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入這部長篇小說的是三個家族內外的眾多人物。原要分為三部長篇來寫,但我 不敢佔用讀者過
多的時間,試圖找到一種比較「經濟實惠」的結構,將三個家族包容在一部小說裡,而不必 在編
織各種人物的相互關係上挖空心思。我從「冰糖葫蘆」和「烤羊肉串」的「結構」方法上受
到了啟發,用第一人稱「我」的經歷和視角,把三個家族內外的各種人物
串連起來。「我」 在其 中的位置好像只是「冰糖葫蘆」和「羊肉串」中的那根棍兒。但我十分注意「我」所串連的
「山裡紅」和「羊肉」的質量,希望讀者能夠吃出好味道。
這樣的結構給我帶來了一種自由,就是毋需在整體結構上煞費心機地編織一個完整的 故
事,而是每個家族及每個人物都有屬自己的故事,只需「我」發揮一下「串連」的作用,
人物就可以隨時出現,也可以隨時消失。但我必須小心從事,當我在一個類似散文體的大結
構中獲得敘事的自由時,始終不敢怠慢了讀者閱讀小說的興趣,必須隨時提醒自己,「我」
所串連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敘事性「散文」,而是「文學即人學」意義上的具有審美價值的 人物。「我」還必須跟著「人物」走。他們都具有環
繞著自己的社會矛盾和生存「難題」以構成「情節」,他們的命運應引起讀者的關注而產 生「懸念」,而且,他們必須是屬我的發現。
當我完成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喜悅地看到,我給讀者送去了四十多個人物,送去了他 們各不相同的具
有紀實性的傳奇故事與他們「心靈的秘史」,其中多半是我過去的作品中很少涉及的城市
和鄉村三代知識階層中的男性和女性。他們是由中國傳統文化所造就、而又較早地接受了外
來文化的一批人,有清末的舉人和接受「西學」的紳士,有早期的職業革命家和他們的同路 人,
有教授、「洋博士」和不那麼循規蹈矩的私塾先生。還有「浪漫的薛姨」,哀婉多情的宛兒 姨和她不時撲閃著的「杏形的眼睛」。
歷史不願意成全他們,即使對其中的勝利者,也要把他們始料不及的悲劇及其在內心引起的
巨大痛楚和迷惘,遺留在遠去的驛站上。人類不可避免地要在正劇和悲劇乃至於十足的鬧劇 中沉思著、跋涉著,走向新的驛站。
與「大舅」和「姨父」擁有知識、家產和權力的家族相對應,此書也寫了「父親」從中破殼
而出的貧困、封閉的農民家族。與以上兩個家族相反,這是一個不會產生「理論」、「主義
」和仁人、志士的家族。他們在粗糙的物質生活、瑰麗或是奇譎的神話和歷史傳說所構成的
亦真亦幻的世界裡,在與自然界相互親近和相互矛盾中,活著並消亡著。即使是「老爺爺」 和「老奶奶」那樣以驚人
的生命力量創造生命奇跡的人,最終也沒能逃脫悲劇的結局。田 園牧歌已經消亡在遠去的雲煙裡,留給這個家族的,是掛在桑樹枝椏上的挽歌。
當我將作品中的父親、大舅、姨父等人物作為三個家族中的主要人物來表現的時候,一點兒
也不敢輕慢別的人物。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沒有主次之分。即使只是在一個章節或是一些片
斷中出現的清末舉人或留德博士、省委書記或開明士紳、軍官或藝妓、私塾先生或盲藝人、 爺
爺或奶奶、財主或長工、福音堂裡的英國牧士或難童收容院裡的孤兒,等等,我都傾注了同
樣的心血,希望在「我」所經歷的人生驛站上,給讀者展示一個流動不息的人物畫廊。這
個畫廊裡的人物或工筆、或寫意、或濃墨重彩、或僅僅是用單線條勾勒出來的素描和速寫 ,都應該成為可以獨立存在的藝術品。
我還試圖寫出三個家族在地域文化上的差異,也表現了純屬個人 化的愛、恨、情、仇。但是,即使在純屬個
人情感領域,誰也擺脫不了環繞著他們的社會矛盾,也許還有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之間
的矛盾,例如家族內部不可割捨的親情與政治觀念上勢不兩立的矛盾。每一個家族、每一個 人物都有自己的一本「難念的經」。
作者向讀者說明自己試圖表現什麼,實在是犯傻。這不僅因為他在寫作過程中常常出現自己
也說不明白的「寫作衝動」,還因為讀者並不在意作者試圖表現什麼,而只是重視自己在作
品中感受到了什麼。因此,這篇「後記」只能說是作者犯傻時與讀者談心。他真誠希望
此書能贏得讀者的喜愛,那將是對他年逾花甲之後的許多個不眠之夜的褒獎。
在此書即將第二次印刷之際,我還要感謝長江文藝出版社為此書增添了精美的插圖,並支持
我對此書又作了一些修改。這無疑要增加出版成本,而沒有提高書價。這樣 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贏得讀者的喜愛。
讓我用巴金老人《真話集》「後記」中的一句話激勵自己:
「我的生命並未結束,我還要繼續向前。」
2002年元宵節一稿,8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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