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弓文集

黑娃照相

  右手插在襖兜裡,捏緊了一疊八元四角錢的鈔票,十八歲的張黑娃兩腿生風地上中嶽廟趕會去了。
  黑娃的衣兜裡可曾裝過這麼多的鈔票麼?沒有沒有。雖然上過初中而又鑽研過一點兒「經濟學」的黑娃,是這個三口之家的財務大臣,自輟學以來,就掌管他家的賣雞蛋錢,雖然那兩隻下蛋十分賣力的母雞,三天兩頭地仰著血紅的雞冠,「咯咯咯嗒」地叫著,向全世界發佈它們的生產公報,但黑娃每次經手的收入卻不曾超過三元,因為他總是等不到攢夠三十個雞蛋,就得趕緊去集上賣了,要不,麵條湯裡沒鹽,晚上黑燈瞎火,黑娃爹娘要是有個頭疼腦熱,也只好硬撐著了。
  眼下這八元四角錢,是黑娃家的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偉大事件,使黑娃沉浸在少有的激動和嚮往之中。你看,他正高腔大嗓地唱著梆子戲,一溜小跑地朝廟會上走著,漾著笑意的胖乎乎的圓臉和中等個兒的結實渾圓的身體,都仿佛蘊藏著難以掩飾的富有,高高挑起的眉梢上掛著隱藏不住的喜氣,一雙黃玻璃般的圓鼓鼓的眼睛卻在不時地眨動,象貓眼一樣變幻著奇異的光,如同望見了一個美麗的、五光十色的夢景似的。若不是黑娃那件肩上、肘上打著補釘的黑色對襟小襖和那條兩年前從姐夫那兒撿來的磨得發白了的藍色工裝褲子,使人感到黑娃在生活和美學上也還存在著某些缺陷的話,那麼,我們簡直可以認為黑娃是中嶽嵩山之下最富有、最快活的小夥兒了。
  多虧了俺那長耳朵貨!黑娃捏著錢,正在得意地尋思。今年打罷新春,黑娃計算著缸裡的蜀黍吃到麥口還有剩餘。這一罕見的統計結果,給黑娃帶來了少有的欣喜。他就背著二十五斤蜀黍,去北山後換回來四隻長毛兔娃子。
  「咦咦,黑娃!」黑娃爹連連搖著腦袋,抱怨說:「你咋帶回來幾個『豁子嘴』?」
  黑娃繃著臉說:「發展副業麼!」
  「咦咦,還『發展』哩!」黑娃爹驚恐地盯著兔娃子,「你沒看看它們長著豁子嘴?有了這『責任田』,才吃上一口『超產糧』,你就叫這長耳朵畜生來咱家扒豁子哩?」
  「迷信!」黑娃瞥爹一眼,接著,便以一個初中生的聰明和雄辯,向爹宣傳了飼養長毛兔的優越性。黑娃首先指出,兔毛是一種高貴的纖維,懂麼?纖維!去供銷社收購站看看吧,一兩特級兔毛,明碼實價兩塊七。一隻長毛兔一次能剪一兩毛,一年能剪五次,算算,四隻長毛兔一年能剪出多少「兩塊七」?「特別的尤其是」——黑娃強調指出,母兔長到三個月就要當娘了,一個月能生一窩兔娃,一窩少說七八隻,一年之中,兔娃生兔娃,兔娃的兔娃再生兔娃,找個電子計算機算算,一年能生養多少兔娃呢?兔娃滿月半斤重,一只能賣一塊錢,再算算,這筆收入是多少?「更加的尤其是」——黑娃進一步強調指出,長毛兔愛吃百樣草,不吃糧食,冬天沒青草,就吃蜀黍稈、紅薯秧子。喂雞還得舍把米,喂這長毛兔舍點啥?四兩力氣。最後,黑娃反問道:
  「爹,你猜這兔毛為啥恁金貴?」
  「那為啥?」黑娃爹早已聽愣了。
  「就因為外國人愛穿毛線衣。」黑娃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大總統他屋裡人穿的那花毛衣,就是用這兔毛做的。」
  「噫嘻!」黑娃爹發出了驚歎聲。
  「聽外貿上的人說,那毛線名叫『開司米』。」他見爹加倍的愕然,就加倍地露出高深莫測的神色,用英國人聽不太懂的英國語調,仰臉說Kissme!懂麼?」他又解釋說:「翻成中國話,這就是『好』、『老好』、『大大的好』的意思。信不信由你!」
