她是不是長高了?這麼漂亮!我的媽呀,你可真是醜小
鴨變成天鵝了!」
「什麼天鵝呀!」淩鳳相當羞澀地笑了,然後真像天鵝似的將胸脯挺了起來。
湯潘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小藕你這麼大驚小怪幹嘛?何小藕說:她
從前又黃又瘦的,怎麼才來美國一年不到就養得這麼水靈了?淩鳳說:得了小藕,
到美國以後我還瘦了呢!小時候我是又黃又瘦,那我就得一輩于又黃又瘦啊?小
藕說:「你跟邁克爾……」話一出口又覺不大合適,便改口說:「這地方真美,
淩鳳你夠有後福的。」
淩鳳說什麼後福,就那麼回事兒。然後她長出一口氣說:真沒想到咱仨能在
美國見面。小藕說你女兒呢?不是說有個女兒麼?淩鳳的臉頓時暗下來,說在國
內。
湯潘見小藕一股勁地哪壺不開提哪壺,忙岔開話去說:真是,沒想到咱仨能
在美國見面,而且在這麼個地方。淩鳳卻不理會她的打岔,依然沉著臉對小藕說:
我會很快把女兒辦出來的。然後又轉向湯潘,冷著臉問這地方怎麼了。湯潘說美
呀,多美呀!居然是你淩鳳的家!小藕兩眼燈泡似的照著淩鳳說,邁克爾特疼你
吧?淩鳳沒說話,扭了扭脖子,真的,就像水中緩緩徐行的天鵝那樣扭了扭脖子。
然後,高貴而嬌媚地笑了。
樓梯上傳來那個老當益壯的男人洪亮的聲音。
「我的女主人,怎麼把客人擱在一邊不管啦?」
打了領結的邁克爾·陳微笑著朝女人們走下來。
跟許多上流社會的社交晚會一樣,一開始總是一些貌似無關痛癢沒心沒肺的
寒暄。其實,人們彼此暗暗揣度著對方的分量,有權?有勢?還是有錢?老實說,
這樣的社交令湯潘感到厭倦。倒不是說她有多清高脫俗,只因為跟那些議員或議
員的兒女們,大亨或大亨的情婦們比起來,她的毫無根基的平民性或者說移民性
好像一件廉價的襯衫被掛在五大道Saks(紐約最昂貴的時裝店之一)的衣架上—
—周圍的金碧輝煌更襯托出它的廉價。這又是她的敏感。其實,誰也沒對她非禮
或冷淡。每個人都似乎是在無意間談起他們的家族或者政壇風雲人物的趣事。誰
也沒想壓她一頭,誰也沒必要壓她一頭。她,一個十幾年前才從亞洲(日本韓國
或馬來西亞,誰在乎呢?)來的窮留學生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她只能是個捧
場的主兒,一個能在適當的時候發出會心的微笑或驚歎的聽眾。這些年,她真的
練就了一身捧場跑龍套的本事。這和過去的湯潘不同。過去的湯潘是驕傲的,清
高的,不屑於巴結誰的。都說社會鍛煉人,美國社會該是所有社會中最鍛煉人的
了——到處是誘惑,到處是陷阱。你得有靠山,還得自己走好。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這一回,她倒真感覺有些不同了。當人們聽說她就是藍詩波新上任的
首席設計師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臉都朝她轉了過來。然後,就有幾個分別戴著鑽
石、藍寶石和翡翠項鍊的女人把她圍了起來,跟她探討下一季時裝的流行趨勢。
湯潘覺得,她從沒有在一個這樣等級的Party 上說過這麼多的話並擁有如此眾多
的聽眾。
她不禁有點飄飄然了。這時候,她聽見淩鳳正把秦嶺介紹給一個人。
「蘇先生,我來給你介紹一個人。」淩鳳說著,挽住在一身筆挺西裝中顯得
更加英俊的秦嶺。
湯潘聽見秦嶺自報了姓名。然後又是淩鳳的聲音。
「他是傑瑞·凱林工作室的建築師。」這回她可沒說秦嶺是她姐夫。
傑瑞·凱林?!湯潘不由得要轉過頭去看他了!傑瑞·凱林是當今美國最著
名的建築家啊!
