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四章
淩鳳來電話的時候,湯潘正泡在一池藕荷色的泡沫中閉目養神。浴室裡升騰
著紫羅蘭的暖香,所有的器皿上都附著一層細細的溫潤的水珠,牆上的鏡子因蒙
了霧氣,毛玻璃似的照不出影兒來。
這種新出產的紫色浴液球在藍詩波大樓對面的Bodyshop(化妝品及洗浴用品
店)裡已經擺了好多日子。因為價格不菲,似乎很少有人問津。每次湯潘走進店
裡,女售貨員總是轉彎抹角地把她帶到那只盛滿了這種紫球的大水晶罐前,將其
與眾不同的妙用詳詳細細地渲染一番。
那確實是一隻可人的水晶罐。水晶純素的白光和那一顆顆小球裡流動的藍紫
色汁液交相輝映,絕對有一種讓人想人非非的效果。
湯潘沒買過,主要是覺得貴,兩塊美元一個球,實在太過分了。她不是特別
懂得節省的人,她怕的是上當。沒錯,她恨上了當的自己。一旦有了被騙的感覺,
那種對自己的厭惡就仿佛洪水一般要吞了她。她確信自己是足夠聰明的,足夠聰
明而不至於受騙上當的,可她居然給騙了!這使她不能原諒自己。一個享有如此
豐厚年薪的獨身女人,怎麼會在乎一塊錢兩塊錢?她在乎的就是這上當的感覺。
可今天,她決定上一次當,豁出去了,為了自己。或許是今天的導購小姐口
才格外出眾,反正當湯潘將一小罐紫色浴球抱在懷裡的時候,心情竟是格外的舒
暢。
她太想泡個熱水澡了。泡個熱水澡而忘記早上的那個噩夢,忘記安瑟尼·奧
爾森死蛇般的眼睛,忘記藍詩波,忘記一切讓她緊張冒冷汗的事。摸摸額角,還
隱隱地疼呢。
她該好好地款待自己一下,當然。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她幾乎睡著了。她將一條胳膊伸出水面,成串的泡沫
便跟了上來,在那條玉藕般的胳膊上閃閃爍爍的,溫熱的帶香味的水順勢流進一
側的腋窩裡。
淩鳳以女主人的身份請她參加晚會。
「把你男朋友也帶來吧,湯潘。」電話那頭的淩鳳興致極好。
「什麼男朋友?我沒有男朋友。」湯潘只用兩個手指捏住聽筒,以免那些仍
在不斷破裂著的紫色水泡弄濕了它。
「哦,先生,我是說先生!」
「我更沒有那玩藝兒。」
「情人,情人總有了吧?」
「淩鳳,你要請我去情侶俱樂部還是怎麼的?非得成雙成對的?」
淩鳳驚叫起來:「你真的什麼都沒有麼?湯潘?你要什麼樣的?我給你介紹
一個!」
「我要什麼樣的?我要一件純白的長袍,要軟的寬的拖到地的;脖子上要一
圈幾條細珠鏈纏在一起的黑珍珠項鍊。不需要鞋,哎,我說女主人,我能光腳參
加你的Party 麼?」
「不著調的,湯潘,你現在怎麼這麼不著調呀?」
不著調。多好聽的北京土話!很多年沒聽人這麼說她了。小時候,這曾是媽
的口頭語,也是她評價女兒時使用率最高的一個詞。
真的,她是個不著調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個什麼樣的男人,這絕不是故
弄玄虛、故作清高或挑花了眼,不是。她不知道想要個什麼樣的,只知道不想要
什麼樣的。
傑森·羅得?不。
苟大路?不。
還有呢?還有的只能算是調情,說是饑不擇食的暫時解悶也不為過。調情過
後所感到的是對自己身上動物本能的再認識和一次比一次深刻的空虛。
是的,湯潘永遠是湯潘。湯潘認為,愛情應該是神聖的。這個表面上大大咧
咧打情罵俏的湯潘只是一張畫皮,骨子裡,她仍是那個將初夜權視為神聖的少女。
23歲時她才開始初戀(她媽在這個年齡已經生了她)。在那一次次火山熔岩
般滾燙的熱吻中,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初戀情人的多次請求。真不知道她怎麼能
冷靜到那個地步,頗有點耶穌基督走向十字架時的堅定。她堅信她的初夜將獻給
一次偉大的愛情,如果不是,那麼至少是在燃了紅燭的新婚之夜。也許由於媽多
年的教誨,在跟男人的交往中,湯潘總有一種本能的自衛意識。坦白地說,異性
對她是極具吸引力的。要是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想輕輕摟她一下,或者他的手在
她圓潤的肩頭稍稍停留得久一點的話,只要她不討厭他,告訴你,當時的她對此
並不反感。可是,再進一步則需要愛情。至於說到初夜,他得是必須是值得她為
之獻身的那個人。
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一個久經沙場的女友的時候(那時湯潘還是國內一家貿
易公司的職員),女友大叫起來,你這簡直是70年代的想法!現在都什麼時代了?!
什麼時代了?在性觀念上,湯潘整整落後了10年!當時確實有種茅塞頓開之
感——原來跟她同齡的女孩子們早就偷嘗了禁果!而她還在不知為誰守著貞潔!
茅塞頓開之後的感覺是無限的悵惘,因為那時候初戀已經完結。說通俗點就是想
燒香卻找不著廟門了。
又是10年,不,年過去了。13年過去了。感謝上帝,她已經不是處女。否則,
一個35歲的處女對這個世界來說會是個什麼呢?除了跟古怪、冷漠、性冷淡聯繫
在一起的老處女3 個字,還會是什麼?不過她仍然搞不清楚,究竟是他占了她的
便宜,還是她占了他的便宜,或是大家各取所需,打個平手?跟他的關係只能算
是一次調情。他令她欣賞的就是左頰上那個長長的酒窩,還有濃密而柔順的略為
發黃的頭髮。他跟她同歲,是個乾乾淨淨的男孩。對了,他的整個表情裡有種孩
子的天真。即便在他誘惑她的時候,仍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說他誘惑她,是
因為他是個已婚的男人,而她還是處女。
當時她正跟一個在美國的博士生鴻雁傳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那些遙
遠而充滿烏托邦情調的情書成了她寂寥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在博士即將回國省親
前的那封信裡,他這樣寫道:「我愛你。愛上一個沒見過面的人在我是第一次,
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可我深信它的真實性。你是真實的,你的信是真實的。告訴
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說,他準備先遊一圈歐洲之後再回國來見她。如果
一切順利,他們將論及婚嫁。
收到信的那天,湯潘正生病。對於病榻上的她,精神食糧已完全失去效用。
她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關懷,一個在每個黃昏準時響起的敲門聲。於是,她請他
放棄歐洲之行,早點回來,難道他不急著見到她麼?他立即打來電話,說歐洲之
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無法更改。「別著急,」他說:「你會好的。我回來的時
候,一切都會好的。」
她知道,他的計劃不會因她的生病而改變。於是,她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人就是這麼一種很容易被慣壞的動物。有了,還想多有,沒有了就天塌地陷。其
實,真的沒有了,什麼也不會發生,湯潘還是湯潘。只有一點不同,她不再等他
了。
博士回來之前,她出了趟差,是一年一度的商品交易會。在那個潮熱的南方
城市,她遇到了他。他在某公司駐外機構工作。他們同機返回北京的第二天,他
來找她。湯潘她媽不在。她是確認了媽不在,才讓他來的。在景山後街4 號那張
鋪了淡藍色泡泡沙床單的單人床上,她獻出了初夜。
那其實不是一種奉獻,說拋棄也許更恰當。她是為了那個不肯為她早點回來
的博士而拋棄了貞潔,就像當年為生爸的氣而拋棄湯一盤一樣。那年她25歲,離
老處女不遠了。
從中她感受到多大的快感呢?幾乎沒有。她嚷疼,他說只疼這一次,以後就
好了。你會喜歡這事的,你得喜歡這事呀!然後他開始暗暗用力。她哭著說:
「她們說不疼的!」他伏下身吻她的臉頰,一臉心疼的模樣。
他走了以後,湯潘洗了把臉出門。夏日午後的陽光很烈很毒,照在她的臉上
身上。我已經不一樣了,她對自己說,可她並沒有覺得太大的不同。她感到輕鬆,
輕鬆得有些失重。
那是她跟他的准—一次,是她的第一次,既不偉大也不悲壯。在告別少女時
代的那個瞬間,她幾乎沒有任何留戀。真奇怪,本來打算隆重奉獻的東西,如今
卻被她自己如此輕率地拋棄了!她第一次認識到事物的相對性和多變性。那曾被
視為神聖的,有一天竟成了負擔。是的,如果你已經25歲的話,就不該還是個處
女。如果你還是的話,連自己也會對自己不滿意。
湯潘並不特別驚訝地發現:她墮落了。這不就是媽最痛恨的墮落麼?這不就
是導致爸媽的婚姻悲劇和他們不完整生活的墮落麼?後來,他又來找她。她堅決
拒絕。原因很簡單,他妻子懷孕了。他曾經說過想跟她結婚的話。儘管她完全不
知道他是否有能力兌現他的諾言;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跟他結
婚,但毫無疑問,她需要這個程度的愛情——為了她能放棄點別的什麼的愛情。
可是,誰真的會為她放棄什麼呢?博士不會為她放棄旅行計劃。他,自然也不會
為她放棄家庭。
奇怪,她並不為此特別傷心,只有些許的漠然。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他,自
然也談不上失去的痛苦。
她是真的墮落了。
一年以後,她到了美國,南佐治亞州立大學藝術史系。在奔赴新大陸的前夕,
老實說,興奮和對新生活的撞憬把對故上的留戀沖淡了許多。爸和媽站在首都機
場的綠色通道口向她招手。這是他們離婚後一家人惟一的一次團聚,為的卻是長
別離。
「專心學習。」爸說。
幾天前他跟湯潘做了一次臨別長談,中心意思是要她別過早結婚。其實,當
時的她已經26歲。媽在這個年齡,孩子都3 歲了。
「太年輕的時候,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爸說,「你需要瞭解
別人,更需要瞭解自己。」
可爸沒說別談戀愛。那麼,以湯潘的理解,爸的潛臺詞就是:談戀愛,因為
你需要瞭解別人;但不要過早結婚,因為你還不瞭解自己。這是爸幾十年的經驗
之談麼?「注意身體。」媽說,眼圈紅紅的。
乍看上去,爸媽是並排站著的。仔細看看卻不全是。媽的身子比爸靠前著一
點,那段距離不長,不短,似有若無,好像一隻欲墜的果子或一片欲飄的葉子,
在那不可避免的墜落和飄離之前顯出一種若即若離的猶疑。
媽的眼圈紅起來的時候,聲音也硬咽了。湯潘看見爸的右手下意識地抬了一
下。她的目光那麼渴望地將那半途而廢了的動作延伸下去——她「看見」爸的手
放在了媽的肩頭,將媽嬌小的身子攬向那雖然憔悴了卻依然高大的身子;媽回過
頭去,仰頭望著爸,滿眼是淚……可爸的手只抬了一下就垂了下去,而滿眼是淚
的不是媽而是湯潘自己。隔著淚水,她看了一眼那個曾經風流惆儻而今未老先衰
的男人,心裡突然生起了怨恨。是他毀了她們的生活,那曾經充斥著雞湯的香氣。
奶水的味道和新生兒臊臊甜甜的氣味的小屋裡的美滿生活。他幹嘛要去愛那個女
人?那個跟湯潘毫無關係的——用媽的話說——賤貨?湯潘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
一個晚上。媽的臉色也是這麼蒼白,不,是比現在還要蒼白得多的慘白,眼圈也
是通紅的。那天媽一進門就對爸說她把什麼「做了」。那時湯潘還是湯一盤。媽
指著門廳餐桌邊的一把椅子叫盤兒,整個人虛弱得好像再也挪不動一步,湯潘將
椅子搬到媽身邊的時候,聽見爸的怒吼。
「做了?!誰給你的權利?」
爸從來沒這麼吼過。他的音質是好的,深厚卻又柔和的那種,是唱《莫斯科
郊外的晚上》最理想的嗓音。湯潘頭一次知道,那樣的音質吼起來其實相當可怕。
媽在那時昂起頭來,一層水霧從下眼圈處滲漫出來,很快淹過了半個眼。她
大睜著眼,說確切點是瞪,一種咬牙切齒的瞪,要把那眼裡的霧水生生逼回去似
的瞪——兩個眼圈被逼得通紅。
可是,媽沒哭。
媽沒哭,爸卻哭了出來!
