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弓文集

浪漫的薛姨

     南陽的天上也在落炸彈。

  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到南陽與父親會合,見到了隨開封女中逃到南陽的薛姨。薛姨
對母親說:「孟姐,我給你講一件稀罕事兒!鬼子在白河岸邊扔炸彈,炸出了一對野鴛
鴦!」母親笑著說:「你又要聳人聽聞了不是!」薛姨說:「你不信?那一天,鬼子飛
機鬼哭狼嚎著俯衝下來,尾巴一翹,滴溜溜扔下來一顆炸彈,轟隆一聲,天山崩地裂,把
一棵大柳樹削去了一半。濃煙散去時,卻看見一對鴛鴦鳥在樹下相擁而臥,毫髮未損,
泰山崩於前而愛不改色,且加倍的如火如荼。公鴛鴦小聲叫道:『小妹,你醒醒!』母
鴛鴦閉著眼嬌聲
  說:『阿哥,剛才是怎麼了?天上怎麼掉下來好大一個破鑼!』」母親笑彎了腰,
說:「你又瞎編排了不是!」薛姨說:「你不信?你就去問問,不止我一個人看見了,
母鴛鴦粉嫩粉嫩的,嘴角有一顆美人痣;公鴛鴦白淨臉、高鼻樑,戴著一副玳瑁框的
近視鏡。」 母親臉上唰地沒有血色。

  晚上,玳瑁框眼鏡在父親鼻樑上一驚一乍地發亮,滑下來、推上去,又滑下來。

  「這因為……僅僅因為一個小黑驢兒!」父親急頭怪腦地分辯。

  「什麼?從哪裡跑來個小黑驢兒?」母親氣得耳朵支楞著。

  我記得,那的確是一頭十分可愛的小黑驢兒。父親曾經看著他記錄的曲稿,用手
指在桌子上擊打著節拍、腦袋一點一點地哼唱:

  「說黑驢兒,道黑驢兒,說起黑驢兒有故事兒。

  白脊樑骨白蓋衣兒,白尾巴尖兒白肚皮兒。

  粉耳朵、粉囪門兒,粉鼻子粉眼烏嘴唇兒,還有四隻白銀蹄兒。

  花鞍子兒,銅鐙子兒,檀香木鑲就驢捋棍兒。

  金嚼子兒,銀環子兒,五花籠頭花穗子兒,哧不愣登尥蹶子兒。

  男男女女驢身上看,只坐著俏溜溜的小佳人兒。

  ……」

  躲在門外的薛姨跳進來說:「張先生,別繞圈子了!孟姐問你跟『美人痣』是怎
麼一回事,你怎麼牽出一頭小黑驢兒?」

  父親漲紅了臉,「你們聽我說麼!我要搜集南陽大調曲,還要記下曲譜,是不是?你
們知道,她……她是女師音樂系畢業,會記譜,還會把民間使用的『工尺』譜翻譯成簡
譜或五線譜,是不是?她父親又是南陽著名的『曲癡』,珍藏著秘不示人的曲稿,是不
是?我在河邊碰見她,希望得到她的幫助,請她首先幫我把《小黑驢兒》的曲譜記下來。
誰知偏偏來了飛機,偏偏在那裡扔了炸彈!」


  「往下說!」薛姨不依不饒地追問,「扔炸彈時,你們做什麼了?」

  「在炸彈底下還能做什麼?」父親怒視屋頂如同怒視著那顆來得不是時候的炸彈,
「一個男人本能地要保護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本能地要得到男人的保護罷了。」

  「說呀,你怎樣對那位美人兒進行你本能的保護?」

  父親結結巴巴說:「她說……她說哎呀,嚇死我了!我說……我說不……不要怕……」
父親受審似的感到屈辱,瞥了薛姨一眼,「我還能做什麼!你們男女混雜,擠在黑古隆
冬的防空洞裡,倒不知會擠出點什麼羅曼蒂克來呢!」