湯潘找個機會換了個角度,這樣既可以從正面看見秦嶺又不至於被人發現—
—他換了一身藏藍色帶隱條的英式三件套,樣式不是頂時髦的,料子卻極高檔,
更顯出穿著者的持重風度。白襯衣上打一條棗紅底帶黃色圖案的領帶;西裝衣襟
敞開著,被插在褲兜裡的雙手自然地掠到身後,坎肩兒的最後一個紐扣很瀟灑地
開著。他正跟蘇先生說著什麼,偶爾微笑地望淩鳳一眼。從側面看,那與眾不同
的鷹鉤鼻子越發顯得如異峰突起。他的眼神——看淩鳳時的眼神,也相當地與眾
不同。說是姐夫對妻妹的嬌寵吧,又不全是;還有點別的什麼,對,一定有點別
的什麼。
湯潘坐在兩位女士中間,一邊留意著遠處的秦嶺,一邊聽她們談住在長島的
蔣夫人宋美齡如何如何。她似聽非聽,哼哼哈哈地應著景兒,注意力全不在這兒。
她幾次衝動地想走過去,跟秦嶺說幾句話。可還是沒動。問題不在於這個行為本
身,而在於隱藏其後的用意。
她覺得自己真有點不對頭了。莫非……?她不願意想下去。這莫非後面的東
西看起來像個禍根。
她是決計不再輕易讓自己墮入情網的。她也不可能。她的心早就關閉了,從
荀大路離開的那會兒起。她的身邊不是沒有男人,中國的外國的都有,可她視而
不見。她已經不年輕了,她知道,她比誰都知道這一點。可是她仍然視而不見。
她是一隻受過傷的狐狸,傷痛拿走了她的全部天真,還之以前所未有的狡詐。她
學會了設防,對一切。
於是,她就做了件跟自己心願相反的事——故意把後背沖著秦嶺。可是她仍
然聽得見他,他的聲音好像有種與眾不同的穿透力,越過人群,越過人群中幾十
張不停開啟的嘴巴和那些嘴巴裡發出的頻率不同音量不一的聲波,飄進她的耳穀,
無論她在哪兒。
她站起來去拿飲料,其實她一點也不想再喝什麼了。可是她既不想說話,也
不想聽見他說話。
靠門邊有一張鋪了雪白桌布的長條桌,擺滿玻璃杯高腳杯和各色果汁與酒類,
還有一隻水晶冰筒盛滿了冰塊。
湯潘站在桌前。這兒有鮮黃的橙汁,粉紅的西瓜汁,金褐色的蘋果汁和嫩綠
的甜瓜汁,還有另外幾種深紫的淡黃的深紅的汁液,她一概都叫不上名宇。
因為不想喝什麼,她站在那兒發了一會兒呆。
身後突然有人說話。
「趁天亮,我替你把車牌安上,好吧?」他說。
她先是被他嚇了一跳,緊跟著血往臉上湧!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是或不是,好或不好。那時是中午,離天黑起碼還有五
六個小時。可是他等著她的回答,滿眼殷切。她就朝他點點頭。
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一束平靜的燭光裡突然爆出一星藍「我去把車牌
拿下來,好吧?」
他又問。她又點點頭。
為了等他,她純粹沒事找事地給自己倒了半杯西瓜汁,然後轉過身來,靠著
桌沿兒,慢慢地啜著。立時,她感到了那輻射,那具有相當穿透力的輻射!