  黑娃的宣傳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黑娃的勤勞獲得了長毛兔的報答。今天清早,黑娃第一次給長毛兔剪毛,送到代銷社收購站一過秤,三兩有餘;用尺子一量,毛長一寸七以上,特級!收購員一撥拉算盤,八塊四毛錢也就「哧溜」鑽到黑娃襖兜裡了。
  這筆空前巨大的收入,在整個家庭裡引起了空前巨大的震動。
  黑娃爹想著,聽說這兔毛一年剪五回,頭一回就剪了八塊四,老天爺!要是喂十隻、八隻的,能「剪」出來多少個句「八塊四」呢?他的因喜悅而變得閃閃發亮的目光盯住了兩隻母免,這兩個「騷貨」分明已重孕在身,舉止蹣跚,眼看就要當兔娃它娘啦!嘖嘖,俺黑娃真長著「置業手」,攥著那摟錢的耙子,如今政策上興的是勞動致富,這可是上了那紅頭文件的,嘖嘖!俺張家到了黑娃這一代是該往高處長長,往粗裡發發啦!
  黑娃娘望著黑娃,卻不由地抹起淚來:「看看,看看,」她瞥黑娃爹一眼,「眼看咱黑娃長到十八歲上,你啥時候給過他一個『八塊四』哩?看看,看看,」黑娃娘又眼淚汪汪地打量著黑娃,「看看俺孩兒穿的啥!眼看該說媳婦了,還穿這對襟小襖、爛布衫兒,要是說媒的上門來,一看這敗興樣子兒,人家還來不來第二回呢?我說黑娃!」娘囑咐著,「中嶽廟上起會哩,如今興了這『責任田』,活路由自己安排,趕會也用不著請假,你就去會上把這錢花了,想吃啥,吃!想穿啥,穿!眼看能當家主事兒,可憐你還沒吃過水煎包子……」黑娃娘說到這兒,眼圈兒又立時紅了。
  黑娃爹插嘴說:「你又難受啥哩?我沒吃過水煎包子,不也活了這六十多!」
  「跟你比,都啃土坷垃去!」黑娃娘搶白了黑娃他爹,又囑咐黑娃:「眼看該換季了,你還穿著這小棉襖,也沒件絨衣換換,脫了棉的,就是單的。你就去會上買件絨衣吧,再不能放著布票叫老鼠啃!這錢買絨衣也用不完,你就再買頂帽子,免得一颳風,直往頭髮裡鑽士。要不,你就先買件的確良衫兒,還有,塑料涼鞋也快穿得了。聽說會上來了馬戲團,『武把子』好著哩,老杆都栽上了,你也……」
  面對著娘的不斷增長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黑娃仰著臉說:「娘,你等著,我這就去把百貨門市部給你背回來!」說罷,如同一個腰纏萬貫的少掌櫃似的,直奔中嶽廟而去。
  中斷多年的中嶽廟會,自三年前恢復以來,變得更加熱鬧了。逢會時,成群結隊的小腳大娘跋山涉水而來,有向「中王爺」求子、拜藥的,有向「鎮廟鐵人」拜認「老幹大」、祈求子孫平安的,有向「三仙聖母」問吉凶禍福的。也有省城裡的年輕人坐上旅遊車來看看香客怎樣焚香跪拜、敲木魚念經的。還有許多山民象黑娃這樣,捏緊了兜裡的錢,來會上購買時新百貨、小件農具,看看省城動物園運來的老虎,去「中王爺」的「寢殿」裡照照從洛陽運來的「哈哈鏡』」,再去飯棚裡吃一盤水煎包子或是炒涼粉。於是,借著中嶽廟遊客之多和香火之盛,幾十個本縣的供銷門市部以及省城、外縣的百貨商店,都在廟會上扯起了鱗次櫛比的帆布篷,設立了貨源充足的售貨部。生產隊的鐵匠、木匠「專業戶」,也越來越多的帶來了各自的產品,擺上了地攤。飲食「專業戶」也在稠密的國營食堂之間,見縫插針地支起了鍋灶。貨幣在緊張地流通,商品在頻繁地交換。黑娃連同他的八元四角錢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著似地跑到這兒來了。
