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十八章  洪水湯湯

    高光不經常到奶奶家去，只有媽媽和爸爸打仗的時候，才去叫奶奶來，奶奶敢
罵爸爸。能管得住爸爸；或者媽媽出門的時候，偶爾會讓高光放了中午學去奶奶家
找一頓飯吃，奶奶給吃的，但總是拉長了臉，說道：「又來吃我們家的飯！」

    奶奶抽煙，抽一根很長很長的煙袋，站直了身子從嘴巴也能夠到腳，竹子做得
煙杆，自家種的煙葉，磨成沫，按到煙袋窩裡，點上火，抽起來發出滋拉滋拉的聲
音，像是拉著做飯的風箱，煙很大，從奶奶的嘴裡吐出來，嗆人得很。奶奶抽得有
滋有味，一天總要抽上幾袋的。奶奶抽著煙會掉眼淚，不知是煙熏的，還是有別的
什麼原因。

    「奶奶你又想我爺爺了吧？」高光問。

    「不想，想他幹嗎？他要早死幾年這個煙袋早就是我的了，我還早享幾年福呢，
他活著整天霸著煙袋，我能抽上嗎？」

    奶奶猛地吐出一股煙來， 高光被嗆得咳嗽不止， 用手揮著煙霧，繼續問道：
「奶奶，爺爺死的時候沒把煙袋帶走嗎？」

    「差一點帶走呢。他才不會把好東西留給我，還沒咽氣他就把煙袋放在棺材裡，
我看見了，等他閉上眼睛死去了，就偷偷地拿出來，要不這麼好的煙袋早就隨你爺
爺爛在土裡了。」

    每逢說到這件事，奶奶總是很不平，煙就抽得更猛。

    高光沒見過爺爺，高光出生的時候，爺爺就死了，但高光能想像得到爺爺抽煙
的樣子，肯定要比奶奶貪婪得多，噴出來的煙霧也嗆人得多，那根煙袋杆在爺爺嘴
裡也肯定要比在奶奶嘴裡抽出更響的滋拉聲。

    讓高光搞不明白的是，爺爺和奶奶為什麼要抽煙，煙的味道很好嗎？

    有一次趁奶奶沒在意，高光偷偷地抽了一口，嗆得他咳嗽了大半天，一連幾天
嘴裡都是苦的，一想到那個煙味就噁心，連飯都不想吃。奶奶還以為是高光搶了她
的好東西，在媽媽面前告了高光一狀，媽媽訓斥說：「再抽要挨打了。」

    其實不用媽媽說，高光也不會再抽了。

    奶奶有一雙小腳，這是高光非常有興趣的。奶奶走路的時候不是像別的女人那
樣腳板全落在地上，而是翹著腳尖，只有腳後跟落地，走起路來一擰一擰的，腳翹
得像出土不久的竹筍，走不快的。高光每每覺得奶奶走路的樣子好笑，也翹著腳，
跟在奶奶身後學起來，可惜他沒有尖尖的腳，做不出竹筍的樣子，腳後跟的功夫也
差得很，走不了幾步腿就疼起來，只好放棄了。

    有一次奶奶在太陽底下晾腳，高光終於見到了「廬山真面目」。用一塊長長的
布裹著，一道又一道，放了好一會兒才放開，腳露出來了，只有大腳趾往前伸著，
其它的四個小腳趾被擠在腳底下，像薑牙子一樣。大約好長時間沒洗了，散發出一
股叫人噁心的臭味。 奶奶似乎有點欣賞那種味道， 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問高光：
「香不香？」


