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十章 天哪,誰幹的
姨媽家的晚飯很豐盛,姨媽和姨父熱情無比,不斷給高強和高光夾菜。姨父高
高的個子,瘦瘦的,背有點駝,與姨媽一樣說一口棗莊話,蠻但是不凶,柔和,順
耳。媽媽難得笑得這樣輕鬆,好像家裡的那一攤子這一會兒全都忘了,大口吃著姨
媽做的菜飯,吃得可香呢。
姨媽家有一個表姐叫真子,一個表弟叫勇子,表姐比高光大兩歲,表弟比高光
小兩歲,可是表弟的個子跟高光差不多高。他們很快熟悉了,吃著飯就玩起剪子、
布、錘子的遊戲,各有勝負。
「快吃飯,吃完了讓真子姐帶去看電影。」姨媽說著,又給高光夾過一條雞腿。
「高光,別吃了,吃得太多,要撐破肚子的。」媽媽擔心地看著高光。
的確,高光從外公家回到姨媽家就不停地吃,肚子已經很飽了,嘴還想吃,他
又拿起雞腿,一口撕下一塊肉,香!
吃完飯,姨父帶著高強去煤礦的澡塘洗澡,媽媽幫著姨媽收拾桌子,高光早已
與真子和勇子手拉著手出了家門,往少年文化宮跑去。
天黑了,路燈亮起來。高光看著路燈,感到神奇。他們家點的是煤油燈,暗暗
的,一點小風就會把燈吹滅,偶爾晚上寫字,要把眼睛貼在書上才能看得見。可是
棗莊竟然把電燈點在路上!這是多大的浪費!要是能把這些路燈搬到我們家裡去該
多好!高光這樣想著,就看見了少年文化宮的大門。
門前很熱鬧,很多小朋友來看電影。有賣冰糖葫蘆的,高聲叫著:「冰糖葫蘆,
兩毛一串,冰糖葫蘆,兩毛一串。」
高光看著賣冰糖葫蘆的,停住腳步。他在家裡見過的,貨郎挑著擔子,走街串
巷,哈喝著:「冰糖葫蘆,冰糖葫蘆。」可是從來沒吃過,高尚買過一回吃,高光
跟著看了一大陣子,高尚把吃剩的仁吐出來,高光用腳踩住,等沒有人了,拾起來,
一把塞在嘴裡,咂巴出酸酸的味來,冰糖葫蘆還不知道有多好吃呢。
真子買了三串,分給勇子和高光,每人一串,吃著進了少年文化宮。看電影的
人挺多,大部分是小朋友,都在吃東西,有的吃瓜子,有的吃麻花,高光他們吃冰
糖葫蘆。高光吃得很快,一口一個,甜甜的,酸酸的,比高尚吃剩的仁要好吃多了。
回家可以自豪地告訴高尚,我也吃過冰糖葫蘆了,有什麼了不起!真子手裡拿著冰
糖葫蘆,一個也沒吃,看著高光吃。電影開演的時候,高光已經吃完,燈一滅,真
子把她的那一串遞給高光,說:「吃吧,我常吃,吃夠了。」
高光不客氣,接過來就吃。真子的話讓高光吃驚,這麼好吃的東西,還會有吃
夠的時候?這裡真是天堂,有電影看,有冰糖葫蘆吃,還能吃夠!
先是一個加演片,是關於動物的,真子和勇子都看過了,就給高光講:「這是
大象,能用鼻子扛木頭……這是野豬,跟真豬一樣,可是會吃人的……這是刺蝟,
全身都是刺,紮人得很。」
高光看得有滋有味,吃得也有滋有味。不一會兒,第二串冰糖葫蘆沒有了,加
演片也演完了,正片開始,是《李雙雙》,真子和勇子也看過了,卻不再給高光講,
讓高光自己看。高光看得很投入,看見孫喜旺跟李雙雙打仗,他就罵孫喜旺不是東
西,覺得李雙雙像媽媽,孫喜旺像他爸爸。可是孫喜旺後來變好了,爸爸能變好嗎?
