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軟弱 | 上頁 下頁


  那天已經中午,于富貴和王海走進來,發現吃飯的人並不多,很容易就找到一張乾淨桌子坐下來。服努小姐笑著走過來,拿過菜單讓他們點菜。

  小姐說:「就兩位?」

  王海說:「就兩位。」

  小姐說:「點菜吧。」

  于富貴說:「不用點,就兩碗五塊錢的普通燴面。」

  見他們只要兩碗普通燴面,小姐好像覺得上當受騙了一樣,再也不沖他們笑了,開始黑著臉給他們送茶水,又放下兩包餐巾紙。

  王海伸手擋著說:「我們不喝水。」

  于富貴也欠欠頭說:「我們也不用餐巾紙。」

  小姐只好把送上來的東西收起來,一邊收一邊拿眼剜他們。這使于富貴每次來吃燴面,都覺得對不起小姐。並不是他們不想喝水,並不是他們不想用餐巾紙,他們知道這些玩藝兒不是白喝白用的,如果和服努費一塊兒加起來,比他們的飯錢還要貴。他們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六七百塊錢,當然捨不得花在這些沒用的事上。不理就不理,不笑就不笑,反正是來吃飯哩,又不是來和小姐談戀愛哩。

  於是,他們就埋頭吃面。

  沒想到吃過飯去付錢時,收款台的小姐忽然說有人已經替你們付了。

  他們兩個被人家涮了。

  別說小姐看不起他們,他們抓小偷哩,就連小偷也看不起他們哩。

  走出飯館,王海就笑著說:「老於,今天可是托你的福。」

  于富貴正低頭點煙,連忙點點頭承認:「大概是吧。」

  他們兩個現在雖然是搭檔,原來幹的並不是一個專業。于富貴一直幹的是反扒,王海原來幹的是刑偵,後來幹防暴,防暴隊解散了,又幹刑偵。要說他們兩個不怎麼搭界,是楊局長硬把他們兩個拍成搭檔的。所以,今天他們讓小偷涮了,王海覺得和自己沒有關係,就拿著于富貴開玩笑。

  于富貴的呼機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正好一點二十分

  後來回憶起來,收到這個傳呼時,于富貴當時並沒有往心裡去。王海勾頭問他誰呼的,他還笑著把傳呼舉過去,讓王海看了看呼機上的內容。王海看了也笑了,還說這一點咱們兩個一樣,陌生的朋友經常來相會。

  因為幹他們這一行的,收接匿名電話和匿名傳呼是常事兒。兩個人就都沒有放在心上,哈哈一笑,就分手各忙各的去了。

  王海走後,于富貴又看了看這個傳呼。這一看不要緊,忽然覺得這個傳呼神神秘秘的,在他心裡莫名其妙地劃了一道子。但他還是沒有多想,因為他于富貴幹公安這一行,已經一二十年了,黑社會也不是第一次恐嚇他。到底有多少次,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了。他從來就不拿這些雕蟲小技當回事兒。

  於是,他一邊走著就自己對自己說,這算什麼呢?別說只是恐嚇我,你們黑社會實打實地報復我,也不止十次八次了嘛。

  也怪了,這麼一說,過去的那些爛事兒全都從心裡泛了上來……

  有一回大白天的……那是哪一年?是幹反扒的第二年吧?對,是第二年。那時候老何還活著,自己正跟著老何學藝哩。那是個下午,從早上就在火車站晃著,什麼也沒有發現。那時候眼笨,只要人家不伸手偷東西,就是站在臉前邊也認不出來。對,他正想去廁所哩,忽然一把白灰不知從哪兒扔過來,一下子就糊到了他臉上,先把他的眼迷了。接著就有人跑過來,趁著他兩眼看不見東西,架著他就走。他剛想叫喚,就有一張膠布粘住了他的嘴。接著又有人前拉後推地把他扔進了火車站廁所的尿糞池子裡。那些人說著笑著,聽聲音有四五個人。幸好尿糞池不深,只淹到他的脖子,沒什麼危險。

  還有幾次夜裡回家晚了,走到黑暗處,突然就被人用編織袋套住腦袋,什麼也看不見了,有人開始像踢足球一樣踢他,挨一頓狠揍。

  不過狠揍是狠揍,他們從來不傷你要命處。就是把你往尿糞池裡推,也沒有準備要淹死你。如果站在扒手們的立場上看,人家那是認為你年紀輕輕不懂事兒,這是在教訓你哩。你如果識相,經過教訓之後手軟一點,甚至有時候抬抬胳膊放扒手們一馬,他仍就不再找你的事兒了,並且過後還謝你哩。謝什麼?當然是給你送錢。唉,人上一百,各形各色,並不是沒有人走這條路……但是,如果你不吃這一套,在業務上又能很快精通,經常動手把扒手拍進局子裡,讓扒手們害怕你,也就沒有人再教訓你了。一般來說從這時候開始,就沒什麼人找你的事兒了。就像耗子怕貓是天性,說到底小偷們還是怕老警。不過有時耗子也逗貓玩,那就是逞著能尋開心涮你。如果乾到他于富貴這一步,還有人來找事兒,那就真是要命的來了……

  想起來了。他一步一步從最低層幹上來,十幾年過去,從一個反扒老警幹成了反扒專家,又提拔成公安局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以後,黑社會就放出話來,說他于富貴是咬著他們上來的狼,他們早晚要找他索命。

  如此看來,這個傳呼莫非應了那句話,欠帳要清了?

  要說也是這個理,自己本是個可憐人,命裡沒有大福大貴,冷不丁戴上個專家和副大隊長的帽子,就像細秤桿經不住大秤砣,早晚得出事兒,不出事兒才怪哩!

  3

  從于富貴記事起,不論他走到哪裡,總覺得別人看不起他。這一直是他心理上的敏感點,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種病態反應。他有一種獨特的發現能力,特別善於發現別人對他的看不起。這是他的心理模式。回想起來,也許是他的父母早就給他勾劃出了這種心理模式的草圖,通過最初的幼兒教育,在童年時就給他埋下了自卑的種子。

  他出生在鄉下,從記事起,就過著不如別人的貧賤生活。雖然在現實生活裡,出身貧賤後來發達起來就驕傲自滿就狂妄的人多如牛毛。但是,他的父母從小就對他進行了貧賤的教育。父母的自感貧賤,給了他深刻的影響。從他開始萌發意識的時候,就在他心裡打上了自卑的烙印。於是,童年時在村子裡,他發現村幹部的孩子看不起他。到縣城上中學時候,他發現國家幹部和職工的孩子吃商品糧,看不起他們吃農村糧的學生。到鄭州當工人後,他發現出身城市的工人看不起他們出身農村的工人。進了公安隊伍,他又發現別人看不起他們幹反扒的。這樣,自卑就成了他永遠的出發地,走到哪裡就自卑到哪裡。所以,等到生活忽然把他變成了社會名人,讓他出人頭地的時候,他反而覺得做夢一樣不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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