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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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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海的家在鄭州西郊,具體說就在國棉三廠的家屬院裡。這是七十年代初期建造的那種老式的紅磚的家屬樓房,現在看起來別有一番味道。忽然走進這樓群之中,讓人感到親切和懷舊,與那些貼瓷磚裝著大玻璃窗的新建樓房相比,這紅磚的樓房裡仿佛還凝聚著一些正氣什麼的。他們家住在一樓,說是兩房一廳,由於廳小的只能夠放下一張舊式的折疊飯桌,突實上只能夠算是兩房一過道。但是,一樓的陽臺外邊卻圈有一個小院兒,足足有二十平方米,全部擺放著爸爸養的樹樁盆景,滿滿當當的連插腳的地方都不夠。這個小院兒是爸爸一個人的世界,也只有他自己能夠在裡邊進退自如,知道從哪裡曲曲彎彎地走進去,再從哪裡拐來拐去地走出來。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每天的一早一晚爸爸都忙活在這個小院裡,灑水施肥,倒盆換土,要麼就是整枝整葉,永遠有幹不完的活。就是上夜班,深更半夜下班回來,也要打開院裡的電燈,抽著煙陪著樹樁們呆呆地坐一陣。爸爸以樹樁盆景著迷,已經好多年了,可以說已經著魔中邪,到了神魂顛倒的程度。有時候好好的一棵樹養著養著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能夠老淚縱橫地陪著枯樹坐在那不吃不喝,就像給死去的老朋友守靈一樣。

  當初廠裡分房時候,按父母的工齒和工作表現打分,房管處本來已經把他們家分到了三樓,還是三房一廳。但是,爸爸背著媽媽找到房管處,死纏活磨一定要住一樓的這一處兩房一廳,並且還說老工人不應該和別人爭來爭去。房管處的人感到莫名其妙,都認為這個王師傅有病,就給他們家在一樓分了三房一廳,爸爸還是不同意,堅持要他們家現在住的這個兩房一廳。這當然好解決了,房管處就同意了他的意見,最終把房子分到了這裡。媽媽知道了結果,還去我人家大吵大鬧,認為廠裡房管處欺侮他們老實人呢。人家笑著告訴她你別鬧了,回家去問你們老頭子吧,是你們老頭子要的房子。為此媽媽回家和爸爸大吵大鬧,連飯也不做了,但是爸爸就是沖她笑,還親自做好飯端到媽媽面前。

  「吃吧,」爸爸說,「做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做煩了就讓我來嘛,別生氣。」

  「我不吃!」媽媽說,「你別糊弄我,你不把房子給我調回去,我就不吃飯。」

  「吃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

  「我不吃。你今天得把話給我說清楚,不然我跟你沒完。」

  爸爸笑著說:「沒完?那還能夠怎麼沒完?咱們都過大半輩子了,還能夠去打離婚?」

  媽媽惡狠狠地說:「王師傅,還真讓你猜對了,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是說到做到。如果你不把話說明白,這日月我是真不過了。」

  爸爸看著問題重了,這才說:「你不明白,住一樓好呀,眼看咱們都慢慢老了,住那麼高幹啥?一樓,出來進去多麼方便呀。再說了,一樓這後邊圈的小院兒我量過,足足二十平方哩。」

  媽媽黑著臉說:「別瞎說,這不是原因。住一樓我也認了,我知道你好養樹,後邊有個小院兒方便,這個我也沒意見。老王你憑良心說說,你把家裡的錢偷著拿出去買盆買樹,我啥時候不是看見只當沒看見?你好這個,你出差時候我在家裡盡心盡意給你澆水,我啥時候不支持你?你得說說為什麼你不要三房一廳要兩房一廳?你不說明白,我這口氣就是咽不下。」

  爸爸給媽媽賠著笑臉說:「這兩房一廳比那三房一廳好到天上了。既然你支持我養樹,我一說你就明白了,我養這盆景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哩,你說是不是?但是這樹是啥?是生命呀。是生命就得要吃要喝,樹們吃啥喝啥最重要?水和土重要,但是陽光最重要。你想想這一樓的小院兒,哪一處不是被樓前的大樹擋著遮著陽光?只有分給咱的這一個小院兒外邊沒有遮陽,好呀,誰都沒看到這一層,我看到了,我夠有眼光了吧?我這麼一說透,你心裡透亮了吧?不迷了吧?你想我幹多少年鉗工,我心細著哩,我會吃虧嗎?」

  媽媽本來氣得橫眉豎眼,聽爸爸這麼一說,簡直哭笑不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年冬天媽媽患膽結石,需要住院做手術,住哪個醫院爸爸都不同意,一定要堅持讓媽媽住空軍醫院,千說萬說軍隊醫院如何如何好,到底住進了空軍醫院。媽媽住院,爸爸陪護,天天守著,動不動就出去給媽媽買好吃的。買著買著又把一大堆樹樁也買回來放在了醫院的病床下。後來媽媽才明白,空軍醫院的門前就是互助路,鄭州只有一個賣樹樁的市場,就設在互助路上,爸爸讓媽媽住空軍醫院是為了他出門採購樹樁方便哩。