『孩子是你一個人的麼?「爸的聲音發抖,兩隻骨節突出的大手攥成拳頭,
一緊又一緊的。
湯潘嚇壞了。她想,爸的心臟可能就是那麼一緊又一緊地痙攣著呢!她突然
意識到媽說的那個「做了」和孩子有關,而這個孩子肯定不是她。許多年後媽曾
漫不經心似地告訴她,她本來是可以有個小弟弟的。爸曾經非常想要那個男孩,
可媽不想。至於爸媽的感情裂痕是否從那次人工流產開始,媽沒說。不過,按年
頭算,那一年爸的副班主任已經走馬上任了。於是,經過合理的推理分析之後,
湯潘推出了兩個與事實最為接近的可能性:一,媽的一意孤行使爸移情別戀;二,
媽在發現了爸的移情之後堅決做掉了那個男孩,甚至不給悔過了的爸一個重新做
人的機會。
媽是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她的。湯潘想,在媽的後三分之二人生裡,她是媽的
惟一;在她的前三分之一人生裡,媽是她的惟一。她從沒真正體會到這個惟一究
竟意味著什麼,直到現在。她將遠去了,她的生活將離媽那麼遙遠,簡直就是另
一個世界。
湯潘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了起來。她知道,她是媽最愛的,卻不是最喜歡的。
這個她曾經不以為然的缺憾一瞬間突然變得如此巨大而不容忽視,讓她感到愧對
于媽。可能對於所有的母親來說,愛和喜歡都是兩碼事。愛是無條件的,就像媽
說的:你是我身上的一塊肉,你疼我也疼。也正因此,許多事湯潘不能告訴她。
告訴了她,她會急會火,會以為她的女兒,說確切點是她身上的某塊肉馬上就要
被毀掉!她感到了女兒的隱瞞而且找到了行之有效的辦法來對付她——偷看湯潘
的信件和日記。她需要瞭解女兒,從而對症下藥地對她進行監護。當然,事情的
結果是湯潘對此不但不領情,反而大吵特吵,說她媽侵犯隱私權。
「什麼隱私權?」媽那雙生了皺紋但依然秀美的眼睛瞪圓了:「我是你媽!」
「媽怎麼了?媽就可以犯法麼?!」湯潘大叫著摔門出去,殘忍地將她媽一
個人目瞪口呆地丟在門廳裡。
她知道,媽不喜歡她倔強的個性,說她:「脾氣像你爸!」媽也不喜歡她的
擇偶標準,說她不切實際,以貌取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媽希望女兒找一個工
作體面,為人忠厚老實,不像她爸那樣「雲山霧罩」的人。可是,媽喜歡的湯活
都不喜歡。有一次,她甚至在媽跟人家約了時間之後拒絕見面,理由是沒有事先
征得她的同意。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她實在是又自私又殘忍,竟然那麼忍心地看媽心急心
碎,看她為自己女兒安排一份安穩生活的嚮往一次次落空。
大學一年級的暑假,她約了一個女同學,想去大連看海。她媽不同意。說兩
個女孩子太危險,社會上壞人多著呢!又是一場激烈的衝突。當天晚上,她在日
記上稱媽「那個討厭的人『。不知道媽有沒有偷看過那篇日記。最終媽找了鄰居
家一對準備去大連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做兩個女孩的名義監護人,才算放她走了。
她是個多盡職的母親啊,為了女兒,她放棄了太多自己的生活!在滿機場熙
熙攘攘的人群面前,湯潘將她媽摟進了懷裡。媽比她矮多了,湯潘覺得媽嬌小的
身子在自己的長胳膊裡像個孩子。媽的肩膀又窄又瘦,摸一摸竟全是骨頭。就這
麼一副小小的骨架子啊——她幾乎硬咽得想不下去——獨自托舉著她們沉重的生
活,托舉著她,一個不懂事不知恩只會找麻煩的女兒!
對不起,媽,對不起。湯潘在心裡痛哭流涕,可是她說不出來。不知為什麼,
她就是說不出來。
媽從來是她的守護人,以那堅韌的柔弱監護著她。現在她要走了,走得那麼
遠,千山萬水,是媽的監護所無法企及的。可是她沒攔她,儘管26歲的女兒在她
的眼裡仍是一個極端幼稚、不諳世事的女孩。
飛機起飛了,湛藍的天空從窗外升起。這樣的天空在北京相當罕見。湯潘想
象著爸媽並肩走出機場,走到這樣的天空下。媽一定眼圈紅紅的,但她不會在爸
面前哭。自記事以來,湯潘就沒見媽在爸面前哭過。她希望這次媽能哭一回,在
爸的面前,把他當她的男人哭一回。畢竟,他是她女兒的父親,而他們惟一的女
兒遠遠地飛走了,飛向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等待著她的將是什麼呢?等待著他
們的又將是什麼呢?想到這兒,湯潘的眼睛潮濕起來,她把手伸進口袋摸紙巾,
卻碰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摸出來一看,是要出門的時候,媽塞給她的一個心形
紅絲絨首飾盒,一直沒來得及看。
打開絲絨盒,裡面有一條金項鍊和一張仔細折疊著的小紙條。紙條上用藍色
圓珠筆這樣寫著:盤兒即將遠行,在新的環境裡希望你記取以下幾點:1 )努力
學習,爭取以優異成績畢業,為祖國爭光。
2 )待人要寬厚,待人寬就是待已寬。得理也要讓人,人家會更加敬重你。
3 )交朋友切勿以貌取人,要重視他的人品和作風,以免交上膚淺之友。
媽 1986 年 8月 21 日其實,頭天晚上媽完全有時間把這些話對她說一遍。
她一直等著媽來話別,像爸那樣最後說些什麼。可是,媽檢查了她的行李之
後說:「早點睡吧!」
秋蟲在涼夜裡起了鳴聲,湯潘躺在沁涼的竹席上、看見媽那屋的門縫裡瀉出
微弱的燈光。她突然就想家了,還沒離開就想了!而家,對於她來說,不就是媽
麼?
這個她不喜歡,也不喜歡她的媽!
她幹嘛不對我說,而要寫在紙上呢?是怕我忘了,還是怕我聽不進她的逆耳
忠言?震耳的轟鳴聲中,湯潘這樣琢磨了一會兒。可她很快就睡著了。醒來的時
候,已經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
儘管她有心悔過自新,不再惹媽生氣,但做起事來仍是不招媽喜歡,除了以
優異成績畢業這一點。傑森和苟大路都不是媽認為適合她的人選。
在湯潘到達南佐治亞州立大學之後的第一封信裡,媽就提醒她:如果有合適
的中國小夥子,可以考慮先交個朋友。湯潘哭笑不得地將信扔到一邊。媽以為這
個女兒還是她身邊的雛雞,其實那時的湯潘心境老得可怕。
南佐治亞州立大學不是她想像中的美國。對於她這個城市動物來說,那裡幾
乎沒有生活。安靜,寂寥,空曠,孤獨。她原以為美國到處都是轟轟烈烈,熱熱
鬧鬧;到處都是生機,到處都是機會。可是在那兒,她的課餘時間除了看書、打
工(在學生餐廳烙漢堡包),就是望著校園外烈日下無邊無際的棉花地出神,直
到把眼睛看得生疼。
她決定走出這片棉花地。她必須。
一年以後,湯潘放棄了南佐治來州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手裡擤著一張汗濕
了的錄取通知書,來到紐約時裝學院,一所頗負盛名的時裝學院。她被錄取在時
裝設計系。
『你長得有點像一個香港電影明星。「
「時裝設計系的教室裡,一個歪戴著帽子,藍眼睛在一副小小的黑邊眼鏡後
面閃爍的男孩子說。
湯潘朝他笑笑。不管他說的是哪個女人,她權且把這句話當作恭維。他是全
紐約第一個主動跟她打招呼的人——她的同班同學,比她小三歲的傑森·羅得。
這時候,湯潘才稍稍有點悟出佐治亞的好處,那個空曠寂寥卻居住著無數個
好心人的地方。在紐約,在這熱鬧繁華得令人目不暇給的地方,沒人停下來注意
一個迷路的異鄉人。這兒的異鄉人太多了。
於是,他們相識。湯潘說她急需一份工作,因為已經沒有了獎學金。傑森說:
「到我爸的店裡來吧,他正需要個幫手。」他爸在下城23街開一家雜貨店。
第一次見面,他爸就告訴湯潘他們是英國皇室的親戚。儘管湯潘完全沒聽懂
他那一通舅姨姑表的論證,但卻對他的皇家英語肅然起敬。他的口音甚至音質都
極像英國的查爾斯王子。不能不承認,「女王的英語」比鼻音過重的紐約口音好
聽得多。湯潘對傑森說:「你幹嘛不學學你爸的英語?」傑森聳聳肩,不以為然。
「我是美國人。」他說。
湯潘順利地成了傑森他爸的雇員並以低廉的房租租下了雜貨店樓上的一個小
單間。她於是在傑森的幫助下,從昂貴的學生宿舍搬進了這個鴿子籠一般的新家。
真的說不上那是不是真愛,對傑森。那時候的湯潘把一切需求——物質上的
和精神上的都降到了最低點。最大的需要是錢,有了錢才能完成學業。湯潘從來
沒這麼實際過。她不僅知道柴米多貴,而且還知道食品的大包裝比小包裝在單價
上總要便宜幾毛錢,而忘了考慮自己的體力是否能扛得動那麼一大桶玉米油。
這是一隻兩個半加侖的油桶。那個黑不溜秋的巴基斯坦人或印度人從櫃檯後
面懶洋洋地告訴她這個重量的時候,湯潘還完全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重。兩個半加
侖是多少公斤?她得查查英漢字典後面的度量衡對照表。
「你有車麼?」那人又問。
「沒有。」湯潘看著他回答,同時拿出一張20元的鈔票放在櫃檯上。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她臉上盯了一會兒,好像試圖確認這個女孩子確實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然後,他用同樣沒精打采的口氣說:「這些油打七折。」
湯潘的心驚喜得跳躍了一下。她原本只想大包裝比小包裝合算,卻沒曾想還
碰上了減價。
「你自己拿吧!」店員收了錢,朝櫃檯邊摞著的一堆油桶揚揚下巴。
湯潘這才知道兩個半加侖是怎麼回事——她幾乎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最
遠才只能走20步。咬牙數到20的時候,她幾乎連人帶桶栽倒在地!
10月中旬的紐約是頗有些涼意的,她的額頭上卻沁出些汗來。她放下油桶,
站著喘氣。
星期天下午的23街冷清而破舊。因為冷清而更加顯得破舊。這條街上幾乎全
是半個世紀以上的老樓房,腳手架永遠矗立在你視野所及的任何地方,不是這幢
樓就是那幢樓,永遠修個沒完沒了。街上也沒有像樣的商店。全是傑森他爸開的
那種小鋪,從門到窗戶貼滿了各種彩色紙上手寫的廣告:大白雞蛋:一塊九毛九
一打;高級熏火腿:五塊九毛九一磅……這兒還有幾家九毛九商店,就是那種聲
稱一切商品只賣九毛九分錢而且永遠飄著一股黴味的商店。街上沒什麼花草。平
時是匆匆的行人和忙碌的店鋪。到了週末,就只見些生了鏽的白鐵門和門上同樣
生了鏽斑的大鐵鎖。
湯潘站在那兒,突然惶惑起來。她有點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來,
這個陌生得連做夢也不會夢到的地方。
媽要在這時看見我會怎麼想呢?她想。美國社會真鍛煉人,媽也許會這麼說。
看到嬌生慣養的女兒終於被生活磨破了一層皮而生出厚厚的老趼來,媽會心
疼得落淚吧?會不會呢?不知道。她不會告訴媽她的苦楚,她從來是報喜不報憂
的。
當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開步走的時候,一隻手從後面托住了大油桶。
湯潘涼愕地回過頭去,看見帽沿朝後的傑森。
「你玩兒命呢!」他叫道。
從此以後,每個星期五他都會問同一句話:什麼時候去買油?他們開始了一
種很有效率的合作,他做她的腳夫;她幫他完成西方藝術史課的全部作業。別忘
了,湯潘是學藝術史出身的,這事對她來說,就像傑森幫她提油桶一樣輕而易舉。
而傑森,則在藝術史教科書的空白處畫滿了盛裝的模特。他是個天才。必須承認,
湯潘是太愛才了,這前半輩子都跌在才華橫溢的男人手裡。
傑森的設計總是簡潔而又別出心裁,用色忽而熱烈忽而淡雅,幾個簡單的色
塊在他的筆下仿佛神助般組合在一起,完美得令人歎息不已。曾經有一個老師看
了他的設計後大叫道:「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快出去找工作吧!」
如果說湯潘愛過他,她愛的是他的天才。
這期間,她媽幾乎每封信都催她給一個老同事在紐約上州名牌大學康奈爾大
學學電腦的兒子打電話,並說了些年貌相當門當戶對的話。湯潘實在拖不過去了,
就告訴媽她有了傑森。
媽居然要求在越洋電話裡跟傑森談談!她不知道媽說了些什麼。只見傑森一
臉困惑地連聲說:「Yes ! Yes!」放下電話,她問傑森:我媽跟你說什麼?傑
森說:她的英語不錯。
湯潘狂笑不止。她媽當了20多年的數學老師,沒聽說她會說英語。
可是,媽不同意她跟傑森交往。理由是門不當,戶不對。顯然,媽是看不上
雖有皇家血統卻在開雜貨店的親家。在她眼裡,湯潘所交往的任何一個男人的父
母都有可能成為她今後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親家。有時候,湯潘簡直懷疑媽是在
為女兒找丈夫還是在為她自己找親家!