  「好一個豬八戒,你倒打一耙!」薛姨用她很好看的虎牙咬了咬嘴唇,冷笑說,
「你這是何苦呢?想當初,你的老丈人把孟姐關起來,不叫你們見面。是你死氣白賴求
我為你們穿針引線,當了《西廂記》裡的紅娘。『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只怕
這『玉人』換了人呢!孟姐,你要本能地管教好你的張先生。哼!」她一扭腰肢,轉身
走了,從省城穿來的高跟鞋在南陽古城的粘土地上敲打出輕脆的鼓點,走進對面的小
屋,又從窗口裡伸出腦袋喊叫:「叫小斑過來跟我睡吧,你還得給你的張先生照料沒
滿月的小張生呢!」

  父親還在向母親苦苦辯解:「你知道的,聽南陽大調曲是我兒時唯一的精神享受。
我上燕大時,在鄭振鐸先生編選的《白雪遺音》中看到一些明代流傳的曲目,竟是我
兒時聽鄉間藝人還在傳唱的段子。你說,何不趁我們失去了圖書、失去了書桌、又恰
好流亡到南陽而無所事事的機會,把這些曲目搜集起來,以免後人再生『廣陵散』之
歎呢?」

  我不記得父母親是怎樣和好的。

  炸彈崩出來的桃色事件撲朔迷離,只是由於人們經久不息地複述才儲入了我童年
的記憶。六十年後的今天,我已無法對此一重大歷史疑案進行考證以作出準確的判斷
了。前邊引用的「小黑驢兒」倒是確鑿無疑地存在著。剛才一想起小黑驢,小黑驢就
在書櫥最下層的抽屜裡「嗵嗵」地刨蹄子。我從抽屜裡取出一摞豎寫的文稿,那是父
親六十年前親筆記錄的《鼓子曲存》。從字跡早已發黃的文稿中跳出了一頭依舊年
輕、依舊歡實的《小黑驢兒》。

  我記得母親講過,薛姨是她在大學讀書時的同學。在省城開封,她家與我家只隔
著一條街道。我們逃離開封以前,只要她一陣風似地撞進門來,我家的盆盆罐罐都會
跟著她亂蹦亂跳。她會唱誰也聽不懂的英國歌,會唱母親也能跟著唱的「望穿秋水,
不見伊人的倩影」,甚至還會唱知識階層不屑唱、她偏要手指夾著別人的煙捲兒並做
出打瞌睡的樣子唱那支「煙花那個女子唱罷了第一聲」,而且,十分驚人的是,她會吹
十分動聽的口哨,一呶嘴唇,就有五顏六色的細絲線線從她花骨朵一般的嘴唇上一顫
一顫地扯出來,絲絲縷縷,五彩繽紛,在小院裡繚繚繞繞,老槐樹也跟著喧鬧起來,滿院
子洋溢著槐花的香氣。

  一天晚上,她卻哭著來到了我家。母親也在陪著她落淚。後來,母親帶著我去看
她。在她家的客廳裡,我看見了她和一個軍官的合影,相框上卻披著黑紗。照片上的
軍官年輕英俊,有兩道劍眉。薛姨嬌滴滴地把腦袋歪在他的肩上不願抬起來。母親說,
他擊落了兩架鬼子飛機,他的飛機也被鬼子擊中了。他跳傘降落在鬼子陣地上,用手
槍打死了兩個包圍上來的鬼子,卻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父親歎息說:「他們
結婚還不到三個月呢!」母親說:「哪有三個月?結婚三天就分別了!」

