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三十五章 書·馬蓮菜·麵條
當一個人回憶起童年的時候,他可能說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不再惡作劇了,但
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的,有的人早,有的人晚。當突然發現惡作劇不再是一件光彩
的事情,甚至要為過去的惡作劇感到羞愧的時候,人們也許覺得生活失去了很多樂
趣,可是人生往往就在這不知不覺間已發生了很大變化。
高光說不清自己是在哪一天,但肯定是在念到五年級之後。
天很熱,大家都穿著鬆緊帶的短褲。高光在擦黑板,背對著同學。馬小兵悄悄
地站在高光後面,兩手輕輕地揪住高光的短褲,使勁往下一拽,嘈地一聲,短褲落
到了屁股下面,露出光光的屁股……
這是過去他們常做的遊戲,高光也沒少拽別人的短褲,尤其是當著女生的面,
誰能把別人的短褲拽下來,那是莫大的勝利。按照慣例,高光會瘋狂地反撲,或者
與馬小兵打起來,或者另尋機會拽掉馬小兵的短褲。
這次高光卻出奇地冷靜,在同學們的轟笑聲中,高光沒笑,沒惱,甚至也沒有
覺得特別的恥辱,只是臉紅紅的,提上短褲,又去擦黑板。
高光耳畔響著一句話:這有意思嗎?
馬小兵拽完高光的褲子就躲在最後排,他以為高光擦完黑板會很惱怒地罵誰幹
的,會突然出現在身後把他的短褲拽下來。可是高光連看都沒看馬小兵一眼,回到
座位上,拿起一本書來看。
馬小兵少了一場短兵相接的較量,卻也感到沒有對手的無聊,同學們只看到一
出戲的開場,沒等到高潮的緊張場面就拉了幕。
沒勁。
高光趴在座位上,沉浸在書裡。書桌還是楊老師送的那只木箱,用了近兩年了,
已經被高光磨得很光滑,書是高爾基的《童年》,也是楊老師的。
「該看些大書了,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三國演義》都看完了。我家裡有書,我
爸爸的書,好幾個大書櫥,我下了多少次決心要把書櫥裡的書全部看完,可是我沒
有。你們家沒有書,我的書大部分被收走了;不知道哪天才能還給我,可是只要想
看,總能找到的,據說新華書店裡開始賣新書了,過去禁止的書也讓賣了。」
楊老師坐在絲瓜架下,看著遠處。
高光看不懂楊老師的表情。
大隊部裡有幾本書,厚厚的是《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薄薄的是《野草》、
《朝花夕拾》、《且介亭雜文》。全都落滿塵土,從沒有人翻過。高光跟著媽媽去
開會,翻開《野草》看。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有意思!
不說話肚裡有話,要說話肚裡無話。究竟該不該說話?
兩株棗樹就是兩株棗樹,直接說有兩株棗樹是兩株,一株一株地說就會變成三
株嗎?
不過還是覺得有意思,可是究竟有什麼意思又說不明白,就去問楊老師。
「難!」楊老師說,「我也不懂。這就是魯迅。你怎麼認為就怎麼對,你要認
為魯迅不對,魯迅就可能不對。」
宮師母走過來,搶過《野草》,說:「我知道,魯迅,就是鼻子被牆碰扁了的
那個人,他還失戀過呢,不信我念給你們聽。」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施。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江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葫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塗。
這真是好詩,我小時候念過的,可是我媽媽打了我一頓。憑什麼打我?失戀有