  黑娃來到會上,便一頭鑽進了百貨棚,恰如一條魚兒,消失在喧嘩的人流裡。歷來不重視儀錶,只是偶爾在山泉水裡照一照尊容的黑娃,一旦捏住了八元四角的鈔票,也便立即喚醒了人的愛美天性。他整整用了半晌的工夫,經歷了不少於二十次的詢問、對比、選擇,終於認准了一件小翻領、有拉鍊的紅絨衣,而且想像著——象那些有幸當上工人或是家裡有人在外拿工資的小夥兒那樣,他怎樣穿上紅絨衣,罩上綠色軍布衫兒,敞開領口,把紅絨衣領子翻出來,露出閃光的拉鍊;再用牙齒把綠軍帽的帽頂咬出個圓形的棱角,扣到頭上,低低地拉下帽沿,活潑的目光在帽沿底下「梭梭」地閃動。於是,我們的黑娃也就具有了中嶽嵩山之下一個翩翩少年進入八十年代以來的典型風度,而且會贏得閨女們悄悄投來的含情脈脈的目光了。但是,當黑娃那只捏著鈔票的右手終於從襖兜裡伸出來,開始用指頭查錢的時候,又忽然想起,他眼下還沒有綠的確良軍布衫兒跟紅絨衣相配,要是在紅絨衣外面罩上他那件唯一的已經發白、而且小得象茄子蓋一樣的藍布褂子,配上這條膝蓋上早已打了補丁的破工裝細腿褲子,再叉開腿來,圓規般地站著,翹起這雙露出小拇腳趾頭的解放鞋,俺黑娃是一副什麼模樣呢?他立即感到莫大的惶恐。「特別的尤其是」,他想著,眼看就是「穀雨」。接著就是「立夏」,絨衣穿不了幾天就該換季了,買來放著壓箱底,造成資金積壓,這算哪一家的「經濟學」呢?眼下頂要緊的,是買一件的確良軍布衫兒,現時罩住這補丁小襖遮遮醜,天熱了還可以單穿。但他在百貨棚裡視之再三,最便宜的的確良褂子也要十五元五角,大大超過了囊中所有。退而求其次,買一條公安藍的確良制服褲吧,也要十一元三角,還有二元九角的差額有待于長毛兔儘快地補足。長耳朵貨,你給俺加油啊!黑娃在心裡呼喊著,從百貨棚裡鑽了出來。
  「他娘的,美美地吃它一頓再說!」黑娃打量著路邊一溜兒排開的十多個飯棚,鼻子由於受到種種香味的刺激而不住地聳動著,向一個羊肉湯鍋大步走去。但他轉而又想,不慌,既然如今時興了「飲食專業戶」,不再是國營大食堂獨家生意了,那俺黑娃也得挑挑撿撿,把這十幾個飯棚挨個兒看看,要吃就認准最好吃,價錢最公道的,開飯鋪的還得對人和氣,見了俺不露露笑臉的,別想賺俺黑娃的錢!他從北到南地察看了一遍,又漸漸感到惶恐,似乎每看到一種食物,心裡便立即冒出五種以上不應該吃的理由。就拿那家掛著名廚海某某招牌的羊肉拉麵來說,海師傅的拉麵表演確曾使黑娃眼花繚亂,甚至在心裡連連叫好,但他繼而又想,四兩面再拉長還是四兩,既如此,何必非吃這六毛錢一碗的「坑人面」不可呢?再比如,那三毛錢一碗的羊肉湯,價錢不能算貴,肉似乎是新鮮的,湯上漂著油,可要是把饃泡到湯裡,再用筷子一攪,不就變成一碗鹹漿糊啦!誰愛喝這鹹漿糊誰只管喝去,俺黑娃沒這口福!而這時,他看見了黃焦的鍋貼饃,吃這饃要的是「口勁兒」,泡到羊肉湯裡也泡不爛,一毛錢一個,不收糧票,是一種「好吃不貴」的吃食,但他立即感到嘴裡有一顆蟲牙隱隱作痛,好象唯恐再受到鍋貼饃底兒上那一層硬殼的折磨似的。最後,黑娃在一個水煎包子鍋前站住了。包子剛剛翻過身來,包子底兒結著一層油黃透亮的薄膜,羊肉餡兒的香味又是那樣的令人難於抗拒,怪不得黑娃娘一提起黑娃沒吃過水煎包子就引為人生的憾事,而黑娃爹的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俺爹沒吃過水煎包子也活了六十多歲,俺離六十歲還遠著哩,這五毛錢才買二十個的水煎包子,還是先寄存在這兒,明年吃。」黑娃又向一溜兒飯棚掃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說,統統地寄存在這兒!