  又一天,母親不在家,薛姨一如往常地來了。她的頭髮蓬鬆著,不經意地呶著嘴唇,
卻沒有口哨飛出來。她從我父親身邊把我抱過去,在我父親名字前邊加了一個「小」
字,對我說:「小張聰,叫我親親你!」就把我舉起來,「叭」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又
對著鏡子,望著印在我臉上的唇形口紅,皺了皺眉,表示遺憾說:「唉,絕對不是櫻桃
小口!」卻又釋然地微笑著,「但是,像菱角!」又斜睨著我的父親,「你說,這個菱角
好不好?」父親愣了一下,連連點頭說:「好,很好!」她就把我放在地下,閉上眼睛,
仰起下巴說:「過來呀,吃了這個菱角。」父親眼睛裡有火光一閃卻又在瞬間熄滅,
說:「應該叫賈寶玉來,他愛吃女人的胭脂,當然也愛吃女人的口紅。」薛姨撒嬌說:
「哪裡是口紅呀,我剛才嚼了南方的檳榔,酸酸甜甜的哩!」她湊近我父親,再次閉上
眼睛,呶起嘴唇,「你過來聞聞呀,香著呢!」父親眼睛裡又有火光一閃,鼻子吸溜了一
下,又慌忙倒退著說:「哦,真香!」薛姨用眼白瞟著我父親,恨恨地說:「哼,別裝模
作樣了,我知道,只怪我嘴角上沒長那顆美人痣!」說著,就有一滴眼淚顫顫地掉下來。
父親慌忙遞過去一條手絹,說:「都怪你自己挑肥撿瘦,你知道有多少傑出的男人正
在為你瘋狂嗎?」薛姨接過手娟,卻向天上拋起,讓它像一片落葉飄墜下來,一轉身說:
「呸,沒有一個好東西!」

  在南陽,我是跟著薛姨睡的。薛姨把一個摔掉了耳朵的漱口杯放在床頭櫃上成了
她的花瓶,讓一朵沒有綠葉陪伴的玫瑰花怒放著帶刺的孤獨。玫瑰花紅得打眼、紅得
邪火、紅得妖媚,讓我聞到了不祥的氣息。薛姨的肌膚豐腴的肉體卻在散發著醉人的
芳香。

  那是一個給我留下了異樣感覺和灼熱記憶的肉體。

  每晚睡覺前,薛姨都要把我放在一個大澡盆裡洗乾淨。她的手指不經意地扒拉住
了「小雞雞」,「小雞雞」就會一挺一挺地振作起來。她就「嗤」地笑著,用指頭敲
它一下,說:「老實點兒,不大點兒一個茶壺嘴兒,就會梗著脖子想媳婦了!」她給我
洗了澡,把我放在床上,在我的脖子、腋窩、大腿根撲了痱子粉,用毛巾被蓋好我的肚
皮和肚臍眼之後,就向窗外夜色裡打量一下,拉嚴窗簾,撚小了煤油燈的燈撚兒,讓室
內的光線暗淡下來,警告我說:「小不點兒,不准看我!」她的警告總是激起我相反的
欲望。她好像並不在乎我是不是接受了她的警告,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把她象牙
色的肌膚、滾圓的桃形乳房、平坦而豐腴的腹部平原,一覽無餘地暴露給一個男童的
眼睛。那是一雙只知道好奇、還不懂得欣賞異性的眼睛。記憶經過了多年的儲蓄以
後才表現出它的價值,開始向我支付取之不盡的遐想和灼人的、總是不那麼規矩的躁
動。

  我能清晰地記起她洗澡的特殊方式和向我重複過多次的細節:她在一個大澡盆
裡放了一個小板凳上,如同坐在一個小小湖泊中央的小小孤島上,用一條藍格格毛巾
向身上撩著水花,在毛巾上打了當時叫做「香胰子」的香皂,再拿出小板凳,赤條條地
站在澡盆裡。朦朧的燈光勾勒出她線條圓潤的輪廓,如同用羊脂玉雕塑的神女站在一
片荷葉上翹首遠望。她常常在這時呶起嘴唇吹口哨,我就看見五光十色的細絲線線在
小屋裡繚繚繞繞。她在脖頸和高聳的乳房上輕輕揉搓,滾圓的桃形乳房就在潔白的泡
沫中活潑潑地顛動,像一對肥碩的白鴿撲楞翅膀。接下來,她用手指扯起毛巾兩端,把
胳膊彎向背後拉來拉去,脊背和肩胛也活潑潑地扭上扭下;再把毛巾正過來,輪換揩
拭著兩條蓮藕樣的胳膊和腋毛旺盛的腋窩。然後,她把毛巾移向不時扭動著的腰肢,
再向下,開始侍弄腹部的平原,卻留下小腹下邊的一個夾角,向兩邊滑動,在兩條優美
的曲線上料理了髖部,又向後摩挲著微微翹起的圓弧,那是她飽滿而結實的臀部。當
她擦拭了渾圓的大腿、細長的腳踝,又輪換地抬起一隻腳,用手指捏搓了每一個腳趾
縫以後,又在一盆清水裡涮了另一條粉紅色毛巾,開始清洗小腹和大腿之間的夾角。
她對那裡的揉搓常常使她閉上眼睛,臉頰上泛起了胭脂般的紅暈,菱角形的嘴唇半開
半合。最後她依舊站在浴盆裡彎下腰肢,把胳膊懶懶地伸出去,拿起一個葫蘆瓢,一瓢
一瓢地舀著一隻洋鐵桶裡的清水,從肩胛上、脖頸上沖了下去,每沖一下,她都要猛地
打個激靈,發出一聲快意的尖叫。

