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十七章  媽媽當上婦女主任

    高光一夢醒來，很有些後悔。剛跳過龍門，怎麼就醒來了？要不就看見龍門的
外面是什麼樣子了，肯定不會是一片豆地，肯定不會再有什麼豆官兒，龍門外面怎
麼還會有豆官兒？可是醒了，醒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媽媽和爸爸在爭論關於魚的問題。

    「我看你得聽人家村裡的，不能全留下，更不能帶到集上去賣，要不他們肯定
會給咱們家小鞋穿，你想想，這麼多的魚，太惹眼了。」

    「憑什麼我捉的魚要給他們？他們不就是個鳥蛋的村幹部嗎？我還真沒把他們
放在眼裡，我就是不給他們，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他們可是說得很清楚，公家的河，你捉了魚有功勞，可你要是獨吞了，那就
是你佔有公家的財產，這麼一頂大帽子，你戴得動？家家戶戶眼瞅著你，你真能扛
著魚去賣嗎？還是交到村裡得了，交一大部分，咱們可以偷偷地留下一些，夠自己
吃的，這樣全村的人都會覺得你風格高，而且高天民也不會再跟你過不去，找不出
咱們家的錯了，說不定還能把你結紮期間耽擱的功夫算上工分。」

    「你這個人是怎麼了？怎麼胳膊肘往外拐，他們怎麼說你就怎麼辦？不行，魚
是我打來的，我有權處理，誰也不給，結紮期間的工分他還得給我老老實實地算上！」

    媽媽不說話了，爸爸守在魚旁邊，撥弄著魚，滿臉氣憤。

    村裡的喇叭響了，高天民在進話：「全村的老少爺們注意了，我已經叫了兩遍，
讓高天中把在公河裡捉到的魚送到村部裡來，可是到現在他仍然沒有送到，我現在
叫第三遍，如果還不送來，問題的性質就變了，大隊部就要採取行動。」

    村裡新裝的喇叭，還來了工作組，工作組只有一個人，姓常，大家都給他叫常
工作，說是來帶領高皇路村抓什麼鬥爭，他一來村裡就裝上了喇叭，他喜歡在喇叭
裡講話。

    常工作接著高天民的話說：「高天中同志，我奉勸你要認清形勢，不要因為一
兩條魚破壞了你的整個家庭形象，我勸你把魚交到大隊裡，大家一同吃是過共產主
義生活，你一個人留下吃是過資本主義生活，魚的味道會不一樣的……」

    「奶奶個熊！」爸爸在院子裡跳起來，「我就是不交，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有本事你們來搶，我跟你們拼命！」

    「天中，胳膊擰不過大腿去，我看咱還是交了吧，要不真要惹大麻煩的。」媽
媽又勸爸爸。「不交！就是不交！」爸爸一口咬定。

    不一會兒工夫，高天民帶著五六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出現在高光家裡，一進門
就說：「把破壞公共財產的反動分子高天中抓起來！」

    爸爸抄起一根棍子，朝高天民沖過來，叫著：「高天民，你為什麼要跟我過不
去？我跟你拼了！」

    不等爸爸靠近高天民，小夥子們已經把爸爸綁起來，押走了。


    高天民留下來，常工作出現了，對媽媽說：「方彩平同志，據我瞭解，你是一
個很有覺悟的女同志，過去還上過識字班，認識不少字，村裡的女同志中就數你有
文化了，你要認清形勢，處理好與你丈夫的關係，村裡有意讓你當婦女主任，不知
你想不想當，你可以先考慮一下，不急於表態……至於魚嗎，你說怎麼辦？」

    常工作四十多歲，穿著中山服，兜裡插著一隻鋼筆，說話慢條斯理，帶點普通
話味兒，把「同志」發成「通知」，看得出來他很注重發音，可以說是一絲不苟，
而且很喜歡給別人叫同志，叫別人的全名。媽媽的名字很少有人叫的，可是他叫，
而且叫得似乎很熟悉，像是已經叫了多年了。常工作說話很有影響力，才來幾天高
天民就跟著學得差不多了。

    高天民學著常工作的腔調說：「方彩平同志，你要認清形勢，魚的問題不是一
個小問題……」

    高天民還想說下去，常工作舉起一隻手制止了他。

    媽媽趕緊說：「對，我明白，我已經認清了形勢，魚我馬上就送到大隊部去。」

    常工作馬上笑著說：「很好嘛，方彩平同志的覺悟就是很高嘛！」他又調過頭
去對高天民說，「要讓群眾自己作出選擇，不要給他們造成思想上的壓力。」

    高天民像雞啄食一樣的頻頻點頭稱是，接著就要幫媽媽抬魚。

    高光從屋裡撲過來，叫著：「不許把魚抬走，魚是我和爸爸捉的，不是你們的，
你們憑什麼抬走？」

    媽媽連忙把高光擋住：「別胡鬧，高光，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

    常工作看著高光，笑笑說：「小傢伙，很勇敢嘛，上學了吧？老師教沒教過你，
你一個人吃魚是資本主義，大家一同吃魚是共產主義？」

    高光叫道：「我不管什麼主義，誰捉的魚誰吃，我和爸爸捕的魚，我們家有權
吃，你們不能把魚抬走！」

    「當然你們家有權吃， 」 常工作說著，拿下兩條不大不小的魚，交給高光，
「這是你們家的，有你吃的，其餘的，要交到大隊部，分給每一家，讓每一家都吃
上魚，懂嗎，小傢伙？」高光抱著兩條魚，看著媽媽和高天民抬著魚走了。

