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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唉,人家是明眼兒,那盆在武漢得大獎的懸崖黃荊,那盆在上海得大獎的石榴,還有那盆老榆樹。唉,人家是明眼兒,瞞不了人家。人家打眼一看,心裡就明鏡一樣。」

  爸爸一說到樹就低下了頭,眼巴巴養了幾十年,像養自己的孩子一樣,那每一根枝椏上都寄託著爸爸的感情,如今要分手了,就是賣再多的錢,也擋不住他心裡的難過。

  爸爸的樹這麼值錢,三盆樹就賣了兩萬,王海也著實感到意外。平時老聽爸爸說這是藝術多麼多麼值錢,並沒有放在心上,也並沒有當真,如今看到錢放在茶几上,才明白這些樹的價值了,說實話也為爸爸高興。但是一想到這些樹都是爸爸的命根子,就這麼賣了給自己找對象,心裡又格外不是滋味。

  「爸爸,」王海故意說,「咱只怕是賣虧了吧?」

  「唉,我也想過。」爸爸說,「要說咱這幾棵樹,在廣州,比這價高,放在香港,更高一些,如果運到國外,那只怕又高了。咱不能夠這麼比,市場不一樣,咱這幾棵樹要放在鄭州,這就是天價了。人得會想,各算各賬。再說了,這些東西要說值錢也不得了,要說不值錢那也不值一個錢,買來時都是毛樁,哪一棵樹也不到二十塊錢。咱也就是貼點功夫貼點水土錢,這算啥哩?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咱懂這,賣了老的買新的,咱還可以再培養嘛。」

  媽媽笑哈哈地說:「別海吹了,三盆樹賣了兩萬,就是我和你爸爸兩個人兩年的工資,去哪找這麼好的夢做?快走吧,人家還在家裡等著哩。」

  這時候王海才明白,爸爸呼他回來,是為了給人家送樹。盆景不比別的東西,小車和中轎都不好裝,要麼用大車,要麼用三輪車,得放的平平穩穩,不能夠碰傷枝條兒。爸爸如果騎上家裡的三輪車送樹,沿途要過許多崗位,他怕警察攔住他又不讓過又要罰款,兒子是警察,王海要騎著三輪車送樹,那自然就方便得多了。

  「往哪兒送?」這時候王海才想起來問問是誰買了他們家的樹,「誰買的?」

  「安總嘛。」爸爸說,「知道安然房地產吧?」

  「知道。不就是安然城市花園嗎?」

  「對對,就是那兒。」爸爸說,「安總親自來看的樹,看得出來他也是道上人,懂得多呀,說起來比我還在行哩。坐著大奔馳來,還順手送了我一條中華煙。」

  「知道他。」王海昕于富貴說過這安然原來是個大官兒,就順口說,「原來還當過大官兒哩,聽人家說他文化大革命犯錯誤下來了,後來才做生意。不就是他呀?」

  「什麼?」爸爸忽然吃驚地說,「原來他還當過大幹部呀?沒看出來。」

  媽媽說:「我說怎麼那麼有錢哩,兩萬塊錢買三棵樹,原來是大人物。唉,誰在臺上都說是為人民服務哩,說白了都是為自己服務哩。我算看清楚這世道了,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有錢人啥時候也是有錢人,不當大官兒了當老闆,倒了台還不是一樣坐奔馳?」

  王海忽然說:「爸爸,我雖然不太懂,但也知道養樹不容易。咱這幾棵樹養多少年了,已經是成型作品了,你這麼大年紀就這點愛好,咱不賣了行不行?」

  「什麼?」爸爸瞪著眼說,「你這是什麼話?樹重要還是人重要?你怎麼掂不著輕重?」

  「是這樣,」王海說,「我找對象你們別管,保證不花家裡的錢。」

  爸爸說:「那也不行。再說我雖然不是什麼人物,也長短是根棍吧?不敢說一諾千金,也總是答應了人家,怎麼能夠反悔?裝車!」

  父子兩個這才小心翼翼地裝車,先把樹抬出來,爸爸用破布把盆擦洗乾淨,這才往車上裝。三盆樹把三輪車裝得滿滿當當,推出家屬院以後,王海站在那裡又不走了。

  爸爸說:「走呀,怎麼不走了?」

  王海說:「這往東郊去,路這麼遠,又不能夠走大路,讓我想想怎麼拐小路。能不惹麻煩儘量不惹麻煩。好了,我明白怎麼走了,爸爸你坐車幫上吧。」

  走出好遠,王海回頭還看到媽媽站在那裡,望著他們父子兩個,望著這些樹,就像望著他們在送自己嫁出去的閨女。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王海忽然想,要不要把認識安琪的事兒在路上跟爸爸閑諞諞?今天在安琪那兒吃過餃子,他好像找到了一種感覺,這個女人可能適合他。