  終於到了她上床的時候。她跟那個年代的大多數北方女子一樣,不穿睡衣,也不
戴胸罩,只穿一件寬鬆的汗衫、一條短小的花褲頭。我總是等她上床以後,讓她像開
封的老乾娘那樣摟著我睡,還要一手捉住一隻乳房、嘴裡啜著另一個乳頭才能睡得踏
實。頭一個晚上,我剛剛挨著她,她就受驚地打了個哆嗦,陡地推開了我。我的手和嘴
又隔著汗衫再接再厲。她在我的手背上拍打了一下,罵著:「孬傢伙!」我感到委屈,
就抽抽嗒嗒地哭起來。她又撫摸著我:「好孩子不哭。」我說:「我想乾娘。」她
說:「我就是乾娘。」我又把腦袋拱到她的懷裡,再次開始了執著地尋找。不知為什
麼,她又罵了我的父親且又加上了一個「小」字:「小張聰,你真壞!」卻撩起了汗衫。
我急急捉住一隻乳房,又噙著另一個乳頭裹了一下,乳頭飽滿發脹,她就發出一聲奇特
的呻吟,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

  那是一對與老乾娘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乳房。老乾娘的乳房是乾癟的,像兩隻讓人
掏空了的布袋。薛姨的乳房碩大而富於彈性,顫顫地頂著我的臉頰,我就把老乾娘忘
得一乾二淨。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男孩子,在我來不及產生性別意識的時候,就具有
崇拜碩大、飽滿乳房的天性,用我的小手抓住不放。薛姨發出小聲的呻喚,把她的手
壓在我的手上,不時地「哎呀」一聲,再罵一聲「小張聰,你真壞!」她的體溫滾燙,像
是火苗苗包圍著我。乳房堵住了我的鼻子,使我不能呼吸。我就用鼻子找到了乳溝,
那裡有一個柔軟的通道,使我呼吸到了空氣和體香。我就噙著飽滿發脹的葡萄,捧著
滾圓的大桃,卻無情無義地撇下薛姨,自顧自地睡著了。醒來時,我的一隻小腳丫常常
被薛姨夾在她小腹下邊的夾角裡。夾角裡悶熱濕潤,叢生著荒蕪的野草。

  從此,就是在白天我也如影隨形地緊跟著薛姨。從省城搬遷到南陽的大學和中學
都沒有安頓下來,薛姨有足夠的時間為我耗費精力,還給我剛剛滿月的弟弟縫了幾件
新衣,她向我母親抱怨:「你生了孩子我侍候,圖個啥呢?」母親說:「你想當媽了,
二十六歲的女人該當媽了,可你總得再找個好女婿不是!」薛姨說:「沒法兒找,只能
碰。」又用好看的虎牙咬了一下嘴唇,「哼,我得碰上一個能叫我動心、能叫我死去
活來的!」