  金錢真是罪孽啊!像是故意捉弄黑娃似的,它接連不斷地引起黑娃的種種欲念,搞得他陀螺般地團團打轉,然後又讓他陷入金錢喚起的欲念而又無足夠的金錢去實現的煩惱之中。
  就在黑娃一再地抑制了物質生活上的種種要求之後,從一塊用布幔子圍起來的露天場地上,傳來了「咚咚鏘鏘」的鑼鼓聲。從山東遠道而來的一個武術團就要開始表演。一張入場券,只要一毛錢,只是八塊四毛錢的八十四分之一,小小不言,不值得提一提。於是,黑娃又立即產生了精神生活的迫切需要。我們的黑娃也練過「武把子」,「蠍子爬』、「拿大鼎」、「沒底兒跟頭」,樣樣都能來兩手,對於來自好漢武松家鄉的「東路拳」神往久矣!他決心讓自己開開眼界,而且準備把演武場上的精采場面帶回去,給娘學說學說,叫娘高興高興。眼看著,黑娃向那張賣票的小桌子跟前走去了。而這時,入場日上方,高高扯起的一條布慢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邊寫著「金槍刺喉」、「油錘摜頂」、「汽車過身」,還畫著表現以上各種驚險場面的彩色圖畫,比如那幅「油錘摜頂」圖,畫著一個大油錘落在一位勇士的腦袋上,似乎可以聽到「通」的一聲,油錘上金星飛迸,而勇士的腦袋安然無恙。黑娃挨個兒看了半晌,感到了極大的新奇和滿足,好象對娘已有了說不完的新奇故事,因而也就沒有花錢買票的必要了。倏地,他又離開了售票桌。。
  這時,天已過午,黑娃十分想念娘做的糊塗麵條,就要毅然地踏上歸途了。但他捏著分文未少的紙幣,又徘徊起來,感到這樣雙手空空地回去,好象對不起娘的囑託,也對不起長毛兔的情意似的。他惶惑地停下腳步,坐在那座「名山第一坊」的青石臺階上暗自尋思,希望能夠在離開廟會之前,找到一個能使有限的金錢發揮出最大效益的門路。
  好象有誰看破了黑娃的心思,在「遙參亭」外的一幅廣告牌前,兩個小夥兒正在指點著說:
  「這花錢不能算多,可是要啥有啥!」
  「走走,咱也『美一回』去!」
  黑娃納罕地跑過去,看見廣告牌上寫著:「彩色快照,化妝攝影。隨照隨取,畫面新穎。西裝旗袍,任意選用。彈簧沙發,天然佈景。對座飲酒,多樣表情。中嶽留念,詩意無窮。」
  這時,一位梳大背頭、戴黑鏡、穿人造革拉鍊茄克衫的青年攝影師,正高高地站在花壇上,舉著一部照相機,對圍在花壇前邊的人群說:「這是最新進口的美國機子,照一照,十年少,找對象的年輕人照這最好!」
  圍觀的閨女們都「吃吃」地笑了。
  人群裡有人介紹說:「錯不了,這可是地地道道地美國貨。他大哥是那大工廠的採購員,常駐廣州,是跟洋人洋貨打交道的。」
  黑娃覺得攝影師面熟,就近一看、這不是那個開「流動照相館」的麼?兩年前,還見他戴個破草帽,在一輛破自行車上掛著營業執照,脖子上吊著一個方匣子照相機,遊村串鄉,扯著嗓子喊叫:「誰照相?誰照相?」兩年不見,可就鳥槍換炮啦!