    幾分鐘後，喇叭裡傳出常工作的聲音：「高皇路村的村民們，方彩平同志主動
交出了丈夫高天中在公河中提的魚，她以精神很可貴，她的做法值得我們學習。現
在每家派一名代表；到大隊部領魚。」

    媽媽回來就做晚飯，把常工作給留下的兩條魚燉了，盛上一條，拿上兩個煎餅，
對高光說：「給爸爸送去，就在大隊就裡。」

    高光端著魚往村部走，聞見村裡好多家都飄出魚味。高遠端著一條魚尾巴在門
口吃，見到高光，叫一聲：「高光，我吃上了你提到的魚，鮮得很哩！」

    「香你就多吃吧，回頭我和你一起去捉，有的是魚呢。」

    高光看著高遠吃魚的樣子，心想：共產主義也好吧？

    爸爸被鎖在村部裡，不讓進門，只能從窗子裡把魚和煎餅遞進去。爸爸紅著眼，
頭髮蓬亂著，大口吃著魚，問高光：「家裡還有魚嗎？」

    「沒有了，都交到大隊部了。」高光不敢看爸爸的臉，現在的爸爸遠不是夢裡
的爸爸那麼慈祥。

    「是你媽媽交的嗎？」

    「不是，是常工作和高天民逼著媽媽交的。」

    夜來了，高光早早地上了床。他想再騎著鯉魚跳一次龍門，可是眼睛閉上了好
久，只聽到豆官兒在豆地裡叫，叫著叫著又有僻裡啪拉的聲音傳來，像是牆倒屋塌
的聲音，像是世界要毀滅的聲音，高光想睜開眼睛再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可是眼
皮沉沉的，怎麼也睜不開。聲音越來越大，就在他的耳邊，他更不敢睜開眼睛，他
想抱住一個什麼東西，或躲到媽媽的懷裡去，一伸手，抱住了一個滑溜溜的東西，
像是魚背，他想騎上去，可是魚背滑得很，上了幾次都上不去，只好兩隻胳膊緊緊
地抱住魚背，魚掙扎著，並不願意讓他抱。聲音還在響，裡面有媽媽的聲音，很尖
厲，高光聽出來了，想喊，可是張不開嘴，又一聲更刺耳的聲音傳來，世界好像徹
底毀滅了。高光一使勁睜開了眼睛，全是黑暗，他抱住的是高進光光的脊背，在混
亂的拍打聲中，傳來媽媽和爸爸的聲音。

    「你拿我的魚去為好人，還要當什麼狗屁的婦女主任，我先打死你，叫你當不
成！」

    「你狗屁本事沒有，村裡一個人都為不住，說走就走，到外面瞎混，又混不出
錢來，叫我們娘們在村裡還有臉見人嗎？你真有本事別讓孩子受苦，把家里弄得有
吃的有喝的，別讓孩子跟著你丟人現眼！」

    劈啪！劈啪！

    「我不打死你我不姓高！」

    「你要再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就跟你拼老命！」

    劈啪！劈啪！

    高光和高進抱在一起，不敢弄出一點聲響。

    可是就這樣打下去什麼是個完呢？外面也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來勸架。

    高光跳下床來，摸著黑跑出去，不敢哭，光著屁股，光著腳丫，一溜小跑，來
到奶奶門前，使勁敲著門叫道：「奶奶，快來呀，爸爸又跟媽媽打仗了！」

    奶奶是小腳，走不快，高光在前面走，拽著奶奶的手，奶奶卻說：「慢點，打
不死，打死了也活該，早就該活夠了！」

    前面有人走動，拿著手電，圓圓的一根光柱在地上移動。手電照過來了，照到
高光的臉上，問道：「是誰？」

    「是我，高光，你是常工作嗎？」高光問道。

    「對，常工作，我在巡邏，小孩子家深更半夜不睡覺，你要幹什麼？」常工作
身後還有好幾個人，高天民也在裡面，身上背的好像是槍。

    「我爸爸和我媽媽打仗你管嗎？」

    「管，怎麼不管？」

    常工作帶著人跟在高光來到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還在打。

    「高天中，住手！」常工作把手電照在爸爸的臉上，有幾道傷痕，在流血，手
中拿著皮帶。媽媽的衣服破了，臉上也在流血。

    奶奶的小腳到了，訓爸爸：「天中啊，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不生氣！」

    爸爸叫道：「我家的私事不要你們管，都給我滾出去！」

    常工作叫道：「高天中，你放老實點！放你回家來是讓你改正錯誤的，可你竟
敢繼續胡作非為！給我把高天中抓起來！」

    高天民帶著人上來，爸爸想抵抗，不是對手，被綁上帶走了。

    媽媽摟著高光，卻沒有哭。高光覺得腳疼，原來是被琉璃渣子紮破了。

    常工作安慰媽媽。

    奶奶也安慰媽媽。

    奶奶問常工作：「你們要拿我兒子怎麼樣？」

    常工作說：「不怎麼樣，就是要讓他學好。」

    等爸爸再回家的時候，媽媽當上了村裡的婦女主任，常工作在喇叭上宣佈的：
「方彩平同志很有覺悟，對婦女工作很有能力，公社批准方彩平同志為高皇路村的
婦女主任，希望！」大村民以後要支持方彩平同志的工作。」

    爸爸又背起他的那個破布包，對媽媽說：「你行了，婦女主任，哼，當上官了，
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在外面我不能沒有接班人，
我要把高進帶走。」高進被爸爸拉走的時候回頭看了媽媽和高光一眼，努了努嘴，
沒有哭出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