  但她總是用怨恨的眼神瞅著我的父親。每天夜晚,她都要摟著我,叫我「小張聰」,
容忍我無情無義的折騰;到了白天,卻好像「大張聰」討了她的便宜,見了我父親就
愛搭理不搭理的。父親正走火入魔地出入於茶坊酒肆,結識藝人和曲友,只喝清茶而
從不飲酒,尋訪比較俗的《小黑妞》和《偷石榴》、比較雅的《古城會》和《黛玉悲
秋》。薛姨斜睨著我父親來去匆匆的身影,洋腔洋調地說:「密司特張,山河破碎,國
難當頭,你還有如此高漲的雅興?」父親說:「密司薛,你是教英文的,你該懂得,我正
在尋找南陽民間的小莎士比亞,搜集你們的『十四行詩』,這是對民間文化的拯救。」

  薛姨的貓眼一開一合,鄙夷地放走了我的父親,又忽靈一下,捉住了一個威武高大
的軍官。她懶洋洋地牽著我的手走過軍營,一個軍官像影子一樣跟上來,一會兒在前,
一會兒在後,呆呆地望著薛姨,目光如醉,神情如癡。到了小院門口,薛姨冷不丁兒回
頭望著軍官。

  「請問長官閣下,你從我和這個男孩子身上發現了什麼情況嗎?」

  軍官「啪」地碰了一下腳跟,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小姐,沒有發現情況。」

  「那麼,你為什麼老像盯梢一樣盯著我?」

  「因為……什麼也不因為……可是也因為……你很像我的表妹。」

  薛姨偏著腦袋打量著他,「你見了你的表妹也要敬禮嗎?而且用左手!」

  軍官把塞在褲兜裡的半截袖筒抽出來,「報告小姐,我沒有右手了。」

  「右手呢?」

  「丟在台兒莊了。」

  「啊,對不起!但我好像不是你的表妹。」

  「是的,我也把表妹丟了。」

  「怎麼?」

  「丟在關外了,小姐。」

  薛姨的長睫毛如蝴蝶翅膀撲閃了一下,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啊!再見,你會找
到她的。」

  軍官依舊癡癡地望著薛姨一動不動,黃軍裝上的銅扣子也都惶惶地瞪圓了眼睛。
我跟著薛姨走進小院,又回過頭來看他。他依舊像釘子一樣釘在門外發呆。薛姨帶著
我走進小屋,又推開窗子向他招手一笑,又合上窗子,貼在窗玻璃上偷偷望著他說:
「傻孩子!」

  早晨,從小屋窗口塞進來一個粉紅色的信封。

  傍晚,薛姨把我帶到白河岸邊,悄然上了河堤。

  河堤兩旁的柳樹伸出茂密的枝葉,使長長的河堤變成了一條綠色的穹窿,低垂的
柳絲上掛著蟬的叫聲。我隨著薛姨在綠色的穹窿裡東張西望,忽地在河堤裡邊的斜坡
上看到了那個獨臂軍官。他已經採集了一束鮮豔的野花,正用牙齒緊咬著一根青藤,
脖子像彈簧一樣一伸一縮,配合著手的動作,把那束野花捆紮起來。他伸縮脖子的動
作顯得滑稽而笨拙,卻又表現出一個肢體殘缺者努力把事情做好的悲壯感。薛姨忍不
住歎了一口氣。軍官受到驚動,驚喜地呆望著薛姨,腳下卻打了一個趔趄,跌倒在河堤
的斜坡上。但他倒下去時仍舊高舉著一束野花如同高舉著不容倒下的戰旗,一個「鯉
魚打挺」就跳了起來。