  黑娃向花壇上望去,只見那裡擺著一對沙發,沙發中間夾著一個茶几,茶几上放著一個長脖酒瓶,兩個高腳酒杯,一束塑料花,一盤蠟制蘋果,一部「撥號」電話機,一把陶瓷小茶壺。花壇旁邊樹權上,掛著黑娃叫不出名字的西服、領帶、料子褲、旗袍、毛衣、連衣裙、皮挎包、花陽傘。樹下擺著半高跟女式塑料鞋、「三接頭」男式大皮靴。兩個大小夥子已經換上了西裝革履,正在打著領帶,傻乎乎地相視而笑。黑娃認出,原來這是鄰村社員從豫東請來的兩個燒窯匠,前天才出了一窯叮噹響的好磚。要不是樹下扔著被窯火燒得大窟窿、小眼睛的破褂子,要不是他倆的梳不平的頭髮裡藏著煤灰,黑娃差點兒把他倆當成來中嶽廟觀光的外賓。
  黑娃正愣愣地望著.兩位燒窯匠已經登上花壇,在沙發上相對而坐,毫不含糊的作碰杯飲酒狀。攝影師對準鏡頭,說了聲:「笑!」燒窯匠立即忍俊不禁,咧開嘴兒笑了。「嚓」的一聲,「好!」攝影師當即取出白色的底片,玩魔術似的,向人們晃動底片說:「變,變!」底片上迅速顯影,瞬間,一張彩色照片已經呈現在人們面前。
  西方的光學技術對中嶽嵩山之下的年輕山民們,立即產生了巨大的誘惑。大家蜂擁而上,睜大眼睛審視著,仰著下巴驚歎著,燒窯匠大聲喊叫著:
  「瞎瞎,咱倆算『美』了一回!」
  黑娃也滿頭大汗地朝前擠著,想就近看看相片,不幸被踩掉了鞋子,只好敗下陣來,掂著鞋子尋思:這「美一回」可真是「美一回」呀!吃的、穿的、用的、相片裡全都有啦,還是「自來彩」!娘說的老好,「想吃啥,吃!想穿啥,穿!」難道只興俺張黑娃辛辛苦苦餵養長毛兔,剪下一寸長的特級纖維,給你們外國人做那啥「開司米」的花毛衣,就不興你們外國人為俺張黑娃服務一回嗎?不中不中!你這美國造的照相機也得為俺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大不小的社員張黑娃「哢嚓」一下,俺也得「美一回」,「美」定了!他繼而又想,不慌,我得先看看這彩色相片好不好,看看這美國貨坑不坑俺中國人。他又提上鞋,擠了過去。
  這時,攝影師趁燒窯匠更衣的機會,重新把相片舉在手裡,宣傳著彩色快照的光學原理及其無比的優越性。黑娃忍不住把手伸過去,說:「照相的,把相片給俺看看!」
  攝影師瞅瞅黑娃,又瞅瞅黑娃的手,忙把相片收回去,說:「不敢不敢,你這手一摸,得留下五個指頭印兒!」
  人們「轟」地笑了。
  「你說啥?」黑娃當眾受辱,脖子也漲紅了。
  「啥?」攝影師揶揄說,「人家的相片,再看也是人家的;你想看,就自己照一張。」
  黑娃大聲說:「照就照!」
  攝影師提醒黑娃:『小老弟,照這相,三塊八一張,先交錢。」
  黑娃覺得耳朵裡「嗡」的一聲。但那詫異和嘲笑的目光又使他漲紅了臉龐。他「刷」地從兜裡掏出兩張二元錢的鈔票,以破釜沉舟的姿態,把鈔票摔到開發票的小桌子上,「咚」地拍著胸脯說:「你給我照!」
  攝影師先是愕然相視,繼而肅然起敬,看熱鬧的人們也都收斂聲息,對這個穿著補丁襖的小夥兒刮目相看了。
  當黑娃把鈔票摔到桌子上的時候,他心裡猛地一沉。但他望著人們瞠目結舌的樣子,又感到無比的快意。
  「穿哪件衣裳?」攝影師熱情地詢問著。
  黑娃向樹杈上膘了一眼,指著一件藍色西裝上衣說:「就要它!」又指著一件翻領毛線衣,「還有它!」