    高光捂著鼻子不敢再聞。

    奶奶卻把裹腳布晾在太陽底下，腳也在太陽底下曬著，心滿意足地曬了很久，
嘴裡哼著高光聽不懂的小曲。

    高光從此對奶奶的小腳再也沒有興趣，再也不學奶奶用腳後跟走路的樣子了。

    媽媽當了婦女主任以後，有時要跟著常工作和高天民在大隊裡辦事，有時還要
到公社去開會，回不來的時候就只能把高光趕到奶奶家。

    奶奶說：「你媽媽當官了，也不給我帶點好東西來吃，你還得來吃我的。」

    高光說：「我媽媽當了那個破官，連飯都不給我做了，哪還有什麼好東西可吃。」

    「怕是你媽媽在外面吃完了，不帶回來給你吃，更不會帶回來給我吃吧？」

    「不可能，媽媽不是那種人，要是有什麼好吃的，媽媽肯定會帶回來的，我保
證送給你，奶奶。」

    這樣空頭的許諾無法打動奶奶。當高光盯著奶奶家的桃樹的時候，奶奶會說：
「不能動的，桃子你三叔、四叔都是數過的，少一個他們也能看得出來，他們要揍
你，我可勸不了。」

    高光看幾眼桃樹就走了，離開奶奶家到竹林裡，到編匠爺爺的小屋裡，聽一聽
編匠爺爺的豆官兒叫，采幾朵南瓜花塞到豆官兒的籠子裡，給編匠爺爺掏一掏耳朵，
就能從編匠爺爺那裡換得一塊煮山芋或煮玉米，趕巧了還會有兩個燒熟的螞蚌，要
比在奶奶家裡舒服得多了。

    編匠爺爺喜歡唱幾句戲文，叫做柳琴戲：

    太陽那個出來喲，
    紅呀紅彤彤喲，
    紅彤彤喲，
    老漢我出門喲，
    種了二溝蔥喲，
    二溝蔥喲，
    秋後我背上蔥一捆，
    獻給那個領袖呀，
    毛呀毛澤東喲，
    毛澤東喲，
    哼啊依瞎喲，
    哼啊瞎依喲！

    編匠爺爺唱得搖頭晃腦，可是高光卻聽得不明不白，唱了老半天，除了「哼啊
喲」以外，無非是說他要去給毛澤東獻上一捆蔥，萬一人家毛澤東不要，他還不得
扛回來嗎？從北京扛回一捆蔥來，那可是夠累得喲！再說毛澤東住的那個地方他去
得了嗎？天安門他爬得上去嗎？

    肩膀上還扛著一捆蔥？

    編匠爺爺也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看出高光不喜歡柳琴戲，就改講故事：

    「從前，有一個叫王二小的苦孩子，爹娘都死了，靠打柴度日。一天他上山打
柴，經過一個私塾，聽見裡面的孩子念書，他覺得好聽，就趴在窗口聽，越聽越有
意思，就忘了打柴，天黑了，空手回到家裡，心想，沒打到柴，賣不到錢，只好挨
餓了。可是回家一看，桌子上擺著一箱熱騰騰的饅頭。王二小感到奇怪，四周瞧了
瞧，沒有人，叫了兩聲，沒人應。聞著饅頭的香味，餓勁上來了，顧不了誰的了，
拿起來就吃。第二天，他又從私塾經過，又去聽課，聽了一天，回家又有一籠熱饅
頭擺在桌上，他又吃。一連三天，天天如此。王二小納悶了，出去轉了一圈，偷偷
地躲在門後邊。一個時辰以後，堂屋正牆上的那幅畫動起來，畫上有一個美女，長
長的頭髮，眉清目秀，穿著紗衣，步態輕盈地走下來，做出一籠饅頭。到了王二小
該回來的時間了，美女要回到畫上，王二小從門後面跳出來，一下子抱住了美女，
美女嚇了一跳，一看是王二小，生氣地說：『我早知道你沒去念書，就不給你蒸饅
頭了。』王二小問：『小姐為何要給我蒸饅頭？』美女說：『我看相公肯定是個有
出息的人，只是一時落難，就前來相救，可誰知你又偷起懶來，呸，辜負了我一片
好心。』於是以後王二小每天到私塾去旁聽，回家就有熱饅頭吃，一晃三年過去了，
王二小要到北京去趕考，走時對美女說：『小姐一定等我，我中了狀元就回來娶你。』
王二小果然中了狀元，不想皇上的女兒看中了他，要招他為駙馬，他撒謊要回家接
了老母再與公主結婚。回來發現牆上的美女不見了，王二小苦苦尋找了三天，人影
也沒有。到了該回京的日子，王二小卻剃去頭髮，進廟當了和尚。等公主派人找來
的時候，王二小已經升任廟裡的主持。公主要拿他問罪，王二小向公主說了實情，
公主有感于王二小的癡情，免他無罪。」