  軍官惶恐地鞠了一躬,把野花送給了薛姨,「我幾乎失望了,以為你不會來了。

  薛姨在花束上聞了一下,「那麼,這花就不是為我采的了!」

  「啊,不!」軍官急忙說,「我每采一朵花,都要在心裡叫一聲……」

  「叫一聲什麼?」

  「叫一聲……」軍官膽怯地望了一下薛姨,「快來啊,小月亮。」

  「你很會討人喜歡!」

  薛姨臉紅了,矜持地朝他一笑,便把我夾在他倆中間,開始了漫長的散步。

  那天的月亮一點兒不算小,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大月亮。當它冒出地面
的時候,薛姨和軍官已經慢悠悠地在河堤上走了很久,薛姨的嘴巴開始變成了月牙兒
的形狀,不時發出輕脆的笑聲,可以看見潔白的牙齒在薄暮裡閃光。軍官也不再驚慌
失措,但他一旦鎮定下來就不堪忍受在他倆中間夾著我這個不大不小的障礙,不知什
麼時候繞到了薛姨的另一邊,與薛姨肩挨著肩,如薛姨掛在開封客廳的那張照片。我
不時仰起臉望著他和薛姨。薛姨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正在談論一個與軍官的表妹相
關的話題。我為了薛姨對我的遺忘感到嫉妒和悲傷,就抱著薛姨的腿報復說,我累了,
我走不動了。軍官急忙跑過來抱我。薛姨卻讓我靠著一棵柳樹坐在草地上,把野花放
在鼻子上使勁聞了一下,說:「哎呀,這花兒好香啊!聞聞花兒就不知道累了,你看,要
這樣聞。」她把花兒遮在臉上,鼻子插在花束裡,開始了持久不懈的深呼吸。我感覺
到了由鼻子哧溜一下直抵肺腑的香氣,便有了朦朧的睡意。但是,在我的背後,離我有
兩棵樹的距離,薛姨與軍官又在小聲而熱烈地繼續著與表妹有關的話題。

  「我有你表妹那樣高嗎?」

  「你好像比她矮那麼一點點。」

  「不對,我要跟她比一比!」

  「她跟我比過,她夠得著我的下巴頦兒。」

  「來呀,我也要跟你比一比,我夠得著你的鼻子尖兒。來嘛,轉過來呀!」

  薛姨高大而窈窕。我希望她的頭頂應該達到比軍官的鼻子尖兒更高一些的地方,
就從花束裡鑽出腦袋。我看見薛姨和軍官的影子印在剛剛升起的月亮上,薛姨貼近了
軍官,一動不動地向他微仰著臉龐;軍官的腦袋緩緩地向薛姨勾下來,薛姨忽地湊上
去,月亮打了個哆嗦,兩個影子就倏地粘在一起,貼在渾圓如玉的大月亮上。大月亮明
麗如畫,令人目眩神迷。花束裡冒出了蒙汗藥的香氣,他倆的影子從月亮上仰了下去。

  當月亮爬上柳梢頭的時候,他們又在繼續著關於表妹的話題。

  「說呀,我比不比得上你的表妹?」

  「小傻瓜,我壓根兒沒有表妹,你是我的唯一。」

  薛姨用拳頭連連捶打著軍官,「哎呀,你真壞!」

  再後來,薛姨常常把我還給母親,一個人悄悄出去,回來的很晚,臉上帶著微醉的
紅暈,又「啾兒啾兒」地吹起了口哨。她把我接到她的小屋以前,還要把我母親拉到
小院裡小聲說話。母親說:「可惜少了一條胳膊!」薛姨說:「哎呀,一條胳膊就叫
我透不過氣兒了!」她閉上眼,胸脯起伏著,做出喘不過氣來的樣子,還一左一右地扭
著脖子,好像在躲避接連不斷的襲擊,撒嬌說:「好怕人的哩!」母親笑著說:「好,
你動心了!」

  她的同事卻望著她的背影說:「嘿,真浪!」

  夜裡,我被異樣的響聲驚醒了,一時弄不清自己是睡在什麼地方。黑暗裡,木床在
吱吱嘎嘎地響動,急促的喘息、呻吟聲和夢魘般的低語攪在一起。「不行……寶貝兒……
等它乾淨了……我都給了你……別……別嚇住孩子……」眼前一片漆黑,聲音沒有著
落地漂浮在空氣裡。我的手觸摸到了冰涼、光滑的竹篦,才發現自己被移在平時堆放
衣物的小竹床上,蓋著一件陌生的冒著汗味的衣裳。我觸摸到了冰涼的銅扣和硌手的
領章。空氣中又飄來喘息、吸吮、咂嘴的聲音。我忽地產生了說不明白的驚恐和悲
傷,哭叫說:「你走吧,你走!」聲音陡然停止了,又傳來光腳板拍打地面的聲音。黑
暗中,一條光溜溜的胳膊把我攬在汗淋淋的懷裡。我又感覺到了薛姨滾燙的體溫,聞
到了薛姨特有的帶著一點兒酒味和奶油味的體香。「你快走,嚇住孩子了!」她對黑
暗說。黑暗裡傳來了粗嗄的呼吸和綿軟的歎息。蓋在我身上的衣服被人揭去了。一
個粗糙的大手掌在我的臉蛋上搓了一下,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個。屋門「吱呀」一聲
叫,一片月光鑽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忽閃了一下,又與薛姨乳白色的身體融在一起。
小風搖響了門搭,黑影就陡地跳到了門外。薛姨柔聲說:「寶貝兒,下一次給你噢!」
門又「吱呀」一聲叫,小屋歸於黑暗。