罪嗎?魯迅就不能失戀嗎?」
「你媽媽打你不是因為你念魯迅的詩,而是因為你和我談戀愛……」楊老師扶
著宮師母坐下,「你現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念了,不會再有人打你了。」
宮師母坐下,隨便翻開一頁,對高光說:「小哈克,跟我念!」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
「自身不知所在。」
「自身不知所在。」
念書之外,高光學會了做飯。
媽媽和高強都要到地裡勞動,沒白沒黑地勞動,為了能掙夠工分,能把爸爸不
在家曠的工補上。高強不再想別的,一心一意地在生產隊勞動,割麥、推車、挖地、
鋤草,只要是一個農民該會的,他都會了,都做了。即使這樣,全家的工分仍然可
夠,爸爸的那一份還得用錢補,可是爸爸從沒帶過錢回家,家裡的日子也從來沒富
裕過,每到年底,媽媽總要為欠了一年舊賬發愁,挪東家補西家。第二年幹得更努
力,日子也沒見好起來。
民以食為天,再窮也得吃飯。主食是煎餅,煎餅之外還燒稀飯。煎餅是推了磨
以後媽媽烙的,稀飯卻是高光燒的,把小麥或玉米碾成面,燒開水,倒進去,一攪,
稀飯就成了。高光每天放了晚學的任務就是要把稀飯燒好,等媽媽和高強拖著疲憊
的雙腿歸來,不用再下灶,就可以喝上一碗香噴噴的熱飯。
做菜是需要功夫的,高光做不了複雜的菜,有一種馬蓮菜,他做得很是拿手。
馬蓮菜也叫馬紮萊,字典裡是查不到的,《本草綱目》裡收沒收不知道。春夏
生長,紫紅色的莖葉,外表有一層油脂狀的薄膜保護,極耐旱,即使連根拔掉,也
不容易曬死的,像仙人掌。
媽媽給高光講過一個馬蓮菜的傳說,叫人感動。
遠古的時候,天上十個太陽,天亮得很,也熱得很。玉皇大帝熱得受不了,就
讓後界把太陽全射下來,後獎騎著赤兔馬,手握著弓,追著太陽射。十個太陽滿天
亂跑,到處躲藏,一個躲到馬蓮菜下面,馬蓮菜用莖葉護住太陽,不讓後界看見。
其它九個太陽都被後並射下來了,世界一片漆黑,什麼位看不見。後界騎著馬到處
找第十個,怎麼也找不到。蚯蚓在地下,看見了躲藏在馬蓮菜下面的太陽。蚯蚓不
喜歡太陽,太陽曬它,就大聲叫喊著:「後弄老爺,太陽躲在馬蓮菜下面呢。」太
陽為了不給馬蓮菜惹事生非,就從地下升到天上,世界就又亮了。後界還要射,要
把太陽趕盡殺絕。這時玉皇大帝傳來命令說:「給人間留下一個太陽當燈點吧。」
於是後並就撤走了,第十個太陽活了下來。為了報答馬蓮菜的救命之恩,太陽就不
曬馬蓮菜,給馬蓮菜身上塗了一層油脂,保水,防旱。但蚯蚓的可惡不能饒恕,只
要蚯蚓從地裡鑽出來想見一見天日,太陽馬上怒火燒身,傾刻之間就把蚯蚓曬成幹
豆莢。媽媽還教給高光一首歌謠:
馬蓮菜,恩情大,
四季無雨不用怕;
壞蚯蚓,黑了心,
泥裡土裡不翻身。
傳說畢竟是傳說,即使是太陽的救命恩人,只要可以下飯,高光也不會刀下留
情的。把馬蓮菜的根擇掉,只要莖葉,用滾開的熱水一燙,浸泡幾分鐘,馬蓮菜熟
了,把熱水濾掉,換上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涼水,再浸泡幾分鐘,濾掉涼水,撈起一
個一個的萊因子,切碎,拌上蒜泥,一盤涼拌馬蓮菜就上桌了,清爽可口。
後來一個牛哄哄的企業家請高光在北京的一家五星級飯店裡吃到一盤涼拌馬蓮
菜,與高光童年時的做法完全相同,可是價格是20元人民幣。高光大吸一口涼氣。
那時的高光已經初具一個廚師的心態,他每天最得意的就是能讓媽媽說他做的
飯好吃。高強也會用煎餅包上一包涼拌馬蓮菜,大咬一口,說:「好吃。」
不僅如此,高光還想在飯桌上給媽媽不斷地製造驚喜,想了好久,創新總是很
難,哪怕是一盤菜也不例外。
就在高光為食譜絞盡腦汁的時候,家裡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爸爸在臨沂的一