爸爸也許會的。高光這樣想著的時候,電影結束了,真子和勇子拉著他的手往外走。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
賣冰糖葫蘆的還沒走,高光又站住了,舔著嘴唇,盯著冰糖葫蘆發呆。
「高光,還想吃嗎?」真子問。
高光不說話。他不好意思說吃,可又不願說不吃,只好報以沉默。
真子掏出錢,走過去:「買兩串。」
高光以為真子會給勇子一串,可是沒有,把兩串都給了高光。高光一隻手一串,
還很客氣地讓了讓勇子:「你吃一個吧?」
「我不吃,太酸,我吃夠了。」勇子說。
又一個吃夠了冰糖葫蘆的,真怪。他們平時都吃什麼?連冰糖葫蘆都能吃夠?
憑高光的想像力是想不明白的,更何況他一手一串冰糖葫蘆,也顧不得想那麼多了。
走到姨媽家門口的時候,兩串冰糖葫蘆已經全在肚裡了。
外公來了,正在屋裡與媽媽和姨媽說話。
外公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滿臉都是皺紋,眼睛裡總是佈滿血絲,像是剛
跟誰吵過架。做了多年的煤礦工人,已經退休在家。真子和勇子進屋喊了一聲「老
爺」,高光卻沒有喊。外公並不生氣,把高光攬過去,說:「我們的高光長高了。」
高光有點怕外公,不願讓外公攬著,就掙脫開,與真子和勇子在旁邊的桌上玩
撲克,大人繼續說話,媽媽和姨媽臉上都有淚痕。
「閨女在農村受苦了!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你媽死得早,哪能稀裡糊塗地就把
你嫁出去,怎麼也得找個好人家……」外公似乎很傷感,喝了一口茶,咕路一口咽
下去。
「你還說呢,媽死了我們爺幾個不是一樣過嗎?你非得再找一個,看把我們一
家人搞成個什麼樣子?要不是因為受這個老貨的氣,我姐能隨便找個男人就嫁了?」
姨媽對外公很有意見,說話帶著一股火藥味。
「彩平別這麼說咱爸,」媽媽制止姨媽,「爸還不是想給咱生個弟弟嗎?咱們
兩個一對丫頭,怕是連爸的老都養不了。」
「是啊,我還不是想要一個繼後的兒子嘛。」外公似乎有點委屈。
「你要啊,你要啊,她給你生的兒子呢?」姨媽更氣了,「閨女不能養你的老,
你還要我和姐幹什麼?你把我們扔了吧。我姐給她送了雞去,還得換她的罵,這是
人幹的事嗎?你當爸的就能安心?」
姨媽說著哭起來,媽媽也哭起來。
「別哭了,閨女,都是爸不好,管不了一個老娘們,她就那麼一個婦道人家,
你們別跟她一般見識。」外公找不出別的話安慰媽媽和姨媽,陪著她們抹眼淚。
高光們看見大人都哭了,嚇得不敢出聲,手中的撲克停下了。
哭了半天,外公掏出20塊錢來,塞給媽媽,說:「閨女,爸對不起你,你來一
趟爸不能讓你在家裡吃頓飯,幸虧你妹妹在這裡,你多過兩天,明天爸再來看你。
這20塊錢你拿著,回家給孩子買件衣服穿。」
媽媽不要,姨媽說:「姐你拿著,要不也給那個老貨禍害了。」
外公走了,媽媽和姨媽又說了一會兒話,高光和真子、勇子又玩了一會兒,天
已經很晚了。姨父到外面去住了,把家裡的床讓給遠道來的客人,高強已經在另一
間屋裡睡下,媽媽和姨媽帶著三個孩子在堂屋裡睡。真子和勇子很快就睡著了,高
光懷著興奮和新奇,睡不著,迷迷糊糊地聽媽媽和姨媽繼續說話。
「姐,你要是能下決心,就跟高天中離了,回棗莊來我給你介紹一個好樣的,
省得在那個窮窩窩裡受那份洋罪。」
「唉,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撇下這三個孩子怎麼辦呢?咱們小時候不是沒嘗過
沒媽的滋味,我真能狠下心來,讓他們兄弟三個也沒有媽嗎?」
「你把孩子帶來呀,帶著孩子離婚的多了。」
「說起來容易,後媽的臉色不好看,後爸還不是一樣?再找一個還不知道怎麼
樣,要是對孩子不好,還不如就這樣湊合著過呢!」
「現在他對你們娘幾個好一點了嗎?」
「還能好到哪去?人窮了脾氣能好嗎?這麼多年了,也習慣了,就是有時候孩
子遭罪。打呀罵的,孩子都大了,要個臉面,他個老鬼卻不管這一套。」