  只是萬一將來談不成呢?就像和吳可可一樣,領回家多少次了,爸爸媽媽都叫上了,夜裡住在家裡都不走了,到後來煮熟的鴨子又飛了。這麼一想,王海覺得安琪的事兒還是先不說的好,萬一談不成,那就又讓老人們空歡喜一場。

  6

  安然城市花園在鄭州的東郊,那是聞名全鄭州的豪華住宅,戶外的廣告做得滿天飛,幾乎是人人皆知。為了調查案件,王海也曾經走進去過,那地方他並不陌生。但是,他並不知道這城市花園的後院裡,靠著後圍牆還套建著一個小院兒,住著安然的家人。他騎著三輪車,拖著三棵樹和爸爸,七拐八拐一個多鐘頭,才走到這裡。門崗告訴他,安總已經交待過,讓他們直接進去。等他們走近小院兒,才看到這是另一處風景,一人多高的圍牆上扣著那種古香古色的老瓦,院裡只有一座小小的三層樓房,是非常現代的歐化風格的別墅式建築。中國的圍牆和外國的樓房搭配起來,就顯現出來一種特別的味道。從外邊看院子並不很大,一走進去才發現院子也挺開闊,裡面有一個花園,那花園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盆景,實際上已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盆景園了。

  安總自然是接到了門崗的電話,這時候已經等在院裡,看到他們父子兩個進來,連忙迎接過來,把他們帶進了花園裡。一走進這裡,王海就看到爸爸渾身的不自在,臉上使勁擠出許多的笑,笑出了許多的卑怯。相比之下,王海倒是自然得多,大大方方地和爸爸一起把樹搬下來,放到了人家指定的位置上。看到有保姆樣子的女孩送來了礦泉水,也不推讓,打開一瓶就遞給了爸爸。

  「不渴,不渴。」爸爸不好意思地連連說,「你想喝你喝,我不渴嘛。」

  「別客氣呀。」安總熱情地說,「到自己家裡一樣嘛。」

  爸爸這才接過喝起來,再看王海,王海已經打開另一瓶往自己頭上倒著消熱,倒完了一瓶又打開一瓶,這才喝起來。爸爸就拿眼瞪他,他也不理會,只管喝起來。安總看在眼裡,就笑起來。

  「還是年輕人好呀。」安總說,「走到哪兒都自自然然。王師傅,你別看到我這兒住房好一點兒,就覺得生分。其實我跟你比起來,除了多幾個臭錢還有什麼?咱是一回生,兩回熟,以後都是朋友了,你可別拿我當外人呀。」

  「沒有沒有。」王師傅這才笑著說,「看出來,你這人也是沒架子。」

  「架子?」安總哈哈笑起來,「我會有什麼架子?我和你一樣,我這一輩子是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過,什麼窮日子都過過呀。不同的是,我最後碰上了好機遇,掙了點錢。可是錢是什麼?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拿到手裡是一把紙,點著火了是一把灰,你說是不是,王師傅?」

  「是哩是哩。」王師傅這才開心地笑笑說,「你說得是哩。」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來鐘,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偶爾有晚風吹來,已經讓人感到了一絲秋意的涼爽。喝過水,消過汗,王海覺得已經該走了,如果返回西郊去,路途還遠哩。看看安總,又看看爸爸,王海不想開口,他想讓爸爸給人家告別。這畢竟是爸爸來辦的事情,他明白白場面上要給老人留出尊敬。再說賬還沒有結算,他就拿眼暗示著,等著也是催著爸爸開口說話……

  「不准走。」安總看在眼裡,忽然笑著說,「年輕人別性急,還請你原諒,我和你爸爸好不容易走到一塊兒了,又都是好這個的,也算是緣分吧?你陪著我們,就讓我們多說說話好不好?」

  王海笑了:「讓您這麼一說,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我沒事兒,你們老倆儘管聊吧。」

  「好,這就好。」安總說,「你們放心,我已經安排過了,一會兒有工人來先把你們的三輪車騎著送回去。你們也累了,回去時候坐我的車走。還有,我已經在飯店訂了菜讓他們等會兒送過來。」安總手指著花園裡擺放的石幾石凳說,「打開燈,咱們就在這兒吃。王師傅,無論如何你要給我這點面子,兄弟我請你老哥哥喝酒鬼,如何?」

  「這,這,」王師傅知道一瓶酒鬼好幾百元,只是聽說過這酒好得不得了,可是從來沒有嘗過哩,就覺得有點兒受寵若驚,看看安總又看看兒子,不知如何是好,「這這,再吃頓飯,這不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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