  薛姨把我抱回大床上,問我:「小不點兒,你聽見什麼啦?」我說:「他欺負你!」
薛姨「哧」地笑了,又問:「他是誰?」我說:「是壞蛋。」薛姨又「哽兒哽兒」地
笑著,「不對,他是你姨父,懂嗎?我就要跟他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就抱緊了
薛姨。

  薛姨的心情很好,就是拉響警報的時候,她也要向天上「啾兒」地吹一聲口哨,如
同逃難路上從我頭頂掠過的一聲冷槍,南陽的警報也像開封的警報一樣人,像一頭
隱身怪獸捏著鼻子在天上飛來飛去地嚎叫。我們和薛姨一起逃出鬧市。經過軍營時,
薛姨一邊跑,一邊指著營房對母親說:「他要去接受國外援助的軍用物資,我作為他
們的譯員跟他一起走。」母親抱著弟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你也穿軍裝嗎?」她
挺了一下胸脯,「那當然!」

  我們鑽進了防空洞。那是在一道黃土崗上挖出來的小小的窯洞,洞口覆蓋著灌木
和野草,中國的蛐蛐兒正在無所畏懼地鳴叫。飛機卻像一隻嗡嗡叫的老蒼蠅由遠而近。
薛姨撥開樹枝,把腦袋伸出洞口,尖著嗓兒報告消息,一會兒說:「來了,來了,看見翅
膀上的『紅膏藥』了!」一會兒說:「轉圈兒了,黑老鴰轉圈兒了!」母親說:「快進
來,用不著你放哨!」正說著,飛機發出鋪天蓋地的嘯音撲下來,蹭著頭皮犁過去,天上
打了一個黑閃,留下瞬間的沉寂,接著是沉雷般的爆炸聲。防空洞上的虛土撲簌簌地
落下來。薛姨又在洞口喊叫:「好,好!扔到河灘裡了。我要拾幾塊炸彈皮,打幾把好
快刀!」老蒼蠅的嗡嗡聲再次由遠而近。父親說:「女英雄,你再不進來,就是故意跟
一位中國軍官鬧彆扭了!」薛姨尋釁地望著父親,沒好氣地說:「張先生,你趕好你的
小黑驢兒就是了……」話未完,飛機又嘯叫著俯衝出來。薛姨忽地望著洞外,大聲呼
喊:「喂!往這兒跑,快,快往這兒跑!」

  一個藍色的身影閃動著,迎著陽光跑過來。從漆黑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刺目
的陽光照在一張蒼白的臉上。那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她驚慌地拎著黑裙子,
在毫無遮攔的麥茬地上向這邊跑著。近了,我覺得在哪裡看見過她。更近了,我看見
了在書中夾著的照片上看過多次的瓜子臉。當薛姨把她迎進洞口的時候,我在她的唇
角上看見一顆顯眼的黑痣。緊接著,一群黑鳥嗖嗖地越過洞頂,在她剛剛跑過來的麥
茬地上濺起了一溜兒土煙兒,如同水面上噗噗地噴著水泡。