可是沒過多久,她真的跟傑森分手了。這與媽無關。不過,有點她倒真覺得
奇怪——好像媽不想讓她做的事,就算她倔著擰著非要去做,最終也總是不了了
之。
這說明,歸根到底她是媽的女兒,是媽塑造了她,而不是她塑造了媽。
跟傑森分手的起因說來相當離奇,是為了一件158 年前發生的事。
那天是湯潘的生日。傑森說,聯合國玫瑰園的櫻花都開了,去給你拍幾張照
吧!拍照出來,正趕上一群中國人為釣魚島的事舉行和平示威。顯然,這是一支
來自中國城的隊伍,大部分成員操著極不標準的英語在一個領導人的帶領下喊著
聽不清什麼內容的口號。
「他們在瞎嚷嚷些什麼?」傑森把棒球帽的帽檐順著腦殼一轉轉到後腦勺,
皺起眉頭,一副噁心想吐的樣子。
一條白底黑字的巨大橫幅上用英語寫道:還我釣魚島!
「難以想像他們跟你來自一個國家。」他伸出手臂緊緊摟住湯潘的肩膀,好
像生怕她會頃刻間變成他們中的一個。
「什麼意思?」湯潘瞪著他。某種暫時沉睡了的敏感正在悄悄復活、再生,
很快佔據了她的整個中樞神經。
「你不覺得他們看上去很蠢麼?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總喜歡做—副受了
欺負的可憐樣?」
「你放屁!」湯潘的中文脫口而出。罵人和談戀愛一樣,用母語最過癮。顯
然,在傑森有限的中文詞匯中沒有這個雖然是極普通的詞,但他聽出了她的意思。
全世界罵人的話都是一個味兒——人類相互間最易溝通的語言信號。
「蠢?你才蠢呢!歷史學過沒有?近代史學過沒有?中國人受欺負的事多著
呢!鴉片戰爭,聽說過嗎?就是你們英國人幹的缺德事!」
湯潘猛地甩開傑森的手,惡狠狠地壓低著聲音,才不至於在大街上嚷嚷出來。
傑森語塞地瞪著她。『什麼鴉片戰爭?「
傑森的無知如火上澆油!盛怒之中,湯潘幾乎是語無倫次地把一個半世紀前
的那段歷史嚷給了他!
傑森聽她說完,聳聳肩,藍眼睛裡一片無辜。
「第一,」他說,「那時候連我爺爺還沒生出來呢!第二,我是美國人。」
「我不管!反正是你們家老祖宗幹的!我怎麼瞎了眼跟你混在一起?我才是
真蠢呢!」湯潘大步朝馬路對面跨去,頭也不回。
「湯潘!」傑森叫道,聽得出他已忍無可忍,是忍無可忍的委屈還是忍無可
忍的憤怒,湯潘可沒聽清。
「你會後悔的!」他沖她的背影大叫。
後悔?湯潘活這麼大後悔過麼?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做過了的就不再想。湯
潘從不後悔!她像一個奔赴刑場的革命者那樣昂首挺胸地走了,心裡的感覺卻完
全兩樣——既不神聖也不悲壯,而是窩囊!
這是跟誰制氣呢?那天她開始想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一個對她來說十分陌
生的問題,是什麼阻止了海外華人進人主流社會?人數?膚色?外來的歧視?還
是自我意識上永遠褪不掉的移民意識?受害者意識?二等公民意識?答案無處可
尋。
第二天,她鑽進紐約最大的公共圖書館借了一大堆關於鴉片戰爭的書,準備
給傑森掃盲。可是當天下午,他沒來上課。
老師問:「傑森·羅得呢?」
所有的人都看湯潘。
嘿,他們的關係什麼時候公開到了這個地步?環境是一面鏡於,鏡子裡的你,
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湯潘窘迫而又茫然地回望著他們。那個曾經瘋狂追求過傑森的紅頭髮妞兒海
倫小聲說:「湯潘應該知道他在哪兒。」
「我又不是他的保姆。」湯潘故作輕鬆地聳聳肩。
「他在醫院裡!」海倫猛地抬起頭,臉上泛起一片桃紅,眼神相當地——怎
麼說呢?可能用悲壯來形容比較合適。
傑森竟然因吸毒過量昏迷不醒被送進了醫院!
湯潘從來不知道他吸毒!
「你怎麼知道的?你跟地他在一起麼!」湯潘緊盯著海倫,完全忘了這是在
課堂上。
海倫的臉更紅了,連腦門和鼻子也因激動而充血!
「難道這就是現在惟一讓你關心的事麼?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他!」顯然,
海倫也忘了這是在上課,居然醋意十足地扯到愛情的真偽問題上!課堂眼看變成
了刀光劍影的沙場!
「姑娘們,姑娘們!」瓊斯先生把暫停的手勢高高舉過頭頂。
「可惜了他的天才。」他邊說邊把那個裹著一身黑色晚禮服長裙的塑料模特
推到學生們面前。
當天晚上,在紐約醫院下城分院的急診病房裡,湯潘看見了吊著輸液瓶的傑
森。海倫坐在床邊,一隻手插在他的栗色頭髮裡輕輕地梳理著。傑森安詳地閉著
眼睛,好像睡熟了。必須承認,這一幕相當感人。湯潘被這情景凝固在門口。
這不就是愛情麼?這不就是她多年來求之不得的純潔的愛情麼?不為名不為
利,甚至不在乎他是一個吸毒者!那一刻湯潘決定退出這個三角競賽,因為她突
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參賽者。對傑森,她的心裡從來沒有升騰過這個
紅頭髮妞兒此時心中的熱情,她的目光從未像海倫這樣溫柔多情地擁抱過他!
海倫看見湯潘,猛地抽回手,表情霎時僵硬起來。
『嗨,海倫。我可以跟傑森談一會兒麼?「
海倫有點吃驚地看了湯潘一眼,可能沒想到她會對自己如此客氣。
「謝謝你,海倫。」湯潘說。這是肺腑之言。首先,她為有人情願在這個時
候接替她的位置而感到欣慰。傑森需要安慰。而她,說實在的,沒有多餘的氣力
在上課。完成作業並掙出下學期學費的同時再去挽救誰,不論他是誰。事實上,
她自己就是一個瀕臨沉溺的溺木者,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免於滅頂之災。
那個當口兒,她突然頓悟了——為什麼純潔的愛情總是不屬湯潘!
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就像一個人在童年時沒聽過童話,老了再補,全不是
那個味兒了。
她那時的生存環境和神聖純潔之類的詞匯似有天壤之遙,天空裡只充斥著兩
個大字:生存。她從沒忘記來新大陸的目的,就像當年的淘金者,淘不著金子就
無顏見江東父老。對她來說,她自己就是一個金礦,沒有選擇,她只能是,也必
須是。
就像媽期待的那樣:有一天她得告訴媽:我成功了!在美國——這個洋人的
世界裡成功了!你瞧,你惟一的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是值得你在人前炫耀一番的!
這是她的使命,在某一個階段,也許至今,仍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對,她不喜
歡媽對她的種種期望,在那貌似關愛的期望裡隱藏著一種強迫的意味——媽在乎
的似乎並不是女兒開不開心,情不情願,媽在乎的是別人怎麼看她的女兒,或者
怎麼看她。她要湯潘成功,要她幸福——當然,這必須得是世界人口的90% 以上
都認為的那種幸福,媽要在她自己身上未能實現的一切在女兒身上實現。湯潘毫
不懷疑,她的成功將帶給媽與她同樣甚至比她更大的成就感,她的幸福就是媽的
幸福。媽百分之百地相信,只要照她的期望做,幸福必定屬湯潘。即便湯潘現
在不覺得,將來總有一天,她會覺得,並因此而感謝這份母親的苦心。
對,媽從沒提到愛情。那麼,幸福到底是什麼呢?「每天要為柴米油鹽操心,
哪裡還有心談情說愛?貧賤夫妻百事哀呀,這個你不懂。」媽說。
「那,您跟爸呢?他不過是個窮教員。」
「所以,我不能讓你犯我的錯誤。」媽說。
湯潘不知道這個「所以」從何而來,聽上去像是對她前面問題的肯定答覆。
就是說,事到如今,媽已翻然悔悟:自己嫁錯了人!
這一切使十年前的湯潘頗看不起媽。
可是居然,湯潘驚訝萬分地發現自己竟是為了媽的期望而活著!她要像媽說
的那樣——出人頭地!
這樣看來,傑森·羅得當然不是她人生伴侶的最佳人選。所以,當她發現他
對她出人頭地的人生目標變得一無是處的時候,便像媽期望的那樣毫不猶豫地將
他拋棄了。
還是說,媽的期望其實就是她的期望?從媽把她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那天起,
這期望就已經在她的血液裡,與生俱來。媽就是她,她就是媽。或許這就是骨肉
兩個字的含義?「原諒我,湯潘。我這是頭一次。」傑森說,他的聲音聽上去還
很虛弱。
湯潘輕輕搖搖頭,看著那一對藍色的眼珠頃刻間變成兩顆浸在水中的藍寶石,
她好像才注意到他栗色的頭髮那麼柔軟,溫順地在額前形成一個優美的弧線;弧
線下,一個頗具貴族氣質的鼻子高聳著;他的眉毛也是栗色的,而且修長,襯得
那雙眼睛越發藍得叫人心疼;秀氣的嘴巴因委屈得要哭而一癟一癟的。
「那天,是我不好。」傑森又說,攤開一隻沒插針頭的手,等著湯潘把她的
手放進去。
他還留戀我呢!可憐的孩子。湯潘的心抖了一下。他怎麼會知道我已經決計
徹底離開他,甚至都不想知道他到底為了什麼而吸毒?想到這兒,她的心抖得更
厲害了。
可她還是站了起來,險些碰翻了椅子或是讓椅子碰翻了她。反正她和椅子都
搖晃了幾下。
對,她不想知道,也不能知道。她怕自己會陷進去,可憐他,會對自己說,
他吸毒毀自己是因為她,因為她不再愛他。她得硬起心腸來,她跟他們不一樣。
他們在生活,有時間揮霍享受犯錯誤,也有時間純潔無私不顧一切地愛得死去活
來,像海倫。而湯潘,她沒有這個奢侈。她在趕路。一切為了到達目的地,連生
活本身也成了奢侈。對於她來說,一點點不慎和錯誤就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一年半以後,湯潘坐在中央公園的濃蔭裡,望著遠處一群給人畫像的中國畫
家的時候就在想:究竟是什麼使她離開了傑森呢?是他對中國的無知和對中國人
的蔑視?還是她看出他終將是一個自我毀滅的天才?都是,又似乎都不全是。他
們之間隔著太多的障礙,沉重得挪動不得,龐大得逾越不得。是什麼呢?歷史,
種族,各自的成長背景?她似乎頭一次領悟到媽所堅持的門當戶對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她剛從紐約時裝學院畢業——她是用比一般人短一半的時間拿到這
個學位的——在無數個面試之後等著用人單位的通知。
這時候,她看見了他。遠遠的,是一群衣著隨便,神態或焦躁或倦怠的藝術
家中的一個。她看不見他畫架上的作品。引起她注意的是他沒跟大多數同伴一樣
蓄著長長的鬢角或披肩髮。他的頭臉整齊得像個準備入學的大學新生,神態既不
焦躁也不倦怠,而是十分地陶醉。
一片初秋的陽光在他的臉上跳躍。他悠閒地靠著椅背,半閉的眼睛正對著陽
光。他正在跟那片閃動的光影逗著玩兒呢!
湯潘走過去,想看看他玩的究竟是怎樣一種遊戲。先看見的卻是攤開在畫架
上的一本畫冊。
那一頁上是一塊巨大的石頭,確切地說,是一塊蹲在河邊草叢裡的黑色巨石。
石頭表面相當粗糙,有數不清的凹凸和風化了的窩窩眼眼。它的身上,一塊
陳雪正在融化,流下一條條彎彎曲曲的水痕。水痕經過的地方,所有的窩窩眼眼
都濕漉漉的。河水在它身後,閃動著初春時發白的嫩綠。石頭四周滋出來的草葉
在乾枯中顯出了些許的水色。她嗅到一股草味,剛從冬天裡蘇醒過來的青草味,
聽到大地河流和樹木的躁動聲。她看見顫動的空氣和空氣裡顫動的春天,那麼脆
弱又那麼執拗的春天!