她舉目朝人群望去。
是他,任和,在大廳的那一頭,越過或者乾脆穿過所有華裝美服的身體,將
兩束目光射到她的身上。
她被他射得轉回身去,理虧似地,朝杯子裡埋頭,脊樑上感到隱隱的熱。
秦嶺終於從二樓拿了車牌下來,對所有關心他們去哪兒的人說著同樣的話,
來到院子裡,兩人才發現都忘了穿大衣。
湯潘長長地舒一口氣。
「累了?」秦嶺問。
笑容在他臉上綻開,鼻子兩邊出現兩條深深的「貓須」,眼角彎了下去。這
是一個將鋒芒隱藏得很深的人哪!湯潘提醒自己。儘管他笑得善良無辜,對鷹鉤
鼻子的成見還是讓她不由得存著一份戒心。
「哦……」她有些慌亂地囁嚅著。「我想,我是不大善於Par-ty. 」這句話
本不想說的,不知怎麼卻脫口而出。
他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熟門熟路地在車庫裡找到工具箱。
「一個人被包圍在一堆器官中間,要麼是乏味要麼是恐懼。你是怎麼個累法?」
湯潘沒聽懂他,完全沒懂。
「物欲,把人切割得支離破碎了。看我們在談些什麼?股票賽馬房地產。只
要你說的跟盈利有關,就有的是聽眾。否則,你在別人眼裡,要麼是個賺錢不得
要領的呆子,要麼是個故作清高的傻子,一錢不值。要做個討人喜歡的人,你就
得把自己包起來,包得越嚴越好,好像一個全身纏滿了繃帶的木乃伊。沒人在乎
你是哪年出土的。連你自己也越來越不在乎了。」他咚咚咚地敲著釘子。「這就
是人的異化。」
湯潘被他此番駭世驚俗的論述驚得目瞪口呆。
他蹲在那兒,朝她抬起頭來,示意她把工具箱移近一點。看她發呆的樣子,
他笑了,笑得——怎麼說呢?相當寬容。
「每個人都應該是一個宇宙,但在現實中卻成了碎片。」他看了她一眼,在
工具箱裡找著什麼。「現在的社會就是這麼一種狀態:每一個人都像是從身上鋸
下來的一段肢體,一個手指,一個脖子,一條胳膊或一條腿,但從來不是一個完
整的人。」他找到一把鏍絲刀,開始用它固定車牌。
湯潘跟他面對面地蹲著。正午的陽光把他那雙凹陷的眼睛埋在陰影裡。她動
彈不得。
湯潘第一次覺得被震撼了,37年不遇的震撼!多年來散亂的思想和感受好像
突然間找到了歸宿!混沌開始沉澱,浮上來的是清澈的思想。
「這不是我說的。是馬克思。他一百多年前就看到了人類的這一步。這釘子
不能用了。」他放下鏍絲刀,在工具箱裡找釘子。
「你是說,客廳裡的人全是……」
「不一定全是,但我敢斷定,大部分是。」
「那我呢?是一條胳膊還是一條腿?」
「你。你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找到一根釘子,拿起來瞧了瞧,並沒看她。
與此同時,一個無辜的笑容一點點在鷹鉤鼻子兩側「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跟他
們一樣被異化?」
「感覺。」這回他看著她說。
「真沒想到,淩鳳有這麼個能掐會算的姐夫。」
「小鳳總是喜歡叫我姐夫。其實,我和她姐姐兩年前就離婚了。」
湯潘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奇怪,自己這個裹在無數層繃帶裡的木乃伊真有
復活的可能?!
「你呢?能問麼?」他直起腰來,微笑地看著她。
「什麼?哦,我……一個人。」她慌裡慌張地支吾著,把目光移向別處。
他卻突然改變了話題。
他問她有沒有去紐約上州滑過雪。她說沒滑過,這幾年忙得連年假都顧不上
休。然後她說:滑雪一定心曠神怡吧?他說:回頭咱們滑雪去,好吧?他說好吧,
可並沒有看她,好像是在問他自己,或者根本就誰也沒問。他掏出一張名片並把
他的手機號碼寫在了上面,交給她。她說她忘了帶名片。她就渾身摸遍了找紙,
結果還是沒有。他伸出一隻手說:寫這兒吧。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了。他的手
是懸空的,她每一用筆,他的手就被接下去。她就只好用左手從下面托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厚重而溫暖。她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對那只手的留戀。她是緩慢
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的。她不想那樣,可她沒法兒。
這個無意而為卻又意味深長的動作最終被一聲頗為氣急敗壞的啪拉聲打斷。
那餘味,那可能繞梁三日或至少在這兩個大冷天兒不穿大衣非站在院兒裡說話的
人之間回旋良久的餘味就此夭折。
二樓臥室敞開的窗口裡露出淩鳳華麗的腦袋。
「怎麼啦你們?」本來同樣華麗的女中音居然隱隱地有了一絲黯淡。
湯潘感到自己的右手從那溫厚的掌心裡倏地滑落,像一隻斷肢,因為失去了
依託而變得冰涼。
她剛要仰頭說沒事,聽見房門轟然而響,任和不緊不慢地叫道:「誰的車壞
啦?」
湯潘回頭一看,發現任和也沒穿大衣。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