個建築工地上摔了下來,生死不知。
媽媽和高強去了3 天,媽媽回來說:「命保住了,腦子為了,得了腦震盪。」
媽媽在家裡住了兩天,借了些錢,又走了。
高強回來了,瘦了一圈,恨恨地說道:「怎麼不死呀!」
1 個月後,爸爸、媽媽都回來了,媽媽音容依舊,只是老了一些,瘦了一些。
爸爸瘸了,拄著一根拐棍到處走,見人就傻傻地笑笑:「磚頭,西瓜,西瓜,磚頭
……」
為了迎接媽媽回來,高光拿出看家的本事,想讓媽媽看一看她不在家的時候,
他的廚藝是否見長,想給媽媽一個真正的驚喜。
馬蓮菜是不能少的,還有一個炒土豆絲,刀工不錯,粗的可以當鼓槌,細得可
以穿麻繩納鞋底。
菜算不了什麼,真正的傑作是一鍋麵條,高光自己親手柳的一鍋麵條,就是城
市里彌足珍貴的那種手技麵條。
軟面餃子硬面條,都是媽媽的拿手絕活。餃子輕易吃刁上的,麵條卻常有可能
吃。和上一盆面,團出幾個大大的日團,要硬,越硬面條越精道。長長的撖面杖在
麵團上碾來用去,把個麵團碾成一張圓圓的、薄薄的面餅,一層層地疊起來用刀切
下去,扯開,長長的麵條便如同亂麻一樣纏繞在桌河上。
媽媽做麵條的時候高光是忠實的看客,不是欣賞媽媽的手藝,而是饞麵條。但
高光從來沒想到自己要做麵條,這個主意著實讓高光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行嗎?
爸爸拄著拐杖出門了,媽媽和高強都下地了,高進不知道在何處,家裡只有高
光一個人。
面,水,面盆,橋面杖,刀。媽媽用過的東西全了。
和麵,面軟了,再加面,面多了,再加水。
一團,兩團,三團,千萬別不夠吃的,高強和高進都是大肚子漢,高進有一次
吃了5碗麵條,撐死他!
搏面杖又長又圓,楊得手疼,面太硬,使勁,再使勁,碾下去了,薄一點,再
薄一點,面餅薄了麵條才能細,細了才能見功夫。
熱,真熱,大滴大滴的汗滴到面餅上,就當是撒了鹽吧。
行了,夠薄了,再薄就卷不起來了。
一層,兩層,三層……跟疊布一樣,有什麼難的?
刀,刀呢,剛才不是找好了嗎?嗅,在這裡,你躲什麼呀?來,開刀,切,刀
口小一點,再小一點,扯,使勁扯,扯開了,粗細都有,別斷,斷兩根也不要緊…
…
夕陽西下的時候,麵條盛到桌上,馬蓮菜和土豆絲早就擺好了,高光拿著蒲扇,
坐在桌邊打著蒼蠅。
「喲,麵條,你擀的,高光?」高進回來了。
「麵條,不錯,高光,手藝越來越好了。」高強回來了。
「磚頭,西瓜,西瓜,磚頭,」爸爸回來了,看了一眼桌子,改嘴說道,「西
瓜,麵條,麵條,西瓜。」
媽媽怎麼還不回來?都收工了,媽媽怎麼還不收工?
「高光,去叫媽媽吧,再不回來麵條要涼了。」
高強、高進、爸爸都坐在桌前,目光如炬地看著桌子。
人們都在往回走,人群裡沒有媽媽。
「看見我媽媽了嗎?」高光問高環爸。
「在後邊。」
後邊是一群一群的人,沒有媽媽。
「看見我媽媽了嗎?」高光問高尚媽。
「在玉米地裡。」
太陽落山了,晚霞燒紅了西天。七月、八月看巧雲,雲彩真巧呢,像天邊著了
火,像西天的火焰山。玉米長得很高,高得看不見人。
「媽媽!媽媽!」
媽媽在哪裡?往裡走,媽媽一定在玉米地裡。
「媽媽!媽媽!」
玉米太高了,看不見地下。一腳踩著一個軟軟的東西,什麼?是人?誰?是媽
媽,媽媽躺在地上,躺在玉米叢中。媽媽睡著了嗎?
「媽媽!媽媽!」
「誰?是高光?高光,你怎麼來了?」
「我來叫你回家吃飯,媽媽,你哭了?」
「沒有……沒有……」媽媽抹了抹眼角,站起來,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走,
高光,咱們回家,你做的什麼飯?」
「不告訴你,讓你回家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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