「畫像麼?」
湯潘猛一激靈。他正看著她,細長的眼睛,平和得不見一點鋒芒。
「你可能買不起這幅畫。」他一下於看透了她對這石頭的愛戀。這完全屬
同類之間的心有靈犀。同類,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同類。
「你在玩什麼遊戲?」她問。
「坐這兒。」他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按住湯潘的肩頭,讓她坐在他那把椅
子上。
「閉上眼。」他催眠似地說。
她微笑了。這就是他的遊戲。一點陽光由於樹葉的晃動在她的兩個眼皮上跳
來跳去,一會兒到左眼,一會兒到右眼,一會兒在眉心閃動。
睜開眼,她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比剛才光鮮了許多,包括他。他有著淺棕色的
皮膚,細長的眼睛配一對短粗的眉,高鼻子闊嘴。她同時發現,這個絕不精緻的
北方男人竟生了一口細緻潔白的牙齒,一顆顆緊密地排成兩排,簡直跟牙醫診所
裡美容牙手術的廣告畫一模一樣。她開始覺得他面熟,那口白牙齒是在哪裡見過
的。
「你真會玩兒。」她說,一邊更仔細地打量他。
「北京人?」他問。
「北京人。」她看見他右下巴上有一顆黑痣,讓人想起青年時代的毛澤東。
青年時代的毛澤東,在她認識的人裡有一個青年時代的毛澤東麼?「給你畫張像
吧,不要錢。有時間麼?」
她在他對面的椅於上坐下。
湯潘不知道那一刻她決定了什麼,或者是命運替她決定了什麼。有時候,一
個完全不經意的動作或舉動竟然在一生中起了里程碑似的作用,這真是不可思議。
那個夜晚。
湯潘從浴池裡跨出來的時候,想起那個夜晚,她和荀大路——一個可以說是
素不相識,不,並不完全是素不相識的男子共度的夜晚。那天晚上,她好像才第
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命運。由於當時雙方的經濟能力,這一歷史性事件未能發生在
一個與之匹配的浪漫環境之中。他們倆都餓了。而他們能負擔得起的只有快餐。
於是,麥當勞那個傻黃傻黃的大M 便在湯潘的心靈史上佔據了極為特殊的位置。
那時候,他們都還沒來得及把對方與某個年代久遠的瞬間記憶重合起來。命
運的安排實在太突然了,連一點預兆也沒有,而且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
那是一家不小的麥當勞。正是晚飯時間,廳堂裡相當嘈雜。他派她上二樓占
個靠窗的位置。
「靠窗的坐兒啊!」他走去排隊的時候還回頭再叮囑一遍,似乎非要在這市
井小鋪兒裡尋出些浪漫情調來不可。
她從他手中接過畫架,準備上二樓找靠窗的坐兒的時候,突然有種感覺:覺
得她就得聽他的,非得聽他的,生來就該聽他的!這個男人,好像早在她的生活
裡,早該在她的生活裡,或者早就等著進人她的生活,做她的另一半,當她的主
心骨。
她需要個主心骨麼麼?自從到了美國,所有重大決定都是她一個人做的。可
是無疑,她需要。
她真的在二樓找到了靠窗的位置。當時另一對年輕人也瞄上了那張桌子。那
女孩子稍一猶豫,湯潘就一個箭步躥了上去,勝利佔領制高點。從中國大陸出來
的人哪有不會搶坐兒的?其實,一般情況下,湯潘很少動用這種從小「訓練」出
來的拼搶技能。可今天情況實在太特殊了。她不能讓他失望——買了飯回來而沒
有一個靠窗的坐兒!
他果真滿意,笑得露出一口細緻整齊的白牙。他把盛滿食物的託盤放在桌上,
卻沒馬上讓她吃。而是雙肘支住桌子,目不轉睛地看她。湯潘當時突然意識到那
天出門時沒化妝。對,她的臉上,從正面看有五顆小痦子;從側面看有七顆。這
會兒,這些深淺不一的小小疵點該在他的眼中暴露無遺了。她突然有點緊張起來。
他又笑了,越過漢堡包、炸薯條、炸雞翅和兩個大號飲料杯,朝她伸出一隻
手。
「來,正式認識一下。我叫荀大路。」
這名字這麼耳熟啊!湯潘把自己的手放進荀大路的手裡時,這麼想。他的手
跟他的牙一樣,與身上臉上的粗線條極不相配——它是修長的,一個個支楞著的
骨節,給了它力度,卻並沒阻止那修長的流線感。湯潘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如此
修長的手指。
她被他的長手握住的時候,有種莫名的感覺——說不出的,好像一股氣體在
丹田那兒顫慄了一下。
「會彈鋼琴麼?」她問。
他相當惶惑地笑了,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問。
「不會。」他說:「我 5歲就開始學畫了。」他說出一個名宇,是一位已故
畫界巨匠的人門弟子。他說是跟他學畫。
湯潘一霎時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終於想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他的。
那個陽光明媚的夏天的早晨,想來已是12年前的事了。這個數字把她嚇了一
跳,於是再一次抬頭看他,同時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
可是,記憶越來越清晰了,那個夏天的早晨像一張泡進顯影液中的相紙,隨
著時鐘分分秒秒的滴答,所有被淡忘了的細節都無一遺漏地展現出來。
她是在任和家遇見他的。那天還有何小藕和淩鳳。
那天湯潘本來說讓小藕先到她家來,然後一塊兒去找任和。他們幾個說好了
去郊遊。可左等右等,小藕沒來,她就一個人去了任和家,卻發現小藕早就到了,
正給任和收拾書桌抽屜,書啦本的攤了一桌子。
湯潘進門就叫:小藕,你怎麼沒去找我,讓我傻等半天?藕紅了臉說:我忘
了。你看任和這人多馬大哈,學生證找不到了。這時任和一掀門簾從裡屋出來,
不由分說就把一桌子的東西都唬嚕進抽屜裡說:湯潘來了,咱們走吧!
湯潘看見小藕白嫩的團團臉漲紅了起來,而一向穩當的任和居然也紅頭漲臉
慌裡慌張的。她剛要開口,卻見門簾動了。
門簾,就是剛才任和從那兒躥出來的門簾—一個年齡跟他們不相上下的男孩
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你們去哪兒呀?」他問。湯播看見他的右下巴處有一顆圓圓的痣,就是俗
稱的美人痣吧?擺在那兒,挺顯眼的,跟那粗眉細眼高鼻闊嘴的五官不大協調。
他是朝她發問的。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還沒人給他們互相介紹一下呢。任
和正趴在床底下找鞋。小藕漲紅的臉雖然恢復了原狀,卻仍像是遭了霜打的花兒
——蔫了。
他看出她的窘迫,便朝地上的任和叫:小和你找什麼?其實他哪是在乎任和
找什麼,他是想認識她。這個清清爽爽的女孩,修長飄逸,張口就叫張嘴就笑,
卻又笑叫得適當適度,既不矯揉造作又不瘋瘋癲癲的女孩,他還不認識。
任和終於從床底下拽出一隻球鞋來,一屁股坐在屋正中的一把椅子上,使勁
兒把一隻大腳丫子往鞋裡塞。那把椅子,不偏不倚,就在湯潘和荀大路中間,擋
住了他朝她走過去的路,也擋住了她朝他走過去的路。
「他媽的,又小了。」任和將那只好不容易找出來的球鞋扔到一邊,抬起頭
來。
「哦,這是我表弟,荀大路,來北京開畫展的。」這話像是對湯潘說的,可
任和並沒看湯潘,也沒看荀大路,用不著看,他已經感覺到——有一股氣流或者
磁場或者乾脆就是所謂的靈犀正越過他的頭頂穿過他的身體,在那兩個人之間流
動。
他忽地站起身來,像是要擺脫什麼又像是要逃避。他提高聲音說:走走,咱
們走吧!湯潘說:淩鳳還沒來呢。任和說:咱們出去迎迎她得了。他們三人出了
大門,把荀大路一人丟在屋裡。
來到街上,任和突然冒出一句話:大路今天有事,不然就叫上他一塊兒來了。
荀大路,湯潘想,他叫荀大路。後來她在青年報上又見到這個名字,那段報
道講的是剛剛閉幕的青年美術家作品展。
那時的荀大路已是中國美術界的一顆新星。
那時候的中國是頗出了些神童的,數學界音樂界都有。據說著名小提琴大師
耶胡迪·美紐因還專門在中央音樂學院開了個天才班呢!正當人們把尋找天才的
目光投向美術界的時候,荀大路出現了。他那極高的悟性和超乎尋常的深邃使大
人們瞠目結舌,繼而歡欣雀躍。16歲,他就被全國一流的美術學院作為藝術神童
破格錄取在油畫系。跟湯潘相遇的時候,他剛到北京,住在任和家,正準備參加
由文化部主辦的青年美術家作品展。那時,湯潘、任和、何小藕都還只是高中生。
也就是說,他們還是大孩子的時候。他已經快要功成名就了。
他順利地畢了業,留了校,開了個畫展。然後,銷聲匿跡。
那是個成人的世界。無論在哪兒,所有跟功名榮譽有關的地方,都是大人們
絞盡腦汁的所在。他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歸根到底,他還是個孩子,一個過早
地失去了天真的孩於。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甚至是發育不全的。他生命中的某個
階段被人為地省略了——那個本該是玩彈球兒,打彈弓,偷著給女孩子寫紙條兒,
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階段。他跳過去了,像一個超級跳遠運動員,從少年直跳到
成年,身子下面留下的是不可彌補的空白。當他終於發覺自己像一個玩偶般任人
擺佈的時候,他選擇了消失。然後,他出國了。沒人關心他去哪兒。感謝上帝,
這個世界還允許一個天才安靜地消失。
他再也沒見過任和家的那個女孩。他本以為她會來看畫展的。任和不是告訴
她了麼,他是來北京開畫展的?他就天天等在大廳裡。可是她沒來,他想問她的
名字,可是顯然,任和不願意說。
後來的都是後來的事了。他跟一些女孩子好過,不能說很多,也沒留下太多
印象。惟一留戀的是陸玫玫——他的初戀。可是他跟她們都分手了。說不上為什
麼,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長不了。他不想結婚,也不想遊戲,他只想要個讓他燃
燒的女人。
頭一眼看見湯潘,他並不驚于她的美麗。她不是那種美得驚人的女孩。而且
從年齡上看,起碼也有二十五六歲了(當時湯潘的真實年齡是29歲)。其實他看
見她並開始給她畫像的時候都保持了正常的心跳。他跟她之間絕不是所謂的一見
鍾情,那種第一眼就不錯眼珠的心靈撞擊。他只是很自然的,毫無疑問地把她接
受進自己的生活,像對一個姐妹,並不追究命中註定的這個聯繫究竟來自哪裡。
直到畫到她眼睛的時候,他才突然感到驚訝了,他的手在那兒抖了一下,筆下的
弧線失去了流動感。那是她的左眼。他慌忙用橡皮去擦,同時叫她別動。
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裡又多了一點什麼,是剛才擦去那條失敗的線
時所沒有的。
笑意,一點點笑意。她的臉上紋絲沒動,眼裡卻有了笑意。
他覺得自己的臉慢慢紅起來,像是被人窺見了隱私。他對她真有什麼隱秘的
想法麼?可是她窺見了。不,她並沒著意去看,她根本無需那樣做,因為他在她
面前是全無遮擋的。他裸露著,對一個陌生女子,一個剛從那邊的林子裡遛噠出
來的女子,他將自己暴露無遺。他沒打算這麼做。可一切都好像不以他的意志為
轉移。而她,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
他突然覺得他跟她絕不是頭一次見面。難怪!這樣無條件的接受和裸露原來
是事出有因的啊!可他讓自己穩住,先不忙說出什麼在哪兒見過你之類的話,他
需要驗證。他將她的手握住的時候看到她眼裡的亮光,像樹葉間的陽光,顫動著
跳躍著,一閃即逝……「我餓了。」湯潘說:「可以吃了麼?」她的眼睛再次含
了笑意。
這回,那笑意從眼裡溢了出來,將整個臉染成一種誘人的暖色。
「我見過你。」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說:「我是任和的表弟。」
幾個月後,他們開始了長達7 年的共同生活。
在湯潘的思緒倒回去十幾二十年的當口兒,電話那頭的淩鳳一直沒停嘴地說。
湯潘只聽見些隻言片語,什麼老子兒子,結婚同居之類。她的心思早不在淩
鳳那兒了。淩鳳說的最後一句話湯潘倒是聽見了。淩鳳說:我才不管他呢!這個
「他」其實完全有可能是她或者它,因為失去了前後文,湯潘根本搞不清她才不
管的究竟是什麼。
「湯一盤兒?」淩鳳在那頭叫道,聲音裡充滿疑惑。她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這
半天的傾訴根本就是沒有聽眾的。
「啊?」湯潘如夢初醒似地應著。
「這半天沒聽你吭個聲兒,到底來不來呀你?我可還請了小藕任和他們呢!」
「來,當然來。哎喲!水都涼了!淩鳳,咱們回頭再聊吧!我快凍死了!」
匆匆跟淩鳳說了拜拜,湯潘一隻手伸出浴簾,把電話在牆上掛穩,然後嘩啦
啦鑽出水來。她一邊拉開浴池的阻水塞,一邊打開淋浴噴頭,將打著冷戰的身子
沐浴在噴灑而下的暖雨之中。霧氣剛剛落淨的浴室裡,又一次升騰起飽含了水氣
的暖香。
湯潘在瓢潑的暖雨中閉上了眼睛。
他居然是忘不掉的,她想。那個荀大路,那個讓媽痛恨得咬牙切齒的荀大路。
媽始終認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是否真心全看他肯不肯為她交出自由——
結婚,便是惟一的證明。媽早就跟她說過:荀大路這小子對你絕對不真心。
開始跟荀大路同居那年,湯潘29歲。分手的時候,她36歲。奇怪,她好像並
沒有非嫁他不可的想法,也許因為他從未向她求婚?還是潛意識裡她仍在等待另
一個人,一個像她媽說的,更適合她的人?其實,他們是同類。就像當年湯潘在
中央公園第一次看見荀大路的那幅《陳雪》時所感到的一樣,他和她,是同類,
如同兩隻兔子,兩隻狗,兩隻飛鷹或兩隻老虎。就湯潘來說,表面上的柔弱絕對
說明不了什麼。那時的她已經學會了如何偽裝自己——她早已不是一隻易受傷害
的小白兔;她是一隻貌似白兔的老虎,看准了獵物就狠下嘴去咬的老虎。從當時
的境遇來說,荀大路倒該算只狗,喪家的狗。可他那些傑出的畫,那些讓湯潘感
動得要落淚的畫卻在大聲宣告:他是個天才,一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他才是名
副其實的王中之王。
誰知道兩隻老虎是怎麼一塊兒過日子的?他們決定同居的時候,湯潘已被藍
詩波錄取,有了每月三千美元的固定收人,兩人在皇后區租下一套兩室一廳的公
寓房。可同居後的第一次做愛,卻不在那個經荀大路佈置得溫馨幽雅的臥室裡,
而是在一輛半新不舊鑲滿了黑色玻璃窗的日產轎車後座上。
對,面對長島海灣的萬頃金波和一個咸鴨蛋黃一般的金紅落日。
他們本來是去赴約的。湯潘的一個朋友請吃飯。可中途,荀大路改了道。湯
潘根本不知道他改了道,她靠在椅背上睡著了。一睜眼已是滿眼璀璨金黃。
他就在那時候開始吻她。然後,他們像一對偷情的人一樣在後座幹了。
黃昏的海濱停車場空無—人,只有浪的歌唱和無邊的金紅。
他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整個身子反扭過來,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肩背——
他是將她掠奪進懷裡的!這樣的掠奪使他興奮讓他燃燒給他生命的快感!他朝她
俯下身去的時候,雙眼含了淚,他的心裡感動極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女人能
讓他燃燒成這樣!