「你們剛結婚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呀,人挺好的,工作也不錯嘛。」
「還不是遇上下放?他在單位為人又不好,直腸子,看不慣的就想說,把領導
得罪了,人家還不下放他?出來闖蕩十幾年的功勞,人家一句話就給撅了,他心裡
也不好受。回到村裡,又跟村裡的那些人合不來,幹不下去,就拿我和孩子出氣。」
「他要再打你就跟他拼,殺了他你去蹲勞改也別受這種氣。」
「唉難啊……」
「姐,你摸摸你身上瘦的,……皮包著骨頭,我看著就心疼……你們在一塊的
時候……在一塊的時候……還能有點新鮮味嗎?」
「傻妹妹,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整天給三個餓狼一樣的孩子弄吃的都弄不足,
哪還有那份心情?有時一連幾個月身上都不來了……」
「唉,都是為了這三個孩子啊,我看著高強和高光行,像是有出息的樣子。」
「農村的孩子,能有個什麼出息?招工的機會沒有,當兵也難,眼瞧著高強就
要高中畢業了,你能在棗莊給找個工作嗎?」
「這年頭,找個工也難,下井挖煤,說出事就出事,又不放心。等畢業了再說
吧,我留心著點……你就不能不顧你那個破家,明天別走,在這裡多過兩天?」
「我也不是不想多過,去給咱媽上上墳,走一走過去的親戚,可家裡的那個爛
攤子,我一天不在家,就全亂了套,今天就不知道高進怎麼吃的,雞、豬怎麼喂的,
他奶奶又不是個可靠的人,把家交給她怎麼能放心的下呢?」
「唉,貪上他們高家,你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這都是命啊!」
高光不知道什麼時候睡過去了,媽媽和姨媽的聲音也小下去,遠處偶爾傳來汽
車的喇叭聲和煤礦裡的機器轟鳴聲,夜靜了下去。
天亮了,高光沒走,真子和勇子又領著他去看電影,還是《李雙雙》。真子又
給高光買了冰糖葫蘆吃,一隻手一串,吃得他心花怒放,大過其病。吃著吃著高光
有點想撒尿,真子領著他在電影院找廁所,走著走著,真子不見了,高光一個人往
前走,可是到處都沒有廁所,急了,越急尿越憋得慌,突然看見一群人從一個小房
子裡提著褲子出來,高光沖進去,一看,竟是廁所,總算找到了,很暢快地撒尿…
…正撒著尿,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不理,正撒尿哩,怎麼能理?他還發狠,以後誰
在撒尿的時候推他,一定嚴懲不怠。可是那人卻一個勁地推,還叫他,「高光!高
光!」睜眼一看,推他的是真子——原來他在做夢,尿床了。
真子拉開了燈,摸摸索索地爬起來,姨媽和媽媽被折騰醒了。高光滿臉羞愧,
媽媽也滿臉羞愧。姨媽說:
「沒事,天亮曬曬就行了。」
姨媽用一塊布把高光的傑作蓋上,關了燈,大家又睡去了。
天快亮的時候,高光先醒來了,這回不是要撒尿,而是要大便。昨天畢竟吃得
太多,肚子實在受不了,一夜消化得可以,天一亮就發作了。
大家都還在睡著,高光一個人爬起來,提著褲子就往外跑。姨媽家的大門是鎖
著的,院裡又沒有廁所,白天大便都是到外面的公共廁所裡去。高光急了,在鎖著
的門前轉了一圈,又不好意思去問姨媽要鑰匙。
怎麼辦?
不可能再憋下去了,再憋肚子就要出事了,不行,就地解決吧。高光看准了一
個牆角,屬人跡罕至的地方,可以了,就在這裡吧。於是退下褲子,好一陣痛快,
肚子或者說那個部位,一下子舒服了,全身都舒服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許高光丟不了太大的人,充其量不過天亮把「遺矢」用
鐵鍁送到外面的廁所裡去,或者乾脆丟開臉面,向姨媽和媽媽報告一下自己夜間比
尿床更輝煌的傑作,姨媽和媽媽自然也會想辦法解決的,這樣看起來是丟了臉面,
可實際上以誠實抵銷了不潔,正是保住了臉面。可是高光當時沒有這麼高的境界,
他以為通過他的努力,能遮蔽自己的行為,反正就要走了,一走,管它會怎麼樣呢?