  洞口裡的眼睛都驚駭地望著這個女子。她背靠洞壁站著,急劇的呼吸使她的胸部
不停地起伏。她一邊驚慌四顧,一邊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絞拌著瘦長的手指。她的眼睛
終於適應了洞內的黑暗,目光忽地凝結在我父親、母親的臉上,好像陡地被燙了一下,
發出一聲沒有完成的驚叫,又轉身跑出了洞口。老蒼蠅正在頭頂盤旋。她磕磕絆絆地
奔跑在麥茬地上,被麥茬絆了一跤,滾翻在地堰底下,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小鳥。母親
大聲地責備父親:「你應該請她留下來?」父親用同樣大的聲音說:「這句話,應該
你來講!」薛姨惱怒地望著我的父親,「你怎麼還有心思吵架?你保護女人的本能哪裡
去了?」她不顧一切地沖出洞口,一邊向地堰那邊奔跑,一邊大聲喊叫:「宛姑娘,不
要動,我來了!」飛機扔下了一顆炸彈,一座樓房變成了一支濃煙滾滾的火炬。老蒼蠅
再次飛臨頭頂,薛姨卻從地堰下邊跳出來,撒野地向軍營那邊喊叫:「開炮呀,快給我
開炮!你們的高射炮哪裡去了?」黑鳥再次從頭頂掠過,麥茬地裡又在「噗噗」地吐著
土泡兒。薛姨好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身子震顫著攤開了雙臂,濃密的頭髮如黑色的
火焰飄起來,好像要騰空飛去,卻又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仰臉栽倒在麥茬地上。父親
把我扔到防空洞裡,瘋了似地沖出洞口。母親緊緊地抱著弟弟,暈倒在防空洞裡。

  解除警報的時候,麥茬地裡擠滿了表情麻木的人群。薛姨無聲地躺在燒焦了的麥
茬上,胸前的月白布衫上綻開了火紅的玫瑰。我能認出來,是插在漱口杯裡那一朵紅
得邪火、紅得不懷好意的野玫瑰。一隻黑蛐蛐兒從草葉裡蹦到她羊脂玉一樣的臉頰
上,顫顫地翹起了油亮的觸鬚,觸動她長長的睫毛。睫毛已不再生動地一開一合,好像
收不攏的扇面低垂下來,在她眼瞼上畫了兩個半圓的陰影。唇角長著黑痣、名字叫宛
兒的女子跪在薛姨身邊,扯起黑裙子掩面哭泣。父親垂著腦袋像是垂下一塊鐵青色的
石頭,用一條潔白的被單蒙住了薛姨。小風簌簌地撩動被單,薛姨披著潔白的披風消
逝在遙遠的天際。獨臂軍官從遠處的濃煙裡踉蹌跑來,臉上抹著橫一道、豎一道的黑
煙子,軍衣上撕裂的許多破口上惶惶地抖動著三角形的小旗。他驚恐地掀開了被單的
一角,忽地用左手拔出手槍,向天上連連射擊。子彈在天頂迸裂,天穹上麻麻花花落下
了破碎的雨滴。

  薛姨離去以後的日子天昏地暗。

  我再次感覺到了兩個我的存在:一個我扒在薛姨的小窗口上尋找薛姨,但我找不
到只有在充分成熟的女性肉體上才能找到的那種熾熱、醉人的體香了,卻聞到了五月
端午點燃艾草的苦味;另一個我又從我身上分離出來,手扯著薛姨的披風,在昏沉的
雲朵上隨風飄蕩。名字叫宛兒的女子也用她瘦長的手指牽著披風的一角,黑色的裙裾
伴著潔白的披風掠過冰冷的星星和一個大而渾圓的月亮。黑絲絨一樣的天幕上,一對
豐滿的白鴿在飛翔。
  我從雲朵上跌落下來的時候,南陽城郊的黃土崗上已經增添了一座新墳。聽說是
宛兒的父親買下了這塊墳地,請來了一群和尚。和尚敲打著木魚,「咕咕噥噥」地與
墳頭密語。淡藍色的香煙扭動著蛇樣的細腰,纏繞在一棵被炸彈皮削去了半截的老樹
枝上。母親和那個叫宛兒的女子在哭泣中相互依傍。父親臉上刻著鐵灰色的憤怒,點
燃了一面紙做的膏藥旗。紙灰在風中旋舞如黑色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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