  這就是爸爸,多少年來,從王海記事開始,除了上班幹活,爸爸心裡就只有他那些樹樁。說出去不怕別人笑話,別看爸爸還是老工人老黨員哩,他對上邊的政策從來就不關心,就連中央的主要領導同志他都說不清楚誰是幹啥的,他只知道上頭,只要是領導,他一概叫上頭,上頭說啥就是啥,他從來不關心。但是,只要一說到盆景,那就不一樣了,他知道盆景起源就在我們中國的漢代,我們國家傳統的盆景分為多少派別,哪一個派別是什麼風格,徽派的兩彎半呀,揚州的雲片呀,海派的飄逸呀,嶺南的蓄枝截杆呀,如今流行的現代派的自然型呀,他都如數家珍,能說得頭頭是道。他甚至還知道盆景是從我們中國傳到海外的,如今日本的盆景發展得最快,而且雄踞世界之首,最精最好的作品一盆就值八十三萬美元。他常常說你們說這是樹樁,這怎麼會是樹樁?化腐朽為神奇,這是藝術。采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半,縮龍成寸,生動的詩,活著的面,這是藝術呀。

  所以,王海從懂事起,就知道樹樁盆景是爸爸全部的精神寄託。別看人家讓他開這個會他不去,傳達那個文件他溜號,只要鄭州市的盆景協會開會,他是雷打不動。特別是廠裡不景氣,父母提前退休以後,爸爸連生聞上的事情也沒有了,整天除了忙著給他找對象,心裡就只有他那些樹樁了。

  那麼爸爸呼我速回家去,到底是什麼事情?難道不是為我找對象,是他的盆景讓人偷了?那可就壞了,如果他的寶貝盆景丟了,那可就要老頭子的命了。

  「吃了沒有?」媽媽只關心他吃飯,「沒吃我給你下碗面。」

  「吃了。」

  爸爸說:「吃了就好,坐那兒吧。」

  王海心急:「啥事兒?咱家出事兒了?」

  爸爸看看媽媽,媽媽看看爸爸,兩位老人臉上都樂哈哈的,王海知道沒出什麼事兒,也就放心了。心裡想,不定又是給我找誰家的姑娘哩,我還沒見,又是兩位老人先相中了,肯定是這麼回事兒。

  爸爸說:「叫你媽跟你說吧。」

  媽媽說:「是你爸爸的功勞,還是叫你爸爸說吧。」

  爸爸說:「你這是什麼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

  媽媽說:「那也是你為主我為輔嘛。你說吧。」

  爸爸這才說:「好,那我就說。」

  王海看著爸爸笑得合不住嘴,忍不住就說:「爸爸你說吧,又看上誰家的姑娘了?」

  爸爸說:「哼,你想著是我和你媽又看上誰家的姑娘了?你想錯了。你找對象的事情我們說過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不過今天我給你放句話,從現在開始,你想找誰就找誰,再別想著咱們家工人出身,咱們家窮,怕人家好姑娘不跟咱。我對你說咱家可是不窮,別的沒有,還就是有錢!」

  王海也讓爸爸說愣了:「你們說這話,我怎麼聽不懂哩?怎麼,爸爸,咱們家發財了?媽媽,咱們家還能夠發什麼財」

  媽媽笑著說:「讓你爸爸跟你說。」

  爸爸忽然把一疊錢往茶几上一摔,說:「小子,你看看這是啥!」

  王海不明白地說:「這不就是錢嘛。」

  爸爸說:「是錢,我知道這是錢。你知道這是多少錢?」

  「爸爸?這是多少錢呀?」

  「多少錢?」爸爸說,「說出來就怕嚇著你,這是一萬。你沒想到吧?」

  「一萬?」王海問,「哪兒來這麼多錢?咱存的錢都取出來了?」

  爸爸從容地笑著說:「把咱存的錢取出來,那還叫什麼錢?再說咱們家多少年省吃儉用,才存那一萬多一點錢,那叫什麼錢?」

  王海真是不明白了:「那是,那是咱們家買什麼東西中獎了吧?」

  爸爸笑著說:「中獎?我這一輩子從來不信邪,你啥時候聽說爸爸買過獎券那些破玩藝兒?」

  媽媽這才說:「別給孩子賣關子了,你爸爸的盆景賣了。」

  「都賣了?」王海有點不放心,「爸爸,你養了幾十年,咱那幾十盆樹可不只值這點錢呀。」

  爸爸笑了:「算你不糊塗,那幾十盆樹還能夠只值這點錢?我明給你說吧,這只是定錢。人家說了,咱要全出手呢,一把給咱們八萬。我有點心疼,有幾盆還沒有長成,現在就出手,讓別人看了笑活咱手低。再說都出手了,咱院兒不就空了?人家最後選了三盆精品,給咱兩萬。這一萬是定金,三盆樹送到人家花園裡,再付給那一萬。三盆樹兩萬,這可是大價錢吧?」

  「爸爸,是哪三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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