湯潘沒看見他的淚水。她閉著眼睛,覺得身體裡似有一頭小獸衝撞著嘶吼著;
它沉睡了多年,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它的存在,現在他將它喚醒了!
她看著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如此狂野放蕩,卻一點也不吃驚。這才是她呢!
多快活啊!一種真正活過的滋味!真正的想要想要想要!
當你的心靈你的肉體你的一切都真正想要他的時候,你才成了女人!
她感受到他對她的渴望和她對他的渴望,如此巨大強烈,不可抑制無法等待,
簡直連一分鐘也耽誤不得!兩人都舍了命似地要將對方揉碎了吸幹了,囫圇圇成
兩團泥,再交給上帝,重塑兩個新人!湯潘相信,這一定就是所謂靈與肉的交融,
那種人所嚮往的愛情極致。
那一次她體會到極樂的滋味。她想,她寧願為了這滋味去死。
他們都沒去想,這樣刻骨銘心的渴望和默契為什麼沒有發生在最初相識的時
候。他們不是因為對彼此的渴望才同居的麼?還是在決定同居之後才有了這渴望?
這真是個怪異的本末倒置。
湯潘沒顧上想這個,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覺得他倆是世界上最合適的伴侶
了。有多少對夫妻到入土的時候還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靈與肉的交融而枉活了一生?
她想她應該嫁給他。管他賺不賺錢呢?還有誰能比他更讓她放縱自己?可是當天
晚上,她就動搖了。
對,那個約會。別忘了,他們是有個約會的。當然遲到了,好在只耽擱了半
小時。席間,湯潘做了件錯事,讓荀大路王中之王的自尊心大大受損。
當時荀大路正在說要去Boston(波士頓)見一位畫商。他把「BO」發成中文
的「包」。湯潘皺皺眉。她知道英文發音一向是荀大路的弱項,可他卻偏偏喜歡
在人前賣弄一二。照她的意思,他真不如老老實實說波士頓算了。荀大路正說在
興頭上,自然沒注意到湯潘的眉頭,還是左一個「包」,右一個「包」地大談波
士頓畫廊和紐約畫廊的區別。湯潘幾乎忍無可忍,就在他停頓的空間裡插進來說:
「不是包士頓,是Boston. 」她發的Bo,介乎於「八」和「包」之間,純粹的美
音。
荀大路的臉立時黑紅了起來,他相當窘迫地舉起叉子去叉一隻焦紅的炸蝦,
同時絕不理直氣壯地嘟嚷一句:「有什麼不一樣的麼?」
這是那天聚會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整個晚上,他都不再吭一聲。而且,對湯
潘所說的一切話題一概給個冷臉,包括那個令所有人捧腹的笑話。
荀大路沒去成波士頓,畫商打電話來取消了約會。那以後的三天裡,他一直
鬱鬱寡歡。湯潘上班後,他就一個人對著空白的或畫了一半兒的畫布發呆,一遍
又一遍地將貝多芬的《皇帝協奏曲》放得山響,以至於上下左右的鄰居都跑來抗
議。他並不顧忌。人家走了,他照樣放,音量不減。大樓管理員出面干涉,說要
是再這樣騷擾他人,就要叫警察了。荀大路對那一身黑制服臉色青白的小個子猶
太人吼道:「他媽的!這是貝多芬!」
儘管他罵人時的英語發音一向準確無誤,管理員還是只朝他翻了翻白眼珠於。
「你不懂貝多芬。媽的,你哪兒懂這個呀……」他忽然就泄了氣似的,轉過
身去,把那音質極佳值四千塊美金的音響關了。
他也不理湯潘。晚飯後就陷進電視機前的沙發裡,兩條腿架在咖啡桌上像兩
根樹幹,又粗又長。他撥遍所有無聊的頻道,看遍所有無聊的節目,包括那些每
天一集永遠也沒個尾聲的肥皂劇。可是,誰知道他看進去沒有?當電視背景裡發
出哄笑的時候,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已經35歲了,他想,竟沒有一點成大氣的跡象。他是該成大氣的,一個天才,
一個百年不遇的天才呀!這話不是他說的,是他當年的老師,那個在中國美術界
享有盛名的人說的。可自從他決定做自己的主人,老師寒心了。他老人家是這麼
說的——在荀大路出國之前——他說:你讓我寒心啊!
師生之緣從此了斷。了斷就了斷,荀大路決心已定。
在紐約一所極有名的藝術大學裡,他得到了全額獎學金。
他畫得多麼好啊!完全可以跟講臺上的教授換個位置。可是除了一,他沒有
別的。難道藝術道路上的成功除了天才還需要別的什麼嗎?偶爾,這類疑惑也會
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但只是一閃而過而已。
臨畢業的時候,同學們都跑出去找工作——大小畫廊博物館、百老匯劇場、
廣告公司、花布設計公司、時裝設計公司……他哪兒上沒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
在畫上,只在畫上。畫吧畫吧!靈感是從來不拜訪懶漢的;畫吧畫吧!只有畫出
他心底那幅真正的大作,才不枉活一世!大作,那幅好似欲噴的火山口一般燒灼
著他卻總也噴發不出來的大作才是讓他出人頭地的惟一可能。他的天才是要傳世
的,不能浪費在廣告畫和花布上頭!
生活來源呢?他沒多想。上帝卻替他想好了——他遇上了湯潘。錢的問題迎
刃而解。這不是上帝對一個天才的特殊恩寵是什麼?而且,他愛她,他是多麼地
愛她呀!
為了那天當眾給他下不來台,湯潘已經向他道過歉。可這幾天他還是對她冷
冰冰的。並非他仍在生氣,他就是這麼一種人,一旦進入某種情緒就很難自拔,
特別是假如這是一種悲劇式的情緒。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將自己浸淫其中,在自虐
和虐待中體會那苦味的快感。
他其實是很疼她的。他從沒有這樣心疼過一個女人。他甚至想過跟她結婚。
真的,荀大路是真的想過要娶湯潘的。那一次,他甚至就要不顧一切地娶她
了——什麼功名成就汽車洋房,沒有這些,他就不能娶她了麼?他之所以下決心
為她放棄自由,就是因為她是一個不看重那些俗物的女人。那天促使他下決心的
還有另一個原因。不過,作為原因它是否成立還要等湯潘看了醫生再說。
早上湯潘走的時候說今天會去看醫生,她的經期已經過了12天,這樣異常的
情況以前從未有過。荀大路本想問需不需要他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有
點心慌,莫名其妙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不是因為他不是她的丈夫。這
兒又不是20年前的中國——男女一塊兒住店還要出示結婚證的。他搞不清這心慌
從何而來。整整一天,他什麼事也做不進去,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湯潘怎麼會
不來個電話呢?他突然後悔早上沒就這事好好討論一下。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假如她懷上了呢?怎麼辦?要還是不要?要的話,
就得結婚。他不是一個具有正統價值觀的人,可他要他的孩子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一個爸爸是媽媽的丈夫,媽媽是爸爸的妻子的家庭。他相信,這樣家庭裡長大的
孩子才有可能身心健康。
想到孩子,他的心竟然猛地一熱。那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呢?他和他的果實。
假如他真的就要成為一個父親……他突然感到全身發熱,熱血沸騰!天哪,假如
……
他從來不知道,將要成為父親會給一個人——個像他這樣怕麻煩恨累贅的人
如此巨大的——怎麼說呢?一成就感!
他跑下樓去,直奔兩條街外的兒童用品商店。店是南亞人開的,店裡的嬰兒
服裝琳琅滿目,一個顯然是印度血統的導購小姐微笑著問他「Is it a boy or a
gir l ?(是男孩還是女孩?)」。他突然紅了臉,猛搖頭說還不知道,導購小
姐棕黑色的圓臉上綻開一朵更大的笑容,從架子上摘下一件衣服,說這套男孩女
孩都能穿。
那是一套雪白的連腳衫,領口鑲了鵝黃的細綢邊。導購小姐用手輕輕撫摸著
說:多軟啊!她的手也是棕黑色的,放在雪白的衣服上更襯出那白的純淨輕盈和
柔軟。
荀大路情不自禁地將它捧了起來。
午後的陽光從商店的大玻璃窗照進來,將那件嬰兒裝沐浴成一片雲彩,一片
碧藍的天空上潔白的雲彩。它是那麼小那麼輕,軟綿綿的,一隻袖子垂下來,懶
洋洋地搭在他的手腕上。荀大路這才發現那小小的袖口上也鑲著同樣的鵝黃綢邊。
他掏錢就買下了。提著放了那件衣服的塑料袋走回家去,他感到從未有過的
充實和快樂,幾乎是比完成了一幅滿意的作品更充實和快樂的。
街上的陽光很亮,照著他和那個小小的口袋,那個裝著他的孩子的衣服的口
袋。他突然想:自己是老了吧?這麼想要孩子,不是老了是什麼?回到家,他把
口袋平平整整地擺在咖啡桌上,盯著它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嘩地一下抄起了電話。
他是以一種豁出去了的心態將那奶白色的話筒一把抓在手裡,好像從誰那兒搶過
來一般,惡狠狠的。
他得給湯潘打個電話。
的確,這不大符合他一貫的做法。他一向認為在女人面前,特別是聰明好強
的女人面前是要擺一點架子的。你愛她需要她,越是這樣越要有一點矜持,所謂
拿著點勁兒。女人是難養的呀,孔老夫子的教誨千真萬確。尤其是聰明好強的女
人,你若顯得沒她不成,她反倒看你不起了。他是沒有湯潘不成的,可他必須讓
湯潘覺著是她沒他不成。而他呢?總是稍稍有那麼點無所謂的。對,無所謂,而
且是稍稍的,這個程度必須掌握適當才行。
可這會兒,他真的豁出去了!不要了,什麼矜持、架子、「適當的程度」,
這是關係到他孩子的事,哪還顧得了那許多?他用顫抖的不斷滲出粘汗的手指撥
通了電話。
是湯潘的秘書露茜甜膩的聲音,說湯小姐在開會,先生您願意把姓名和電話
號碼留下麼?荀大路沒留話,一頭倒在沙發上。一種預感,一種失去的空虛的預
感正將他—點點變輕變薄變成烏有。他覺得自己就快虛脫了。
那天晚上湯潘回家挺晚。打開門,客廳裡一團漆黑。她摸索著開了燈,卻被
從沙發上突然躍起的一頭「雄獅」嚇得叫出了聲!