  在人們不知是驚訝還是羡慕的目光下,黑娃從容地脫下補丁小襖和沾滿汗汙的小布衫兒,勇敢地袒露著正在發育的結實渾圓的肌肉,赤膊站在陽光下,像是向人們炫耀:看看.好好看看,這才是真正的黑娃呀!穿戴時新的人們啊,你們都扒了衣裳,跟俺黑娃比比肉吧,這可是俺自個兒長的,咱不比身外之物!然而,當攝影師熱心地幫助他,把毛衣、西服、呢子褲等等「身外之物」堆砌在他那健美的軀體上時,他還是感覺著一種進行了一次報復的愜意。
  「系領帶嗎?」攝影師雙手比劃著問。
  「系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煥然一新的黑娃,面不改色地登上花壇,從容不迫地在沙發上落座,身子顫了兩下,對沙發的彈性表示滿意,莊嚴的目光環顧了人群,又打量著茶几上那部作道具用的電話機,乾咳著,清了嗓子,忽然抓起電話機的話筒,大聲喊叫起來:
  「喂喂!你是俺娘嗎?俺是黑娃呀!俺在中嶽廟給你說話哩!俺是問問你,晌午做的啥飯哩!啥?蒜麵條?雞蛋鹵?中,中!先擱鍋臺上晾著,俺一會兒就坐直升飛機回去……」
  圍觀的人們先是愕然不知所云,斷而明白了這是黑娃的即興表演,一個個前仰後合,嘩笑起來。
  黑娃很滿意這番表演的戲劇性效果,興之所至,信口開河,又沖著話筒喊叫:
  「美國!美國!你聽見沒有?俺是中國的黑娃博士,聽說你們那彩色照相機不賴,俺今兒個也照一張試試,驗驗質量……啥?質量老好?那俺醜話說前頭,要是沒照好,得叫你美國賠俺!」
  黑娃繃著臉,又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外國話,「叭」地放下了話筒。
  人們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來。「咦咦!」一個戴草帽的老漢捂住肚子、跺著腳說,「這小夥兒,咦咦,他可真做得出來……」
  黑娃顯然是打電話打累了,他仰臉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掂起那把細瓷小茶壺,嘴對嘴地,發出「哧溜、哧溜」的聲音,有頃,又放下茶壺,把蘋果、酒瓶移至臉前,一手執酒杯,一手抓蘋果,露出「萬物皆備於我」的自滿自足的神態,仰臉作飲酒狀,說:「照啊!」
  攝影師一直惶恐不安地望著黑娃的表演。我的爺!他在想,我咋碰到這樣一個潑皮貨呀,他幹萬別把我那蠟制蘋果囫圇個兒地吞下去呀!而這時,在黑娃的一系列「慢鏡頭動作」過後,舉杯欲飲,又恰合時宜地來了個「定格」——凝止不動了。
  「照啊照啊!」黑娃催促著。
  攝影師終於從心底籲出一口氣來。他感到,這個潑皮的、富於想像力的顧客,已經引人入勝地為他做了一回「活廣告」,連忙摘下自己戴的墨鏡,送上去,說:「戴上,戴上這照!」
  黑娃望望墨鏡,想起了毛驢拉磨時戴的「礙眼」,便擺著腦袋說:「免啦免啦!」
  「笑笑!」攝影師說。
  黑娃想起毛驢,想起他已經充分利用了「美一回」給他提供的一切享受,也想起他穿的這件毛衣,說不定就是那啥「開司米」織的哩!不由地綻開嘴唇,開心地笑了。
  「嚓!」