    「那個蒸饅頭的美女究竟是誰？」高光聽得有點傻，兩眼直直的，又帶有一些
疑問，那神態與故事裡的王二小差不多。

    「據說是東海龍王的女兒，因為厭倦了龍宮裡的生活，就跑到人世上來，遇上
了王二小，就愛上了他。後來被東海龍王發現了，把她抓了回去。王二小為她字節，
她很高興了一陣子，可是後來，王二小等了她好多年，等不到，公主又為了等王二
小一直沒有嫁人，王二小做了幾年和尚以後，被公主的行為感動了，還是跟公主回
北京做了駙馬。東海龍王的女兒知道後大為生氣了，經常發脾氣，她一發脾氣我們
這裡就發大水，今年雨水大，可能是東海龍王的女兒又發脾氣了。」

    高光把編匠爺爺的故事講給班裡的同學聽，同學們都說編匠爺爺是騙人的，哪
有什麼東海龍王？又哪裡有什麼東海龍王的女兒？要是王二小真當了和尚，公主還
會要他？天下有什麼多美男子，公主想挑誰就挑誰，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了王二小？
賣柴的出身，有什麼值得公主喜歡的？

    所有這些問題，高光一概回答不了，可是他相信這個故事，他覺得世上真有那
麼個好心腸的美女，說不定還活著呢。以後要是高光也賣了柴，高光也會遇上這麼
一個美女，高光也要像王二小那樣對愛情忠貞不二。

    可是王二小最後為什麼又變了心呢？東海龍王的女兒回不來了，為什麼還不讓
王二小跟公主順順當當地結婚，還發什麼脾氣呢？她一發脾氣，世上有多少人要遭
殃呀？

    這世界真是有太多的事情不可理解了！

    又下大雨了，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雲彩壓得很低，緊貼著竹林。一道強烈的
閃電送來一聲驚天動地的雷聲，像是天裂開了一道口子，雲彩被撕開了，雨水從撕
開的裂縫中漏下來，西河被灌滿了，河灘地被淹沒了。

    「真的是東海龍王的女兒又發脾氣了。」編匠爺爺說。

    「她不發脾氣不行嗎？」高光問。

    「她想王二小呀，沒有她，王二小能考上狀元嗎？她一想王二小，心裡肯定是
很難過的，一難過，就會流淚，一流淚，就會發脾氣，她一發脾氣，就會把海裡的
水攪個不停，我們就會被水淹著……，，

    雨還在下。

    外面的積水已經沒膝了，學校裡進了水，教室被泡在了水裡，沒法上課了。雨
小一點的時候，高天起帶領學生往外舀水，大盆大盆地往外舀，剛舀到看到教室的
地了，雨又大起來，眨眼的功夫，水又灌進了教室。

    雨還在下。

    編匠爺爺的小屋也進水了，編匠爺爺不往外舀，他說：「舀不淨的，雨還在下，
東海龍王女兒的脾氣還沒發完，雨不會停的。」

    房檐上的豆官兒被雨水和雷聲嚇得哆嗦著，叫不出來。編匠爺爺把豆官兒摘下
來，掛到屋裡，或者乾脆就提在手裡，豆官兒瞪著兩隻大大的眼睛，惶恐地看著外
面的雨水。

    雨還在下。

    高光家進水了，媽媽用木板擋在門前，不中用，雨水沖進來，沖到桌子底下，
床底下，媽媽想往外舀水，可是舀了幾盆，全都沖回來了，只好手裡端著盆，呆呆
地看著外面的雨，嘴裡喃喃地說著：「天要絕我們呀，天要絕我們呀。」