荀大路的頭髮本來又濃又硬,有些日子沒理髮了,長得埋住了耳朵;他穿一
身半舊的運動服,已在沙發上揉搓得不成樣子;光著腳,直身挺坐在沙發上,整
個姿態表情活脫兒一個一觸即發的公獅子!
自從給湯潘打了那個電話,整個下午和晚上他沒吃沒喝沒動彈,就那樣躺在
沙發上想事兒。他想自己這半輩子,想這個跟了他快6 年的女人,想那個可能只
有紐扣大小的孩子。他想,自己大概命中註定是個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一個真
正的天才不可能為這種人間的俗事如此動心。他對自己說:得了,隨大流吧。他
準備當天晚上就向湯潘正式求婚。可是湯潘始終沒來電話。晚飯時間早就過了,
她不回來吃晚飯,總該說一聲呀!想到這兒,他又有些惱火起來。
「怎麼樣?」他暗啞著喉嚨,直勾勾地盯著湯潘。
「雷恩請吃飯來著。」湯潘把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甩下兩隻高跟皮靴,
光腳走進臥室。
她根本沒聽見他的問話或者根本沒在意。
荀大路覺著完了,孩子多半兒,不,是肯定沒戲了。他瞥一眼咖啡桌上那個
塑料袋,伸出手去抓緊了它。他想該提高聲音再問一句,朝那肯定已經隱進臥室
深處的大壁櫥(那其實是一間小儲藏室,兩邊掛滿了湯潘的四季時裝的美國叫做
Walk-in-closit)裡的女人再問一句。可不知怎麼,他突然感到手中的塑料袋
抽搐起來,那柔軟的小衣服縮成了一團,像是委屈地哭泣著。
雷恩?那紅鼻頭洋鬼子算什麼東西?!他將手中的塑料袋在膝蓋上輕輕撫平,
像是對它的安慰。同時,心中升起一團怒火。
她本該去檢查的,如果確實懷上了,她是該向他報喜的。都是這個可惡的討
厭的多事的雷恩,她才一整天沒顧上打個電話給他。而且,說不定壓根兒連檢查
也沒顧上。瞧她那冷冷的淡淡的無所謂的樣兒,好像她全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就是沒把他放在心上!不是麼?這是怎麼回事?鬧了半天,
在他們的關係中,無所謂的不是他而是她?!
荀大路依舊直著身子,光著腳。客廳是地板地,光腳踩上去是很涼的,可他
一點沒覺著。
「雷恩?什麼東西!」話一出口,他立刻聽見她在臥室裡赤腳跑過地毯的聲
音,然後看見她換了白色浴衣的上半身從臥室門口露出來。
「你說什麼?」清秀的小臉盤上兩條粗黑的眉心擰成個大疙瘩。
看看,她是多麼地不耐煩他呀!這個自以為是卻一事無成,終究只能蓬頭垢
面地把自己蜷在沙發上的男人!
荀大路暴怒了!湯潘的表情,確切地說,是他對湯潘的表情的解讀使他暴怒
了!
「一塊兒呆一天了,還他媽吃什麼飯?老東西春心浮動了吧?我告訴你,小
心點,這年頭時興Sexual harassment (性騷擾)!」
湯潘剛拿了換洗衣服,準備去沖澡,被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打殺得愣在當地。
她知道他又不順心了,從一進門就知道。不是今天畫得不順,就是又遭了畫
商的拒絕。這樣的事,她早就司空見慣。可今天這招數似與往日不同,頗有些不
懷好意的惡毒。她突然覺得冤枉,跟了她好幾天的小腹的隱痛一下子變得強烈起
來。她的心裡,忽地騰起一團烈焰!憑什麼她一天累死累活的,回家還要看他的
臉色?憑什麼她就該養活他,而他還理直氣壯地當大爺?憑什麼他有氣就拿她當
出氣筒?他明明知道自己今天是去了醫院的,可他就坐在沙發上看她進門,連站
都不站起來,更不用說關懷備至了!人家雷恩倒是問呢!晚餐的時候還特意為她
點了法國波爾多地區產的拉杜堡紅酒,說喝一點對女人有好處。
這就是她的男人,她不顧一切傾心而愛的男人麼?!
一甩袖子,湯活從臥室沖將出來。
「找什麼茬兒呀你?!」這聲音不高,語氣卻極具表現力。特別是後三個字,
抑揚頓挫之中絕不失了鏗鏘的力度!
荀大路眼見一個雪白的影於忽一傢伙就到了跟前,他沉悶的心突然興奮起來。
「我找茬兒?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心虛了吧你?!」
「你再說一遍!」湯潘的音調全不對了,「你給我再說一遍!」
「說什麼?好話就說—遍,自個兒琢磨去吧!」
荀大路話音剛落,一疊花花綠綠的內衣褲已劈頭蓋臉飛了他一身。他架起胳
膊,擋箭似地一下下將它們擋了下去,漲紅了臉叫:「幹嘛幹嘛?你還動手啊?」
「動手怎麼著?!」湯潘咬牙切齒,伸出寬大的睡衣袖子裡兩隻細胳膊朝這
個世界上最能冤枉她委屈她的男人撲去!
荀大路沒想到湯潘會來這麼一個猛撲,簡直如一頭發狂的母獅子一般咆哮著
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他腳下一歪,仰面朝後倒去。湯潘正緊抓著他,也一下被
他帶倒,而且實實在在地就摞在他的身上!
他突然感到了她的輕盈。她的整個身體都壓了上來,他卻幾乎不覺得什麼重
量。她瘦了,她的體重簡直就像個孩子!他看見那睡衣袖子裡露出來的纖細的手
臂,由於用力過猛而青筋暴起。這個小小的女人啊,他的女人,那輕得過分的身
體裡也許正孕育著他的孩子呢!
他猛地伸出雙臂,就那樣仰面朝天將她緊緊抱在胸前!
湯潘起初還在掙扎,後來突然發現不對頭了。荀大路的胸腔裡發出一聲沉悶
的呻吟,緊接著又是一聲。他仰臥在地,並沒有掙扎起來的意思,雙手緊緊把她
摟向胸口,那胸口裡發出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悲戚!
她費勁地在他的緊抱中抬起頭來,看見他淚流滿面。
「怎麼了,你?」她的怒氣和委屈一瞬間全沒了,滿心都換上了憐愛。
他們互相攙扶著爬起來,坐到沙發上。荀大路接過湯潘遞過來的紙巾擦眼睛
提鼻涕,然後啞著嗓子說:「我一天都在想你。」那口氣聽上去像個受了多大委
屈的孩子。
事情到這兒開始變得荒誕起來,沒人說得清究竟誰讓誰受了委屈。
湯潘噗哧一聲笑了。「想我幹嘛?」
「檢查結果怎麼樣啊?也不來個電話。」荀大路紅著一雙淚眼,眼巴巴地看
著她。
「嗅——」湯潘身子往後一倒,仰躺在沙發上。「沒事兒!」
「什麼沒事兒?」
「醫生說可能是工作太累了。不需要吃什麼藥,休息休息就會好的。」
「你是說,沒懷上?」荀大路的聲音幾乎顫抖了,顫抖而且暗啞。湯潘不由
得半坐起來看他。
「懷上什麼?」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不可能的呀!每次你不都
用那個麼?」
荀大路哦了一聲,低下頭去。從湯潘的角度看,那只是一頭亂髮,又長又硬
眥眥著的頭髮遮住了他的整個臉。只有一個鼻尖,那個高直的鼻樑頂出來的鼻尖,
在燈光下沾了水似的發出亮光。
她突然感到了他的異常。
「湯潘。」他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咱們結婚吧。」
湯潘是用一隻手撐著身子斜坐在沙發上的。那只胳膊承擔了身體的大部分重
量,已經又酸又麻,可她竟不大覺得。她皺起眉頭,微眯著眼睛,仔細端詳那顆
因頭髮蓬亂而顯得碩大的頭,揉皺的運動服下寬闊的肩膀,再下面就是那剛剛發
出過悲泣的胸腔。她再次意識到今天的一切都不那麼正常。
『哦想……「荀大路很是猶豫了一下,」想……要個孩子。「他還是沒動,
所有的話都近乎呻吟或者夢吃或者乾脆就是不求聽眾的自言自語。
湯潘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立刻斷定是自己的聽覺錯誤。
「說什麼?」她問,怕驚了誰似的輕聲輕氣。
他終於動了,緩緩朝她轉過身來。
湯潘瞪大了眼睛。這個男人她不認識!
他的雙手支住膝蓋,將寬厚的兩肩撐得聳著,而胸卻含了進去;皺皺巴巴的
運動服明顯地太小,將那副大骨頭架子包裹得委委屈屈;因為聳著肩,脖子便顯
得短了,好像肩膀上直接頂著一顆頭,而那顆頭又顯得格外沉重,連那麼寬的肩
膀也撐它不住似的朝她垂著。
這是一個求婚者麼?還是一頭鬥敗的獅子?湯潘突然失望到了極點。這麼多
年的愛和支持,換來的竟是他今天這副敗相?她早晚是要嫁給他的,可她沒法對
一個這樣的求婚者說Yes.這裡頭顯然有一個大矛盾——要嫁他,又不能說Yes ,
這叫什麼?可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確切地說,是只知道不該說什麼。他甚至
寧願他像從前那樣,信心百倍地給她開一張空頭支票:等我有了自己的畫廊,一
定好好把你娶進來!
這話他說了幾遍了,每次她都會感動。他不是不願意娶她,他是要混出個模
樣來才娶她,他是要確確實實對得起她!她曾經夢見她的婚禮。對,是她的——
奇怪,在所有關於婚禮的夢裡都沒有他,而只有他的畫。那既寬敞又幽深的因為
有天窗而採光極好的畫廊,掛滿了他的畫。她披著白紗,倘佯在那些畫中間,倘
佯在油彩和松節油的氣息裡。陽光成束地從天窗灑下來,把空氣照得晶瑩透明…
…那才是她的幸福,一個辛苦了多年委屈了多年所換來的幸福。
湯潘的眼裡漫上一層霧水。她突然發現自己對他竟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
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很可憐,而在他微醉的注視下的這個女人更可憐!她抽
開那只又酸又麻的胳膊,朝後倒去的時候閉上了眼睛。淚水,很快在那合著的眼
皮下面浸滿了。
荀大路看著湯潘倒下,怔了一會兒,笑了。
啪,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膝蓋上。
「算我沒說算我沒說!」他站起身來,甩了一下那頭亂髮,朝廚房走,「連
他媽畫廊都開不起,還想要什麼孩子?湯潘,我要再提這事兒,就是王八蛋!」
他從冰箱裡拿出一個凍得硬梆梆的漢堡包,放進微波爐裡,在電磁的嗡嗡聲
中,對著窗外發呆。
窗外,一輪明月金黃圓滿,那上面起伏的陰影——他突然想——有點像沙發
上那個女人的臥姿。那個女人,小的,弱的,看上去似乎手無縛雞之力的,其實
比他剛強得多。
荀大路再沒提結婚的事。那件嬰兒裝被他塞進放畫具的壁櫥裡。
日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女人繼續養著她的男人。她仍然為他的才華所激
動,並同時為那才華的不被賞識而揪心。可是她認了。他給了她一個純潔無私的
機會,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愛情。是不是這麼回事呢?還是她非得給自己這麼一
個機會,證明自己還有能力純潔無私地愛上一回。誰在乎這證明?除了她自己,
誰在乎?
她是要嫁給他的,但不是現在。
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她對他的感情其實早已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男女之愛。
那幾乎就是母親對嬰兒的愛了。她竭盡全力地哺育他培植他,卻在他跌倒在地而
可憐巴巴地朝她伸出求救之手時忍心地哭過臉去——她要他自己站起來!那全是
為了他的成長啊!這個男人。她幾乎用自己的血肉滋養的男人,她要他長成一棵
大樹,一棵在萬頃林海之中也不會被埋沒的擎天大樹!
她想,她是會得到報償的。
她忘了媽的教誨——一個對男人傾其所有的女人最終是要倒黴的。她把這激
情歸結為爸的遺傳基因,可她畢竟也是媽的血脈,是媽身上的一塊肉。於是,她
成了一個怪物——想放任自己的感情,毫無顧忌地愛,又總是留一手,怕自己吃
虧。
可是,最終吃虧的還是她,因為她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
那一天終究會到來的,一年前的那個愚人節只不過是個預兆。對了,其實一
切都是有預兆的。
那確實是一個普通極了的晚上。湯潘下班回來,剛換了睡衣,躺在客廳沙發
上等荀大路完成晚餐的最後步驟。
閑極無聊之中,從不管賬的她,拿起擺在咖啡桌上剛到的信用卡賬單。
名牌珠寶店Tiffani 的名字和其名下的4995.00 美元的花銷像長了腿似地從
密密麻麻的一堆帳目中不甘寂寞地跳將出來,一下子紮痛了她的眼睛。「哎呀!」
她對著廚房裡的荀大路叫道:「有人偷了我們的卡號!」
那是一套裝潢摩登的兩室一廳。客廳和餐廳之間有一個半人高鑲著兩排白色
窗框的玻璃隔扇,使兩個區域既相隔又相望。那只白色粗麻布面沙發就在隔扇的
旁邊,客廳這一側。所以,湯潘一骨碌從沙發上坐起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廚房裡
的荀大路。
荀大路走過來,從隔扇上探過身子,遠遠地看了一眼賬單。
「沒錯,我對過了。」他口氣淡淡的。說完就走回去,繼續炒他的菜。
「Tiffani 這筆4995塊呀!」湯潘叫起來。
無疑,這筆錢她沒花過,他當然更不會花。這是湯潘當時的思維方式——很
快被證明大錯特錯!