  當黑娃脫去西裝,重新換上破襖的時候,攝影師已經把剛剛顯影的彩色相片呈送到黑娃面前,呀呀!相片上的黑娃,是那樣英俊、富有、容光煥發,莊重的儀態,嘲諷的眼神,動人的微笑,好象是為著某一項重大的外交使命,出現在某一個雞尾酒會上似的。背景卻是中嶽廟的天中閣,紅牆綠瓦、雕樑畫棟、古色古香。
  黑娃愣愣地望著相片,那眼神好象在問:這一位果真是俺麼?但他很快便確認,這就是本來的黑娃,或者說,這就是未來的黑娃。評論家也說,相片之外的黑娃不過是黑娃的暫時的「異化」罷了。這樣,美國政府也就避免了一場要求賠償損失的貿易糾紛。
  趕會的山民們都被照片裡的奇跡驚呆了。那位戴草帽的老漢,再三地將相片內外的兩個黑娃作了對比,「噫嘻!」他使用著在中嶽嵩山之下保留至今的一個文言嘆詞,發表評論說:「只要有好的穿戴,人人都有福貴之相啊!」
  黑娃為今日趕會的一個意外圓滿的結局感到滿意。他一邊走,一邊樂呵呵地把相片高高舉起,不住地轉動著身子,向四面八方展示著相片,讓人們看看相片上那位黑娃的丰采。
  「你同志等等!」攝影師從黑娃身後趕上來,手中晃著兩角錢的鈔票,說:「找給你錢。」
  黑娃這才發覺自己的疏忽,但他望著攝影師滿臉陪笑的樣子,想起他剛才的巴結勁兒,不由地可憐起他來,便以使自己也大為吃驚的慷慨,大聲說:「這錢俺不要了,送給你喝碗麵條吧!」
  「那咋能?那咋能?」攝影師忙不迭地把鈔票塞到了黑娃兜裡。
  「你照得不賴!」黑娃鄭重地給以精神的鼓勵,又熱情相邀:「有空兒去俺家坐坐。」
  「一定一定!」
  當黑娃擠出人群的時候,有人在他背後議論:
  「這小夥兒看著面熟。」
  「不錯,咋看咋象縣長他二小子,別看穿得窩囊,那是他爹叫他憶苦思甜哩!」
  「可也說不定,如今這莊戶人家,穿得賴,可兜裡也有了錢夾子!」
  黑娃任憑人家議論,逕自興致勃勃地走著,把相片捧在臉前打量著。他感到滿足而且激動。他想著,娘見了也會高興,因為他給娘帶回去的,是一個五顏六色的嚮往,一個黑娃「吃得穿得」的證明。但不知為什麼,當他重新把右手插進襖兜的時候,他的心卻在「通通」地跳動,伴隨著一種淡淡的莫名的惆悵。
  黑娃走出廟會,不覺登上了山坡。遠望家鄉的村莊,他想起了他的長毛兔,說不定那兩隻母兔已經生下了兩窩兔娃。他得趕緊回去擴建兔窩,壘成兩棚樓的,通風向陽。他又仿佛看見,爹正彎著腰,蹲在往年只准種紅薯的那塊「責任田」裡,一邊栽著煙苗,一邊掰著指頭念叨:西鄉那種煙的人家,一畝煙有超產三百多塊錢的,俺這三畝煙能超多少呢?
  黑娃想著,心裡又踏實而舒適了。他再次掏出彩色照片,審視良久,忽然對相片裡的他說:「我說你呀,你好好聽著,再過兩年,咱來真個的!」他又回頭望著山下的廟會,望著那鱗次櫛比的貨棚、飯鋪,大聲喊叫著:「你們——統統的——給俺留著!」
  「留著」——「留著!」群山發出了回聲。
  穿過盛開著油菜花的田間小路,黑娃哼著梆子戲,飛快地回家去了。
  (《上海文學》一九八一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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