說不定姨媽會懷疑是勇子或真子幹的呢。
高光這麼想著,就在院子裡找東西蓋他的「遺矢」,找來找去,只找到一些不
大不小的石頭, 其中有一塊大一點的, 放在中間,其餘放在周圍,竟也差不多把
「遺矢」蓋住了,高高的一小堆,又在牆角,不起眼,高光堅信沒有人能發現它。
大家陸陸續續地起床了,高光沒再回床上去睡,姨媽起來以後還誇他呢:「高
光真乖,不睡懶覺,是個好孩子。」
高光謙虛地笑笑,不說話。
姨父回來了,一進家門就努著鼻子,嗅了半天,說道:「好像有股什麼味。」
姨媽和媽媽也嗅了嗅,說道:「像是有什麼味,味不大。」
高光躲在一邊,心咯咯地跳。他瞅了牆角一眼,安然無恙,而且姨父也不再繼
續嗅,他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了。
姨媽要做飯,嫌刀不快,就讓姨父給磨刀,姨父答應著,去找磨刀石。找了一
圈,在牆角找到了,高光使用的那塊比較大的就是磨刀石。姨父伸手去拿,卻哎喲
叫了一聲。
姨媽以為姨父割了手,忙來看,一看,大驚失色。
高光就在旁邊,臉頓時嚇得蠟黃。
媽媽也過來看,問道:「怎麼會在家裡……」
姨媽小聲在媽媽耳朵上嘴咕著什麼,然後直接問高光:「高光,這是不是你幹
的?」
高光賴不掉了,低了頭,小聲說:「是……」
一個「是」字還沒說完,媽媽一巴掌早打過來,嚇得高光抱住了頭。姨媽拉住
媽媽,說道:「高光,不能再這樣了,要大便就出去,門鎖著問我要鑰匙。好了,
罰你用鐵鍁把它送到外面的廁所裡。」
高光只好去幹。
真子和勇子起來了,真子滿臉的不高興,肯定是還在為昨天夜裡高光的行為惱
火,沒想到高光還有更輝煌的壯舉。
姨父磨不了刀,借了別家一塊磨石來。
高光解決完自己的醜行,回到姨媽家,仍然覺得自己像個罪人,低著頭誰也不
敢看。
姨媽卻說:「真子,陪高光弟出去買油條吃,勇子也去,多買一點,讓高光帶
在路上吃。」真子看了高光一眼,不情願,但還是去了。
回來的時候,高光果然提著一包油條,交給媽媽。
高強和姨父正在往獨輪車裡裝碳,用鐵鍁把姨媽家碳池子裡的碳裝到獨輪車的
筐裡,兩個大筐,能盛四百多斤,要把它們裝滿。
高光早已忘了剛才的醜行,過來幫忙,真子和勇子也來幫忙。
姨媽正給媽媽收拾東西。一包;舊衣服,都是真子穿過的,讓媽媽帶走給高光
穿,一包鉛筆和橫格本,高光和高進都能用,還有一大包點心、餅乾、炸魚,最後
又塞給媽媽30塊錢。媽媽沒有不要的理由,紅著臉裝起來。
一切都收拾好了,太陽出了老高。高光的臉上抹上了煤,黑黑的,真子和勇子
的臉上也有,也黑黑的,像三個小鬼,擠著眼笑。
姨媽找出一雙姨父的運動鞋,讓高強換上,說:「推車要用勁,鞋不好使不上
勁。路上累了就歇著走,不著急,反正今天能到家,不就是一百多裡路嗎,大小夥
子了,沒有問題,你媽媽還跟著呢。」
高強應著,扔了腳上的破布鞋,推起車,準備走。
媽媽和姨媽哭了,姨媽抱著媽媽,說:「姐,過不下去了就回來。」
真子對高光說:「高光,明年再來,我還給你買冰糖葫蘆吃。」
上路了,媽媽拉著車,高強推著,高光跟在後面,臉上抹著碳,黑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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