「Tiffani 是我買的。」荀大路說著,一邊把鍋裡的韭黃炒鱔絲倒進盤子裡。
「送給一個朋友。結婚禮物。」他把盤子放到餐桌上。「盛飯了麼?」他問。
湯潘拿著賬單的手僵在半空。她本來正探出身子要去咖啡桌的筆筒裡拿筆,
這探出的動作進行到一半就更然而止,使整個人看上去僵直得難受。
「誰?」她問。不知是空氣顫動了還是她的聲音顫抖了,反正她覺得有什麼
東西不易察覺地將均勻的空氣攪亂了。
「陸玫玫。」
果真是她!陸玫玫,荀大路的初戀情人,那個在國內正走紅的節目主持人,
出國嫁一個比她大20歲,據說比實際年齡看上去年輕二十歲的老頭子。自然,老
頭子有錢。4995美元的首飾在他眼裡可能只是玩具級的。可對於湯潘,這是一筆
錢。對於每年進項不到兩萬塊錢的荀大路,更應該是一筆鉅款。
湯潘愣在那兒,不知道該怎樣反應。假如非讓她說出心裡的感受的話,那就
是——一個靠女人養活的男人,拿著這個女人辛辛苦苦早出晚歸掙來的工資給另
一個女人買禮物,而沒有絲毫的歉疚?連自稱啥都見過的媽恐怕也沒遇到過這種
情況。
世道真是不一樣了。男人竟變得如此瀟灑!陸玫玫不定覺得他有多瀟灑呢!
兩萬多人民幣,頭不低,眼不眨,就為了昔日一段情?湯潘完全有理由相信,這
個慷慨解囊的背後必定有著什麼寓意深刻的暗示!
荀大路仔細瞧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湯潘,笑了,笑得透著一股子瀟灑勁兒。
「現在我用你的錢,將來你用我的錢。告訴你,湯潘,我總有一天會出頭的。」
好奇漸漸變了味,像放久了的發麵餅,發出一股刺鼻的酸味。湯潘的嗓子眼
兒裡,一股鹹腥氣直往上湧!
湯潘從沙發站起來,走到餐桌邊坐下。
「誰跟她結婚?是你麼?」
荀大路又笑了。粗濃的黑眉毛在那笑容裡跳了跳,細長的眼睛依然平和。
「湯潘也會吃醋啊?」他頗有點幸災樂禍似地瞧她一眼,讓鍋鏟兒跟炒鍋清
脆地碰了個頭兒,然後咣鐺一聲把鍋放在爐子上。
湯潘被他說錯了。怎麼?在他眼裡,自己是一個不會妒嫉的女人?「還是心
疼錢,是吧?」他在她對面坐下,從飯鍋裡盛飯。
「問你呢,誰跟她結婚?!」她的聲音終於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跟她結婚就不能送點東西了?錢我還你就完了唄!」他往嘴裡扒進一口
飯。
「送點東西?五千塊錢算是一點東西?」湯潘本想說:你一年才掙幾個五千?
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怎麼了?我荀大路怎麼就不能送個五千塊的東西了?哎,你還吃不吃飯啊?」
湯潘又愣在那兒,荀大路那近乎無賴的理直氣壯竟讓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說話,他倒又開腔了。
「我看明白了。人啊,只有兩件東西不能放手,一是命,一是錢。這世上根
本不存在什麼真情。不是跟你說了麼?准還你的,還急個什麼勁兒?」他倒先委
屈不耐煩起來。
湯潘那始終壓著的怒氣終於像遇了風的火苗子,騰空而起!
「你呢?為了她,肯出錢,肯豁命,是海枯石爛一片真清?!」
荀大路從碗沿上瞟了湯潘一眼:「咱們別為一點錢吵成這樣,好不好?」
湯潘一揮手,桌上的不銹鋼飯鍋就底兒朝天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飯灑了一
地!
「錢,錢算什麼東西?!」她尖著嗓子咆哮起來:「這麼多年你跟我在一起,
就是為了錢嗎?!」尖利刺耳的尾音在消失之前突然改了道,一路下坡似的滑下
來,變成了哭腔。
荀大路先看看一地的狼藉,再看看悲憤交加,淚流滿面的湯潘,又往嘴裡扒
了一口飯。
「至於嗎?」他頓了頓,拿筷子去夾韭黃鱔絲。「有話不會好好說呀?嚷嚷
什麼?」說著,他往椅背上一靠,蹺起二郎腿,兩根象牙筷子在空中指點著。
「你今兒生這麼大氣說明什麼?」他有滋有味地嚼著嘴裡的飯菜並不看她。
「告訴你吧,這說明男人和女人永遠不可能平等。或者說,男人養活女人是
應該的,女人養活男人就是天大的奉獻,天大的委屈。對你這個一向主張婦女解
放,反對男權的女強人來說,同樣如此,你說是不是?」
女強人?自己是女強人?這個湯潘可從沒想過。也許,一個養活著男人的女
人該算是女強人了?他說委屈,難道這些年來,她養活他還不夠心甘情願麼?可
這會兒,她完全無心探討誰養活誰是應該的或不應該的。她只覺得生活一團糟,
好像冥冥之中有誰在不停地捉弄她——為什麼她所珍視的總是反過來傷害她噁心
她?要是荀大路像一條漢子似地宣佈;我愛上別人了。
要是他對她說一句:為了這幾年的感情,我謝謝你。
要是他站起身來一去不回頭……她會比現在好受得多。
可是,他坐在那兒,不急不火,像一個惡作劇得手的頑童一般得意洋洋地享
受著隔岸觀火的悠閒!
荀大路看見湯潘站起身來拿起牆角的掃帚,警覺地停住了筷子並隨時準備丟
下飯碗自衛。他保不准那帶鐵把兒的掃帚會不會突然間飛向他的後腦勺。
可是,湯潘又拿起了簸箕,看也不看荀大路,開始一下一下掃地上的米飯。
她掃完了,洗了手,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這五分鐘不到的時間裡,湯潘走完了很長的一段路。她想起媽說的話:好人
是不一定有好報的;記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突然覺得自己
裸露得太多了,這些年來,對他,簡直是全無遮蓋的。她看見那一地白花花的米
飯,覺得恥辱。她不至於發那麼大的火,除非她真那麼在乎他。
她想起那句話,憤怒使人瘋狂,而瘋狂是軟弱的表現。她走去拿掃帚的時候,
已將全身披掛起來。她要清掃她的軟弱,那讓她感到恥辱的軟弱。
她確實被他擊中了。這個相濡以沫——她以為是相濡以沫了7 年的伴侶原來
並沒把她當成個什麼!真是明目張膽啊,拿她的錢對別的女人獻殷勤,連避都不
避她!
看來媽說得對:荀大路對她不是認真的,不僅不認真,他根本就把她當個掙
錢和泄欲的機器!
她被擊中了,同時意識到對手的存在。那一瞬間,她立即決定以最有效的辦
法進行還擊!
她走到對著廚房的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你搬出去還是我搬出去?」她坐在沙發上冷冷地說。
「幹嘛?」荀大路又開始吃飯了,同時不緊不慢地遞過來這兩個字。
「各走各的路吧!」湯潘直視著他,心跳突然快了起來,甚至比剛才暴怒的
時候還快。一個聲音在腦後悄悄地說:至於麼?至於麼?他只不過送點禮物,又
沒跟她怎麼樣。就這麼分手,是不是太過分了?可是,屈辱的痛楚如此鮮活地折
磨著她。她已經完全顧不上想清楚怎樣做才是合情理的,只有一個念頭:報復!
「今天幾號?」荀大路吃完了飯,開始喝湯。「看看報上寫著幾號。」他呼
嚕嚕喝了一大口湯。
湯潘冷笑了:「怎麼著?你還想選個黃道吉日?」
荀大路放下碗,走過來,拿起報紙。
「四月一號。」他一隻手啪啪地在報紙上拍出響聲。「今天是什麼日子?」
湯潘甚至懶得抬頭看他。這個男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神經兮兮,粘粘乎乎得
讓人受不了?突然,一道璀璨的七色光在湯潘的鼻尖下一閃!她恍惚了一下。荀
大路變戲法似地將一隻手伸到她的面前,手心裡,一個深寶藍色絲絨盒托著一枚
白金鑽戒!
「上禮拜賣了一幅畫,給你買了這個,等著今天送你。傻子,今天是愚人節!」
他笑嘻嘻地看著她。
湯潘驚愕地抬起頭來。
這是一顆晶瑩剔透的圓形鑽石,無數個對稱的切割面仿佛陽光下的冰淩清冽
中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冷豔,鑽石的深度相當完美,既不太深,也不太淺,光線
從四面深入底部,又由那無數的層面反對回來,形成了純淨至極的亮麗流轉。不
知是燈光顫了一下,還是托著它的手抖了一下,湯潘看見,那堆砌的冰淩中間竟
倏地放出點點火光來——跳躍的,燒旺的火苗一般幽藍中帶些桔黃色的!她不由
得眨了下眼睛。再看,卻什麼也沒有了。她突然想起尤物兩個字。它們一向是用
來形容勾引男人的絕色美女的。她突然覺得眼前這顆鑽石有種尤物的品質。白金
戒環穩穩地托著這尤物。白金本來是夠亮眼的,跟這顆鑽石配在一塊兒,卻只能
綠葉似的襯著那耀眼的花兒。鑽戒下的絲絨托上,兩個娟秀的花體金字赫然在目:
TANGPAN.
湯潘左手的無名指感到一絲麻酥酥的涼意——大小正合適。照她的手定做的
能不合適?荀大路還指給她看,那戒指的內環上也刻著跟絲絨托上同樣的兩個字
——她的名宇。
「喜歡麼?」他還是笑嘻嘻的。「要是我真有了別的人,你就這麼火兒?」
湯潘瞪著眼前這個男人,淚水在她的眼裡慢慢淤積。終於,她抬住臉,嗚嗚
地哭起來。她心裡真委屈啊!實在委屈得受不了。可她也真快活啊!那4995塊是
他賣畫的錢,而他用這筆錢為她買了一枚鑽戒!
聰明了一世的湯潘在這兒糊塗了一下。她忘了算算,這個近五千塊錢的鑽戒
已占去荀大路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強。他靠什麼生活呢?他那些名牌西裝和皮鞋,
那成堆的顏料、畫布和畫框是用誰的錢買的呢?他抱住她,用世界上最溫柔的話
安慰她。
人是健忘的,女人就更加健忘。很快,他們就像所有言歸於好的情侶一樣親
吻著對方,好像一切的不愉快都不曾發生過,或者正是那小小的不愉快才使得他
更想要她,她也更想要他。用他的話說,這盤菜需要點味精。
湯潘想,她其實沒太多理由責備他。就算這是個過火無聊的玩笑,出發點還
是好的。再說他本來就是個孩子氣十足的人。她愛的不就是他那不泯的童心麼?
他不複雜不世故不像許多男人那樣口若懸河地吹噓自己。他是個天才。因為他的
天才,她原諒了他的怪僻。
所以,她沒再多想什麼,或者是寧願忘掉什麼。她讓自己心安理得地戴上那
枚鑽戒並在女人們豔羨的目光中矜持地微笑。
「你們結婚幾年了?」 Party上,她們會這麼問。
「快7 年了。」她說。她對所有人說他是她丈夫,他對所有人說她是他妻子。
對於這樣做的動機湯潘至今還分析不清。也許就是怕人問:你們幹嘛不結婚?其
實她無所謂,他要是非娶她,她隨時可以嫁給她。問題是他沒有。也許他沒有就
是因為她無所謂。
「哦,七年之癢的時候給你這麼個禮物,真夠意思。」她們朝男人堆裡的他
望去。
七年之癢。湯潘打了個寒噤,背上似乎真的有一條毛蟲在做癢。
七年之癢是美國人的說法,意思是結婚7 年的時候,夫妻之間會感到厭倦,
是個坎兒,據說下一個坎兒是第11年。就像我們的七十三八十四—一假如你能活
過73,就能撐到84.