    高光看著自家的房子，問媽媽：「媽媽，咱們的房子會塌嗎？」

    「不許胡說！」媽媽拍一下高光的頭，唯恐不吉利的話帶來災難。

    村裡的積水齊腰深的時候，雨停了，可是水還沒停，西河裡的水還在氾濫，河
灘地裡的莊稼全都在水中，只有零零星星的玉米或高粱露出頭來，葉子已經發黃了。

    常工作帶領著高天民等一大批人在水裡走來走去，叫著：「同志們，不要怕，
人定勝天，我們一定能夠戰勝水災，奪取今年秋季大豐收！同志們，快跟我到西河
裡放水，挽救玉米和高粱。」

    小孩子是不能在水裡走的，水已經淹到他們的頭頂。高光和高遠爬到樹上，湧
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汪洋，竹林、樹木、莊稼、房屋都在水裡。有人把門板摘下
來，當作船，小孩子和老人坐在上面，隨水漂來漂去。有人家的房子倒在水裡，不
斷有孩子的哭聲傳來……

    3 天以後，大水退了，太陽沒遮沒擋地照下來。河灘地裡的莊稼全都淹死了，
莊稼杆上掛著泥巴，葉子枯黃了。許多小動物在地上爬來爬去，被淹死的雞、狗、
豬都被打撈起來，撥掉毛、剝了皮，是餐桌上的美味，死老鼠、臭蟲遍地都是，散
發著臭氣。

    常工作與村裡人一樣，看一眼大水肆虐過的村莊，滿眼都是失望，可他不能像
村民那樣消極，他要帶領大家度過難關。

    「不要怕，同志們，上級會來救濟我們的，莊稼死了我們可以再種，家禽死了
我們可以再養，重要的是別喪失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村裡人聽著常工作的話紛紛點頭，都說：「我們有信心，就是肚子餓。」

    高光也一樣的肚餓。他與高遠一同來到竹林裡。

    編匠爺爺的小屋現在已經可以進人了。編匠爺爺從大水漫過的山芋地裡挖出幾
塊小小的山芋，煮了，自己吃兩小塊，其餘的給高光和高遠留著。

    高光和高遠吃著山芋，臉上就笑了。

    編匠爺爺的豆官兒死了好幾隻，還剩下兩隻，編匠爺爺提在手中，沒有東西喂，
它們還在叫，有氣無力的，像斷了弦的古箏，響是響著，可是聲音頗有些「嘔啞嘲
哳」了。

    高光和高遠覺得豆官兒可憐，就到處尋找南瓜花。

    編匠爺爺的房子周圍原本種了許多南瓜，開著燦爛的黃花，還結了不少南瓜，
大水一來，多數被淹死了，花也敗了。高光與高遠走在深深的草叢中，想找到幾朵
南瓜花來喂豆官兒。高光和高遠順著南瓜秧找，長長的南瓜秧爬得很遠，高光摸過
去，突然大叫一聲：「哎喲，編匠爺爺，我被蛇咬了！」

    編匠爺爺奔過來，問道：「咬哪裡了？」

    「這，腿上。」

    高光指著自己的小腿，小腿上有兩個血印，皮膚已經發黑，高光掐著腿，疼得
腦門上冒出汗來。

    「不好，是五步蛇咬的。」編匠爺爺驚恐地叫著，拽出自己的腰帶，捆住了高
光的小腿，不讓蛇毒再往上浸。

    五步蛇是一種毒性很大的蛇，據說咬了人，不出五步人就會死去，所以叫做五
步蛇。

    「高遠，再給我找一根繩子來！」

    編匠爺爺兩手掐住高光的小腿，想扼制住蛇毒的移動，可是高光的腿已經黑了
一大片，高光有點眼色迷離了。

    編匠爺爺再沒有別的辦法，一口含住了被蛇咬過的地方，便勁地往外吸，吸出
一口一口的血來，吐出來，再吸，直到把黑血全都吸出來，高光腿上的顏色又正了
才住口。

    高遠這時候找來繩子，用不上了。

    高光覺得腿輕鬆了許多，可以站起來走路了，編匠爺爺卻倒在地上不動了，嘴
裡往外吐著血，血是黑色的，不是高光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

    蛇毒在編匠爺爺嘴裡發作了！

    高光守在編匠爺爺身邊，高遠跑出竹林去叫大人，等媽媽和常工作趕到的時候，
編匠爺爺躺在地上，眼睛睜著，呼吸已經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