也許一切都是有預兆的。真的,只是他們沒有察覺。
一年以後,他們真的分手了。
原因不是他愛上了別人,而是他放縱了自己,或者說,他是厭倦了。也許他
想證明自己除了是個失意畫家之外,還是點別的什麼?那一天——湯播看了一眼
日曆——不是4 月1 日,離他們同居7 周年的日子還差3 天。
荀大路說:「湯潘,」他還是那麼高高地蹺著二郎腿:「沒想到你把這事兒
看得這麼嚴重。有必要麼?你該知道,她們只不過是一點味精而已。你要想有也
可以有啊!」
湯潘想起荀大路曾戲稱她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鹽,而別的女人——假如他
有可能有別的女人的話——只是永遠不能代替鹽的味精。
你想有也可以有啊!這後一句說得多麼輕鬆、豁達、讓她一下子自慚形穢地
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在90年代的今天——落後於時代了!湯潘永遠是一個貌
似前衛,實則老朽的怪物!
那時湯潘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忽地一躍而起,沖進廚房,抓起桌上的味
精瓶,奮力扔出窗外!好半天才聽到一聲遙遠而微弱的「脆響」。這個脆響實在
是她想像出來的。沒想到六層樓到地面需要這麼長時間的墜落,仿佛一個電影裡
的慢鏡頭,又好似一顆炸彈在夢中無聲地怒放!
這一次,她沒像愚人節那樣暴怒,似乎已經怒不起來了。奇怪——事後想起
來,她真覺得奇怪——好像這一切都是有先兆的。那個愚人節,想來真像是一次
演習。
她是決意不忌妒的。在知道了事清的真相之後,她就決意這麼做,其實,也
真沒什麼可忌妒的。她太瞭解荀大路了。她確信他跟那個女人只是一時的縱情,
絕不是也不可能是真愛,像她和他之間的這種真愛。可是她不給他退路,就像當
年為了那個拿她名字開玩笑的轉學生而辭去班長職務一樣,她要讓傷害了她的人
知道:得罪了湯潘,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知道,對於一個天才來說,最大的打擊
就是對他的不屑一顧。她要用冷漠和蔑視打倒他,打倒他的自尊他的驕傲他的無
可救藥的虛榮心!她知道,對荀大路,這一招會奏效的。
他果真被她擊中了。
其實,跟那女孩幹那件事的時候——他必須把她叫女孩,因為她的單純和柔
弱。在社會閱歷上,她簡直不及湯潘的一個小拇指——她並不太清楚自己在幹什
麼。
那天他是多喝了兩杯,幾個朋友都多喝了兩杯。湯潘不在,她正在賭城拉斯
維加斯參加時裝展銷會。他忘了那幾個朋友的老婆或女友是不是都不在,反正那
天他們喝得特別痛快。然後,他們派他送她回去。
她跟他畢業於中國的同一所美術學院,算來該是他的師妹了。不過,他們以
前從沒見過,說得更確切點是,他以前從沒見過她。
她望著他的眼神很特別。他不大記得這輩子哪個女人用那樣的目光看過他。
他覺得,自己在那目光裡高大起來雄壯起來偉岸起來光芒四射起來!他居高臨下
地看著她,目光仿佛陽光將她照耀。她在這照耀裡匍匐了,因崇拜和熱愛而全身
顫慄!
他感到了佔有的欲望,一個真正雄性的欲望,帝王的欲望!他想,所有的男
人都該有這樣的欲望,有了這樣的欲望才不枉當一回男人。
他就縱情地佔有了——那崇拜,那熱愛,那順從,那無條件的給予。他感到
了佔有的快感,近乎於殘酷的快感!然後,他溫存地撫摸她,在她輕輕的啜泣聲
中疲倦地閉上眼睛。
奇怪,那個當口兒,就在他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他居然想起了湯潘。
他從來沒有這樣佔有過湯潘,他想。每一次,他都得先征服她。
她是多麼地不馴服啊!像一匹草原上的小野馬。在他那如潮水般洶湧的欲望
面前,她昂起頭來,撒開四蹄,不是逃去,而是迎來!她也從不俯首帖耳地給予。
她是另一股潮水,同樣洶湧同樣澎湃同樣白浪滔天!他想,他從來沒有百分之百
地佔有過她,像對這個女孩那樣,對他來說,湯潘是個對手,相當強勁的對手。
而那個女孩,只是個奴隸。
他究竟想要哪一個呢?誰知道?他沒細想。難道一個人每做一件事都要跟投
資似地有他的短期目的和長期目的麼?他不知道跟那個女孩是逢場作戲或是別的
什麼。他不是會做戲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出於真心。他就是想做這件事。就
是想做!不行麼?可是,紙包不住火。那女孩連著打來幾次電話,事情就暴露了。
他知道暴風雨就要來了,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迎接那暴風驟雨的洗禮。可是,完
全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次,湯潘既沒暴怒也沒傷心。她幾乎是通情達理的——
通情達理地請他走出她的生活。她說,所有為他購買的東西他都可以帶走,包括
那個高精密度尼康照相機。她只希望他能快點搬出去,最好在三天之內,因為一
個朋友要來借宿幾夜。
她甚至都沒問一句,那個將他奪走的女人究竟是誰!
荀大路很失望,而且不解。愚人節事件的時候,他只假說送給陸玫玫一隻幾
千塊錢的鑽戒,就把湯潘氣成那樣。現在真有了劣跡,她倒無所謂了?他確信那
無所謂全是裝出來的,她的心裡不定怎麼翻江倒海呢!
可是,奇怪,她倒真的照吃照睡照加她的班畫她的圖裁她的衣服。在三天限
期的第二天晚上,她還客氣地提醒他,那個借宿的朋友就快到了。
問題是他並沒打算搬出去。從開始這段風流韻事的時候,他就沒打算還有下
一步。跟那個萍水相逢的柔弱女孩能有什麼下一步呢?再說,他也沒地方搬。
他知道得想法收場了。可他還是搬了一些東西出去,都寄放在一個朋友那兒。
賴著不走不是他荀大路的風格,要留下也得是湯潘請他留下。他不信湯潘就
真捨得讓他走!
於是,第三天晚上,湯潘下班回來,看見醉倒在客廳地毯上的荀大路。
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喝的不是烈酒,就是把冰箱裡那一打上好的德國黑啤全
幹了,還雜以小半瓶紅葡萄酒。啤酒喝到最後有股馬尿味,沖得他直想嘔。灌了
點法國幹紅,才算平衡了胃酸。
他躺在地上,暈乎乎的,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兩隻黑色高跟鞋站在頭邊上,又
方又圓的粗大鞋頭,黑黝黝的活像兩個德國鋼盔。然後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
空中飄下來。
「你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我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我好糊塗啊!我怎麼能失去你啊?湯潘!我怎麼能
傷害你啊?湯潘!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他被扶起來坐到沙發上的時候還抱著腦袋痛哭。他哭得真動情真傷心。他哭
他自己——惡作劇一場還得自個兒找臺階下臺,他哭他堂堂一個男子漢卻偏偏強
不過眼前這女人!
湯潘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動著,她收拾了滿桌滿地的酒瓶子,又給他一塊熱毛
巾擦臉,然後說:別哭了,明天我的朋友就要來了。你的東西還沒搬完呢。
他的酒在聽到這句話之後醒了一半。他開始抽煙,將一根根只抽了一半的香
煙狠狠地在煙灰缸裡碾滅。然後他去了趟衛生間。將體內的大量廢舊液體排泄出
去之後,他覺得輕鬆了許多。同時,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個頭髮蓬亂,眼睛
血紅,滿臉晦氣的人。他瞪著鏡子裡的人說他媽的,這回沒退路了。鏡子裡的人
回瞪著他說他媽的,誰要什麼退路?!
於是,他推門出去,對正在起勁兒地吸著地毯,準備迎接客人的湯潘說,大
都會博物館準備收藏他的兩幅人物肖像,他要開自己的畫廊了。
「然後,我準備結婚。」
這完全是他天才的即性發揮,一分鐘以前他還沒想過結婚的事。他想用這個
試試湯潘——要是她對結婚二宇暴怒起來或悲慟起來,那就對了。那說明她其實
愛他愛得發狂,他的頭臉已經全弄乾淨了,剛才在衛生間裡還用小梳子梳了梳頭。
這會兒,他看上去又「跟人似的」了。
湯潘關上隆隆作響的吸塵器,她的臉因奮力的勞作而紅撲撲的,幾縷頭髮蓬
亂地散在額前。
「你說什麼?」她真沒聽清他的話。
「結婚?費那事兒幹嘛?」她又打開吸塵器並在震耳的轟隆聲中朝他大聲嚷
嚷著:「你的東西都給你放門口了!」荀大路朝門口望去。果然,進門處小過廳
的地上堆著他的最後一批東西。他憤怒了!終於對這個女人的冷漠蔑視和無情忍
無可忍!他猛地抓過吸塵器,啪地一聲關掉開關。寂靜突然佔據了這個小小的單
元,剛剛被巨大的聲浪和氣流沖亂了的空氣又在這寂靜中悄悄地聚攏起來。他和
她對覷著。
他怒目而視,她冷眼相對。他的嘴唇顫抖著,眼裡幾乎迸出淚來,這會兒要
是有個不明真相的人闖進來,准以為是女的欺負了男的!
「行!不念舊情就不念舊情!告訴你,這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有我一份兒!除
了這牆我搬不走!」他一隻巴掌啪啪地拍著牆壁:「以為你是誰啊?世界上沒一
個男人受得了你!放下你那副施主的面孔吧!我荀大路,堂堂一條漢子!我就是
愛她,就是要跟她結婚,讓她給我生養幾個孩子!怎麼啦!我欠誰的啦?!」說
完,他沖進每一個房間,將所有的壁櫥門開關得山響,然後夾了幾件他認為應該
屬他而沒有被湯潘放入門口的行李當中的物件,沖到門口。
湯潘已經等在那兒了。他提了滿滿兩手東西,準備出門的時候,她從門口的
衣架上拿下那頂他在西部買的牛仔帽,扣在他頭上。他愣一下,出了門。她什麼
也沒說,關了門用美國人的話說,這一段Romance (羅曼史)就此算是落了幕。
7 年,7 年的Romanc——一個女人的7 年,從29歲到36歲。假如她是一棵樹,
這該是多麼好的開花結果的7 年啊!她總該尋著個心疼他的男人,跟他生兩個孩
子(至少兩個),經營一個和美的家。她該不那麼我行我素地任性了,那比天還
高的心氣該平和了許多;她纖細的身子該豐腴了起來,那些小尺寸專櫃買來的衣
裳都該穿不得了;她該很滿足很幸福,而這滿足和幸福多半是因為那個稱心的家。
可是她沒有家了,稱心的或不稱心的,那個曾被她叫了7 年「家」的兩室一
廳變成了「公寓」。房子本來就是租的,現在沒了同享的人,就更成了一個空箱
子似的,隨時可以丟棄。
她站在精美的家具中間,對著空白的牆壁發呆。原來牆上掛的是那幅《陳雪》,
荀大路把它摘下來帶走了。現在那面牆因這突兀的空白而顯得巨大無比,極其紮
眼地豎在屋子的正中。
她奔向走廊的壁櫥,那兒是他專放畫具的地方,她要把他的東西統統扔出去,
像扔掉所有的委屈和苦惱一樣,永遠再不看見它們,她嘩地一聲打開門,看見空
了的壁櫥地上有一個塑料袋。
那裡面的東西讓她非常非常地困惑——件雪白的嬰兒裝。
繼而她發現了一張白色的購貨收據,在¥29.99 的總金額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不會來這個家,因為我們不配。
字是用碳素鉛筆寫的,他的筆跡。
湯潘就那樣站了一會兒,然後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地幾步奔回客廳,手中的
小衣服隨著她急促的步伐向後飛揚起來,好像一個被人掠走的嬰兒。她奔到了客
廳,卻並不知道要幹什麼,愣了一會兒。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從咖啡桌
上抓起遙控板,打開電視。
電視裡,一個披頭散髮的搖滾歌星正嘶啞著嗓子吼叫著,碩壯的身體扭動得
像條正在生蛋的巨蟒,長及肩頭的金髮鬼似的披了滿臉。
湯潘將音量調大再調大,直到屋裡的一切都被震動得嗡嗡作響。
她笑了,緩緩地閉了下眼睛,笑了。然後,她用手中的小衣服捂住了臉。
沒人聽見她哭,鄰居們只知道,601 單元的那一對年輕人又開始狂歡了。受
了騷擾的人們在自己的房間裡大聲地詛咒著,拿起電話找管理員。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後的今天,湯潘成了藍詩波首席設計師。她早就
搬出了北方大道邊上那座半新不舊的公寓樓。現在,她住在曼哈頓中城34街的高
層公寓裡,從臥室的窗口可以遠眺克萊斯勒大樓的美麗皇冠。上帝是公平的,對
麼?他不會把所有的美好給你,也不會把全部的厄運讓一個人承擔。
湯潘穿著一件嫩粉色浴衣從浴室出來,走到酒櫃旁,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葡萄
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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